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韩愈

唐宋八大家大全集(珍藏本)(超值白金版) 作者:《唐宋八大家大全集》编委会 编写


韩愈

韩愈

(768~824年),字退之,南阳人。少孤,刻苦为学,尽通六经百家。贞元八年(792年),擢进士第,才高,又好直言,累被黜贬。初为监察御史,上疏极论时事,贬阳山令。元和中,再为博士,改比部郎中、史馆修撰,转考功、知制诰,进中书舍人,又改庶子。裴度讨淮西,请为行军司马,以功迁刑部侍郎。谏迎佛骨,谪刺史潮州,移袁州。穆宗即位,召拜国子祭酒、兵部侍郎。使王廷凑归,转吏部,为时宰所构,罢为兵部侍郎,寻复吏部。卒,赠礼部尚书,谥曰文。愈自比孟轲,辟佛老异端,笃旧恤孤,好诱进后学,以之成名者甚众。文自魏晋来,拘偶对体日衰,至愈,一返之古。而为诗豪放,不避粗险,格之变亦自愈始焉。集四十卷,内诗十卷;外集遗文十卷,内诗十八篇。今合编为十卷。

原道

道教是李唐王朝的国教,中唐时期,统治阶级又崇尚佛教,佛道盛行,儒学衰落,固有的封建秩序受到冲击,大唐帝国出现了思想危机,这对帝国的长治久安极为不利。作为儒学忠实的拥护者、卫道者和“道统”的继承者,韩愈深感只有大力提倡忠君孝亲的孔孟之道,才能有效地制止犯上作乱的发生,巩固中央政权,于是毅然地举起了复兴儒学的旗帜。

韩愈在文中鲜明地提出了“道统”的观念,主张尊孔孟,排异端,认为只有儒家学说才符合封建社会的利益。指出佛教和道教学说无视社会现实,无视国家的安定团结,扰乱了封建的等级秩序;大兴佛寺道观、供养僧侣更加重了人民的负担,造成了社会的贫困;坚决主张毁灭佛道两家的学说并禁止他们的活动:“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韩愈借儒家“道统”排斥佛老,这本是为了维护李唐王朝的统治,无可厚非,但将佛老指斥为异端,主张将其彻底毁弃,这并不符合人类文化传承的原则。

【原文】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为仁,孑孑为义,其小之也则宜。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入于墨;不入于老,则入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噫!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不惟举之于其口,而又笔之于其书。噫!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

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

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呜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与王,其号虽殊,其所以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虽殊,其所以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郊焉而天神假,庙焉而人鬼飨。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其亦庶乎其可也!”

【译文】

广泛地对群众施行仁爱,就叫做仁;实行适合于仁的行为,就叫做义;遵循仁义的要求并实施它,就叫做道;内心充满仁义之念而不需要外界的赋予,就叫做德。仁和义是肯定的有实在内容的,道和德是假定的没有实际内容的。因此道有君子之道和小人之道,德有凶险之德和吉祥之德。老子把仁义看得很渺小,并非诽谤仁义,而是他的见识短浅。就如同坐在井里看天却说天小一样,实际上并不是天小啊。他把小恩小惠看做仁,把谨小慎微看成义,因而,他小看仁义是当然的了。他说的道,是指他的道,并非我说的道。他说的德,是说他的德,并非我说的德。凡是我说的道德,是体现仁和义的标准,是天下的公论。老子说的道德,是抽掉仁和义的具体内容来说的,是他一家之言。

自从周道衰微,孔子死后,秦时焚书坑儒,汉朝盛行黄、老之学,晋、魏、梁、隋之间盛行佛教。那些讲道德仁义的人,不是加入杨朱学派,就是加入墨翟学派;不是加入道教,就是加入佛教。加入那一家,必定会排除这一家。加入那一家就以那一家为主,反对这一家就以这一家为奴;加入那一家就加以附和,反对这一家就加以诋毁。唉!后代的人如果想听听仁义道德的学说,到底该听从哪一家的说法呢?道教徒说:“孔子是我们祖师的学生。”佛教徒说:“孔子是我们祖师的学生。”信奉孔子学说的人听惯了那些说法,乐于接受它们荒诞的言论而且轻视自己,也附和着说:“我们的老师也曾经向他们学习过。”不仅在嘴里说这种话,而且还把它写在书上。唉!后代的人虽然想学习仁义道德的学说,可是到哪里去寻求它呢?人们喜欢新奇的思想实在是太严重了,不探究它的本源,不探寻它的结果,只想听新奇的说法。

古代的民众有四类,现在的民众有六类。古代负责教化的人只占其中之一,如今负责教化的人要占其中之三。现在务农的只有一家,吃粮食的却有六家;从事手工业的只有一家,用器具的却有六家;做生意的只有一家,需要供应财物的却有六家。怎么能不使百姓贫困而去盗窃呢?

远古的时候,人民遇到的灾害太多了。有圣人出来,这才把相互生存、相互供养的方法教给人们,做人民的君主,充任老师,赶跑那些虫、蛇、禽、兽,让人们定居在中原地区。冷了就教他们做衣服;饿了就教人们种庄稼;睡在树上可能掉下来,住在洞里容易生毛病,这就教人们造房屋。设立工匠来供给人们用具,设立商贩来互通人们之间的有无,发明医药来挽救人们生命以防因病早死,定出葬埋祭祀等制度来增加人们之间的恩爱,制定礼节来规范社会的秩序,创造音乐来排解人们的烦闷,制定政令来约束人们的懒惰,设立刑法来除去人们之中的强徒。为了防止相互欺骗,就给人们制定符玺、斗斛、权衡来使人们遵行;为了防止互相掠夺,就教人们学习修筑城墙、制造武器来保护自己。灾害即将发生,就提醒人们事先做好准备;祸患将要发生,就给人们做好预防。现在道家却说:“倘若圣人不死,大盗就不会终止。倘若打破了斗斛,折断了秤杆,百姓就不会争夺。”唉!那只是没有好好想一想罢了!如果古时候没有圣人,那么人类早就灭亡了。为什么呢?因为人类没有羽毛鳞甲来抵御严寒酷暑,没有爪牙来争夺食物啊!

因此,君王是发号施令的,臣子是执行君王的命令来推行给人民的,人民是生产粟米麻丝、制作器具、从事商业使财物流通,侍奉那些统治集团的。君主不发令,就放弃了做君主的职权;臣子不执行君主的命令来推行给人民,就丧失了臣子的职责;人民不生产粟米麻丝,制作器具,交换财物来侍奉那些上层人物,就要受到惩处。如今他们主张:“必须抛弃你们的君臣,撇开你们的父子,禁止你们的相生相养的办法。以此来求得所谓清静和寂灭的境界。”唉!他们也幸亏出现在三代以后,没有被夏禹、商汤、周文王、武王、周公、孔子等圣人所贬斥;他们也不幸没有出现在三代以前,没有被夏禹、商汤、周文王、武王、周公、孔子等圣人所纠正。

帝和王,他们的称号虽然不同,但他们能成为圣人的原由却是一样的。夏季穿葛布衣裳,冬季穿皮毛衣服,口渴就喝水,肚子饿就吃饭,这些事情虽然不同,但被称为明智的缘故却是一样的。如今道家却说:“为什么不学习上古的无为而治呢?”这就好比指责冬天穿皮毛衣服的人说:“你为什么不穿简便的葛布衣服呢?”指责肚子饿了吃饭的人说:“你为什么不做喝水那样简便的事情呢?”《礼记·大学》篇说:“古时候想在天下弘扬完美德行的人,一定要先治理好国家;想治理好他的国家的人,一定要先整治好他的家庭;想整治好他的家庭的人,一定要先修养他的身心;想修养他的身心的人,一定要先端正他的思想;想端正他的思想的人,一定要先使他的念头诚实。”那么,古时候所说的端正思想而又诚心诚意的人,是会有所作为的。如今所谓的修养身心,却是要摒弃天下国家,灭绝天理人伦。做儿子的不把他的父亲当做父亲,做臣子的不把他的君主当做君主,做百姓的却不做他应该做的事情。孔子撰写《春秋》时,诸侯中有用夷狄礼节的,就把他当做夷狄;夷狄中有用中原礼节的,就把他当做中原国家。《论语》说:“夷狄有君主,还不如中原的各诸侯国没有君主。”《诗经》说:“抗拒夷狄,惩戒荆舒。”如今却拿夷狄的礼法,放在先王的教化上面,那不是几乎全都变成夷狄了吗?

我所说的先王的教化究竟有什么内容呢?广泛地爱大众叫做仁;实行适合实际的仁叫做义;遵循仁义的要求并实现它叫做道;内心充满仁义之念,而不需要外界的赋予,这就叫做德。它的典籍有《诗经》、《尚书》、《易经》、《春秋》;它的准则有礼仪、音乐、刑法、政治;它的民众有士人、农民、工匠、商人四类;它的名分有君臣、父子、师友、宾主、兄弟、夫妇;人民穿的有麻布、丝绸两类;人民的住房有宫、室两种;人民吃的是粟、米、果、蔬、鱼、肉。它作为道理是容易懂的,它作为教化是容易实行的。因此,用它治身,就和顺而吉祥;用它对待别人,就仁爱而公正;用它来修养身心,就和平而舒畅;用它治理天下国家,就没有什么地方不适当。所以,活着就能享受正常的人情,死后就能得到应有的待遇;祭天就能使天神下降,祭祖宗就能使祖宗享受。有人会问:“这种道究竟是什么道?”回答说:“这是我说的道,不是前面说的老子和佛家的道。唐尧将这传给虞舜,虞舜将这传给夏禹,夏禹将这传给商汤,商汤将这传给周文王、武王和周公,周文王、武王和周公传给孔子,孔子传给孟轲;孟轲死了,却没有可传的人。荀况和扬雄,选取得不精确,阐说得不详细。从周公以上,都是在上面做君主的人,所以王道的措施能够顺利实行;从周公以下,都是在下面当臣子的人,因此仁义之说能长久流传。”既然如此,那么,怎样做才可以呢?我认为:“佛老的邪说不堵塞,圣人的道就不会流传;佛老的邪说不制止,圣人的道就不会通行。应当使和尚、道士还俗,烧毁佛老的书籍,把寺观改建成民房,阐明先王之道以诱导他们。让鳏夫、寡妇、孤儿、孤老、残废人和病人都得到抚养。如果做到这样,那大概就可以了吧!”

原毁

中唐时期,统治阶级内部矛盾重重,互相诋毁诽谤。力图有所作为、匡救时弊的韩愈更成了众矢之的,被流言飞语所包围,于是作此文以宣泄自己对这一恶习的不满。文章援古证今,指出“怠”与“忌”,即懒惰与嫉妒是毁谤产生的直接原因,而毁谤已形成一股习以为常的社会风气,积重难返。文末对“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的社会现实表达了深沉的悲愤,同时也流露出无可奈何的情绪。

文章运用对比的修辞手法,一开一合,写得形象生动,耐人寻味。

【原文】

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轻以约。重以周,故不怠;轻以约,故人乐为善。闻古之人有舜者,其为人也,仁义人也。求其所以为舜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闻古之人有周公者,其为人也,多才与艺人也。求其所以为周公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舜,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周公,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是人也,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是不亦责于身者重以周乎!其于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为良人矣;能善是,是足为艺人矣。”取其一,不责其二;即其新,不究其旧。恐恐然惟惧其人之不得为善之利。一善,易修也;一艺,易能也。其于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曰:“能善是,是亦足矣。”不亦待于人者轻以约乎?

今之君子则不然。其责人也详,其待己也廉。详,故人难于为善;廉,故自取也少。己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于人,内以欺于心,未少有得而止矣。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其于人也,曰:“彼虽能是,其人不足称也;彼虽善是,其用不足称也。”举其一,不计其十;究其旧,不图其新。恐恐然惟惧其人之有闻也。是不亦责于人者已详乎?夫是之谓不以众人待其身,而以圣人望于人,吾未见其尊己也。

虽然,为是者有本有原,怠与忌之谓也。怠者不能修,而忌者畏人修。吾尝试之矣,尝试语于众曰:“某,良士;某,良士。”其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怒于言,懦者必怒于色矣。又尝语于众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说于言,懦者必说于色矣。是故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呜呼!士之处此世,而望名誉之光、道德之行,难已!

将有作于上者,得吾说而存之,其国家可几而理欤!

【译文】

从前的君子,他们要求自己严格而且全面,对待别人宽恕而且简约。严格且全面,所以就不会懒惰;宽恕而且简约,所以别人愿意做好事。听说古时有个名叫舜的人,他大仁大义。有人研究舜所以成为舜的原因,责问自己说:“他是个人,我也是个人。为什么他能这样,我却不能这样?”他们日夜地思考,丢弃那些不像舜的品德,趋向那些近似舜的品德。闻知古代还有个名叫周公的人,他为人多才多艺。人们又研求周公所以成为周公的原因,并责问自己说:“他是个人,我也是个人。为什么他能这样,我却不能这样?”他们日日夜夜地思考,抛弃那些不像周公的地方,趋向那些类似周公的地方。舜是一位伟大的圣人,后代没有人赶得上他;周公也是一位大圣人,后代中也没有人赶得上他的。古时君子会说:“不如舜,不如周公,是我最大的缺陷。”这不正是对自己的要求很严格而且全面吗?对别人却说:“一个人能够做到这样,这就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善良的人了;能够擅长这个,这就可以算是一个有技能的人了。”

肯定别人的一个优点,不苛求其更多;看重一个人现在的表现,不追究他从前的表现,只担心别人得不到做善事的好处。一件善事是容易做得好的,一种技能是容易学到手的。对别人说:“能够做这样的善事也就可以了。”又说:“能够擅长这样的技能,也可以了。”这不正是对待别人宽恕而且简约的表现吗?

当今的君子却并非如此。对别人求全责备,对待自己却要求不高。求全责备,所以别人就难于做善事;要求不高,所以自己的收获很少。自己没有长处,却说:“我擅长这样,也就可以了。”自己没有技能,却说:“我做到这样,也就可以了。”对外拿这种话欺骗别人,内里拿这种话欺骗自己,还没有取得一点成绩就停止不前了。不是对自己的要求太低了吗?对别人,就说:“他虽然能够这样,但人品却是不值得称赞的;他虽然擅长这样,功用却是不值得称赞的。”举出别人的一个缺点,却不考虑其他优点;追究别人过去的表现,而不考虑现在的表现。还担心别人获得名誉。这不是对别人的要求太全面了吗?这就是不拿众人的标准对待自身,却拿圣人的标准去要求别人,我真的看不出这是在尊重自己啊。

如此这样表现的人是有根有源的,他们有着懒惰和妒忌的毛病。懒惰的人是不求上进的,妒忌别人的人是害怕别人上进的。我曾试着对大家说:“某某是好人,某某是好人。”那些附和的人,必定是那个人的朋友;要不,就是跟他疏远的人,或者是跟他没有利害关系的人;否则,就是害怕他的人。若不是这样,性格粗暴的人一定会在说话中表现出愤怒的情绪,性格懦弱的人一定会在脸色上显现出愤怒的神情。我又曾经告诉大家说:“某某不是好人,某某不是好人。”那些不附和的人,必定是那个人的朋友;要不,就是同他疏远的人,或者是跟他没有利害关系的人;否则,就是害怕他的人。若不是这样,性格粗暴的人一定会在说话中表现出高兴的神情,性格懦弱的人一定会在脸上显露出高兴的神色。因此,事情做好了,诋毁就产生;道德高尚了,诽谤就来了。唉!读书人处在这种时代,希望名誉显著、道德流传,真是太难了!

朝中准备有所作为的人,听到我的话,并且记住它,就可以将国家治理得差不多了吧!

获麟解

麒麟本是祥瑞之物,但由于其“不畜于家,不恒有于天下;其为形也不类,非若马、牛、犬、豕、豺、狼、麋、鹿然”,故常人不认识它,偶尔发现它反而认为它是异类,为不祥之物。作者以麟自喻,认为麟之所以成为祥瑞,是由于出现在圣人在位的时候,否则就将被认为不祥之物。而自己生不逢时,未遇明主,怀经世奇才而不被世人理解,反而被讥刺为异端、另类,这和麟的遭遇实无二致。

【原文】

麟之为灵,昭昭也。咏于《诗》,书于《春秋》,杂出于传记百家之书,虽妇人小子,皆知其为祥也。

然麟之为物,不畜于家,不恒有于天下;其为形也不类,非若马、牛、犬、豕、豺、狼、麋、鹿然。然则虽有麟,不可知其为麟也。角者,吾知其为牛;鬣者,吾知其为马;犬、豕、豺、狼、麋、鹿,吾知其为犬、豕、豺、狼、麋、鹿,惟麟也不可知。不可知,则其谓之不祥也亦宜。

虽然,麟之出,必有圣人在乎位,麟为圣人出也。圣人者,必知麟,麟之果不为不祥也。

又曰:麟之所以为麟者,以德不以形。若麟之出不待圣人,则谓之不祥也亦宜。

【译文】

众所周知,麒麟是一种灵异的动物。在《诗经》中被歌咏,在《春秋》中也有记载,在历史传记和诸子百家的书中层见迭出。即使是妇女和孩子也都知道麒麟是吉祥的动物。

然而麒麟这种动物,在家里不养,天下也不常有,它的样子和其他动物不相像,不像牛、马、猪、狗、豺、狼、麋、鹿的样子。既然这样,就算有麒麟,也认不出它是麒麟啊。有两只角的我们知道它是牛,颈上长鬃毛的我们认得它是马,猪、狗、豺、狼、麋、鹿,我们认得它们是猪、狗、豺、狼、麋、鹿,只有麒麟不能够认出来。既然不能认出来,那么,人们说它是不祥之物也是自然的。

虽然如此,麒麟的出现,必定是有圣人在位的时候,麒麟是为圣人出现的啊。圣人肯定是认得麒麟的,麒麟果真不是不祥之物啊。

我还认为:麒麟之所以叫做麒麟,是根据它的德性,而不是根据它的形状。假如麒麟的出现,不等到圣人在位的时候,那么说它是不祥之物也是对的。

杂说一

这是一篇托物寓意的杂文。文中作者把龙比作圣君,把云比作贤臣,说明君臣之间的关系如同龙和云的关系,只有相互依靠,才能有所作为。

【原文】

龙嘘气成云,云固弗灵于龙也。然龙乘是气,茫洋穷乎玄间,薄日月,伏光景,感震电,神变化,水下土,汩陵谷。云亦灵怪矣哉!

