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叶甫盖尼·奥涅金 作者:果麦文化 出品;(俄)普希金 著


第一章

活得仓促,也感受得匆忙。

——维亚泽姆斯基公爵[1]


“我的伯父他规矩真大[2]

已经病入膏肓,奄奄一息,

还非要人家处处都尊敬他,

真是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

他的榜样值得让别人领教;

可是,天哪,这可多么无聊,

日日夜夜把一个病人守住,

他的病床你不能离开一步!

这是种多么卑劣的伎俩:

讨一个半死不活的人高兴,

给他去把枕头摆摆端正,

哭丧着脸给他送药端汤,

一边叹气,一边在心里盘算:

哪一天鬼才能叫你完蛋!”


年轻的浪子在左思右想,

他正乘一辆驿车在路上飞奔,

宙斯的意志是至高无上,

他成了整个家族的继承人。

柳德米拉和鲁斯兰[3]的朋友!

请允许我,连个序文也没有,

便把小说的主人公,开门见山,

马上做个介绍,来和你们见面:

我的这位好友,叶甫盖尼,

他正是诞生在涅瓦河畔[4]

在那儿您或许显赫过一番,

我的读者,您或许也生在那里;

我也曾在那儿悠闲地散步:

然而北方对于我却有害处[5][6]


他的父亲曾经做过大官,

但却是一向借债为生,

家庭舞会每年三次举办,

终于把家产挥霍干净。

叶甫盖尼总算有命运保佑:

起初一位法国太太把他伺候,

后来一位法国先生前来替代;

孩子虽是淘气,却也可爱。

阿贝先生是个穷法国人,

他为了不让这孩子吃苦,

教他功课总是马马虎虎,

不用严厉的说教惹他烦闷。

顽皮时只轻轻责备一番,

还常常带他去夏园[7]游玩。


而到了心猿意马的年龄,

到了希望和情愁的时候,

叶甫盖尼长成一个年轻人,

法国先生便被从家里赶走。

瞧,我的奥涅金得到了自由,

他去理发店剪一种最时髦的头,

衣着和伦敦的花花公子一般;

于是他便在社交界抛头露面。

他无论是写信或是讲话,

法语都用得非常纯熟;

他会轻盈地跳玛祖卡舞[8]

鞠躬的姿势也颇为潇洒;

还缺什么呢?大家异口同声

说他非常可爱,而且聪明。


东拉西扯、一知半解的教育,

我们大家全都受过一点,

因此,炫耀这个,感谢上帝,

在我们这里并不算困难。

奥涅金,按照许多人的评议

(这些评论家都果断而且严厉),

还有点儿学问,但自命不凡;

他拥有一种幸运的才干,

善于侃侃而谈,从容不迫、

不疼不痒地说天道地,

也会以专门家的博学神气

在重大的争论中保持沉默,

也会用突然发出的警句火花

把女士们嫣然的笑意激发。


如今拉丁文已经过时:

真的,如果对您实话实说,

用来读点儿书前的题词,

他懂的拉丁文也还够多,

还能把鲁维纳尔[9]谈上一谈,

能写个“祝你安好”在信的后边,

长诗《伊尼德》[10]也背得几行,

虽则难免有记错的地方。

他不曾有过丝毫的兴致

钻进编年史的故纸堆里,

去发掘地球生活的陈迹:

然而过去时代的奇闻趣事,

从罗姆勒[11]开始直到当今,

他全都记得,说来如数家珍。


他可没那份崇高的激情

去推敲吟哦,生命在所不惜,

重轻格、轻重格[12]他分不大清,

不管我们为他花多大力气。

他咒骂荷马和费奥克利特[13]

但阅读亚当·斯密却颇有心得,

俨然是个经济学家,莫测高深,

就是说,他还喜欢发发议论:

一个国家怎样才生财有道,

靠什么生存,又是什么理由,

当它拥有天然物产的时候,

黄金对于它也并无需要。

而父亲始终不能理解他,

总是要把田产送去抵押。


叶甫盖尼还有些其他学问,

对此我无暇一一缕述;

然而,他的最为拿手的一门,

他的真正的天才的表露,

他从少年时便为之操劳、

为之欣慰、为之苦恼,

把它整日里长挂在心头,

成天价懒洋洋满怀忧愁、

念念不忘的,却是柔情的学问。

这学问奥维德[14]曾经歌唱过,

他曾为之受尽人世的折磨,

终于结束他光辉、多难的一生,

远远地离开自己的意大利,

死在莫尔达维亚[15]荒凉的草地。


……………………………

……………………………

……………………………[16]


他很早便学会虚情假意,

会隐瞒希望,也会嫉妒,

会让你相信,也会让你猜疑,

会装得憔悴,显得愁苦,

有时不可一世,有时言听计从,

有时全神贯注,有时无动于衷!

