论词绝句八十六首

缪 钺 叶嘉莹

风诗雅乐久沉冥，六代歌谣亦寝声。里巷胡夷新曲出，遂教词体擅嘉名。

曾题名字号诗余，叠唱声辞体自殊。谁谱新歌长短句，南朝乐府肇胎初。

唐人留写在敦煌，想象当年做道场。怪底佛经杂艳曲，溯源应许到齐、梁。

（《论词的起源》叶嘉莹）

漫云景物当前语，“要眇宜修”贵细参。云影天光摇荡处，微言多少此中涵。

苏、辛健笔开新境，言志抒怀体自殊。须识东坡“韶秀”处，莫将豪放误粗疏。

（《总论词体的特质》缪钺）

新声一曲《八六子》，筚路功推杜牧之。更有秦郎才调美，危亭芳草见清词。

（《论杜牧与秦观〈八六子〉词》缪钺）

何必牵攀拟楚《骚》，总缘物美觉情高。玉楼明月怀人句，无限相思此意遥。

绣阁朝晖掩映金，当春懒起一沉吟。弄妆仔细匀眉黛，千古佳人寂寞心。

金缕翠翘娇旖旎，藕丝秋色韵参差。人天绝色凭谁识，离合神光写妙辞。

（《论温庭筠词》叶嘉莹）

冬郎神似义山诗，雏凤声清旧所知。沉郁苍凉家国感，如何未见入新词？

（《论韩偓词》缪钺）

水堂西面相逢处，去岁今朝离别时。个里有人呼欲出，淡妆帘卷见清姿。

谁家陌上堪相许，从嫁甘拼一世休。终古挚情能似此，楚《骚》九死谊相侔。

深情曲处偏能直，解会斯言赏最真。吟到洛阳春好句，斜晖凝恨为何人？

（《论韦庄词》叶嘉莹）

活色生香情意真，莫将“侧艳”贬词人。风骚体制因时变，要眇宜修拓境新。

固多儿女柔情语，亦有风云感慨辞。红藕野塘亡国泪，残星金甲戍边思。

淮海清真晏小山，发源同是出《花间》。滥觞一曲潺湲水，万里波涛自不还。

（《〈花间〉词平议》缪钺）

缠绵伊郁写微辞，日日花前病酒卮。多少闲愁抛不得，《阳春》一集耐人思。

《金荃》秾丽《浣花》清，淡扫严妆各擅名。难比正中堂庑大，静安于此识豪英。

罢相当年向抚州，仕途得失底须忧。若从词史论勋业，功在江西一派流。

（《论冯延已词》叶嘉莹）

丁香细结引愁长，光景流连自可伤。纵使《花间》饶旖旎，也应风发属南唐。

凋残翠叶意如何，愁见西风起绿波。便有美人迟暮感，胜人少许不须多。

（《论李璟词》叶嘉莹）

悲欢一例付歌吟，乐既沉酣痛亦深。莫道后先风格异，真情无改是词心。

林花开谢总伤神，风雨无情葬好春。悟到人生有长恨，血痕杂入泪痕新。

凭阑无限旧江山，叹息东流水不还。小令能传家国恨，不教词境囿《花间》。

（《论李煜词》叶嘉莹）

临川《珠玉》继《阳春》，更拓词中意境新。思致融情传好句，“不如怜取眼前人”。

诗人何必命终穷，节物移人语自工。细草愁烟花怯露，金风叶叶坠梧桐。

词风变处费人猜，疑想浇愁借酒杯。一曲标题赠歌者，他乡迟暮有深哀。

（《论晏殊词》叶嘉莹）

诗文一代仰宗师，偶写幽怀寄小词。莫怪尊前咏风月，人生自是有情痴。

四时佳景都堪赏，清颍当年乐事多。十阕新词《采桑子》，此中豪兴果如何？

西江词笔出南唐，同叔温馨永叔狂。各有自家真面目，好将流别细参详。

（《论欧阳修词》叶嘉莹）

平生忧乐关天下，经略边疆赋壮词。别有深情流露处，眉间心上耐寻思。

（《论范仲淹词》缪钺）

南唐遗韵传欧晏，柳永新声已擅场。子野独标清脆格，能于二者作桥梁。

（《论张先词》缪钺）

休将俗俚薄屯田，能写悲秋兴象妍。不减唐人高处在，潇潇暮雨洒江天。

斜阳高柳乱蝉嘶，古道长安怨可知。受尽世人青白眼，只缘填有乐工词。

平生心事黯销磨，愁诵当年《煮海歌》。总被后人称“腻柳”，岂知词境拓东坡？

（《论柳永词》叶嘉莹）

论文耻作进士语，仕宦甘居末秩尊。明月彩云容自得，平生不傍贵人门。

（《论晏幾道词》缪钺）

由来意境相通处，诗画相涵古所知。更见乐歌银幕趣，一齐融入小山词。

（《论晏幾道〈鹧鸪天〉词》缪钺）

艳曲争传绝妙辞，酒酣狂草付诸儿。谁知小白长红事，曾向春风感不支？

人间风月本无常，事往繁华尽可伤。一样纯情兼锐感，叔原何似李重光？

（《论晏幾道词在词史中之地位》叶嘉莹》）

揽辔登车慕范滂，神人姑射仰蒙庄。小词馀力开新境，千古豪苏擅胜场。

道是无情是有情，钱塘万里看潮生。可知天海风涛曲，也杂人间怨断声。

捋青擣麨俗偏好，曲港圆荷俪亦工。莫道先生疏格律，行云流水见高风。

（《论苏轼词》叶嘉莹）

超旷豪雄各不同，苏、辛词境树新风。黄流九曲寻源去，都在《庄》《骚》孕育中。

（《论苏、辛词与〈庄〉〈骚〉》缪钺）

