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有人说:“就是最豪华的人,在张爱玲面前也会感到威胁,看出自己的寒碜。”同样道理,在张爱玲的文字面前,再仔细的文本阅读,也会显得粗枝大叶。可我们还是要“细读张爱玲”,为什么呢?
1990年秋天,我在UCLA(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参加一个Seminar,“女性主义与中国现代文学”,其中有一半的时间在讨论张爱玲,李欧梵教授主持,周蕾的书做参考教材1。修课的同学中现在很多人已是著名教授。为了参加这个Seminar,我常常要在大学南面的Westwood 和Rochester路口找免费停车位。当时我一面在街口转来转去找车位,一面脑子里想着英文论文的概念,张爱玲、小上海、小市民社会等,所以那个路口的超级市场、邮局、书店……我都已经非常熟悉。万万没想到,原来张爱玲最后住的地方就在那个路口,她平时去的超级市场、邮局、影印店,就是我常去的那几家。
在UCLA我们当然也议论过张爱玲的近况,只听说她隐居在洛杉矶,我们想象她大概隐居在Santa Monica Beach或比弗利山庄。她那么出名,生活应该会舒适高雅,文化界谁也找不到她。谁也没想到她原来就住在我天天停车的路口。
实际上,我们后来看到资料2,张爱玲最后十几年住在洛杉矶时的生活状况有些凄惨。她有时候租房,两个月的首付租金都付不起,要问律师借。我们穷学生都能付。除了最后住的Westwood,之前她住的北好莱坞等都不是好区。Motel怎么能长住?而且她没有车。洛杉矶这个地方,不开车的话,走路、坐巴士都是很辛苦的。她去世以后好几天才被人们发现,房间里只有一堆纸箱,什么家具也没有,有一些漂亮衣服被带来带去。她后来老是搬家。大家知道她早期有一句话:“……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3这是多么精彩的象征,没想到作家的晚年,竟把象征变成了写实。她十几年间到处搬家,她说自己身上有虫,竟把头发都剪了。
戴文采,《美洲中报》的一名编辑,一度知道张爱玲住址,就在附近也租了一间,等了好些天都见不到人。最后没办法,她只好将纸条塞在张爱玲房门下面,纸条上的内容大概就是说我是台湾的记者,想见一面,问几个问题,您不反对的话,我明天什么时间来找您。到了第二天中午,她再去的时候房子空了,没人了,搬走了,像聊斋一样。也不清楚搬家与记者有没有关系。最后戴文采好像是根据几天来垃圾箱里收集的东西写了整版的报道,说她牙齿出血、吃什么冷冻食品、用牙线、涂什么药等。4
后来我遇到南加大教授张错——把张爱玲骨灰撒在海上的葬礼就是张错教授参与主持的。张错跟我说:许子东,就算你在路上碰到她也没有用,你根本认不出她。为什么?因为她到晚年就变成美国人说的Bag Lady,穷困潦倒的妇人。她最后好多年只穿超级市场最便宜的2.99美元的中国产的塑料拖鞋。她要在超级市场门口跌倒,人们恐怕都不敢扶,因为怕到时候会被起诉,未经允许接触老人身体,赔都赔不清楚。就是这么一个凄凉的境遇。
这么惊艳一生的作家,“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5,最后生活怎么这么悲凉。她晚年不是没有钱,也不是没有名,她至少在台湾、香港已经非常红。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使一个迷恋华丽雕刻世俗的作家这样自绝于世界?林式同的回忆录说,有一次律师临时告诉她要去上海出差,在电话里听到上海两个字,张爱玲就停了下来,停了足足两分钟,律师也不敢说话。过了两分钟以后她又恢复常态,淡淡说一句:“恍若隔世。”我在上海南京西路的重华新村住过十几年,很晚才知道1949年张爱玲也住过重华新村,在那里目睹解放军进城。同一条弄堂,和在洛杉矶一样,又一次跨越时空的擦肩而过。
我有心阅读张爱玲的学术理由,第一,张爱玲凸显了海外与中国内地现代文学界的重要分歧。我希望能讨论这些分歧的现状与原因。简单地说,张爱玲在台湾地区、香港地区以及海外华人文学中的影响,就像鲁迅在中国大陆文学界的影响一样大。第二,张爱玲研究是“重写文学史”的突破口,或者说张爱玲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个很难安放的作家。“鲁郭茅巴老曹”排队排得好好的,现在突然挤进一个张爱玲,文学史的次序跟价值观会受到什么影响?第三,张爱玲好像既属于严肃文学,又属于流行文学,她有意无意地跨越又调和了雅俗的界限。所以,她现在一方面能在大学里成为仅次于鲁迅的博士、硕士论文题目,同时她又是一个街头巷尾、花边新闻、大众舆论、时尚杂志都可以拿来消费的文化符号。
读者即使不那么关心文学史的问题,但还是喜欢张爱玲。为什么?因为张爱玲小说的主题,一言以蔽之:爱情战争。在张爱玲笔下,爱情故事不只是鲜花、月光、沙滩、温情,或者来点悲剧,车祸、白血病等等。张爱玲的爱情故事里面,有的是策略,有的是计算,或者战斗,或者博弈。平凡的日常生活,怎么样才是爱情呢?什么样的男人女人不能爱?……我真是不懂,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子,什么经历都没有,怎么就能写出这样的句子:“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6为什么她能写出这么多精致的利己主义的爱情故事,可是一旦自己谈恋爱,却一意孤行,飞蛾扑火,输得这么惨?或者倒过来说,一个全然不懂世故的女人,怎么能写出这么多天才的爱情棋谱和婚姻战役?
本书会重点分析《第一炉香》里上海女生在香港沉沦的几个阶段,怎么样一步一步合理自然地步入荒诞;会仔细阅读《金锁记》当中残酷的浪漫文字与经典的颓废画面;通过《倾城之恋》,我们要沙盘推演爱情游戏的基本规则;通过《红玫瑰与白玫瑰》,要看作家如何解剖男人这种动物的人性;我还会讲一下《留情》中的上海腔调,《茉莉香片》中的雌雄同体,《心经》中的恋父情结,还有《桂花蒸·阿小悲秋》中的劳工形象。我们也会研究为什么张爱玲在美国的英文写作不成功,还有她跟赖雅第二次婚姻的详细情况。当然我们的一个重点,是细读张爱玲晚期风格的代表作《小团圆》,我们会比较张爱玲和胡兰成对同一个故事的不同讲法,看看“一个女人何以不惜一切地爱上显然不该爱的人”7。在这当中我们会讨论三个问题:什么样的人显然不该爱?为什么女人会不惜一切?什么才是爱的定义?还有,女人都是同行吗?《小团圆》里奇特的母女关系,也是我们要特别讨论的题目。
贯穿全书,我会试图讨论张爱玲在整个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关注她跟胡适、傅雷、柯灵、丁玲、夏志清、宋淇等人的关系。张爱玲对后来很多作家都有影响,比如白先勇、朱天文、王安忆、贾平凹、黄碧云。但所有这些文学史层面的学术讨论,都必须首先建立在作品分析、文本细读的基础上。从作品出发,而不是从理论出发,是这本书稿的写作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