云,龙之所能使为灵也。若龙之灵,则非云之所能使为灵也。然龙弗得云,无以神其灵矣。失其所凭依,信不可欤?异哉!其所凭依,乃其所自为也。《易》曰:“云从龙。”既曰龙,云从之矣。

【译文】

龙吐口气就变成云,云本来就比不上龙灵异。然而龙乘着云,可以在辽阔无边的太空中到处遨游,接近太阳和月亮,遮挡住它们的光辉,使雷电震撼,使变化神奇,使雨水浸润大地,淹没丘陵深谷,云也称得上灵异了啊!

云,是龙能够使它变成灵异的。龙所具备的灵异,就不是云的作用了。但是龙得不到云,就不能显出它的灵异了。失去它所依托的,真的就不行了吗?奇怪啊!它所依托的,竟然就是它自己所制造的。《易经》中说:“云跟着龙。”既然叫龙,云当然追随它了。

杂说四

这是一篇寓意深刻的杂文。文中以千里马喻人才,颇为中肯。在韩愈看来,人才总是有的,但如果人才不能被识别和扶持,就会被埋没,故“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文章还通过对千里马不幸遭遇的描述,揭露了当时统治者压制甚至糟踏人才的罪恶,表达了作者愤懑不平的心情。

【原文】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只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

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食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能通其意,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呜呼!其真无马邪?其真不知马也!

【译文】

世上是先有伯乐,然后才有千里马的。千里马是经常有的,然而伯乐却不是经常有的。所以就算有了名马,也不过是在不识货的人手中受屈辱,和普通的马一样老死在马厩中,也不用千里马的名称来称呼它。

马当中能够日行千里的,有时一顿要吃一石小米,喂马的人不了解它能够日行千里而喂养它。这样的马,虽然有日行千里的能耐,但是吃不饱,力量不够,特长就不能显示出来,想要跟平常的马一样表现都做不到,怎么要求它能够日行千里呢?鞭策它,不按照马的习性;喂养它,又不能满足它的食量;吆喝它,又不懂得它的心思。拿着鞭子对着它说:“天下没有好马。”唉!难道真的没有好马吗?实在是不认识好马吧!

师说

韩愈在这篇文章里阐述了从师学习的重要性。文中开宗明义地指出:“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点明了从师学习的重要性。作者认为“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犹且从师而问焉。”而“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这是非常荒唐的,并赞扬了“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不耻相师”的良好学风。文章谴责了“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的不良社会风气,主张“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要像圣人那样广泛地“从师而问焉”,只要闻道在先即可为师,只要学有专长即可为师。“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师生可以互相学习。作者的这些主张和见解对于纠正当时的不良风气,端正学风,显然是有积极意义的。

【原文】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犹且从师而问焉;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是故圣益圣,愚益愚。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于此乎?

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不焉,小学而大遗,吾未见其明也。

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不耻相师。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问之,则曰:“彼与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呜呼!师道之不复,可知矣。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

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艺经传皆通习之,不拘于时,学于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师说》以贻之。

【译文】

古时候求学的人一定要有老师。老师是传授道理、学业、解答疑难问题的人。人并非一生下来就懂道理、有知识的,谁没有疑难的问题呢?有疑难问题而不请教老师,那疑难的问题终究也不会解决。出生在我之前的,他懂得道理本来比我早,我应该向他学习;出生在我后面的,他懂得道理要是也比我早,我也应当向他学习。我学的是道理,哪里用得着管他出生在我前面,还是在我后面呢?因此,不论地位高贵还是卑贱,无论年龄大还是年龄小,哪里有道理哪里就有老师。

唉!从师学习的风气失传已经很久了,要人们没有疑难问题也是很困难的。古时候的圣人,他们远远超过一般人,尚且跟着老师学习请教;现在普通的人,他们远不如圣人,却把从师学习当做羞耻。因此,圣人就更加圣明,愚人就更加愚笨。圣人成为圣人,愚人成为愚人的原因,大概都是这一点吧!

人们爱自己的孩子,就选择老师来教他;而他自己,却把从师学习当做羞耻,这太糊涂了。那些孩子们的老师,是教给孩子们读书和学习书中句读的,不是我所说的那种传授道理、解释疑难问题的。读书不懂得断句,疑难问题不得解释,有的(指前者)从师学习,有的(指后者)却不向老师学习,小事学习,大事却丢弃了,我看不出他们明理的地方。

巫医、乐师、各种手工业者,不把从师学习当做羞耻的事。士大夫等一类人,称谁“老师”、谁“学生”等,就会有很多人聚集在一起讥笑人家。问他们为什么这样,他们就说:“他和他年纪差不多,学问也相仿。”称地位低的人为师,就感到可耻;称呼官职高的人为老师,就近于奉承。唉!从师学习的风气不能恢复,从这里就可以知道了。巫医、乐师和各种手工业者,是士大夫们瞧不起的。现在士大夫们的智慧反而不如他们,真是奇怪啊!

圣人没有固定的老师。孔子向郯子、苌弘、师襄、老聃请教过问题。郯子的贤能还不及孔子。孔子说:“三个人一起行走,其中一定有可以作为我的老师的。”所以说,学生不一定不如老师,老师不一定比学生高明。懂得道理有先有后,技能、业务各有专长,不过这样罢了。

李家有个叫蟠的孩子,今年十七岁,爱好古文,六经的经文和注解全都学了,他不受时俗的拘束,来向我学习。我赞许他能实行古人从师学习的正道,写了一篇《师说》来赠给他。

进学解

本文重在阐释进德修业的道理,指出“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作为读书人怕的是自己学业不能精通,而不是怕不被主管官署发现;怕的是自己品德修养没有长进,而不是主管官署考核不公。但作者也借诸生反驳与先生辩解,渲泄了怀才不遇的苦闷。

【原文】

国子先生,晨入太学,招诸生立馆下,诲之曰:“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拔去凶邪,登崇俊良。占小善者率以录,名一艺者无不庸。爬罗剔抉,刮垢磨光。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先生之业,可谓勤矣。排异端,攘斥佛老;补苴罅漏,张皇幽眇;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沉浸浓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少始知学,勇于敢为。长通于方,左右具宜。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后,动辄得咎。暂为御史,遂窜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见治。命与仇谋,取败几时。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竟死何裨?不知虑此,而反教人为?”

先生曰:“吁!子来前!夫大木为,细木为桷,栌、侏儒,椳闠、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余为妍,卓荦为杰,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荀卿守正,大论是弘,逃谗于楚,废死兰陵。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也?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由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犹且月费俸钱,岁靡廪粟。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役役,窥陈编以盗窃。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兹非其幸欤?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投闲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苓也。”

【译文】

国子先生早晨走进太学,召集全体学生站在学舍下面,教导他们说:“学业的精进是因为勤勉,而它的荒废是由于玩乐;品行是因为思考而成就,而它的败坏是由于对自己的放纵。现在圣君有贤臣辅佐,法令得以完全施行,除去凶恶奸邪的小人,提拔英才善良的人。有极小优点的人都被录取,有一技之长的人都被任用,搜罗选拔并且磨炼造就人才。也许也有侥幸而选上的,谁说多才反而不被荐举的呢?只要你们学业精通,就不怕主管官署看不清;只要品德有所成就,就不怕主管官署不公正。”

话还没有说完,有人在行列里笑着说:“先生骗我们吧!我们跟随先生学习,到如今已经有好几年了。先生嘴里不停地朗诵六经的文章,手不停地翻阅百家的书籍,对于记事的史传一定作出提要,对于说理的文章必定探索其中深奥的道理。不厌其繁,务求进取,无论大小都不舍弃。常常点上灯烛,夜以继日地读书,一年到头不辞辛苦。先生对于学业,可以说勤奋了。抵制异端邪说,排斥佛教和道教;弥补儒学的缺漏,阐明圣道的精微;寻找毫无头绪的断绝了的道统,独自广泛地搜寻圣人的遗绪,远接孔、孟的事业;防堵泛滥的百川,使它东流入海,力挽狂澜。先生对于儒学,付出了辛苦的劳动。沉浸在意味浓厚的典籍中,用心地体味着书中的精华。写起文章来,著作等身,汗牛充栋。上有虞夏之书,深远无边;周代的《诰》、殷代的《盘庚》,艰深而难读;《春秋》文辞简约,寓有褒贬;《左传》记事铺张而广大;《周易》变化奇妙而事理正常;《诗经》义理光大而辞藻华美。下至《庄子》、《离骚》、太史公的《史记》及扬雄和司马相如的著作,有异曲同工之妙。先生的文章,内容博大而文辞奔放流畅。先生少年时代从开始懂得学习起,就勇于实践;成年以后通达事理,处理问题都十分合适。先生的为人,可以说完备了。但是不被公众所信任,又得不到朋友的帮助。进退两难,动不动就被指责。才担任了御史,就被降职到边远的南方。做了三年的博士闲官,不能显出治理的才能。命中注定要和仇敌打交道,随时都会倒霉。在暖和的冬天,孩子却喊冷;在丰收的日子里,妻子却叫饿。头顶秃了,牙齿脱落了,直到老死,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不知道考虑这些,反而在这里教训别人吗?”

先生说:“吁,你到前面来!如同是盖房子,那些大木料做大梁,小木料做椽子,做斗拱、短柱或者门枢、门橛、门检和门柱等,各自都得到适宜的用场,这是木匠的工巧。地榆、朱砂、天麻、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兼收并蓄,等待需要时取用而没有遗漏,这是医师的高明。用人明智,选拔公正,各种人物,都能进用。厚重和缓为美好,旷达豪放为杰出,比较优劣,按照才能安排适合的工作,这是宰相用人的方略。过去孟轲善于辩论,孔子之道因而得以阐明,他周游列国,车辙遍天下,最后在奔走中度过了一生。荀卿信守孔子之道,把儒家的学说发扬光大,他为了逃避毁谤到了楚国,结果还是丢了官,老死在兰陵。这两个大儒,他们的言论成为经典,行为成为模范,超越所有的儒者,达到了圣人的地步。然而他们在社会上的遭遇又怎样呢?现在我学业虽然勤奋,但不能遵循儒家的道统;言论虽然多,却不能把握要点;文章虽然写得好,然而对于实际应用却没有帮助;虽然重视品行的修养,可是不被人们所了解和重视。尚且每月领取俸钱,每年消耗禄米;儿子不懂得种田,妻子不知道织布;乘着马跟着仆人,安坐着不劳而食;拘谨地走着寻常道路,看些古书寻章摘句些古人的文辞而无创见。但是圣主也不加责罚,宰臣也不加斥逐,这不正是我的幸运吗?动不动就遭到毁谤,名声跟着被毁,被放置于闲散的职位,也实在是应该的。至于考虑利禄的有无,计较官职的高低,忘记了自己的才能和什么位置才相称,却指责前人的毛病,这就好比责问工匠不把小木桩做柱子,指责医师用菖蒲作长寿药,却想推荐他的苓。”

圬者王承福传

本文是韩愈为泥瓦匠王承福写的一篇传记。文章通过对一个自食其力的泥瓦匠的言行的记叙与评议,谴责了那些“薄功而厚飨”、“贪邪而亡道”的饕餮之徒,指出“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向他们提出了严重的警告。

【原文】

圬之为技,贱且劳者也。有业之,其色若自得者。听其言,约而尽。问之,王其姓,承福其名,世为京兆长安农夫。天宝之乱,发人为兵,持弓矢十三年,有官勋,弃之来归。丧其土田,手镘衣食。余三十年,舍于市之主人,而归其屋食之当焉。视时屋食之贵贱,而上下其圬之佣以偿之。有余,则以与道路之废疾饿者焉。

又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布与帛,必蚕绩而后成者也。其他所以养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后完也。吾皆赖之。然人不可遍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任有小大,惟其所能,若器皿焉。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镘以嬉。夫镘易能,可力焉,又诚有功,取其直,虽劳无愧,吾心安焉。夫力易强而有功也,心难强而有智也。用力者使于人,用心者使人,其亦宜也。吾特择其易为而无愧者取焉。嘻!吾操镘以入富贵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过之,则为墟矣;有再至三至者焉,而往过之,则为墟矣。问之其邻,或曰:‘噫!刑戮也。’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孙不能有也。’或曰:‘死而归之官也。’吾以是观之,非所谓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非强心以智而不足,不择其才之称否而冒之者邪?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强为之者邪?将贵富难守,薄功而厚飨之者邪?抑丰悴有时,一去一来而不可常者邪?吾之心悯焉,是故择其力之可能者行焉。乐富贵而悲贫贱,我岂异于人哉?”

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与子皆养于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又吾所谓劳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则心又劳也。一身而二任焉,虽圣者不可为也。”

愈始闻而惑之,又从而思之,盖贤者也,盖所谓独善其身者也。然吾有讥焉,谓其自为也过多,其为人也过少,其学杨朱之道者邪?杨之道,不肯拔一毛而利天下。而夫人以有家为劳心,不肯一动其心以畜其妻子,其肯劳其心以为人乎哉?虽然,其贤于世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济其生之欲,贪邪而亡道,以丧其身者,其亦远矣。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为之传,而自鉴焉。

【译文】

做泥瓦匠这种工作,是卑贱并且劳苦的。可是有个人从事这项职业,他的神色好像很满足的样子。听他的话,简洁而透彻。问他,知道他姓王,名叫承福。他家世代是京兆长安的农民。天宝之乱的时候,招募人当兵,他就拿了十三年的弓箭,立了足以当官的战功,可是他放弃官勋,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家里的土地已经没有了,于是他拿起泥刀来维持生活。三十多年来,他住在雇他干活的主人家中,付给主人房租和伙食的费用。根据当时房租、伙食费的贵贱而增减做泥瓦匠的工价来偿还他。若有多余的钱,他就拿来给路上的残废人、患病者和饥饿的人。

他曾说:“谷子是经过耕种而后生长的。至于布和绸,一定要养蚕纺织才能得到。其他用来维持生活的东西,都是要依赖人力才能制成的。这些我都需要。但是一个人不可能全部去做,应当各尽其能,互通有无而生活。所以君主的责任是管理我们,使我们得以生存。而各级官吏的责任是辅佐君主推行教化。责任有大小,看他们的能力来决定,就像容器一样。只知道吃用却又懒于做事,那么就一定会有天降的灾祸。因此我一天都不敢放下泥刀去玩乐。抹灰涂墙是简单的技能,只要肯用气力就能够做好。确实做出了成绩,就会拿到报酬,虽然辛苦,却没有什么惭愧的,我的心是安稳的。体力活是容易强行发挥并做出成绩来的,而心智就难以强行使它变得聪明了。劳力的人,被人役使;劳心的人,役使别人,这也是应该的。我不过是挑那些容易做而拿了报酬又问心无愧的事情去做。唉!我拿着泥刀进出富贵人家已经有多年了。有的地方曾经到过一次,后来再路过那里,就已变为废墟了;有曾经到过两次三次的地方,后来再走过那里,也已经变为废墟了。问他们的邻居,有人说:‘唉!因犯法而被杀了。’有的说:‘主人已经死去,他的子孙不能保住产业啊。’有的说:‘主人死后,产业归公了。’我从这里看到,他们不就是因为只吃不做因而遭到天灾的吗?不正是强使心智聪明而智力又不够,不加选择地盲目去做与他的才能不相称的工作吗?不正是那种多干问心有愧的事,明知不应该做而硬是要干的吗?是富贵难以守住,微薄的功劳反而能得到丰厚的享受呢;还是兴旺和衰败有一定的时运,一来一去,不能久长呢?我心中忧愁,因而就选择我力所能及的事情来做。为富贵而高兴,为贫贱而忧愁,我难道同人家有什么两样吗?”

又说:“功劳大的,用来供养自己的物资就多。老婆孩子都是要靠我养活的,我能力微薄,功劳又小,不要老婆孩子也应该。我是所谓从事劳力的人,假如成了家而力量不够,那么心就要劳苦了。一个人肩挑两副担子,就算是圣人也是不能做到的。”

开始时我听到这话感到怀疑,然后再想了一下,这个人可能是一个贤人,或许是人们所说的独善其身的人。但是我也要批评他,说他为自己考虑得太多,为人家考虑得太少,他也许是学习杨朱学说的人吧?杨朱的学说,就是不肯拔自己一根毫毛来对天下有利。而这个人认为有家劳心,不肯费一点心来养活他的老婆孩子,难道又肯为别人劳心吗?虽然如此,他比起世界上那些既担心得不到利益,又担心失去利益的人贤明得多。与那些为满足自己生活中的欲望,贪图不义之财而忘记道义,以至丢掉性命的人,又相去很远了。他的话又有能警戒我的地方,因此我给他立传,自己引为借鉴。

讳辩

李贺是一位才华横溢的青年诗人,想举进士,却遭到一些人的反对,说李贺父亲叫晋肃,“晋”与“进”同音,父名应讳,所以不能参加进士考试。韩愈写了这篇《讳辩》,驳斥这些荒谬的议论,鼓励李贺应举。文章引经据典,反复设问,并尖锐地指出:“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冷嘲热讽,将持避讳论者的荒唐之议驳得体无完肤。

【原文】

愈与李贺书,劝贺举进士。贺举进士,有名,与贺争名者毁之,曰:“贺父名晋肃,贺不举进士为是,劝之举者为非。”听者不察也,和而唱之,同然一辞。皇甫曰:“若不明白,子与贺且得罪。”愈曰:“然”。

《律》曰:“二名不偏讳。”释之者曰:“谓若言‘徵’不称‘在’,言‘在’不称‘徵’是也。”《律》曰:“不讳嫌名。”释之者曰:“谓若‘禹’与‘雨’,‘丘’与‘’之类是也。”今贺父名晋肃,贺举进士,为犯二名律乎?为犯嫌名律乎?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夫讳始于何时?作法制以教天下者,非周公孔子欤?周公作诗不讳,孔子不偏讳二名,《春秋》不讥不讳嫌名,康王钊之孙,实为昭王。曾参之父名皙,曾子不讳“昔”。周之时有骐期,汉之时有杜度,此其子宜如何讳?将讳其嫌,遂讳其姓乎?将不讳其嫌者乎?汉讳武帝,名“彻”为“通”,不闻又讳车辙之“辙”为某字也。讳吕后名“雉”为“野鸡”,不闻又讳治天下之“治”为某字也。今上章及诏,不闻讳“浒”、“势”、“秉”、“机”也,惟宦官宫妾,乃不敢言“谕”及“机”,以为触犯。士君子立言行事,宜何所法守也?今考之于经,质之于律,稽之以国家之典,贺举进士为可邪?为不可邪!