沉默无声时,神情多么惆怅,

花言巧语时,多么热情奔放,

写情书时又多么轻率随便!

就为一件事而活,爱情专一,

他是多么地善于忘却自己!

眼神多么地急速,情意缠绵、

羞怯而又大胆,并且有几回,

还噙着几滴听话的热泪。


他多么善于花样翻新,

逗引无邪的心灵惊异,

用现成的绝望来吓唬人,

用悦耳的奉承讨你欢喜;

他颇会运用柔情和头脑,

抓住那含情脉脉的分秒,

征服天真而幼稚的偏见,

攫取情不自禁的爱怜,

恳请和索求爱情的吐露,

谛听心灵最初的音律,

步步为营地把爱心猎取——

突然达到了可以幽会的程度,

随后,便和她单独在一起,

悄悄地教她懂点儿事理!


他很早便晓得怎样挑逗

老练的风流娘儿们的心!

当他有意要把他的敌手

从情场上一一扫除干净,

他又会多么恶毒地诽谤!

为他们布下怎样的罗网!

而你们这些幸福的丈夫,

却仍旧和他朋友般相处:

喜欢他的,有个多疑的老汉,

有个福布拉斯[17]多年的学徒,

还有个非常狡猾的丈夫,

还有个长犄角的[18],他神气活现,

总是对自己非常之满意,

满意自家的饭菜和自己的妻。


往往是,当他还在床上高卧,

已经有人送来一些短柬。

什么呀?是不是请帖?不错,

一共有三家人请他赴宴:

又是舞会,又是孩子过生日,

我的浪荡公子去谁家才是?

究竟先去哪里?这没关系:

每一家全走到也来得及。

这会儿,穿上清晨的便服,

戴顶玻利瓦尔式的宽边帽

奥涅金乘车去林荫大道,

且在那儿舒畅地散一会步,

直到怀中永不休息的闹表

用铃声把午餐的时刻报告。


天色已暗:他乘上雪橇。

“让路!让路!”只听得有人叫喊,

寒霜的粉粒银光闪耀,

把他的海狸皮衣领盖满。

他向塔隆酒店驰去,他相信

卡维林[19]已经在等他光临。

他来了:瓶塞飞向天花板,

彗星酒[20]喷涌如泉水一般。

带血的烤牛排座前恭陈,

香菇,这青春年代的豪华,

法式大菜中一朵最香的花,

还有新鲜的斯特拉斯堡肉饼,

新鲜的林堡奶酪,金色的菠萝,

各种山珍海味,摆满一桌。


他俩真想再痛饮几杯,

把煎肉饼的油腻冲一冲淡,

只听得闹表铃声声在催,

一场新芭蕾已经开演。

他这位号令剧坛的煞神,

出入后台的可敬公民,

见到漂亮女角便会陶醉,

可又朝三暮四,常换口味,

这时候他正向剧院奔来;

剧院里,人人都享受着自由,

高兴时,为演员的跳跃拍一拍手,

给费德尔[21]、克利奥帕特拉[22]喝声倒彩,

喊莫伊娜[23]出来谢幕(其目的,

无非是让别人注意自己)。


令人着魔的地方啊!当年冯维辛[24]

自由之友,勇敢的讽刺大师

和善于模仿的科尼雅什宁[25]

都曾经在那里显赫一时;

奥泽罗夫也曾经在那里,

跟年轻的谢苗诺娃[26]一起,

接受情不自禁的眼泪和掌声;

也是在那里,我们的卡捷宁[27]

使高乃依[28]雄伟的天才复活;

在那里,尖刻的沙霍夫斯科伊[29]

上演过他一连串热闹的喜剧,

在那里扬过名的还有狄德罗[30]

在那里,那里,舞台的侧幕边,

我的青春日子啊,一去不返。


我的女神们啊!你们都在何方?

你们都好吗?请听我悲哀的声音:

你们可依然如故?可有别的姑娘

前来接班,代替了你们?

我能否再听到你们的合唱?

能不能够再一次亲眼欣赏

俄罗斯舞神韵味十足的飞旋?