花外斜晖柳外楼，宝帘闲挂小银钩。正缘平淡人难及，一点词心属少游。

少年豪隽气如虹，匹马雄趋仰令公。何意一经迁谪后，深愁只解怨飞红。

茫茫迷雾失楼台，不见桃源意可哀。郴水郴山断肠句，万人难赎痛斯才。

（《论秦观词》叶嘉莹）

平生不愿随人后，书法诗篇见异才。馀事填词犹倔强，门墙肯傍大苏来。

“不烦绳削而自合”，似此高踪未易寻。纵笔抒怀梅照眼，凄凉去国十年心。

（《论黄庭坚词》缪钺）

匡济才能未得施，美人香草寄幽思。《离骚》寂寞千年后，请读《东山乐府》词。

（《论贺铸词》缪钺）

顾曲周郎赋笔新，惯于钩勒见清真。不矜感发矜思力，结北开南是此人。

当年转益亦多师，博大精工世所知。更喜谋篇能拓境，传奇妙写入新词。

早年州里称疏隽，晚岁人看似木鸡。多少元丰元祐慨，乌纱潮溅露端倪。

（《论周邦彦词》叶嘉莹）

论词敢作惊人语，恤纬常怀忧国思。谁似乙庵具真赏，能从“神骏”识奇姿。

平生伉俪兼知己，铭刻研寻万古情。一序能传《金石录》，更因离乱见坚贞。

寻常言语谱新声，皎洁芙蓉出水清。从此流传“易安体”，稼轩会孟总心倾。

（《论李清照词》缪钺）

诗法为词亦一途，简斋于此得骊珠。杏花疏雨传佳什，自有神情似大苏。

（《论陈与义词》缪钺》）

将军佳作世争传，三十功名路八千。一种壮怀能蕴藉，请君细读《小重山》。

（《论岳飞词》缪钺）

激昂忠愤歌《金缕》，争诵《芦川》压卷词。婀娜清刚相济美，不妨花月忆心期。

（《论张元幹词》缪钺）

清旷豪雄两擅场，苏、辛之际此津梁。酒酣万象为宾客，肯向尘寰较短长。

中原遗老望霓旌，极目长淮恨未平。激励重臣能罢席，乐歌一曲振天声。

（《论张孝祥词》缪钺）

散关秋梦沈园春，词笔诗才各有神。漫说苏秦能驿骑，放翁原具自家真。

渔歌菱唱何须止，绮语《花间》讵可轻。怪底未能臻极致，正缘着眼欠分明。

（《论陆游词》叶嘉莹）

少年突骑渡江来，老作词人事可哀。万里倚天长剑在，欲飞还敛慨风雷。

曾夸苏、柳与周、秦，能造高峰各有人。何意山东辛老子，更于峰顶拓途新。

幽情曾识陶彭泽，健笔还思太史公。莫谓粗豪轻学步，从来画虎最难工。

（《论辛弃疾词》叶嘉莹）

江西诗法出新裁，清劲填词别派开。幽韵冷香风格异，湘皋月坠见红梅。

情辞声律能相济，“骚雅”“清空”自一途。若觅浑成深厚境，令人回首望欧、苏。

窥江胡马伤离黍，金鼓长淮寓壮心。若比稼轩豪宕作，笙箫钟鼓不同音。

（《论姜夔词》缪钺）

警迈清新咏物词，柳昏花暝见精思。穷愁晚节趋遒健，江水苍苍又一时。

建瓴一举收鳌极，犹有平戎报国心。陪节北行问遗老，风沙乔木动悲吟。

（《论史达祖词》缪钺）

楼台七宝漫相讥，谁识觉翁寄兴微。自有神思人莫及，幽云怪雨一腾飞。

断烟离绪事难寻，辽海蓝霞感亦深。独上秋山看落照，残云剩水最伤心。

酸咸各嗜味原殊，南北分趋亦异途。欲溯清真沾溉广，好从空实辨姜、吴。

（《论吴文英词》叶嘉莹）

劲节孤忠照两仪，更将余事赋新词。“妾心元是分明月”，取义成仁此誓辞。

几年苦战此馀生，告别江涛恨不平。自有斗牛奇气在，冲冠怒发欲吞嬴。

（《论文天祥词》缪钺）

碧山、叔夏伤离黍，谁及须溪重笔词。“春去”知它“尚来否”，苏堤风雨乱鸦嘶。

易安词句感人深，元夕长吟恸不禁。宁料三年仍此夜，满村社鼓更哀音。

（《论刘辰翁词》缪钺）

纷纷毁誉知谁是，一代词传吟物篇。欲向斯题论得失，须从诗赋溯源沿。

东坡而后更清真，流衍词中物态新。白石清空人莫及，梦窗丽密亦能神。

餍心切理碧山词，乐府题留故国思。阶陛能寻思笔在，介存千古足相知。

离离柳发掩柴门，犹有归来旧菊存。多少世人轻诋处，遗民涕泪不堪论。

（《论咏物词之发展及王沂孙之咏物词》叶嘉莹）

江湖流落旧王孙，卅载华堂一梦存。剩水残山凭吊尽，万花吹泪掩闲门。

夜渡黄河记壮游，玉关踏雪脆貂裘。南人词有幽并气，未许人间第二流。

美成以下论妍媸，两卷《词源》见卓思。骚雅清空尊白石，无妨转益更多师。

凄怆缠绵是所长，田荒玉老语堪伤。中仙去后无词笔，此意人间费较量。

（《论张炎词》缪钺）

新词涂改动经旬，平淡之中见苦辛。绣出鸳鸯无限好，金针度与有心人。

（《论宋人改词》缪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