凡事父母,得如曾参,可以无讥矣。作人得如周公、孔子,亦可以止矣。今世之士,不务行曾参、周公、孔子之行,而讳亲之名,则务胜于曾参、周公、孔子,亦见其惑也。夫周公、孔子、曾参卒不可胜,胜周公、孔子、曾参,乃比于宦者宫妾。则是宦者宫妾之孝于其亲,贤于周公、孔子、曾参者邪?

【译文】

我写信给李贺,殷切地希望他去参加进士考试。李贺参加进士考试很引人注目,同李贺争名的人就攻击他说:“李贺父亲名晋肃,李贺不参加进士考试是对的,劝他去参加考试的人是错误的。”听的人也不仔细考虑,就随声附和,众口一词。皇甫对我说:“假如这件事不分辩清楚,您和李贺将蒙受坏名声。”我说:“是的。”

《律》说:“两个字的名字不用对两个字都避讳。”解释的人说:“孔子的母亲名叫‘征在’,如果说‘徵’字就不说‘在’字,说‘在’字就不说‘徵’字。”《律》中又说:“不避讳声音相近的字。”解释的人说:“这是说像‘禹’字和‘雨’字,‘丘’字和‘’字一类那样。”李贺的父亲名晋肃,李贺去参加进士考试,是犯了“二名律”的礼法呢,还是犯了“嫌名律”的礼法呢?父亲名晋肃,儿子就不能考进士,如果父亲名“仁”,儿子就不能做人了吗?

避讳是从何时开始的?订立法律制度来教导天下的人,不就是周公、孔子吗?周公作诗不避讳,孔子也不偏讳二名,《春秋》也不讥讽那不避讳人名声音相近的。周康王钊的孙子,谥号为昭王。曾参的父亲名叫皙,曾参不避讳“昔”字。周朝时候有个人名叫骐期,汉朝时候有个人叫杜度,他们的儿子应当怎样避讳呢?是因为避讳和名字声音相近的字,就连他们的姓也避讳呢,还是不避讳和名字声音相近的字呢?汉朝为了避讳武帝的名,就将“彻”改为“通”,但是没有听说又为了避讳,改车辙的“辙”为什么字。为了避讳吕后的名,改“雉”为“野鸡”,但是没有听说又为了避讳,改治天下的“治”为什么字。现在上奏章和下诏谕,没有听到避讳“浒”、“势”、“秉”、“机”这几个字。只有宦官宫妾,才不敢说“谕”字和“机”字,他们认为说了这几个字就是触犯皇上。君子著书做事,应当遵守什么礼法呢?现在考察经典,对照礼法,考核前代有关避讳的记载,李贺去考进士是可以的呢,还是不可以的呢?

凡是侍奉父母能够做到像曾参那样,就可以不受到指责了。做人能够像周公、孔子那样,也可以说是到极致了。现在的读书人,不致力于学习曾参、周公、孔子的品行,却在避讳亲人的名字上一定要超过曾参、周公、孔子,也可以看出他们的糊涂了。周公、孔子、曾参,毕竟是不能超过的。要是在避讳上超过周公、孔子、曾参,就和宦官宫妾一样了。这些宦官宫妾对他们亲人的孝顺,还能超过周公、孔子、曾参吗?

争臣论

本文围绕“争臣”的职责,对阳城在位日久,不问朝政的不负责态度提出了批评,指出圣人贤士应以匡救时弊为己任,“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在其位,谋其政,“居其位,则思死其官”。

【原文】

或问谏议大夫阳城于愈:“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晋之鄙人,薰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人皆以为华,阳子不色喜。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蛊》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夫亦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旷官之刺兴,志不可则,而尤不终无也。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今阳子以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阳子将为禄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谓禄仕者也。’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可也。盖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阳子恶讪上者,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书》曰:‘尔有嘉谟嘉猷,则入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夫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夫阳子,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天子有不僭赏、从谏如流之美。庶岩穴之士,闻而慕之,束带结发,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

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变,何子过之深也?”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孜孜,死而后已。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佚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余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恶得以自暇逸乎哉?”

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而恶讦以为直者。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招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吾子其亦闻乎?”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人也。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传》曰:‘惟善人能受尽言。’谓其闻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道之士也。’今虽不能及已,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

【译文】

有人向我问起谏议大夫阳城:“可以认为这个人是有道德的人吗?他学问渊博,见识也广,又不想出名。学习古人的立身处世的道理,隐居在晋国的边境上。那儿的乡人,有近千人因受到他的道德熏陶而变得品行善良。大臣知道了这件事,就荐举他,天子命他当谏议大夫。大家都觉得荣耀,而阳子却没有得意的表情。他任职已经五年了,看他的品德如同在野时一样。他怎么会因为富贵就改变自己的意志呢?”我回答说:“这就是《易经》中所说的长久地保持一种德操,而不能因事制宜,这是妇人之道,不是大丈夫所遵从的。怎么能够说是有道德的人呢?在《易经·蛊》的‘上九’上说:‘不愿去侍奉王侯,只求自己道德高尚。’《易经·蹇》的‘六二’上说:‘王臣屡次劝谏,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君为国。’这也是因为所处的时代不同,所实行的道德就不相同。假如像《易经·蛊》的‘上九’所说那样,处在不被重用的地位,却表现出不惜自身的节操;像《易经·蹇》‘六二’所说那样,处于大臣的地位,却将不侍奉天子和诸侯作为高尚的事,那么忧患就要产生,旷废职守的责难就会兴起,这样的志向不能效法,而他的过失也终究不可避免。现在阳子身居官位时间已不短了,对朝政的得失也不是不熟悉了,天子对待他,也够重视的了。可是他没有一句话关系到朝政。他看待朝政的得失,像越国人看待秦国人的胖瘦一样,一点也不在意,在他的心中引不起什么高兴和忧愁。问他的官位,就说是谏议大夫;问他的官俸,就说下大夫的俸禄;问他朝政情况,却说不知道。有道德的人,难道是这样的吗?况且我听说:有官职的人,不能尽职就该辞去;有进言责任的人,不能提出规劝意见就该辞去。阳子能够提出规劝意见吗?能提出规劝意见却不说,和不能提出规劝意见而不辞去,都是错误的。阳子是为了俸禄做官的吗?古人说过:‘做官不是因为贫穷,但是有时是因为贫穷。’说的是那些为俸禄做官的人。应当辞去高位而担任卑贱的职务,放弃富贵而安于贫贱的生活,像当个看门、打更的小吏就可以了。孔子曾当过管粮仓的小吏,曾当过饲养牲畜的小吏,也不敢旷废他的职守。还说‘财物账目相符才行’;‘牛羊顺利成长才行’。像阳子的等级俸禄,不算低下和微薄,这是很清楚的,可是他这样办事,难道是对的吗?”

有人说:“不,并不是这样的。阳子是讨厌毁谤皇上的,厌恶做臣子的因为揭露君主的过失而出名。所以虽然他也规谏和议论,却不让别人知道。《书经》里说:‘你有好计谋好策略,就进去告诉你的君主,然而到外面附和着说,这个计谋这个策略都是我们君主作出的。’阳子的用心,也像是这样的。”我回答说:“如果阳子的用心是这样,那就更是糊涂的了。进去劝谏君主,出来不让人知道,这是大臣宰相的事情,不是阳子所应该做的。阳子本是平民,隐居于草莽之中,君主赞赏他的品行,提拔到这个位置上。官职既然叫做谏议,实在应当有所作为来奉行他的职守,让天下的人和他们的后代,知道朝廷有直言敢谏的刚正臣子,天子有不滥赏赐和从谏如流的美名。这样就可使山野隐士闻风羡慕,束好衣带,结好头发,主动来到宫阙向主上陈述他们的意见,让我们君主的仁德和尧舜并列,美名光辉至千秋万代。至于《书经》所说的,是大臣宰相的事情,不是阳子所应该做的。而且阳子的用意,不是将使做君主的人厌恶听到自己的过失吗?这是开了君主厌恶听到自己过失的头了。”

有人说:“阳子不求出名而别人都知道他,不求任用而君主任用了他,不得已才出来做官的,保持他的德行而不改变,为什么您要那样厉害地指责他呢?”我说:“自古以来圣人贤士都是不求闻名和任用的,只是怜悯时世不太平,百姓生活不安定,有了道德学问不敢独善其身,一定要用来普救天下,勤奋努力,到死方休。所以夏禹三过家门而不入;孔子回家,坐席未曾坐暖过;墨子回家,烟囱还来不及烧黑,就又出行了。这两位圣人,一位贤人,难道不知道自己过安乐的日子是舒服的吗?实在是畏惧天命而可怜人民穷困啊。上天将道德、智慧和才能授给圣贤,不只是让他自己有余而已,实在是希望他去帮助愚笨的世人。耳目对于人身,耳朵管听,眼睛管看,听清是非,看明安危,而后身体才得到安全。圣人贤人,就好比是世人的耳目;世人,就好比是圣人贤人的身体。再说,阳子如果不贤明,就应当为贤人所役使来奉事他的君主;若是果真贤明,那么本来就应当畏惧天命而怜悯人民的穷苦。怎么可以只图自己闲适安逸呢?”

有人说:“我听说君子不把自己所不要的东西加在别人身上,而且憎恨那种揭发别人的短处却自以为直率的人,像您的议论,直率是够直率了,只怕伤害道德,多费口舌了吧?喜欢直言不讳来揭发别人的过失,这就是国武子在齐国被杀的原因,您大概也听说过吧?”我说:“君子有了官职,就想到以身殉职。没有做官,就想到修饰文辞来阐明道理。我要用言辞来说明道理,不是自命正直而把自己所不要的东西加在别人身上。况且国武子是因为没有遇到善良的人,却喜欢在国乱时直言不讳,所以才会被杀。古书上说:‘只有好人能听从直言规劝。’这是说好人听到规劝的意见才会改正。你告诉我说:‘可以认为阳子是一个有道德的人了。’虽然现在还没有达到,难道阳子将来就不能做一个有道德的人吗?”

伯夷颂

伯夷这个人特立独行,自古以来享有美誉,孔子、孟子、司马迁等人都对他的品行给予极高的评价。韩愈的这篇文章,通篇洋溢着敬贤的热情,字里行间充满了对伯夷的推崇与赞赏。此文气势雄伟,笔锋上蕴有千钧之力,且显得从容不迫,气韵生动。文中颂扬伯夷的德行“昭乎日月不足为明,乎泰山不足为高”,其论赞的笔法反侧荡漾,与《史记》的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这篇文章结构精巧,看似散漫,实则紧凑,指东道西,话中有话。而议论中不掺犹疑,出语铿锵,义正词严,读来有一气呵成的洒脱。作者虽然没有就伯夷的事迹大肆铺张,写尽其耻食周粟、采薇而食等,但文中紧扣伯夷的“特立独行”,借题发挥,用更多的笔墨来写天下人的庸俗,其反衬效果颇为显著,使得伯夷的形象超凡脱俗,尤为高大。韩愈本人也是特立独行者,写作此文颇具自喻意味,有感而发,故言辞有着强烈的感染力。

【原文】

士之特立独行,适于义而已,不顾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笃而自知明者也。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于一国一州非之,力行而不惑者,盖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于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则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若伯夷者,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昭乎日月不足为明,乎泰山不足为高,巍乎天地不足为容也!当殷之亡、周之兴,微子贤也,抱祭器而去之;武王、周公,圣也,从天下之贤士,与天下之诸侯,而往攻之,未尝闻有非之者也。彼伯夷、叔齐者,乃独以为不可。殷既灭矣,天下宗周,彼二子乃独耻食其粟,饿死而不顾。由是而言,夫岂有求而为哉?信道笃而自知明也。今世之所谓士者,一凡人誉之,则自以为有余;一凡人沮之,则自以为不足。彼独非圣人,而自是如此。夫圣人乃万世之标准也,余故曰:若伯夷者,特立独行,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虽然,微二子,乱臣贼子接迹于后世矣。

【译文】

士,立身行事特别,只求适合于大义而已;不顾虑别人的赞赏或批评,都是豪杰之人,是真诚坚定地信仰真理和治世原则而且有自知之明的人。全家人都以为他不对,仍能坚持施行而不疑惑动摇的人是很少的;至于一国、一州的人都认为他不对,仍能坚持施行而不动摇迷惑的人,天底下只能有一个罢了;如果等到世上的人都指责他认为他不对,仍能坚持施行而不动摇迷惑的,千百年才会有一个吧。至于伯夷,是穷尽天地之广、亘及万世之久都丝毫不顾虑的人。日月没有他光明,泰山没有他高峻,天地没有他广阔!在殷朝灭亡、周朝兴起时,微子是个贤臣,怀抱着祭祀用的礼器离开殷商;武王、周公是大圣人,领导天底下的贤明之士和天下的诸侯去攻打商纣,每个人都认可他们。那个伯夷、叔齐,独独认为不可以那样做。殷商被灭亡了,天下统一于周,那两个人又偏偏以吃周粟为耻,宁愿饿死,毫不顾惜。由此看来,他们难道是有所企求才这样做的吗?只是由于诚笃地坚持自己的信仰而且有自知之明的缘故啊!当今所说的士,一个普通人称颂了他,他就自认为自己了不起了;一个普通人诋毁他,他就认为自己不行。而他们(伯夷、叔齐)却独独敢于不认同圣人而坚信自己信仰的正确到这种地步!圣人,是万代的楷模,我因此得出结论:像伯夷(叔齐)这样的人是立身行事独特,穷尽天地、亘及万世毫不顾虑的人。即便如此,如果没有他们两人,乱臣贼子将会在后世不断出现。

应科目时与人书

唐德宗贞元九年(793年),韩愈参加博学鸿辞科考试。这是他在应考时写给韦舍人的一封信。在信中,韩愈以“非常鳞凡介”的“怪物”自喻,自视颇高,能够“变化风雨,上下于天”,而且生性耿介,不同流俗,宁愿“烂死于沙泥”,也不愿“俯首帖耳,摇尾而乞怜”。而现在这只“非常鳞凡介”的怪物正处于困窘的境地,却没有了解它的人顺手帮它一把。这虽是一封求人帮助推荐的信,但不失自己的品格,不卑不亢,令人刮目。

【原文】

月日,愈再拜。天池之滨,大江之,曰有怪物焉,盖非常鳞凡介之品汇匹俦也;其得水,变化风雨,上下于天不难也。其不及水,盖寻常尺寸之间耳。无高山、大陵、旷途、绝险为之关隔也,然其穷涸不能自致乎水,为獭之笑者,盖十八九矣。如有力者,哀其穷而运转之,盖一举手一投足之劳也。然是物也,负其异于众也,且曰:“烂死于沙泥,吾宁乐之。若俯首帖耳,摇尾而乞怜者,非我之志也。”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视之若无睹也。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

今又有有力者当其前矣。聊试仰首一鸣号焉,庸讵知有力者不哀其穷,而忘一举手一投足之劳,而转之清波乎?其哀之,命也;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而且鸣号之者,亦命也。愈今者实有类于是。是以忘其疏愚之罪,而有是说焉。阁下其亦怜察之!

【译文】

某月某日,韩愈再拜。在天池的旁边,大江的边上,传说有一个怪物,它不同于平常的水族。若是它得到了水,就能兴风作雨,在天空中上上下下一点也不困难。若是它得不到水,就只能在极小的范围内活动了。高山、丘陵、远路、险隘都不能成为它的阻碍,可是十有八九的时候,它却因处在水枯的困窘境地,自己无法找到水,而被小小的水獭嘲笑。如果有一个有力量的人,怜惜它的困难处境,送它到水里去,只须动一动手、抬一抬脚罢了。然而这个怪物,依仗它比一般的水族特殊,还说:“宁可在沙泥中烂死,我也愿意把它当做高兴的事。至于低下头,耷拉着耳朵,摇着尾巴去向别人乞求可怜的做法,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因此有力量的人遇到它,就算经常看见,却也跟没有看到一样。它是死还是活,自然是不能够料到了。

现在,又有一位有力量的人在它面前,姑且抬起头来向他呼喊一声吧,哪里知道有力量的人并不可怜它的穷困,忘记了一动手一抬脚之间就可以将它送到清水中去!有力量的人同情它,是命运;有力量的人不同情它,也是命运;明晓得这都由命运决定,却还要向他呼救,这也是命运。现在,我的确同这个怪物有些相像,因此不顾自己的粗疏愚笨,讲了这些话。希望阁下能够可怜并且同情我,考虑我的处境。

上宰相书

韩愈曾评价柳宗元“不自贵重”,责备他热衷名利。然而通过这篇文章可以看出,韩愈本人也曾求仕心切,同样有过躁动的官场恶习。司马光对此颇有微词:“夫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士贫贱然后见其志……观其文,知其志,其汲汲于富贵,戚戚于贫贱如此……”但是平心而论,像韩愈这样作书自荐以求功名者,在当时并不鲜见。况且此文并无肉麻的吹捧和狂妄的自诩,写来落落大方,一本正经。文章首先很自然地引用《诗经》,又转而引用《孟子》,似乎与正文并无联系;写到中间,便迅疾转到论述君相身上,笔势跳跃不同寻常;接着又开始自然地叙写自己的文学与遭遇,好像再次与正文脱节;而结尾处作者以寥寥数语又论及君相,并将山林之士与自己夹杂来写,顺便照应了《诗经》、《孟子》。笔力相当畅快,结构相当巧妙。写此文时韩愈二十八岁,虽然才华横溢,但终究是青年气盛,文字稍欠裁炼,不如晚年文章凝练老辣。

【原文】

正月二十七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伏光范门下,再拜献书相公阁下:

《诗》之序曰:“菁菁者莪,乐育材也。君子能长育人材,则天下喜乐之矣。”其诗曰:“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说者曰:菁菁者,盛也。莪,微草也。阿,大陵也。言君子之长育人材,若大陵之长育微草,能使之菁菁然盛也。“既见君子,乐且有仪”云者,天下美之之辞也。其三章曰:“既见君子,锡我百朋。”说者曰:“百朋”,多之之辞也。言君子既长育人材,又当爵命之,赐之厚禄,以宠贵之云尔。其卒章曰:“泛泛杨舟,载沉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说者曰:载,载也。沉浮者,物也。言君子之于人材,无所不取,若舟之于物,浮沉皆载之云尔。“既见君子,我心则休”云者,言若此,则天下之心美之也。君子之于人也,既长育之,又当爵命宠贵之,而于其才无所遗焉。孟子曰:君子有三乐,王天下不与存焉。其一曰:“乐得天下之英才而教育之。”此皆圣人贤士之所极言至论,古今之所宜法者也。然则孰能长育天下之人材,将非吾君与吾相乎?孰能教育天下之英才,将非吾君与吾相乎?幸今天下无事,小大之官各守其职,钱谷甲兵之问,不至于庙堂。论道经邦之暇,舍此宜无大者焉。

今有人生二十八年矣,名不著于农工商贾之版。其业则读书著文,歌颂尧舜之道,鸡鸣而起,孜孜焉亦不为利。其所读皆圣人之书,杨墨释老之学,无所入于其心。其所著皆约六经之旨而成文,抑邪与正,辨时俗之所惑。居穷守约,亦时有感激怨怼奇怪之辞,以求知于天下,亦不悖于教化,妖淫谀佞张之说,无所出于其中。四举于礼部乃一得,三选于吏部卒无成。九品之位其可望,一亩之宫其可怀。遑遑乎四海无所归,恤恤乎饥不得食,寒不得衣,滨于死而益固,得其所者争笑之。忽将弃其旧而新是图,求老农老圃而为师。悼本志之变化,中夜涕泗交颐。虽不足当诗人、孟子之谓,抑长育之使成材,其亦可矣;教育之使成才,其亦可矣。

抑又闻古之君子相其君也,一夫不获其所,若己推而内之沟中。今有人生七年而学圣人之道以修其身,积二十年,不得已一朝而毁之,是亦不获其所矣。伏念今有仁人在上位,若不往告之而遂行,是果于自弃,而不以古之君子之道待吾相也,其可乎?宁往告焉,若不得志,则命也。其亦行矣!