沉闷的舞台上,我抑郁的两眼

或许再也找不到熟悉的面庞,

当我举起失望的观剧镜,

对准眼前这陌生的人群,

独自把欢乐冷漠地观望,

我只能无言地打个呵欠,

心头暗自去缅怀当年。


剧场客满,包厢里灯火辉煌,

正厅和池座中一片沸腾;

楼座里正在不耐烦地鼓掌,

于是,帷幕咝咝价缓缓上升。

只见伊丝托米娜[31]玉立在中间;

她容光焕发,飘飘欲仙,

和着乐队神奇的琴弓,

被围在一大群仙女当中,

一只小脚儿慢慢在旋转,

另一只小脚儿轻轻点地,

忽而纵身跳跃,忽而腾空飞起,

飞啊飞,似羽毛在风神嘴边;

轻盈的细腰弯下又抬起,

敏捷的秀足在相互碰击。


掌声不绝。擦过别人的膝盖,

奥涅金走进剧场,挤进池座,

包厢里是些不认识的太太,

他用双筒观剧镜斜眼瞟过;

再把各层席位横扫一遍,

全都看见了:这些面孔、打扮,

都令他非常地不能满足;

他跟四边的男士们打过招呼,

目光这才懒懒地落在台上,

显得十分冷漠、心不在焉,

又转过身去——打一个呵欠,

并且说一声:“全都该换换花样,

芭蕾舞我早已不想再看,

狄德罗也让我感到厌倦。”


舞台上,魔鬼、恶龙、爱神,

还在跳跳蹦蹦,吵吵嚷嚷;

门廊里,疲惫不堪的仆人

裹在皮大衣里睡得正香;

舞台下,观众还在不停地咳嗽、

嘘演员、擤鼻涕、跺脚、拍手,

剧场里,剧场外,各个地方

还是灯火通明,一片辉煌;

冻僵的马儿在拼命地挣扎,

想要把讨厌的缰绳甩脱,

车夫们正围坐成一圈烤火,

一边搓手,一边把老爷咒骂,

奥涅金却已经退出剧场;

他是要回家去更换衣装。


我是否该用忠实的画笔

描绘一下他深居的房间?

这位讲究衣装的模范子弟,

在那儿穿了又脱,脱了又穿。

伦敦善于做服装和脂粉生意,

为了迎合各式各样的怪癖,

把各种商品从波罗的海运来,

换走我们的油脂和木材;

巴黎有一股贪婪的风气,

为满足时髦、奢华和消遣,

又事先看准可以赚钱,

发明出五花八门的东西——

这一切现在全被用来装点

这位十八岁的哲学家的房间。


桌上摆设着青铜器和瓷瓶,

琥珀烟斗是皇堡[32]出产,

雕花水晶罐盛满的香水精,

最讨娇嫩的感官喜欢;

小梳子,小锉子,应有尽有,

小剪刀有直头,也有弯头,

小刷子总共有三十来种,

刷牙齿,刷指甲,用处不同。

卢梭(我只是顺便提一提他)

当年不了解庄重的格里姆[33]

怎敢当着他这位雄辩的狂夫

洗刷和修饰自己的手指甲。

他虽然捍卫过自由的权利,

在这件小事上却毫无道理。


一个人即便是严肃认真,

也不妨关心指甲的美观:

习惯是人间的一位暴君,

何必跟时代无益地争辩?

叶甫盖尼是第二个恰达耶夫[34]

他最怕人家挑剔和嫉妒,

他讲究衣着,不厌其烦,

是一个所谓的纨绔少年。

他至少要用掉三个时辰,

来照那些大大小小的镜子,

等到他走出自己的化妆室,

飘飘然恰像维纳斯女神

为赴化装舞会换了件衣裳,

穿上了一套男士的服装。


我已经请你们好奇的视线

欣赏过他的最时髦的衣服,

还想在博学的上流人士面前,

再来写一写他怎样装束;

当然,这需要有点儿胆量,

不过写作毕竟是我的本行:

但是长裤、燕尾服、坎肩,

全都不是俄语里的字眼;

然而对不起诸位,我很知道,

即便如此,我这篇可怜的诗

已经夹杂了不少外国的语词,

它们本来应该比这更少,

虽然我早先曾不止一遍

翻查过那部科学院的辞典。


而这些都不是当前的话题:

我们最好赶快去参加舞会,

我的奥涅金坐在出租马车里,

正向那儿奔去,疾驰如飞。

在那昏昏欲睡的大街上,

一家家房舍漆黑无光,

车水马龙,两盏灯挂在车前,

泻出快活的光线,如流水一般,

灯光映照白雪,似条条彩虹;

一座庄严的府第火烛辉煌,

从窗内向周围发射出光芒;

高大的窗户上人影浮动,

人头的侧影晃去又晃来,

有时髦的怪物,有小姐太太。


我们的主人公停车在门旁;

一个箭步擦过看门人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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