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对国家的情感认同

非常高兴参加这个会。刚才听了两位老先生对国家和对这本杂志的理解，很多方面我是赞同的，也受到了很大的启发。我跟他们一个差了20岁，一个差了26岁，应该说是隔了一代人，但是我跟年轻人又差了一代人，我处于这么一个承上启下的年龄，这就让我感觉到对国家的认识理解不太一样，或者说，我自己作为一个写作者对国家的理解，我完全赞同资老先生的看法。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有自己的感受，我们中国人谈到国家的时候常常看到的是一个自己，一个国，大写的一个国，是一个方块，既像一个围墙，又像一个嘴巴，在这个围墙中间是一个皇权的皇，还要加点东西，这就是中国人理解的国。我们通常的思维方式就是这样，我们在理解国家的历史、国家的现象和制度的时候，基本上就是按照这个思路走的。因此也形成了中华民族独特的政治的文化和文化的政治，是否在今天我们做一些改造、改变，或者进行一些反思、反省，我觉得这是值得思考的。

大家知道，我们小时候，认为国家非常神圣，我第一次到北京是1979年，在遥远的西南边境，我们的军队正在打仗，带着这样的血腥，我们到天安门来，不禁感叹天安门广场是这么神圣，天安门这么高啊。现在天天走，也没有什么感觉，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不是在我们国民性中都是这样。国家越富裕，我们对国家的概念、对民族的概念，就有一种思虑，这种思虑我们没有讲出来并不代表不存在，而且今天我认为越来越严重。

那么国家是什么呢？我前年写了一本书，就叫《国家》。写的是2012年，在利比亚有4万我们的同胞，利比亚政变后，我们用8天时间把同胞从遥远的非洲的枪林弹雨中解救出来的过程。这是外交部自新中国成立以来唯一的一部邀作家创作的作品，我把它完成了，里面让我感觉到老百姓完全不同的对国家概念的理解。他们绝大多数出去是为了赚钱，还有相当一部分人是因为不愿意看到国内社会的一些问题，想远离这个地方。但是他们没有想到，当他们不再爱这个国家，对这个国家的种种问题产生强烈抵触的时候，灾难突然来了，利比亚政变，他们身上的钱和护照都被武装民兵抢走了。怎么办？这时候他们唯一想到的就是跑到中国的大使馆去，这种感受我没有，但是我听他们讲到、看到这一事件的有关细节的时候，觉得国家在这个时候是多么重要。当他们看到中国的军舰从遥远的地中海一直绕到利比亚的边境上，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几千人都跪下了，高呼着祖国万岁。当时所有的边境都不能走了，只有突尼斯可以走，外交部通过各种关系打通了一个渠道，说给两个小时闯关。后来某中国建筑公司的上万人到那里去，以为很快可以通过边界。一到那个地方，没想到，6万人挤在一个小小的边境上，根本不可能走。当时关卡已经卡死了，利比亚的军队已经不让走了。我们的最高领导急得不行，因为别的地方马上要制裁利比亚，法国军队的飞机马上就到。我们的人还在那里，说得不好听点，马上要成人质了。后来好不容易打通渠道，允许中国人走，可是工人什么证件都没有，身份证都没有，在这个时刻只好以东方人的面孔来分辨，但是东方人的面孔除了中国人，还有菲律宾人、越南人、日本人等都混在一块。可是那天晚上必须出去，怎么办？这个时候有个中国人说，咱们唱中国国歌吧。就凭着中国国歌，把中国人都找出来了。这就是国家的概念，国家是眼泪，是情感，是信任。

关于国家的概念，我还有一个例子。刚才资教授讲的我也非常赞同。国家难道就只有我们中国、美国这样的大国才叫国家吗？去年我访问希腊，希腊是欧洲文明的发源地，我在克里特岛看到的文物比中国古代辉煌得多。希腊人昂首阔步，无论是男的还是女的，从来没有低下过头颅。但是现在不行了，债务危机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希腊的作家协会副主席、大学的副校长跟我们交流的时候说，今年冬天发不出工资，他们四个教授在教授楼里，没有暖气冻得不行。他们十分愤怒，找来几把斧子，跑到苏格拉底的神学院去砍了两棵树回来烤火。我听得非常难受。希腊这么文明的一个国家今天弄成这个样子。中国人要给他钱，希腊人不要。我想，这是希腊人的尊严，这种民族的自尊心，我简直是佩服得一塌糊涂。

我想，作为一个作家我能做什么？希腊有个尼克斯，是比我们的鲁迅还要有影响的一位作家，可能好多人不太了解，他有个作品拍成了电影，很有名，叫《基督最后的诱惑》，他还有两个徒弟获过诺贝尔文学奖。尼克斯曾经两次访问中国。1937年他访问中国，看到了中国当时那种凄惨、苦哈哈的样子，但是他说了一句话——世界的希望在中国。这个人是非常了不起的。1957年，他听说新中国成立了，一定要再一次来中国。那次他到中国的时候，周恩来亲自为他画了一条旅游线路，那条线路是按照当年李白的路线画的。可惜离开中国后不久，他就病逝了。临死的时候他对夫人说，我死了以后，我的稿子无偿地给中国。我一直在思考，今天，我作为一个正在崛起的国家的作家，又该如何表达对一个曾经很伟大但是今天很没落的国家的情感？我想啊想，我走了三天时间，看到了希腊的衰败，意识到了今天的中国是多么繁荣。我看到了希腊机场到市内的高速路上，那么多广告牌没有一个是有内容的，全是空的，证明希腊的经济是多么萧条。但是希腊对我们的撤侨是非常支持的，那么一个小小的克里特岛，我们一万五千人从那么一个小岛上撤离。这个国家这么友好，我想表达一种感情，但是我想找到一种最好的感觉。如果说同情他们，希腊人是绝对不会接受的；如果说仰视他们，有一点，但是我们中国现在也挺好的。我写了一首诗，我不是诗人，可是从希腊回来我就成诗人了，我自己也很奇怪。那首诗的名字叫作《我想托起您的眼泪》。我没想到，这首诗在《人民日报·海外版》发表之后，有希腊朋友帮我翻译了，在希腊竟然引起了小小的轰动。

很奇怪。一首诗，希腊人一边翻译一边掉眼泪。我想用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来表达我们国与国之间的情感，我想托起您的眼泪，对这样的国家我们不能同情，而应尊重。我托起你的眼泪，不是擦干，人家不要我擦干。托起，我让您的眼泪有价值、有尊严。

有一次作家协会开会，著名作家阿来谈到一件事让我非常有感触。他说我们中国正在强大，一天到晚讲这个讲那个，讲我们是龙的传人。我们为什么叫龙的传人？中国龙，龙是汉民族的图腾，我是西藏的，这句话我就无法接受。龙是我们汉人的图腾啊，它不是藏人的，也不是新疆人的，也不是其他民族的。所以我们一直在强调我们是国家、民族，我们讲的是我们汉族的文化，而我们的国家有56个民族，因此对国的理解，对方块的国的理解，我们更多需要情感的表达。国家是我们公民的情感表达，当公民没有这份感情的时候，国家还有吗？因此，我觉得《国家人文历史》杂志做得非常好，我们还可以做些情感方面的挖掘，我觉得要改变中国传统的思维方式，还有传统的专家学究和政治家的思维方式，包括我们普通人的思维方式，只有这样我们中国才能真正强大，我们个人的强大，我们内心情感的强大，才是我们国家的强大。谢谢。

（发表于人民网文史频道2014年2月19日，
原标题为：国家是公民的一份心理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