《洪范》曰:“凡厥庶民,有猷、有为、有守,汝则念之。不协于极,不罹于咎,皇则受之,而康而色。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是皆与善之辞也。抑又闻古之人有自进者,而君子不逆之矣。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之谓也。抑又闻上之设官制禄,必求其人而授之者,非苟慕其才而富贵其身也,盖将用其能理不能,用其明理不明者耳。下之修己立诚,必求其位而居之者,非苟没于利而荣于名也,盖将推己之所余,以济其不足者耳。然则上之于求人,下之于求位,交相求而一其致焉耳。苟以是而为心,则上之道不必难其下,下之道不必难其上。可举而举焉,不必让其自举也;可进而进焉,不必廉于自进也。

抑又闻上之化下,得其道,则劝赏不必遍加乎天下,而天下从焉,因人之所欲为而遂推之之谓也。今天下不由吏部而仕进者几希矣,主上感伤山林之士有逸遗者,屡诏内外之臣,旁求于四海,而其至者盖阙焉。岂其无人乎哉?亦见国家不以非常之道礼之而不来耳。彼之处隐就闲者亦人耳!其耳目鼻口之所欲,其心之所乐,其体之所安,岂有异于人乎哉?今所以恶衣食,穷体肤,麋鹿之与处,猿之与居,固自以其不能与时从顺俯仰,故甘心自绝而不悔焉。而方闻国家之仕进者,必举于州县,然后升于礼部、吏部,试之以绣绘雕琢之文,考之以声势之逆顺,章句之短长,中其程式者,然后得从下士之列。虽有化俗之方,安边之策,不繇是而稍进,万不有一得焉。彼惟恐入山之不深,入林之不密,其影响昧昧,惟恐闻于人也。今若闻有以书进宰相而求仕者,而宰相不辱焉,而荐之天子,而爵命之,而布其书于四方。枯槁沉溺魁闳宽通之士,必且洋洋焉动其心,峨峨焉缨其冠,于于焉而来矣。此所谓劝赏不必遍加乎天下,而天下从焉者也,因人之所欲为而遂推之之谓者也。

伏惟览《诗》、《书》、《孟子》之所指,念育才锡福之所以,考古之君子相其君之道,而忘自进自举之罪;思设官制禄之故,以诱致山林逸遗之士,庶天下之行道者知所归焉。

小子不敢自幸,其尝所著文,辄采其可者若干首,录在异卷,冀辱赐观焉。干渎尊严,伏地待罪。愈再拜。

【译文】

贞元十一年(795年)正月二十七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谦恭地伏在光范门下,两次拜礼,向宰相阁下敬献文章:

《毛诗》序中说道:“茂盛的莪草,是人乐于培育的。君子能够培养孕育人才,那么天下人会对此觉得开心。”那首诗说:“茂盛的莪草,在那片丘陵上。君子看到它以后,喜欢它,觉得它有美好的形态。”郑玄解释说:菁菁,茂盛。莪,小草。阿,大的山陵。这是说君子可以培养孕育人才,就像大丘陵使小草生长孕育一样,能够让它长得很繁茂。“君子看到它以后,喜欢它,觉得它有美好的形态”之类的话,是天下人用来赞美它的。诗的第三章说:“君子见到我以后,赏赐给我很多财物。”郑玄解释说:“百朋”是形容赐的东西多,这是说君子既然能够培养孕育人才,就应该再任命他官职爵位,赏赐给他丰裕的俸禄来宠爱重视他。诗的最后一章说:“在水面上航行的杨木船,或深或浅,君子看到我以后,我的心就很美妙了。”郑玄解释说:载,指装载。沉浮,指东西。这是说君子对于人才,没有不使用的,就像船对于货物一样,不管是浮是沉都要装载它。“君子看到我以后,我的心就很美好了”之类的话,是说如果君子这样做的话,天下人的心都会变美好。君子对于人才,培养孕育以后,应该再任命他官职爵位来宠爱重视他,这样一来使他的才华展露无遗。孟子说:“君子有三种情趣,统治天下的时候就没有共存的了。”其中之一是说:“喜欢得到天下的杰出人才来哺育教化他。”这都是圣贤之人最合乎常理的论断,从古到今应当效法的原则。既然这样,那么谁能够培养孕育天下的人才呢?难道不是我们的皇上和宰相吗?谁能够教育天下的杰出人才呢?难道不是我们的皇上和宰相吗?幸而现在天下太平,大大小小的官员,各自坚守自己的职责,有关财物、收成、征战的问题,不需要拿到庙堂上讨论。讲到治国的闲暇,除了培养教育人才以外,应当没有比这更大的事情了。

现在有人长到二十八岁了,名字没有列在农民、工人、商家的户籍中,他的事业就是读书、写文章称颂尧舜之道,鸡一叫就起床,勤勤恳恳、不求名利。他读的都是圣人的书,杨朱、墨子、佛教、道教之类的学术,没有进入他思想的。他写的东西都遵循六经的主旨,排除邪说、归于正统,分辨时下习俗混乱不清的东西,在贫穷的环境中生活仍然守礼,也偶尔会有感激或怨恨之类奇怪的言辞,以它们为求得天下人理解的工具,也不与教化相违背,妖邪谀媚狂妄的说法没有在言辞中出现的。四次在礼部应试,只成功了一次,三次被吏部选拔但没有成就。九品官的位置只能看着,一亩大的房子也只能想着。四海之中没有可以作归宿的地方,饥饿但没有东西吃,也没有衣服御寒,虽接近死亡而意志愈加坚定,已经得到官职的人争相嘲笑他,他一时间想要丢弃旧习的圣贤之书而另谋新出路,求老农民老园丁做老师。为自己志向的变化而悲伤,半夜里涕泪交流。尽管他不够拿《诗经》与孟子的话来自比,但假如培养孕育他使他成才,也会成功;教育他使他成长,也会成功。

又听说古代的君子辅助他的君王,只要有一个人没有得到他应得的位置,就仿佛是自己把他推到水沟里一样。现在有人七岁就学圣人的道理来修养自身,并且积累了二十年,但却不得不毁于一旦,这也是没有得到他应得的位置啊!仔细想想,现在有仁德的人官居高位,假如不去向他通报一声就离去,这是甘于自暴自弃,而不用古代君子的方式来对待我们的宰相,那可以吗?我宁可去禀告他,如果不得志,那是命。我当归隐田园。

《洪范》中说:“凡是那些平民百姓,有智谋的、有作为的、有操行的,你要记着他们。对于那些既无大善,又无恶行的人,他们也应该受皇上的任用。他们流露出感激的神态,表示说:‘我一定喜好德行,你就封赐爵禄给我’。”这都是与人为善的训诫。又听说古代有自己推荐自己的人,君子不谢绝他,这就是表示说:“我一定喜好德行,你就封赐爵禄给我。”又听说上面安排官爵俸禄,必须要找到合适的人把它交给他,我不是仅仅羡慕那些财物可以使我富贵,而是想用那些职能来治理我无权治理的事,用那些清楚的东西来梳理不明白的东西。下面修养自身、行事正直、一定要求得俸禄居官的人,不仅仅是被利益诱惑而求名声,而是想发挥自己的余力让社会更完善。既然这样,那么上面寻找官员、下面追求官位,取他们相互追求的交点就可以把他们的目标统一在一块儿了。如果拿这个作为出发点,那么上面的不会为难下面的,下面的也不会为难上面的。可以举荐就举荐,不必求全他自荐;可以进荐就进荐,回避自荐是不必要的。

还听说上面教化民众,如果规律已被掌握,那么奖励不必给全天下人而全天下人都会跟从,依顺人想做的事情推行它,说的就是这种情况。现在天下人不从吏部挑选而当官的几乎没有,皇上伤感在隐居山林的人当中有散失遗漏的人才,几次诏谕内外的臣子到全国各地用各种方式寻求,但来的人还是很少。这样的人难道没有吗?那是因为见到国家不用特别的方式来礼遇他所以不来罢了。那些隐居闲散的人也是人!他耳目鼻口想得到的东西,心里所喜欢的东西,身体安乐的地方,难道会和普通人不同吗?现在之所以穿旧衣、吃粗粮,和麋鹿共处,与猿猴同居,是因为自己本来就不能去顺应时尚,所以心甘情愿断绝仕途而不后悔。而且刚刚听说国家考官职的人,一定要被州县举荐,然后上调到礼部、吏部,考骈文的对仗、音律的高低、形式的齐整,符合规定的人,才能够进入下士的行列中。即使有教化百姓的方法、安定边疆的谋划,不遵照这个途径,万分之一的机会也没有。他又担心进的山还不深,入的林还不密,躲得无影无踪。悄无声息,担心被人发现。现在好像听说有用书信进献给宰相而求官的人,宰相不认为他羞耻,举荐给皇上,任命他爵位,向全国公布他上的文章。隐居山林默默无闻而志向高远、心胸宽广的人,一定都将会有所心动,庄重地戴上帽子,悠然自得地前来进书。这就是所谓奖赏不必给全天下人而全天下人都会跟从的情况,这就是所谓顺从人的想法来推行政令的情况。

我领受《诗》、《书》、《孟子》的教诲,思考培养人才、赏赐禄位的途径,考证古代君子辅佐君王的方式,把自己进献和举荐的错误忘掉;考虑到设置官爵俸禄的原因,是为了吸引山林间散失遗漏的人才,让天下流落的人才都知道以何处为归宿。

于是,我抱着侥幸心理将以前写过的文章摘抄了几篇不错的在别的纸上,希望您不怕麻烦看一看。冒犯您了,我伏地等着领罪。韩愈再拜。

后十九日复上宰相书

唐德宗贞元十一年(795年),二十八岁的韩愈考取礼部进士。唐朝制度,学子经礼部选取后,还要经吏部考试合格,才能授以官职。可是韩愈连续三次应试吏部“博学鸿辞”科,都告失败。他怀才不遇,又囊资已罄,于是就以文章为谒见之资,奔趋权贵之门。他曾三上宰相书,这是他写给宰相的第二封信。信中以动人之笔描述了自己的抱负才华和穷困窘迫的处境,希望宰相能体谅自己的苦衷,破格提拔,授予官职。整封信措辞巧妙,写得情辞恳切,不卑不亢,读来让人心动,油然而生恻隐之心。

【原文】

二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再拜言相公阁下:

向上书及所著文,后待命凡十有九日,不得命。恐惧不敢逃遁,不知所为。乃复敢自纳于不测之诛,以求毕其说,而请命于左右。

愈闻之,蹈水火者之求免于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呼而望之也。将有介于其侧者,虽其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大其声,疾呼而望其仁之也;彼介于其侧者,闻其声而见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往而全之也。虽有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狂奔尽气,濡手足,焦毛发,救之而不辞也。若是者何哉?其势诚急,而其情诚可悲也。

愈之强学力行有年矣。愚不惟道之险夷,行且不息,以蹈于穷饿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大其声而疾呼矣,阁下其亦闻而见之矣。其将往而全之欤?抑将安而不救欤?有来言于阁下者曰:“有观溺于水而于火者,有可救之道而终莫之救也,阁下且以为仁人乎哉?”不然,若愈者,亦君子之所宜动心者也。

或谓愈:“子言则然矣,宰相则知子矣,如时不可何?”愈窃谓之不知言者。诚其材能不足当吾贤相之举耳。若所谓时者,固在上位者之为耳,非天之所为也。前五六年时,宰相荐闻,尚有自布衣蒙抽擢者,与今岂异时哉?且今节度观察使,及防御营田诸小使等,尚得自举判官,无间于已仕未仕者。况在宰相,吾君所尊敬者,而曰不可乎?古之进人者,或取于盗,或举于管库。今布衣虽贱,犹足以方于此。情隘辞蹙,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怜焉。

愈再拜。

【译文】

二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恭敬地再拜相公阁下并进言:

前些日子我曾向您呈上书信和所作的文章,以后一直恭候您的回信已经有十九天了,没有得到回音,我心中惶恐,不敢离去,不知道怎么办。于是宁可再次蒙受不能预料的责备,来请求陈述我的意见,并向您请教。

我听说,陷于水火中的人向人求救时,不只因为他和自己有父兄子弟般的慈爱,才呼喊并希望他来救援。而是希望在他附近的人,就算是与自己有过什么怨恨,只要还不至于希望自己死掉的,就会大声而急切地呼喊,希望他发善心来救命。那个在他附近的人,听到这声音,看到这情况,也不只是因为和他有父兄子弟般的慈爱才奔过去救援他。就算同他有什么怨恨,只要还不至于希望他死掉的人,就会尽力狂奔过去,即使弄湿手足,烧焦毛发去救他,也不会躲避或推托。为什么会这样做呢?是因为那情势实在危急,而那情况实在可悲啊。

我勤奋学习,并且身体力行已经很多年了。我不去考虑道路的艰险,一直向前走,从不停止,以至于陷在穷困饥饿的水深火热之中,又危险又急迫,我也大声地疾呼了,您也许听到和看到了吧。您会前来救助我呢,还是坐视不救呢?有人来向您说:“有人看到被水淹和被火烧的人,他有可以救的办法却不去救他,您认为他是个仁人君子吗?”若您认为不是,那么像我这种人,也是仁人君子应该同情的吧。

有人对我说:“你的话是对的,宰相也了解你,但是如果时机不允许呢?”我以为他是个不懂道理的人。事实上是他的才能不值得我们贤相的推举罢了。至于所谓时机,本来就是处于上位的人造成的,并非是上天造成的。前五六年时,宰相向上推荐的人中,尚且有从平民中提拔出来的,那时和现在又有什么不同呢?况且现在的节度使、观察使以及防御、营田等小使,还有权自己选用判官,不用区分他有没有职位。何况是宰相,我们君主所尊敬的人,却说不可以吗?古时候向上推荐人才,有的是从盗贼中选取出来的,有的是从管理仓库的人员中选拔出来的,现在我这个无官无职的人虽然卑贱,但还是足以和这些人相比的。我的境况窘迫,言语急切,不知说些什么好,不过希望稍微赐予一点关爱罢了。

韩愈再拜。

后廿九日复上宰相书

困顿无助的韩愈两次上书宰相,宰相都无动于衷,不予理睬。苦闷彷徨,不知所以,不得已又第三次给宰相写信。信中运用周公吐哺握发、求贤若渴的故事反衬自己所受到的冷落,报效无门,讽刺了当朝宰相不怜悯寒微之士的一片良苦用心的冷酷行为。并用孔孟志在行道、周游列国的事例,说明自己为忧天下而急于求仕的心情。语言直切,辞锋尖利,直言无讳,而不犯嫌忌。

【原文】

三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再拜言相公阁下:

愈闻周公之为辅相,其急于见贤也,方一食,三吐其哺,方一沐,三握其发。当是时,天下之贤才,皆已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皆已除去;四海皆已无虞;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皆已宾贡;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皆已销息;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皆已修理;风俗皆已敦厚;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沾被者,皆已得宜;休徵嘉瑞,麟凤龟龙之属,皆已备至。而周公以圣人之才,凭叔父之亲,其所辅理承化之功,又尽章章如是。其所求进见之士,岂复有贤于周公者哉?不惟不贤于周公而已,岂复有贤于时百执事者哉?岂复有所计议,能补于周公之化者哉?然而周公求之如此其急,惟恐耳目有所不闻见,思虑有所未及,以负成王托周公之意,不得于天下之心。如周公之心,设使其时辅理承化之功,未尽章章如是,而非圣人之才,而无叔父之亲,则将不暇食与沐矣,岂特吐哺握发为勤而止哉!维其如是,故于今颂成王之德,而称周公之功不衰。

今阁下为辅相亦近耳。天下之贤才,岂尽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岂尽除去?四海岂尽无虞?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岂尽宾贡?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岂尽销息?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岂尽修理?风俗岂尽敦厚?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沾被者,岂尽得宜?休徵嘉瑞,麟凤龟龙之属,岂尽备至?其所求进见之士,虽不足以希望盛德,至比于百执事,岂尽出其下哉?其所称说,岂尽无所补哉?今虽不能如周公吐哺握发,亦宜引而进之,察其所以而去就之,不宜默默而已也。

愈之待命,四十余日矣。书再上,而志不得通。足三及门,而阍人辞焉。惟其昏愚,不知逃遁,故复有周公之说焉。阁下其亦察之。

古之士,三月不仕则相吊,故出疆必载质。然所以重于自进者,以其于周不可,则去之鲁;于鲁不可,则去之齐;于齐不可,则去之宋、之郑、之秦、之楚也。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国,舍乎此,则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故士之行道者,不得于朝,则山林而已矣。山林者,士之所独善自养,而不忧天下者之所能安也。如有忧天下之心,则不能矣。故愈每自进而不知愧焉,书亟上,足数及门,而不知止焉。宁独如此而已?惴惴焉惟不得出大贤之门下是惧。亦惟少垂察焉!渎冒威尊,惶恐无已。

愈再拜。

【译文】

三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恭敬地再拜上书相公阁下:

