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魂
柏桦一直是我佩服的诗人。说真的,他是我八十年代所遇到的最有诗歌天赋的人。他的机敏细致,他的善谈,他那一触即发的诗心,以及将迷离的诗意弹射进日常现实深处的本领,使每一个与他有较近接触的文艺人都获得了多益而久远的启示。我一直是受益者,所叹的是,我所能回赠的恐怕是少得可怜。这种慨叹后来一直掺杂着自责:九十年代始,我们每个人都坠进各自的深渊里,忙于自救,终于,“是什么东西让人受不了”(柏桦《自由》),他搁笔了。凭我们亲密的友情,万里之外的我当时能去阻止他,并试着逆转他吗?我为什么没去做,甚至没有察觉到他搁笔的决心呢?这种自责时常又被一个反问解释:生活如此广阔,人为何一定只有写诗呢?
但写诗的日子是销魂的,无以替代的。一九八三年秋天一个雨后的下午,在重庆歌乐山下,在我的那一小间研究生宿舍里,我和柏桦第一次结识。我内心多少次庆幸这次相遇啊。正是因为它,我猛然获得了一面无形的镜子,窥到了自身潜能,唤醒了亡命于诗歌的勇气。那之前,从一九七八年上大学以来,我独立写了五年诗,却总是落落寡合。我试图从汉语古典精神中衍生现代日常生活的唯美启示的诗歌方法,但在我家乡湖南,那弥漫着浓郁的楚文化日常微妙的地方,却完全得不到同代人的半点回应。先锋诗这些年不知为何一直与那片土地绝缘,虽然我的同学中涌现了一批如何立伟、韩少功、残雪、徐小鹤似的散文叙述艺术的革新者。当代汉语诗歌为何重点选择了四川、南京等地来显灵,这是一个大谜。
柏桦的《左边》正是给我们讲解这个谜。从他特殊的讲述角度,我们首先可以体悟到,所谓“后朦胧诗”从一开始就是一场以纯美学变革为内涵的运动,它的始作俑者是“文革”后第一、二批(七七届,七八届)招收的老大学生,继之是后来六十年代初出生的年轻一些的应届生。虽然八十年代初这些诗人的历史记忆、用词措语、交流结社等方式也有着强烈的时代烙印,但在写作中却基本上没有选择正面的对应,而是沉湎于发明一种新颓废,来点染写作冲动和青春的苦闷。加之当时在社会角色上,他们有天之骄子的骄傲感,校园里又有对专业态度的鼓励,因而诗意的卓越,而不是对文本的一呼百应的社会效应之企盼,便成了首要的选择,成了新类型反叛者成功的标志。
柏桦是广州外语学院英文系七七届的学生,是“后朦胧诗”最早的创造者之一。实际上,我一直认为,如果说北岛是早期“朦胧诗”的主要代表的话,那么柏桦无疑是八十年代“后朦胧诗”最杰出的诗人;如果北岛给了晚几年出道的柏桦不可磨灭影响的话,那么柏桦对八十年代的南方地下诗界的影响亦是深入而广泛的。一北一南,一前一后,他们作为角色确实有某种对称。我们若拈出北岛的《回答》(1978年)作为其早期代表作,以此来比较柏桦的前期力作《表达》(1981年),我们又能看出两者作为不同的诗学宣言的一种对称:虽然两者都是关涉言说的,但一个是外向的,另一个却内倾;北岛更关心言说对社会的感召力并坚信言说的正确性,柏桦想要的是言说对个人内心的抚慰作用和质疑表达的可能。柏桦在本书中处处流露出对早期北岛的倾慕之情,但他却顺利地转化了影响,一开始就在写不一样的诗。看来,明智的作家接受影响时就在学会回避某些东西,或者说,最好的接受某种影响的方式就是不去接受这种影响。柏桦典型地代表了“后朦胧诗”诗人的这种明智的策略,而诗意的提高就是不断地去积累这方面的经验。
柏桦在书中很是慷慨地抖露他写作的一些秘密,一些重要而奇特的诗篇诞生的始末。这些细节贯穿全书,是十分引人入胜的。我记得十六年前,在一九八三至一九八六年那段似水韶光里,我们俩最心爱的话题就是谈论诗意的机密。当时,他住重庆市郊北碚区,我住市区里沙坪坝区歌乐山下的烈士墓(从前的渣滓洞),彼此相隔有二三十公里,山城交通极为不便,为见一次面路上得受尽折磨,加上他被一个极制度化的女人管制,不能动辄就出门疯癫,我呢功课也忙,有时个把月才能见上一面,因而每见一次面都弥足珍贵,好比过节。我们确实也称我们的见面为“谈话节”。我相信我们每次都要说好几吨话,随风飘忽;我记得我们每次见面都不敢超过三天,否则会因交谈而休克、发疯或行凶。我们常常疲惫得坠入半昏迷状态,停留在路边的石头上或树边,眼睛无力地闭着,口里那台词语织布机仍奔腾不息。我那时真能想象梵高为什么会割下一只耳朵来,那很容易。在那种情境中,若谁向我们要大拇指,我们就可以给谁,这样可以少一点小累赘。我劝告任何人跟一位真正的诗人聚会都不应该超过三天,事实上,好朋友相聚就是不该超过三天,否则会出事。
那絮叨不绝的话题只有一个:诗。诗如针眼,肉身穿过去之后,别有洞天,这个世界都是诗,一草一木,一动一响,人与事,茶杯,耳机,二胡,老太婆突然像少女似的奔跑,童年,灯芯绒上衣,体育老师的寂寞,一个胖官僚白胖胖却小如花生米的阳具,会哭的门,古代的吊桥,女邮差与月经的某一天,艾略特的荒原与阳痿,灯泡里电的疼,大师的相通(比如邓小平天生能看懂毕加索),古今不薄,东西双修。一切一切都是诗。没有这种境界的人,终究不可为诗。十年后,柏桦在一九九三年歇笔前最后那首叫《选择》的诗里,他骄傲地唱道:
他要去肯尼亚,他要去墨西哥
他要去江苏国际公司
年轻时我们在规则中大声尖叫
今天,我们在规则中学习呼吸
啊,多难啊,请别吵了!
让我从头开始练习
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
这究竟是一些什么东西
肯尼亚,墨西哥,江苏国际公司
这就是诗,请选吧,这全是诗
我们在规则里不知疲倦地练啊练,销魂在练习中。时光流逝,全不察觉,竟接近了回忆的年龄。我们曾好像是在竞赛着什么,凭虚指点,彼此能指哪到哪,不甘落步,经一番心灵的遨游,最终又能落实和复原到生命实在的事理中。落实和复原到事理,我坚信诗的最终意义;而给人一种貌似脱离事理的虚无的翱翔之激荡,乃诗意也。柏桦谦卑地既叫我们飞,又叫我们活在事理中,而诗的事理就是生活的事理。柏桦,你必须再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