我听说周公担任宰相的时候,他因为急于接待贤士,吃一顿饭时,要多次吐出口中的食物;洗一次头时,要多次把解开的头发握在手中。在那时候,天下的贤才都被荐举任用;狡诈邪恶、花言巧语、反复无常、背信弃义的小人都被清除掉;天下没有什么忧虑的,边远地区的蛮夷民族都归顺并且进贡;天灾时变、昆虫草木等各种妖孽都消失灭迹;天下称为礼乐、刑政、教化的各种制度,都得到整治;风俗淳朴宽厚,享受风雨霜露普遍滋润的动植物等都得其所宜,麟、凤、龟、龙等祥瑞征兆都出现。而周公既有圣人的才能,又是天子的叔父,他辅助天子治理周室,继承奉行先王德化的功绩,是如此显著。那些要求进见的人,难道其中还有超过周公的吗?不仅不能超过周公,难道还有胜过当时百官的吗?难道还有谋略对周公的德化有所补益的吗?然而周公访求贤士是如此的急迫,只怕自己的耳目有所听不到、看不到的,思考有所顾不到的,以致辜负成王托付自己的心意,失去天下的人心。按照周公的心意,若是那时辅佐天子治理国家,继承奉行先王德化的功绩,没有这样显著,而他既没有圣人的才能,也没有天子的叔父这种至亲关系,就要连吃饭和洗头都没有时间了,哪里仅仅是吐哺握发这样的勤劳就可以了呢?正因为他这样,所以人们至今歌颂成王的德行时还不停地称赞周公的功绩。

现在您担任着宰相,和周公的地位相类似。天下的贤才难道已全部被荐举任用?狡诈邪恶、巧言谄媚、反复无常、背信弃义的人难道都已全部被清除掉?天下难道已完全没有什么忧虑的了?边远地区的蛮夷各民族难道已全部归顺进贡?天灾时变、昆虫草木的各种妖孽,难道都已经消失?天下称为礼乐、刑政、教化的各种制度,难道都已经整治?风俗难道都已淳朴宽厚?蒙受风雨霜露普遍滋润的动植物,难道都已得其适宜?麟、凤、龟、龙等祥瑞征兆,难道都已出现?那些请求进见的人,虽然不能期望有您这样的盛德,但是和那些办事官吏相比,难道都在他们之下吗?他们所陈述的意见,难道对您都没有什么补益吗?现在您即使不能像周公那样吐哺握发,也应该引进他们,考察他们的才能而后决定去留,不应该采取默不做声的冷漠态度。

我等候您的回音,已经四十多天了。书信两次呈上,然而我的心意不能上达。三次登门,都被看门的人挡住。只因为生性愚昧,不知道离开,所以又有关于周公的一番议论。希望您能仔细地看看。

古代的士人,三个月没有官职就相互慰问,所以出境就要带上礼物。但是他们所以重视自我推荐,是因为他在周假如不被任用,就到鲁国去;在鲁国不被任用,就到齐国去;在齐国不被任用,就到宋国,到郑国,到秦国,到楚国去。如今天下只有一个君主,四海之内只有一个国家,离开这儿就是夷狄的地方,离开自己的祖国了。所以想实行自己的主张和抱负的士人,不能在朝廷任职,就只有到山林中去隐居了。但山林是士人中那些独善其身,只顾自我修养,不为天下担忧的人才能安心居处的地方。若是怀着为天下担忧的一颗心,就不能安居山林中了。因此我才总是自我推荐而不感到羞愧,屡次将信呈上;脚步屡次到门上,也不知道停止。难道只是这样罢了吗?我还惶恐地担心不能出入您的门下,希望您能够稍微给予留意审察!亵渎触犯您的威严和尊贵,十分惶恐。

韩愈再拜。

与于襄阳书

本文是韩愈于唐德宗贞元十六年(800年)写给时任山南东道节度使于的一封信。信中围绕希望得到引荐这一中心,开篇即指出“莫为之前,虽美而不彰;莫为之后,虽盛而不传”,阐明了先达之士与后进之士休戚相关的这一道理。接着称颂于襄阳这位先达之士杰出的才能功业,并针对其后继无人,借古人有言“请自隗始”,毛遂自荐,吐露出迫切希望能得到于襄阳引荐的心迹。

【原文】

七月三日,将仕郎守国子四门博士韩愈,谨奉书尚书阁下:

士之能享大名、显当世者,莫不有先达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前焉。士之能垂休光,照后世者,亦莫不有后进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后焉。莫为之前,虽美而不彰;莫为之后,虽盛而不传。是二人者,未始不相须也。然而千百载乃一相遇焉。岂上之人无可援,下之人无可推欤?何其相须之殷而相遇之疏也?其故在下之人负其能,不肯谄其上,上之人负其位,不肯顾其下。故高材多戚戚之穷,盛位无赫赫之光。是二人者之所为,皆过也。未尝干之,不可谓上无其人;未尝求之,不可谓下无其人。愈之诵此言久矣,未尝敢以闻于人。

侧闻阁下抱不世之才,特立而独行,道方而事实,卷舒不随乎时,文武唯其所用,岂愈所谓其人哉?抑未闻后进之士,有遇知于左右、获礼于门下者,岂求之而未得邪?将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虽遇其人,未暇礼邪?何其宜闻而久不闻也!

愈虽不材,其自处不敢后于恒人。阁下将求之而未得欤?古人有言:“请自隗始。”愈今者惟朝夕刍米仆赁之资是急,不过费阁下一朝之享而足也。如曰:“吾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虽遇其人,未暇礼焉。”则非愈之所敢知也。世之龊龊者,既不足以语之;磊落奇伟之人,又不能听焉,则信乎命之穷也!谨献旧所为文一十八首,如赐览观,亦足知其志之所存。

愈恐惧再拜。

【译文】

七月三日,将仕郎守国子四门博士韩愈,恭敬地上书尚书阁下:

读书人能够享有大名,显扬于世的,没有一个不是靠有德行学问的先辈,有天下声望的人替他做先导的。读书人能够美名流传,照耀后代的,也没有一个不是靠后辈,有天下声望的人做他的后继的。没有人做先导,即使有大才也不会显扬;没有人做后继,即使有盛德也不会流传。这两种人,未尝不互相等待,但是千百年才能相逢一次。难道上面没有可以攀援的人,下面没有可以推荐的人吗?为什么他们互相期待如此殷切,而相遇的机会却如此的少呢?原因在于在下的人倚仗自己的才能,不肯向上请求推荐;在上的人倚仗自己的高位,不肯照顾下面的人。因此才高的人多为不得志而忧愁,位高的人又没有显赫的声誉。这两种人的作为都是不对的。不曾去请求,不能说上面没有可以攀援的人;不曾去寻访,不能说下面没有可以推荐的人。我念叨这些话已经很久了,从来没有冒昧地将这些话告诉别人。

我从旁听到阁下抱着非常的才能,人品出众而操行独特,道德方正而处世务实,进退能不随时俗,文武官员能按照才能录用,难道我所说的那种先达之士就是您吗?但是还没有听说有为您所赏识而蒙以下士之礼相待的后辈,是求而未得呢?还是您立志于建立功业,专心于报答君主,虽然遇到后进之士,也没有空闲以礼相待呢?为何应该听到却长久没有听到呢?

我虽然才能平庸,但是对自己的要求还不敢落在一般人之后。阁下要寻求人才却没有得到吗?古人说过:“请从我郭隗开始。”我现在只为每天的柴米和雇用仆役等费用着急,这些不过花费您一顿饭的时间就够了。如果您说:“我的志向在于建功立业,而办事专心于报答主上,就算遇到后进之士,也没有空闲以礼相待。”那就不是我所敢知道的了。世间那些气量狭窄的人,不足以向他们谈这些;心胸坦白、正大光明的人,又不能听我的话。那就确实是命中注定该穷困的了。谨献上以前所作的文章十八篇,若蒙您阅览,也能够知道我的志向所在。

韩愈诚惶诚恐再拜。

与陈给事书

陈给事是当时朝中名士,门生众多,韩愈也很尊重他,但两人的关系因为某些原因而两度疏远。韩愈不想将这种僵局继续下去,所以给陈给事写了这封信。信中陈述了自己与陈京多年来的交往经过和两度疏远的原因,表示责任全在自己,希望对方谅解,消除误会。

【原文】

愈再拜:

愈之获见于阁下有年矣。始者亦尝辱一言之誉。贫贱也,衣食于奔走,不得朝夕继见。其后阁下位益尊,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夫位益尊,则贱者日隔;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则爱博而情不专。愈也道不加修,而文日益有名。夫道不加修,则贤者不与;文日益有名,则同进者忌。始之以日隔之疏,加之以不专之望,以不与者之心,而听忌者之说。由是阁下之庭,无愈之迹矣。

去年春,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温乎其容,若加其新也;属乎其言,若闵其穷也。退而喜也,以告于人。其后如东京取妻子,又不得朝夕继见。及其还也,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邈乎其容,若不察其愚也;悄乎其言,若不接其情也。退而惧也,不敢复进。

今则释然悟,翻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来之不断也;其悄也,乃所以示其意也。不敏之诛,无所逃避。不敢遂进,辄自疏其所以,并献近所为《复志赋》以下十首为一卷,卷有标轴。《送孟郊序》一首,生纸写,不加装饰,皆有揩字、注字处,急于自解而谢,不能俟更写。阁下取其意而略其礼可也。

愈恐惧再拜。

【译文】

愈再拜:

我有幸同阁下相识已经好几年了。开始的时候也曾经得到过阁下的一些赞许。因为我贫贱,为了生活东奔西走,不能早晚经常拜见您。此后阁下的地位越来越高,伺候在门下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地位越来越高,与贫贱的人就会一天天地疏远;伺候在门下的人一天天地增加,阁下的交游就会广泛,情意不能专一。我的品德没有完善,文章却一天天地闻名。品德没有完善,贤明的人就不赞赏;文章一天天地出名,同进的人就会妒忌。开始是日渐隔膜疏远,加上认为阁下情意不专的抱怨,以及阁下不再赏识的情绪,而且听信妒忌者的谗言。从此阁下的门庭,再也不见我的足迹了。

去年春天,我也曾经进见过一次,阁下脸色温和,似乎赏识我的最近表现;接连不断地叮咛嘱托,似乎同情我的穷困处境。告辞回来,心里十分愉快,就把这些情况告诉给别人。从那以后,我到东京去接家属,没有机会早晚经常拜见。回来后也曾经进见过一次,阁下脸色冷淡,好像不理会我的私衷;说话很少,似乎不领受我的情意。告辞回来,心里十分惶恐,不敢再到门上。

现在我才恍然大悟,很快地懊悔起来。心里想:阁下神情冷漠,是怨恨我没有经常去拜见的缘故;说话很少,是在暗示我呀。责备不聪敏,我是无法逃避的了。因此我不敢马上进见,就自动陈述原故,并且呈上近来作的《复志赋》等十篇文章作为一卷,卷上都有标记。《送孟郊序》一篇,是用生纸写的,没加装饰,且都有涂掉字或者增加字的地方。因为我急于解释误会从而向您道歉,所以等不及重新誊写清楚。阁下能接受我的心意,不计较我的失礼之处,我就很高兴了。

韩愈诚惶诚恐,再拜。

送孟东野序

孟郊是唐代著名的苦吟诗人,怀才不遇,仕途偃蹇,四十六岁才中进士,五十岁才任溧阳县尉。韩愈与他交情甚笃,非常同情他,这篇临别赠言写于孟郊赴任溧阳县尉前。文章一开始就提出了“物不得其平则鸣”这个著名论断。接着围绕这个论断又阐述了两点:一、文学和时代是密切联系着的,不同的时代产生不同的文学,古今各个时代都有表现时代精神的善鸣者,他们的作品都是时代精神的表现;二、作家必须有真情实感才能写出好的作品来,并高度赞扬了孟郊在诗歌创作方面的成就,对他的遭遇表示十分同情。

文章以“鸣”字为线索,阐发了许多议论,寓意深刻,比喻生动。

【原文】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也或激之,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乐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鸣者也。维天之于时也亦然,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是故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四时之相推夺,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其于人也亦然。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其在唐、虞,咎陶、禹,其善鸣者也,而假以鸣。夔弗能以文辞鸣,又自假于《韶》以鸣。夏之时,五子以其歌鸣。伊尹鸣殷,周公鸣周。凡载于《诗》、《书》六艺,皆鸣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鸣之,其声大而远。《传》曰:“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其弗信矣乎?其末也,庄周以其荒唐之辞鸣。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屈原鸣。臧孙辰、孟轲、荀卿,以道鸣者也。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慎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之属,皆以其术鸣。秦之兴,李斯鸣之。汉之时,司马迁、相如、扬雄,最其善鸣者也。其下魏、晋氏,鸣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尝绝也。就其善者,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其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为言也,乱杂而无章。将天丑其德莫之顾邪?何为乎不鸣其善鸣者也?

唐之有天下,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皆以其所能鸣。其存而在下者,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其他浸淫乎汉氏矣。从吾游者,李翱、张籍其尤也。三子者之鸣信善矣。抑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邪?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则悬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东野之役于江南也,有若不释然者,故吾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

【译文】

大抵事物不能平静时就会发出声音。草木原来并没有声音,风一吹它们才发出声音。水原来也没有声音,风吹动它便发出声音。水腾涌是有东西堵住了它,水奔流是有东西阻碍了它,水沸腾是有东西在烧它。钟磬等乐器原来并没有声音,有人敲击它才发出声音。人对于言论也是如此,有了不可抑制的感情才表达出来。人们歌咏是因为有了思念的感情,哭泣是因为有了怀念的感情。一切从嘴里发出来成为声音的,可能都有不平的缘故吧!音乐,是人们在心里有所郁结然后向外发泄出来的,人们常常选择那些善于发声的东西并借助它们来发出声音。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种材料,是最善于发出声音的事物。自然界对于时令也是如此,它常常选择那些善于发声的东西并借助它们来表示。所以,春天用鸟声来鸣叫,夏天用响雷来轰鸣,秋天用虫声来吟唧,冬天用风声来呼啸。四个季节的递相推移,可能一定有不得平静的缘故吧!

这种情况对于人来说也是如此。人的声音的精华是语言,文辞又是语言中的精华所在,特别要选择那些善于抒发感情的人并借助他们来表示。在唐尧、虞舜时代,咎陶、大禹是善鸣之人,当时就是靠他们来发表时代的声音。夔不能用文辞表达,自己就借助于《韶》乐来发表时代的声音。夏朝的时候,太康的五个弟弟用他们的歌来表达当时的声音。伊尹表达了商王朝的声音,周公表达了周王朝的声音。所有记载在《诗经》、《尚书》等六经中的,都是表达时代声音的美好篇章。周朝衰弱时,孔子这班人大声疾呼起来,他们的声音宏大而且长远。《传》说:“老天爷打算把孔子当做周王朝的木铎。”难道不是真实的吗?到了周朝后期,庄周用他想象奇特的言辞来表达。楚国是一个大国,到了灭亡的时候,屈原便用楚辞来表达亡国之音。臧孙辰、孟轲、荀卿是用学说来表达的。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慎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这批人,都是用他们的主张来表达时代的声音。秦朝兴起时,李斯发出了秦王朝的声音。汉朝的时候,司马迁、司马相如、扬雄,是特别善于表现时代声音的人。汉代以下的魏、晋两朝,善于表情达意的人都赶不上古代,但也从来不曾间断过。拿其中最好的来说,他们的声音轻清而且浮夸,他们的节奏繁密而且急促,他们的文辞放荡而且哀怨,他们的思想空虚而且放纵,他们的文章杂乱而没有条理。也许是老天爷以为他们的德行丑恶,不肯照顾他们吧!那么,为什么不选择那些善于表达的人呢?

自唐朝以后,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都用他们所擅长的诗歌来表达时代的声音。那些地位低下的人里,孟郊孟东野开始用他的诗来鸣。他的诗超出魏、晋时人的作品,某些臻于完美的已经达到古代作品的高度,其他的也逐渐接近汉代作品的水平了。同我交往的人,李翱和张籍是其中较为突出的。三人之鸣的确是好极了。但是不晓得老天爷是准备使他们的声音和谐,让他们鸣国家的兴旺发达呢?还是打算使他们的身体遭受贫穷饥饿,让他们的心情忧愁苦闷,让他们鸣自己的不幸呢?三人的命运是掌握在老天爷的手里的。那么,如果做了大官,有什么可喜?如果做了小官,又有什么可悲呢?东野这次到江南去就职,似乎不大开怀,所以我说了这些命运掌握在老天爷手里的话来安慰他。

送李愿归盘谷序

本文作于唐德宗贞元十七年(801年),当时藩镇割据,宦官专权,朝政混乱。韩愈于贞元十六年(800年)失官后前往京师求官,奔走投谒,均未能达到目的。他心情抑郁,牢骚满腹,于是借送友人李愿归隐盘谷的机会,写了这篇赠序来发泄胸中的不平。文章借李愿之口,讽刺当时权贵的声势显赫,得志纵欲,表达了对名利之徒的蔑视;同时又赞美山林高士的隐居生活,与世无求,流露出对归隐林泉的向往之情。

【原文】

太行之阳有盘谷。盘谷之间,泉甘而土肥,草木丛茂,居民鲜少。或曰:“谓其环两山之间,故曰‘盘’。”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势阻,隐者之所盘旋。”友人李愿居之。

愿之言曰:“人之称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泽施于人,名声昭于时。坐于庙朝,进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则树旗旄,罗弓矢,武夫前呵,从者塞途,供给之人,各执其物,夹道而疾驰。喜有赏,怒有刑。才满前,道古今而誉盛德,入耳而不烦。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秀外而惠中,飘轻裾,翳长袖,粉白黛绿者,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者之所为也。吾非恶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起居无时,惟适之安。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车服不维,刀锯不加,理乱不知,黜陟不闻。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处秽污而不羞,触刑辟而诛戮,侥幸于万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

昌黎韩愈,闻其言而壮之,与之酒而为之歌曰:“盘之中,维子之宫;盘之土,可以稼;盘之泉,可濯可沿;盘之阻,谁争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缭而曲,如往而复。嗟盘之乐兮,乐且无央。虎豹远迹兮,蛟龙遁藏。鬼神守护兮,呵禁不祥。饮且食兮寿而康,无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车兮秣吾马,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

【译文】

太行山之南有个地方叫盘谷。盘谷内泉水甘冽,土地肥沃,草木茂盛,居民稀少。有人说:“因为它环绕在两座山的中间,所以叫‘盘’。”有人说:“这个山谷所以叫‘盘’,是因为地方幽静,地势险阻,是隐士盘桓留连的地方。”我的朋友李愿就居住在这里。

李愿是这样说的:“一个人被称为大丈夫,我晓得其中的原因。他对百姓施加恩泽,在当代名声显赫。他在朝堂上任职,升降百官,辅助皇帝发号施令。在外面,树起旗帜,排列弓箭手,武士在前面吆喝开路,跟随的人塞满道路,服役的人各自拿着应用的器物,在路两边快速地奔走。他喜悦时就赏赐属下,发怒时就施以处罚。英豪俊杰之士聚集在面前,说古道今,赞扬他的美德,这些声音不绝于耳,他也不厌其烦。那些眉毛弯弯,面颊丰腴,嗓音清脆,体态轻盈,外貌秀丽,心智聪慧,飘动着薄薄的衣襟,拖曳着长长的衣袖,浓妆艳抹的美人在一排排的房子里闲住着,她们妒忌被宠幸的人,依仗自己的才貌博取怜爱。这就是得到皇帝重用,在当代掌权的大丈夫的所作所为。我不是因讨厌这些而避开它,这是命中注定的,不能侥幸地取得。穷困地居住在荒野,登上高山眺望远处,坐在茂密的树荫下度过每一个整天,在清泉中沐浴来保持自身的清洁。到山上采摘,甘美的果蔬都很可口;到水边去垂钓,新鲜的鱼也很好吃。起居没有定时,只安于舒适。与其当面受到称赞,倒不如在背后没有毁谤;与其享受物欲,倒不如心中无忧无虑。官职不能束缚,刑罚不会加在身上,国家的治乱可以不管,官吏的升降可以不问。这是当代不得意的大丈夫的所作所为,我就是这样做的。到大官僚的门上去伺候,在通往权势的路上奔走,脚想前进而又迈不开步,嘴想说话而又讲不出来,处在龌龊的地位也不感到耻辱,触犯了刑法就要受到杀戮。就是有万分之一的侥幸活下去,直到老死为止,他们在做人方面到底是贤明还是不贤明呢?”

我听到他的话认为很豪迈,一边给他斟酒,一边替他作歌说:“盘谷的中间,是你的家室;盘谷的土地,你可以耕种;盘谷之泉,可以洗污除垢,还可以顺着水边散步。盘谷地形险阻,谁会来争你居住的地方?盘谷幽静深远,广阔而有涵容。盘谷纡回曲折,似乎向前走,却绕了回来。啊!居于盘谷的乐趣啊,真是无穷无尽。虎豹离此很远啊,蛟龙也都逃走并躲起来。有鬼神守卫啊,赶走了灾殃。有吃有喝啊,长寿而且健康。没有什么不满足的啊,还有什么欲望?保养好我的车子啊,喂好我的马,跟你到盘谷去啊,让我毕生在这里自由自在地游玩。”

与崔群书

此文作于贞元十八年(802年),时韩愈任国子四门博士,而崔群则任宣州观察判官。崔群与韩愈是同榜进士,两人相知极深。本文是作者感遇之作,言辞间充满牢骚,明明在发泄自己的愤怨,却巧托他人作为喷口,行文结构颇具匠心。写这封信时,作者深为自己与友人的相似处境而感慨,每个段落中都有许多曲折之处,忽而是宽解之语,忽而是推赞之举,忽而是相思之情,忽而是慰藉之心,把一个不得志的人物形象写得呼之欲出,读来让人伤感。此文笔力奇宕,笔路灵活,沉郁顿挫的语言既含蓄有味,又富有真情实感。文中一波三折的情绪变化极具生活气息,而似愤似宽、似赞似劝的写作语言同样亲切自然,就像两个知心朋友促膝谈心,互相劝勉,掺杂些替对方打气的奉承话,这也算是一种美丽的真实。作者在文中看似推重友人,而暗中在抬高自身,处处流露出自己的落魄失意之怨,这种笔法十分高明。

【原文】

自足下离东都,凡两度枉问,寻承已达宣州,主人仁贤,同列皆君子,虽抱羁旅之念,亦且可以度日,无入而不自得。乐天知命者,固前修之所以御外物者也,况足下度越此等百千辈,岂以出处近远累其灵台耶?宣州虽称清凉高爽,然皆大江之南,风土不并以北。将息之道,当先理其心,心闲无事,然后外患不入。风气所宜,可以审备,小小者亦当自不至矣。足下之贤,虽在穷约,犹能不改其乐,况地至近,官荣禄厚,亲爱尽在左右者耶?所以如此云云者,以为足下贤者,宜在上位,托于幕府则不为得其所,是以及之,乃相亲重之道耳,非所以待足下者也。

仆自少至今,从事于往还朋友间一十七年矣。日月不为不久,所与交往相识者千百,人非不多,其相与如骨肉兄弟者,亦且不少。或以事同;或以艺取;或慕其一善;或以其久故;或初不甚知,而与之已密,其后无大恶,因不复决舍;或其人虽不皆入于善,而于己已厚,虽欲悔之不可。凡诸浅者,固不足道,深者止如此。至于心所仰服,考之言行,而无瑕尤;窥之阃奥,而不见畛域;明白淳粹,辉光日新者,惟吾崔君一人。仆愚陋无所知晓,然圣人之书,无所不读,其精粗巨细,出入明晦,虽不尽识,抑不可谓不涉其流者也。以此而推之,以此而度之,诚知足下出群拔萃,无谓仆何从而得之也。与足下情义,宁须言而后自明耶?所以言者,惧足下以为吾所与深者多,不置白黑于胸中耳。既谓能粗知足下,而复惧足下之不我知,亦过也。

比亦有人说足下诚尽善尽美,抑犹有可疑者。仆谓之曰:“何疑?”疑者曰:“君子当有所好恶,好恶不可不明。如清河者,人无贤愚,无不说其善,服其为人,以是而疑之耳。”仆应之曰:“凤皇芝草,贤愚皆以为美瑞;青天白日,奴隶亦知其清明。譬之食物,至于遐方异味,则有嗜者,有不嗜者;至于稻也,粱也,脍也,炙也,岂闻有不嗜者哉?”疑者乃解。解不解,于吾崔君无所损益也。

自古贤者少,不肖者多。自省事以来,又见贤者恒不遇,不贤者比肩青紫;贤者恒无以自存,不贤者志满气得;贤者虽得卑位,则旋而死,不贤者或至眉寿。不知造物者意竟如何,无乃所好恶与人异心哉?又不知无乃都不省记,任其死生寿夭耶?未可知也。人固有薄卿相之官、千乘之位,而甘陋巷菜羹者。同是人也,犹有好恶如此之异者,况天之与人,当必异其所好恶,无疑也。合于天而乖于人,何害?况又时有兼得者耶?崔君,崔君,无怠,无怠!

仆无以自全活者,从一官于此,转困穷甚,思自放于伊、颍之上,当亦终得之。近者尤衰惫,左车第二牙无故动摇脱去;目视昏花,寻常间便不分人颜色;两鬓半白,头发五分亦白其一,须亦有一茎两茎白者。仆家不幸,诸父诸兄皆康强早世,如仆者又可以图于久长哉?以此忽忽,思与足下相见,一道其怀。小儿女满前,能不顾念?足下何由得归北来?仆不乐江南,官满便终老嵩下,足下可相就,仆不可去矣。珍重自爱,慎饮食,少思虑,惟此之望。愈再拜。

【译文】

自从您离开东都洛阳以来,两次劳烦您写信问候我,不久又接到消息说您已经到达宣州,主人仁义贤德,同事的人都是君子,虽然怀有寄居他乡的念头,也尚且可以过日子,无论到哪里都觉得自然舒适。乐天知命,这本来就是前代的仁人对待外部环境的态度。更何况您超越这些人百倍千倍,哪里会因为仕途方面的得失而牵累心灵呀!宣州虽然清凉高爽,但都在长江南岸,风俗环境和北方的不一样,疗养休息的办法首先应当调整自己的心情,心里平静没有是非,疾病就不能侵入。环境天气合适的,可以周到防备,也不会得小病。您是位贤德的人,即使处在贫穷困苦的环境中,还能够不改变乐观的态度,况且您的地位与长官相近,职位荣耀,俸禄优厚,亲人都在身边呀!我之所以说以上这些话,是认为像您这样贤德的人应该身居高位,托身于幕府之中是没有被安置在适当的位置;所以提到这些,是出于对你的关心和敬重,不仅是期待您做到。

我从小到现在,周旋于有交往的朋友之间,已经有十七年了。时间不能说不长,交往相识的人有千百个,人数并不少,其中交情像同胞兄弟的也不少。有的因为是同事,有的因为看中他擅长于某一技艺,有的是仰慕他的某一方面的美好品德,有的是因为相处的时间很长,有的开始不太了解,但随着关系密切,这以后又没有太坏的地方,自然也就不再分开,有的人品虽然不能都算入高尚的行列,但对我已经很好,即使想反悔也做不到了。所有那些交情浅的人,当然不值一提,而深的也就达到这种程度。至于我心里仰慕佩服的,考察他的言语行动没有缺点过失,即便私下里也没发现有闭塞自私之处,坦荡光明,像太阳一样永远煜煜生辉的人,只有崔先生一个人。我愚笨浅陋没有见识,但是圣人的书,我也没有不读的,其中精妙的或粗略的、重大的或细微的、表现得直接或含蓄的地方,虽然我不能都了解,但也都探索过它的奥秘。由这方面来推断和衡量,知道您的确是一位出类拔萃的人,不要说我的结论是没有根据的。我和您的情义,难道一定要说出来以后才明白吗?之所以要说的原因,是害怕您认为我深交的人很多,心里多半没有分辨是非的能力。既然说能够大致地了解您,但又害怕您不理解我,这也是我的不对。

最近也有人说,您虽然许多方面都很好,但恐怕仍然有不可信的地方。我问他有什么怀疑,他说:“君子应当有喜好和憎恶的东西,喜好和憎恶不能不分清楚。像崔清河这样的人,无论别人是贤德还是愚昧,没有不说他好的,都佩服他的为人,我因此而怀疑他。”我回答他说:“凤凰灵芝,贤德和愚昧的人都认为它们美好吉祥;青天白日,奴隶也体会得到政治的清明。就好像食物一样,对于远方怪异的风味,有的人喜欢吃,有的人不喜欢吃。而稻谷、高粱、细肉、熟食,哪里听说过有不喜欢吃的人呢?”怀疑的人这才明白。明不明白,对于我的崔先生来说,并没有影响。

自古以来贤德的人少,不贤的人却很多。从我懂事以来,看到贤德的人常常得不到赏识任用,不贤的人却一个接一个地做官;贤德的人常常无法生存下去,不贤的人却志得意满;贤德的人即使得到一个卑微的职位,不久便会去世,不贤的人却健康长寿。不知道上天的意图究竟是什么,莫非它的喜好和憎恶与人的心思不一样?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对人的行为都不考察记录,任凭人们生或死、长命或短寿?没法知道。人固然有轻视达官显贵而情愿住破房子、吃野菜的。同样是人,还有喜好与憎恶有差别的情况,更何况上天呢,当然必定有喜好和憎恶不同的情况了。与天意相符而与人心相背,又有什么坏处呢?况且还有两者兼得的时候呢?崔先生啊崔先生,不要懈怠,不要懈怠!

我没有什么让自己长寿的办法,在这个地方当个小官,越来越穷困,想要辞去官职,生活在伊水、颍水之上的愿望,应当也终究会实现。我近来尤其衰老疲惫,左牙床第二颗牙齿无缘无故地松动脱落了;眼睛看不清东西,平常时候就分辨不出人的脸色;两鬓半白,头发也白了五分之一,胡须也有一两缕白的。我家里不幸,父亲和各位兄弟都是在壮年早早离开了人世,像我这样的人又怎么可以希望活得长久呢?我因此精神恍惚,想要与您相见,一诉我的衷肠。但孩子都在眼前,能不挂念吗?您有什么办法可以回北方来吗?我不喜欢江南,打算官期一满就在嵩山下终老,您可以来看我,我就不用离开了。珍重和爱护自己,小心饮食,避免烦恼,这就是我对您唯一的期望。韩愈再拜。

送董邵南序

安史之乱后,各藩镇拥兵自重,割据一方,为了在角逐中异军突起,不少藩镇也注意收揽人才,充实自己的实力。董邵南因参加进士考试一再不得志,无奈之余,只好前往河北藩镇去找出路,在临别时韩愈写了这篇序为他送行。序中开篇直陈“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相信董生这次前往投谒必能遂其所愿;继而写燕赵古今风俗不尽相同,世异时移,希望董生对这次前往中可能遇到的挫折要有思想准备;结尾写“明天子在上”,燕赵的豪杰之士“可以出而仕矣”,暗示董生这次大可不必离开京城。因为天下多事,正需要有识之士帮助圣主重振朝纲,廓清宇内。行文简略,却不乏波澜,令人玩味。

【原文】

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董生举进士,连不得志于有司,怀抱利器,郁郁适兹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

夫以子之不遇时,苟慕义强仁者,皆爱惜焉。矧燕赵之士,出乎其性者哉!然吾尝闻风俗与化移易,吾恶知其今不异于古所云邪?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

吾因之有所感矣。为我吊望诸君之墓,而观于其市,复有昔时屠狗者乎?为我谢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译文】

燕赵一带,自古就有多出义气慷慨、愤激不平之人的说法。董生应考进士科,接连落第,空怀着卓越的才能,郁郁闷闷地去那里。我预料他将来一定会有合意的境遇的。董生好好地努力吧!

以你的才能却碰不上好时机,假如是仰慕正义、力行仁道的人都会爱惜你的,何况燕赵一带的侠义人物都是性情中人呢!可是我曾经听说过风俗是随着教化而转变的,我怎么料得定今天那里的风俗与古代传说的不会两样呢?暂且拿你这次的出行来检验它好了。董生好好努力吧!

我因此有些感触。请你替我凭吊一下望诸君乐毅的坟墓,并且到那里的市上去看看,看还有没有像从前高渐离那样的隐藏在屠夫中间的有才能的人。替我告诉他们说:“现在的天子很英明,可以出来做官了。”

送杨少尹序

杨巨源是韩愈的同朝好友,亦颇富文名,为官极有人缘。一日,告老还乡,韩愈因病不能相送,写了这篇赠别的序言。文章开篇略述汉代疏广、疏受因年老辞官回乡时朝野送行的盛况,借以烘托杨巨源令人景仰的美好才德,并进一步想象他离京时朝野送别的情形,赞扬其功成身退,不恋名利的节操。全文发自肺腑,情真意切,并非一般应景酬唱之作可比。

【原文】

昔疏广、受二子,以年老一朝辞位而去。于时公卿设供张,祖道都门外,车数百两。道路观者,多叹息泣下,共言其贤。汉史既传其事,而后世工画者,又图其迹,至今照人耳目,赫赫若前日事。国子司业杨君巨源,方以能《诗》训后进,一旦以年满七十,亦白丞相去归其乡。世常说古今人不相及,今杨与二疏,其意岂异也?

予忝在公卿后,遇病不能出。不知杨侯去时,城门外送者几人,车几两,马几匹,道边观者亦有叹息知其为贤与否?而太史氏又能张大其事,为传继二疏踪迹否?不落莫否?见今世无工画者,而画与不画固不论也。然吾闻杨侯之去,丞相有爱而惜之者,白以为其都少尹,不绝其禄,又为歌诗以劝之。京师之长于诗者,亦属而和之。又不知当时二疏之去有是事否?古今人同不同未可知也。

中世士大夫,以官为家,罢则无所于归。杨侯始冠,举于其乡,歌《鹿鸣》而来也。今之归,指其树曰:“某树,吾先人之所种也;某水某丘,吾童子时所钓游也。”乡人莫不加敬,诫子孙以杨侯不去其乡为法。古之所谓“乡先生没而可祭于社”者,其在斯人欤!其在斯人欤!

【译文】

从前疏广和疏受叔侄两人,在同一天称病告老辞去官职,离开京城。当时,官员们摆设了筵席,在都城的城门外替他们饯行,送行的车子有几百辆。路上观看的人都感叹流泪,一齐称赞他们的贤德。汉朝的史书记载了他们的事迹,后代那些善于绘画的人,又以他们的故事为题材作画,到现在还照耀着人们的耳目,情形逼真得似乎就在前天发生过一样。国子监司业杨巨源君,以其精通《诗经》来教导后辈,因为年满七十岁,也禀明宰相,离开京城告老还乡。世人常常说现代人和古代人不能相提并论,但现在杨君和二疏,他们的去官思想难道有什么两样吗?

我也愧列公卿之后,当时刚好碰到生病不能去送行!不知道杨君离开时,城门外送行的有多少人,车子有多少辆,马有多少匹,路旁观看的是不是也有人赞叹着说他的贤德?史官是不是也能够广泛宣传他的德行,像记二疏的事迹一样给他作传,不让他身后寂寞?现在世上也没有擅长绘画的人,愿不愿意画倒姑且不论。不过,我听说杨君离开的时候,有个宰相爱惜他的才干,就向皇帝申请任命他做家乡的少尹,不断绝他的官俸,还写诗歌来劝勉他。京城里善于写诗的人,也跟随着作诗应和宰相。我不知道当时二疏离开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这样的事?古代人和现代人究竟相同或者不相同,看来还不能判断。

中古时候的士大夫是以官为家的,一旦被罢免就没有地方可以回去。杨君刚满二十岁,就考中了乡试,又参加了鹿鸣宴,然后前来做官。现在回去,可以指着乡间的某棵树说:“这是我的先辈种下的。某条水、某座小山是我儿童时期钓鱼游玩的地方。”家乡的人没有哪一个不加倍尊敬他,而且告诫子孙们要把杨君不离开故乡作为学习的楷模。古人说的死后可以进入祠堂享受祭祀的乡先生,可能就是指杨君这样的人吧!可能就是指杨君这样的人吧!

送石处士序

本文通过叙述乌大夫求贤、荐贤和石先生出仕的经过,赞扬乌大夫以义取人和石先生以道自任的美德,并祝愿他们合作成功。

文章叙议结合,层层转折,步步推进,观点鲜明,论据充分,人物形象鲜明生动。

【原文】

河阳军节度、御史大夫乌公,为节度之三月,求士于从事之贤者。有荐石先生者,公曰:“先生何如?”曰:“先生居嵩、邙、谷之间,冬一裘,夏一葛,食,朝夕饭一盂、蔬一盘。人与之钱,则辞;请与出游,未尝以事免;劝之仕,不应。坐一室,左右图书。与之语道理,辩古今事当否,论人高下,事后当成败,若河决下流而东注;若驷马驾轻车就熟路,而王良、造父为之先后也;若烛照、数计而龟卜也。”大夫曰:“先生有以自老,无求于人,其肯为某来邪?”从事曰:“大夫文武忠孝,求士为国,不私于家。方今寇聚于恒,师环其疆,农不耕收,财粟殚亡。吾所处地,归输之途,治法征谋,宜有所出。先生仁且勇,若以义请而强委重焉,其何说之辞?”于是撰书词,具马币,卜日以授使者,求先生之庐而请焉。

先生不告于妻子,不谋于朋友,冠带出见客,拜受书礼于门内。宵则沐浴,戒行李,载书册,问道所由,告行于常所来往。晨则毕至,张上东门外。酒三行,且起,有执爵而言者曰:“大夫真能以义取人,先生真能以道自任,决去就。为先生别。”又酌而祝曰:“凡去就出处何常?惟义之归。遂以为先生寿。”又酌而祝曰:“使大夫恒无变其初,无务富其家而饥其师,无甘受佞人而外敬正士,无昧于谄言,惟先生是听,以能有成功,保天子之宠命。”又祝曰:“使先生无图利于大夫,而私便其身图。”先生起拜祝辞,曰:“敢不敬蚤夜以求从祝规!”于是东都之人士,咸知大夫与先生果能相与以有成也。遂各为歌诗六韵。遣愈为之序云。

【译文】

河阳军节度使、御史大夫乌公,就任节度使以后的第三个月,让属员中的贤者推荐贤才。有人推荐石先生,乌公问:“石先生为人怎么样?”回答道:“石先生住在嵩、邙两山和、谷两水之间,冬天穿一件皮衣,夏天穿一件粗布衫,早晚间的饭食总是一碗饭、一盘蔬菜。人家给他钱,他谢绝;请他一道出去玩,他从来不曾借故推却;劝他出去做官,他不答应。他坐在一个房间里,两旁堆满了书籍。同他谈道理,评论古今事情的正确与否和人品的高下,事情的结局是成功还是失败,他一说话就好比黄河下游决口向东倾注那样滔滔不绝;又好比四匹马驾着轻车走熟路,而且是王良、造父那样的善驭马驾车者在帮助驾驭;又好比用烛光照,用数理算,用龟甲卜那样丝毫不错。”乌大夫说:“石先生有志隐居到老,对人无所求,怎么肯为我出仕呢?”那位幕僚说:“大夫能文能武,亦忠亦孝,是为国求贤,不是为自身图谋私利。如今贼寇集结在恒州,军队部署在边界,农民无法耕种收获,钱粮都快用光。我们所处的地方,是军队往来和物资转运的要道。不管是治政治民的办法或是军事上的计谋,都应当有出主意的人。石先生又仁爱,又勇敢,假使以此大义去请,并且竭力把重任委托给他,他怎能推辞呢?”于是,乌公就叫人写好书信,备好马匹、礼物,选了好日子,交给使者,寻到石先生的家里去聘请他。

石先生没有向家属说,也没有跟朋友商量,就整理冠带出来会见客人,在家门内恭敬地接受了聘书和礼物。当夜就焚香沐浴,整理好行李,装好书籍,问清路上经过的地方,然后才到经常往来的亲友处告辞。第二天,亲友们一清早就统统来到东门外面,设宴为他饯行。酒过三巡,石先生要动身的时候,有人举杯上前说:“乌大夫真正能够按照大义访求人才,石先生真正能够按照道义担当起自己的重任,决定去。这杯酒为先生送别。”又有人斟了一杯酒祝福说:“做官或者隐居,哪儿有什么常规?只要追求大义就行。我就用这杯酒祝先生长寿。”又有人斟了一杯酒祝愿说:“希望乌大夫永远不要改变他的初衷,千万不要只追求自身的富裕而使军队挨饿,也不要在内心喜爱那些善于吹捧的人而只在表面上敬重正直的人,也不要被讨好奉承的话所蒙蔽,而只听从石先生的话。希望能以此获得成功,不辜负皇帝加恩特赐的任命。”又有人祝祷说:“希望石先生不要从乌大夫那里谋取私利,有方便自己的打算。”石先生站起身来拜谢,说:“我怎敢不恭敬小心地从早到晚都按照诸位祝愿和规劝的话去做呢?”因此,东都地方的人全都料定乌大夫和石先生一定能够彼此配合,从而取得成功。于是客人们各自写了一首六个韵脚的诗歌。让我写了这篇序。

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

本文是韩愈为温处士前往河阳军幕中赴任而写的一篇临别赠序。序中开篇借“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高度赞扬了乌大夫善于识别和选拔人才的美德,表达了作者为朝廷得人而欣幸之情,同时又为好友前往赴任,从此远隔千里不能经常酬唱共勉而流露出惋惜和依依难舍之情,道明离别之意。

【原文】

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夫冀北马多天下,伯乐虽善知马,安能空其群邪?解之者曰:“吾所谓空,非无马也,无良马也。伯乐知马,遇其良,辄取之,群无留良焉。苟无良,虽谓无马,不为虚语矣。”

东都,固士大夫之冀北也。恃才能深藏而不市者,洛之北涯曰石生,其南涯曰温生。大夫乌公以钺镇河阳之三月,以石生为才,以礼为罗,罗而致之幕下。未数月也,以温生为才,于是以石生为媒,以礼为罗,又罗而致之幕下。东都虽信多才士,朝取一人焉,拔其尤,暮取一人焉,拔其尤。自居守、河南尹,以及百司之执事,与吾辈二县之大夫,政有所不通,事有所可疑,奚所咨而处焉?士大夫之去位而巷处者,谁与嬉游?小子后生,于何考德而问业焉?

绅之东西行过是都者,无所礼于其庐。若是而称曰:“大夫乌公一镇河阳,而东都处士之庐无人焉。”岂不可也?

夫南面而听天下,其所托重而恃力者,惟相与将耳。相为天子得人于朝廷,将为天子得文武士于幕下,求内外无治,不可得也。愈縻于兹,不能自引去,资二生以待老。今皆为有力者夺之,其何能无介然于怀邪?生既至,拜公于军门,其为吾以前所称,为天下贺;以后所称,为吾致私怨于尽取也。留守相公首为四韵诗歌其事,愈因推其意而序之。

【译文】

伯乐一经过冀北的原野,马群就空了。冀北的马是天下最多的,伯乐虽然擅长识马,但怎么能使那里的马群空了呢?解释这个问题的人说:“我说的空,并不是没有马,而是没有良马。伯乐识马,只要一碰到良马就把它挑去,因此马群中没有留下一匹良马。如果已没有了一匹良马,即使说没有马,此话也不算过分。”

东都洛阳,当然可以看做是士大夫聚集的“冀北”。有真才实学却隐居不肯出仕的人中,住在洛河北边的叫做石生,住在洛河南边的叫做温生。御史大夫乌公以节度使的身份镇守河阳的第三个月,认为石生是个人才,就把他招致幕府中。没过几个月,乌公又认为温生是个人才,于是叫石生作介绍,又把他招聘到幕府中。东都虽然的确有不少有真才实学的人,可是早晨选拔一个突出的,晚上又选拔一个突出的。这样一来,从东都留守、河南尹起,直到各部门的主管和我们两县的官吏,如果政事上碰到为难之处,或者案件上碰到可疑之点,到什么地方去商量从而得到解决呢?辞官居家的乡绅们,同谁一起交游酬唱?年轻的一代又到什么地方去考究德行、请教学业呢?东来西往经过这个地方的官员们,也没有办法到他们的住所去拜访。像这样,如果说:“御史大夫乌公一到河阳,东都处士的住屋中就再也没有人了。”难道不是吗?

皇帝处理天下的事情,他可以委托重任、依靠出力的人,不过是宰相和将军罢了。宰相替皇帝访求各种人才招致到朝堂上,将军给皇帝选取能文能武的人到幕府中。这样,即使想使内外不安定,都是不可能的了。我被牵制束缚在这里,不能引身而退,想依靠二生的帮助度过晚年。如今统统被有力的人夺走了,怎么能不耿耿于怀呢?温生到任后,在军门拜见乌公的时候,希望把我前面所说的,替天下人祝贺;把我后面所说的,替我对选尽贤人这件事表示私人的抱怨。留守相公首先写了一首四韵的诗来赞美这件事情,我就顺着他的诗意推而广之,写下了这篇序。

张中丞传后叙

“安史之乱”后,唐朝陷入藩镇割据的混乱状态,拥兵自立的节度使企图借中伤张巡、许远,给自己的分裂叛乱活动制造舆论。韩愈从维护国家统一出发,为澄清是非、揭露阴谋,愤然写下此文。文章真实地记述了张巡、许远、南霁云三位将领可歌可泣的事迹,热忱地表彰他们的卓越战功和精忠报国的气节。文章熔叙事、议论为一炉,二者互相映衬,相得益彰。通篇章法、句法深得司马迁写史神髓,而文中流动的神气更是浑然天成。文章叙事张弛有度,或用笔宽缓,或挥写激烈,笔意古劲,显出大家功力。通过叙述典型史实和细节,突出了人物性格,使其形象栩栩如生。如写南霁云,其言其行,读之如在眼前,极具艺术魅力。文章夹叙夹议,叙述如“风发电剽”,议论如“斩钉截铁”,说理步步紧逼,不可辩驳。其语言淋漓酣畅,生动率真,是韩愈散文的代表作之一。

【原文】

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愈与吴郡张籍阅家中旧书,得李翰所为《张巡传》。翰以文章自名,为此传颇详密,然尚恨有缺者,不为许远立传,又不载雷万春事首尾。

远虽材若不及巡者,开门纳巡,位本在巡上,授之柄而处其下,无所疑忌,竟与巡俱守死成功名;城陷而虏,与巡死先后异耳。两家子弟材智下,不能通知二父志,以为巡死而远就虏,疑畏死而辞服于贼。远诚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爱之肉,以与贼抗而不降乎?当其固守时,外无蚍蜉蚁子之援,所欲忠者,国与主耳。而贼语以国亡主灭,远见救援不至,而贼来益众,必以其言为信。外无待而犹死守,人相食且尽,虽愚人亦能数日而知死处矣。远之不畏死,亦明矣!乌有城坏其徒俱死,独蒙愧耻求活,虽至愚者不忍为。呜呼!而谓远之贤而为之邪?

说者又谓远与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远所分始。以此诟远,此又与儿童之见无异。人之将死,其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绳而绝之,其绝必有处。观者见其然,从而尤之,其亦不达于理矣。小人之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如是哉!如巡、远之所成就,如此卓卓,犹不得免,其他则又何说!当二公之初守也,宁能知人之卒不救,弃城而逆遁?苟此不能守,虽避之他处何益?及其无救而且穷也,将其创残饿羸之余,虽欲去,必不达。二公之贤,其讲之精矣。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沮遏其势,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当是时,弃城而图存者,不可一二数;擅强兵坐而观者相环也。不追议此,而责二公以死守,亦见其自比于逆乱,设淫辞而助之攻也!

愈尝从事于汴、徐二府,屡道于两府间,亲祭于其所谓双庙者。其老人往往说巡、远时事,云:南霁云之乞救于贺兰也,贺兰嫉巡、远之声威功绩出己上,不肯出师救。爱霁云之勇且壮,不听其语,强留之,具食与乐,延霁云坐。霁云慷慨语曰:“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余日矣!云虽欲独食,义不忍;虽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断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云知贺兰终无为云出师意,即驰去。将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图,矢著其上砖半箭,曰:“吾归破贼,必灭贺兰,此矢所以志也!”愈贞元中过泗州,船上人犹指以相语。城陷,贼以刃胁降巡,巡不屈,即牵去,将斩之;又降霁云,云未应。巡呼云曰:“南八,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云笑曰:“欲将以有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即不屈。

张籍曰:有于嵩者,少依于巡,及巡起事,嵩常在围中。籍大历中于和州乌江县见嵩,嵩时年六十余矣。以巡初尝得临涣县尉,好学无所不读。籍时尚小,粗问巡、远事,不能细也。云:巡长七尺余,须髯若神。尝见嵩读《汉书》,谓嵩曰:“何为久读此?”嵩曰:“未熟也。”巡曰:“吾于书读不过三遍,终身不忘也。”因诵嵩所读书,尽卷不错一字。嵩惊,以为巡偶熟此卷,因乱抽他帙以试,无不尽然。嵩又取架上诸书,试以问巡,巡应口诵无疑。嵩从巡久,亦不见巡常读书也。为文章,操纸笔立书,未尝起草。初守睢阳时,士卒仅万人,城中居人户亦且数万,巡因一见问姓名,其后无不识者。巡怒,须髯辄张。及城陷,贼缚巡等数十人,坐,且将戮,巡起旋,其众见巡起,或起或泣。巡曰:“汝勿怖!死,命也。”众泣不能仰视。巡就戮时,颜色不乱,阳阳如平常。远,宽厚长者,貌如其心,与巡同年生,月日后于巡,呼巡为兄,死时年四十九。嵩贞元初死于亳、宋间。或传嵩有田在亳、宋间,武人夺而有之,嵩将诣州讼理,为所杀。嵩无子。张籍云。

【译文】

元和二年(807年)四月十三日夜里,我和吴郡张籍一起浏览家中的旧书,看到一卷李翰所作的《张巡传》。李翰自称擅长写作,写的这篇传记很完备细致,但是我看了还是感到不足,许远的传记没有作,也没有记载雷万春事迹的始末。

许远虽然才能似乎比不上张巡,但是主动打开城门接纳张巡,他职位本在张巡之上,却交出军事指挥大权而情愿处在张巡的下面,没有任何疑虑猜忌,最后跟张巡共同坚守睢阳,后来因城池陷亡而被俘虏,他跟张巡相比,只是死难的时间先后不同罢了。张、许两家的子弟才智低下,无法完全了解他们父辈的志向,认为张巡被杀害而许远被俘虏,因而怀疑许远怕死而向叛军屈服。假如许远真的怕死,为何守着这小小的地方不放弃,吃他所亲爱的人的肉充饥,来同叛军抵抗而不投降呢?当他坚守城池的时候,外面没有一兵一卒的支援,所要效忠的,只是国家和君主而已。然而叛军告诉他说国家已经灭亡,君主杳无音信。许远看到救援部队不来,而叛军却越来越多,一定以为叛军所说是真实的。外边没有可等待的援兵还依然拼死坚守,城内军民饿得人吃人并且已快吃光,即使是愚笨的人也能算出自己死的时日了,许远的不怕死也是很明显的了!哪里有城池被攻陷,他的部下全都死了,唯独他自己蒙受耻辱求得活命的道理呢?即使是世上最愚蠢的人也不忍心这样做。哎!像许远这么贤明的人难道能做出如此的事来吗?

议论的人又说,许远和张巡二人是在城里划分区域防守的,城池被攻陷,敌人是从许远所负责防守的区域开始的,以此来诬陷许远,这又跟小孩子的见识有什么两样。当一个人将要病死的时候,他的内脏一定有先遭到疾病侵害的部位;拉断一条绳子,绳子的断开必定有个位置。观察的人看到这种情况,从而埋怨那遭到疾病侵害的部位和绳子断绝处,这也真是不懂常情啊!小人喜欢对别人说长道短,不以成就别人的美事为乐,竟是这样的严重啊!像张巡、许远所建立的功勋如此卓越特殊,尚且不能避免别人的诋毁,至于其他的人,又会怎么说呢?正当张、许二人开始防守睢阳的时候,他们怎么会料到别人始终不来援救,所以丢下城池预先逃走呢?如果这座城池不能守住,即使逃到别的地方又有什么好处?等到后来他们得不到救援弹尽粮绝的时候,带领那些受伤残废、饿得瘦弱不堪的残余部下,即使想要突围转移也是必定办不到的。以张、许二人的贤能为保障,他们一定谋划得够精密了。守住一座城池,捍卫着国家命脉,带领几百上千个濒临绝境的士兵,抵抗上百万天天增多的叛军,保护着江淮广大地区,遏止敌人的攻势,国家不至于灭亡,这是谁的功劳呢?!正在这个时候,丢弃城池逃跑,借以保全自己的人,多得不能一一列数;拥有强大的兵力而坐视不救的人,到处可见。现在不回过头来追究这些,却要指责张、许二人不该死守睢阳而造成军民大批死亡,这也正看出他们是站在叛臣贼子一边,编造一套歪曲事实的言论来帮助叛贼攻击啊!

我曾经先后在汴州、徐州节度使幕府中做过幕僚,多次往来于两州之间,亲自去人们所说的双庙祭吊。那里的老人常常说起张巡、许远的事情:当南霁云奉命向御史大夫贺兰进明求救时,贺兰进明忌妒张、许的声威功绩超过自己,拒绝出手相救。他喜欢南霁云的勇悍强壮,因此不听从他的意见,硬要留下他,为他布置了酒宴和歌舞音乐,请南霁云坐在宴席上。南霁云慷慨激昂地说:“我从睢阳来这里时,睢阳人民已经一个多月吃不到粮食了。今天假如我一个人吃这宴席,在道义上不忍心!即使吃了也咽不下去!”所以他拔出所带的佩刀砍断一根手指,鲜血淋漓。所有在座的人大吃一惊,都被他感动得流下眼泪。南霁云看出贺兰进明最终没有为他出兵的念头,就骑上战马疾驰而去,快要出城时,抽出箭来射向佛寺中的砖塔,箭身射进砖里半截,并说:“我回去击垮叛贼以后,一定要除掉贺兰进明,这枝箭就是一个标志。”我在贞元年间路过泗州,船上的人还指着佛塔告诉我这件事情。睢阳城被攻陷时,叛贼拿着刀逼迫张巡投降,张巡不屈服,叛贼就把他捆着拉走了,准备处死;又迫使南霁云投降,南霁云还没有答话,张巡向他喊道:“南八,男子汉死就死了,不能向叛贼屈服!”南霁云笑着说:“有所作为是我以前的愿望,您有吩咐,我哪里敢不为国捐躯!”就不向叛贼投降。

张籍说:有个名叫于嵩的,年轻时跟随着张巡,等到张巡起兵抵抗叛贼,于嵩曾在围城之中。张籍大历年间在和州乌江县见到过于嵩,当时于嵩已经六十多岁了,因为张巡的关系先前曾任临涣县尉,爱好学习,什么书都读过。张籍当时年纪还小,粗略地询问过张巡、许远抗贼的事迹,不能细致地了解。他说:张巡身高七尺多,胡须长得如同天神,令人望而生畏。一次,张巡看见于嵩读《汉书》,问他:“为什么一直读这书?”于嵩说:“还没有读熟。”张巡说:“我读书,诵读不超过三遍,就会记住一辈子。”当下背诵于嵩所读的书,背完一卷不错一字。于嵩很奇怪,以为张巡只是凑巧熟悉这一卷,就随便抽出其他的书来测试他,他都像刚才那样一字不错地背诵下来。于嵩又拿书架上的各种书籍试着问他,他同样毫不迟疑地背诵出来。于嵩跟随张巡的时间很长,也不见他时常读书。张巡写文章,拿来纸笔就写,从来不打草稿。开始守卫睢阳时,士兵有将近一万人,城里居住的人户口也近几万,张巡见过一次面询问过姓名的人,以后全部都认识。张巡发怒的时候,胡须就都张开。睢阳城陷落后,叛贼捆住张巡等几十人坐着,准备处死。张巡起身小便,他的部下看见他站起,有的站起,有的痛哭,张巡说:“你们不要惧怕!死是命中注定的!”大家痛哭流涕,不能仰视。张巡被杀时,面色不改,神情平静从容跟平时一样。许远是个待人宽厚的人,相貌也和他那心肠完全相同。他跟张巡同年出生,比张巡的月份晚,称张巡为兄,死时四十九岁。于嵩在贞元初年死在亳县、宋县之间。有人传说于嵩在亳、宋一带有田产,一个任武职的人强夺霸占了这些田地。于嵩打算到州衙去告状讲理,却被杀死了。以上全为张籍所说。

燕喜亭记

本文行文结构极具匠心,然而又没有雕琢的痕迹,这正是韩愈的神妙之笔。作者叙述山水多用排比,后借贬秩,翻出一种新意来,使人不能一览无遗,从而留下回味的余地。文章剪裁布置得很巧妙,转折处笔势如刀,明快自然,使行文顿生波澜,而全篇充溢着浓厚的温雅文风。恬淡的文字,流畅的结构,高明的论述,这是本文历来深受好评的重要原因。文章开头叙作亭之始,写出妙境天成;接着叙命亭之义,写出赐名取意,各有妙谛;然后又述州民赞美,最后述自己称颂。文章虚实相间,以虚衬实,以小见大,借景抒情,写得舒缓自如,不染俗尘。明代茅坤云:“淋漓指画之态,是得记文正体,而结局处特高。”

【原文】

太原王弘中在连州,与学佛人景常、元慧游。异日,从二人者行于其居之后,丘荒之间,上高而望,得异处焉。斩茅而嘉树列,发石而清泉激。辇粪壤,燔翳,却立而视之,出者突然成丘,陷者呀然成谷;洼者为池,而缺者为洞;若有鬼神异物阴来相之。自是弘中与二人者晨往而夕忘归焉,乃立屋以避风雨寒暑。

既成,愈请名之。其丘曰“俟德之丘”,蔽于古而显于今,有俟之道也。其石谷曰“谦受之谷”,瀑曰“振鹭之瀑”,谷言德,瀑言容也;其土谷曰“黄金之谷”,瀑曰“秩秩之瀑”,谷言容,瀑言德也;洞曰“寒居之洞”,志其入时也;池曰“君子之池”,虚以钟其美,盈以出其恶也;泉之源曰“天泽之泉”,出高而施下也;合而名之以屋,曰“燕喜之亭”,取《诗》所谓“鲁侯燕喜”之颂也。

于是州民之老,闻而相与观焉,曰:“吾州之山水名天下,然而无与‘燕喜’者比。”经营于其侧者相接也,而莫直其地。凡天作而地藏之,以遗其人乎?弘中自吏部郎贬秩而来,次其道途所经,自蓝田入商洛,涉淅湍,临汉水,升岘首,以望方城;出荆门,下岷江,过洞庭,上湘水,行衡山之下;由郴逾岭,猿所家,鱼龙所宫,极其遐瑰诡之观,宜其于山水饫闻而压见也。今其意乃若不足。《传》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弘中之德,与其所好,可谓协矣。智以谋之,仁以居之,吾知其去是而羽仪于天朝也不远矣。遂刻石以记。

【译文】

太原王弘中在连州的时候,和学佛的人景常、元慧一起交往。有一天,他和那两个人一起走到住处的后面,来到山丘荒原当中,登上高处眺望,看到一个不同平常的地方。他们砍掉茅草,看到秀拔的树木整齐地排列着,搬开石头,发现清澈的泉水淙淙流淌,把腐臭的土壤用车子运走,烧掉枯死的树木,退回来站着看:突出的地方挺立成山丘,低陷的地方深凹成山谷,低洼的地方成为池塘,缺口的地方成为山洞;此景有如鬼斧神工般浑然天成。从这以后,王弘中和那两个人早上到那儿去,以至于夜里忘记回家,就建了所房子来躲避风雨寒暑。

建成以后,韩愈请求为它们命名。山丘叫“俟德之丘”,古代没有显露,现在显露出来,是有期待的表示;石谷叫“谦受之谷”,瀑布叫“振鹭之瀑”,石谷说的是它的德行,瀑布说的是它的外形;土谷叫“黄金之谷”,瀑布叫“秩秩之瀑”,土谷说的是它的形状,瀑布说的是它的德行;山洞叫“寒居之洞”,记载进洞的时节;水池叫“君子之池”,空的时候汇集自己的美好,满的时候溢出自己的丑恶;泉水的源头叫“天泽之泉”,由于它从高处流出来,弯弯曲曲地流到下面;合起来为屋子命名,叫“燕喜之亭”,选择《诗经》所谓的“鲁侯燕喜”来歌颂。

于是这个州的父老乡亲听说后都结伴来游玩,说:“我们州的山水天下闻名,但是能与‘燕喜亭’相比的却没有。”在它旁边经营房屋的人接连不断,但没有人到过这块地方。这可能是老天制造出而大地将它隐藏起来,把它送给合适的那个人吧?王弘中从吏部郎贬职而来,记下他路上依次路过的地方,从蓝田进入商洛,渡过淅水、湍水,来到汉水边,登上岘山,遥望方城;出荆门,下岷江,过洞庭,上湘江,走在衡山脚下;从郴州翻越山岭,猿猴安家的山林,鱼龙为宫的江河,看尽了那些深幽、遥远、瑰丽、诡异的景观,对于山水应当已经见多识广了,如今他好像还是不满足。《论语》中说:“智慧的人喜欢水,仁义的人喜欢山。”王弘中的品德和他的爱好,可以说是很调和。用智慧来谋划,用仁义来挽留,我知道他离开这里到朝廷中为人表率的时候也不远了。就刻在石头上记载下来。

新修滕王阁记

滕王阁自王勃、王绪、王仲舒三人作文记之,后世便鲜有相关美文,而韩愈此记当属其中凤毛麟角者。就历代“记”体文章来说,该文也同样可谓名篇佳构。如果让一个庸才来写,此文便只会颂扬王仲舒的德政,摹写滕王阁的美景,这种写法,即使天花乱坠,也仍然是老生常谈,没有吸引人之处。韩愈不愧为一代文豪,他提笔挥洒之际独辟蹊径,创造出曲径通幽的别致效果,使文章别具趣味,不落窠臼。韩愈一生没有到过南昌,无缘目睹滕王阁及周边景物,也没机会了解“新修”的详细过程,而又要奉命作记,下笔颇难。倘若写虚构的景致,不管如何铺叙渲染,终究会大为失色,难免“假、大、空”且会沦为粗俗之文。作者通篇妙就妙在不提滕王阁美景怎样,而只是反复讲自己未得“登望之乐”的原由与感慨,笔意缠绵,文情婉转,于空幻之中捕获了灵感,把对王仲舒的颂赞处理得恰到好处,不露谀态媚骨,又避免了凭空捏造,真正是匠心独运,妙不可言。

【原文】

愈少时则闻江南多临观之美,而滕王阁独为第一,有瑰伟绝特之称。及得三王所为序、赋、记等,壮其文辞,益欲往一观而读之,以忘吾忧。系官于朝,愿莫之遂。十四年,以言事斥守揭阳,便道取疾以至海上,又不得过南昌而观所谓滕王阁者。其冬,以天子进大号,加恩区内,移刺袁州。袁于南昌为属邑,私喜幸自语,以为当得躬诣大府,受约束于下执事,及其无事且还,倘得一至其处,窃寄目偿所愿焉。至州之七月,诏以中书舍人太原王公为御史中丞,观察江南西道,洪、江、饶、虔、吉、信、抚、袁悉属治所。八州之人,前所不便及所愿欲而不得者,公至之日,皆罢行之。大者驿闻,小者立变。春生秋杀,阳开阴闭。令修于庭户数日之间,而人自得于湖山千里之外。吾虽欲出意见,论利害,听命于幕下,而吾州乃无一事可假而行者,又安得舍己所事以勤馆人?则滕王阁又无因而至焉矣。

其岁九月,人吏浃和。公与监军使燕于此阁,文武宾士皆与在席。酒半,合辞言曰:“此屋不修,且坏。前公为从事此邦,适理新之,公所为文,实书在壁。今三十五年而公来为邦伯,适及期月,公又来燕于此,公乌得无情哉?”公应曰:“诺。”于是栋楹梁桷板槛之腐黑挠折者,盖瓦级砖之破缺者,赤白之漫漶不鲜者,治之则已。无侈前人,无废后观。

工既讫功,公以众饮,而以书命愈曰:“子其为我记之。”愈既以未得造观为叹,窃喜载名其上,词列三王之次,有荣耀焉,乃不辞而承公命。其江山之好,登望之乐,虽老矣,如获从公游,尚能为公赋之。

元和十五年十月某日,袁州刺史韩愈记。

【译文】

我小时候就听说誉满江南的临观美景很多,而滕王阁独独排在第一位,有瑰丽、奇伟、绝妙、独特的称赞。等到看了三王所作的序、赋、记等(即王勃《膝王阁序》、王绪作的赋,及中丞王公所作《修阁记》),觉得文章写得很是壮美,更加想要去观赏细读,以便忘却自己的烦恼。在朝中做官,没有能如愿。元和十四年,因为上书发表意见(指上《论佛骨表》),被贬官到潮州,贪图走便道更快些,走了海路,未能途经南昌去观赏滕王阁。这个冬天,因为天子进大号,施恩于潮州区内,让我移职到了袁州,袁州对南昌来说是隶属都邑,我窃自欣喜庆幸,自认为应能够亲自进见太府,受其下执事的约束,在没有公事回去后,如能到滕王阁那儿去,该能一饱眼福,了却心愿了。到袁州后的七月里,诏命让中书舍人太原的王公做御史中丞,前来视察江南西道;洪、江、饶、虔、吉、信、抚、袁八州都属于治理范围。八州的人,这以前不便于做以及愿意去做却没有做成的事,在王公到达那天,全都停止进行。大的事情通过使者告知,小的事情立刻就改变了。过了一些时日,百姓有美好的品德,然而您在很远的地方游山玩水。我虽然想提出意见,讨论其中利害,在幕下听候命令,可是我们州却没有一件事可以用来作借口出行的,又怎么能舍掉自己要做的事来劳顿馆人?这样,又没有理由可以去滕王阁了。

这一年九月,百姓、官吏关系和谐,王公和监军在滕王阁设宴,文官、武将、宾客、士人都就座了。酒饮到一半,都说:“这房子再不修理,就要坏掉了。以前王公您在这地方做事,正好整修翻新过,您所写的文章,还写在壁上,现在三十年后,您到这儿来任父母官,恰逢周年整月,您又来这儿设宴,您怎么会没有感情呢?”王公答应道:“好吧。”于是,主梁、柱子、屋梁、椽子、门板、门槛有腐朽、发黑、弯曲折断了的,盖瓦、级砖有破了缺了的,红白浸染不鲜明了的,都加以修整治理。不比前人奢侈,但也没有荒废作为后代可观赏的美景。

工程已结束,王公和大家一起喝酒相庆,并写信嘱吒我说:“你一定替我记下这件事!”我虽然因没能到现场观赏而感叹,但还是很高兴能在这件事上留名。文章排在三王之后,是一种荣耀啊!于是并不推辞,而是接受了王公的重托。那江山的美景,登高望远的快乐,即使我老了,如果能够和王公一起游览,还可以为王公作赋。

元和十五年(820年)十月某日,袁州刺史韩愈记。

答张籍书

《新唐书》载:“籍性狷直,尝责愈喜博塞及为驳杂之说,议论好胜人,其排佛老,不能著书若扬雄、孟轲以垂世。”张籍先后两次以书诘责,韩愈也作两书作答,这是第一书。文中虽有强词夺理之处,写来却颇费曲折,用笔伸缩很有玄机。因韩与张之间交情较深,所以在动笔时相当用心,既要维护朋友间的情谊,避免生硬的口气,又要表明自己的立场,给对方明确的答辩。如果开篇就开始辩驳,肯定会有板着脸教训人的嫌疑,于是作者起笔先叙述两人结交的过程,写得亲热而动情;接着便是更为亲热的表示:忽而讶其无书,忽而幸其有书。这种铺垫使后面的逐条批驳得以在宽松的气氛中展开,尽量照顾了朋友的颜面。此文主旨虽是讲经论道,但不掺陈腐言辞,作者信手拈来,辩驳处无激烈之词,自信中含冲和之气,通篇隐现出大家风范。文章语言质朴、简洁,体现了韩愈作文的一贯风格。

【原文】

愈始者望见吾子于人人之中,固有异焉;及聆其音声,接其辞气,则有愿交之志。因缘幸会,遂得所图,岂惟吾子之不遗,抑仆之所遇有时焉耳。近者尝有意吾子之阙焉无言,意仆所以交之之道不至也。今乃大得所图,脱然若沉疴去体,洒然若执热者之濯清风也。然吾子所论,排释老不若著书,嚣嚣多言,徒相为訾。若仆之见,则有异乎此也。

夫所谓著书者,义止乎辞耳。宣之于口,书之于简,何择焉?孟轲之书,非轲自著,轲既殁,其徒万章、公孙丑相与记轲所言焉耳。仆自得圣人之道而诵之,排前二家有年矣。不知者以仆为好辩也。然从而化者亦有矣,闻而疑者又有倍焉。顽然不入者,亲以言谕之不入,则其观吾书也,固将无得矣。为此而止,吾岂有爱于力乎哉?

然有一说:化当世莫若口,传来世莫若书。又惧吾力之未至也。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吾于圣人,既过之,犹惧不及;矧今未至,固有所未至耳。请待五六十然后为之,冀其少过也。

吾子又讥吾与人人为无实驳杂之说,此吾所以为戏耳;比之酒色,不有间乎?吾子讥之,似同浴而讥裸裎也。若商论不能下气,或似有之,当更思而悔之耳。博塞之讥,敢不承教。其他俟相见。

薄晚须到公府,言不能尽。愈再拜。

【译文】

我刚开始在人群中见到您时,您本异于常人;等到听了您的声音,接触到您的文章,就有了和您交往的愿望。因为缘分,很幸运地和您相会,于是得以满足心愿,不只是您不嫌弃我,也是我碰到的时机好啊!曾经遗憾得不到您的意见,以为是我和您交往的途径不够呢。现在才大大满足了心愿,一下子就像积年老病突然间离身一样轻松;就像拿着热东西的人突然吹到凉风一样清新。但您所说的:排斥佛老,比不上写书,吵吵嚷嚷好多话,只白白地互相指责。在我看来,却与此不同。

所说的写书,大义只限于文辞。口头宣传、写于简上,有什么挑的呢?孟轲的书,不是孟轲自己写的,是他去世之后,弟子万章、公孙丑一起记下他说过的话写成的。我自从得到圣人的大道并宣传它,抵制佛、老两家,已经有些年头了。不了解我的人,以为我喜欢辩论。但听从我,被我的宣传教化了的也有,听了以后有所怀疑的人数又要比前者多一倍。固执听不进我的话的,亲自用话教育都听不进去,那么看我的书也必将无所收获,为了改变这种情况,我怎么会舍不得力气呢?

但也有一种说法:教化当世,没有比亲口宣传更好的方法;世代流传,没有比著书更好的方法了。又担心我的能力达不到,三十岁当有所成就,四十岁当不再疑惑,我和圣人相比,已经过了三十而立的年龄,仍担心不及圣人。何况,现在没有达到圣人要求的那样,而且本来就有不能及的地方。请让我等到五六十岁以后再来做著书的事吧,希望可少犯些错误。

您还指责我和众人做没有实际内容、驳杂的议论,这是我开玩笑的;和酒色相比,毕竟还是有差异的吧?您指责这一点,就像一同洗澡却批评裸体一样。若是说商量讨论我没能谦虚些,恐怕是有的,我会认真考虑并改正的。对于博杂不通的指责,我斗胆不敢听从教导。其他的等见面后再谈。

临近傍晚我要到公府去,不能详细说。韩愈再拜。

与李翱书

李翱是唐代古文家,与韩愈交情很好,互相视为知己,是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李翱曾向当时权贵张建封推荐韩愈,称其为豪杰之士,并赞誉韩愈是天下数百年才有的奇才。但事情并不如意,在张建封的帮助下,韩愈仅获得了府推官的卑微职位。对志向宏大的韩愈来说,寄人篱下的生活肯定非他所愿,但英雄失路,无法出头,只能忍辱负气暂受困顿。李翱曾劝他舍去这个小官前往京师寻求前程,可韩愈早已对朝廷心灰意冷,便婉拒了朋友的好意。此文正是对李翱的答复。文中说家累无所托,入京无所资,迫不得已,只有栖身篱下,自责自悲,反复嗟叹。而李翱的处境当时也颇为艰难,和韩愈相似,于是韩文既为自己伤悲,又为李翱鸣不平,借以抒发抑郁之气。文章读来句句是泪,字字带血,写得极其悲壮感人。孙琮云:“……极愤懑中自有笔歌墨舞之妙。”

【原文】

使至,辱足下书。欢愧来并,不容于心。嗟乎,子之言意皆是也!仆虽巧说,何能逃其责邪?然皆子之爱我多,重我厚。不酌时人待我之情,而以子之待我之意,使我望于时人也。

仆之家本穷空,重遇攻劫,衣服无所得,养生之具无所有,家累仅三十口,携此将安所归托乎?舍之入京不可也;挈之而行不可也。足下将安以为我谋哉?此一事耳。足下谓我入京诚有所益乎?仆之有子,犹有不知者,时人能知我哉?持仆所守,驱而使奔走伺候公卿间,开口论议,其安能有以合乎?仆在京城八九年,无所取资,日求于人,以度时月。当时行之不觉也,今而思之,如痛定之人思当痛之时,不知何能自处也。今年加长矣,复驱之使就其故地,是亦难矣!

所贵乎京师者,不以明天子在上,贤公卿在下,布衣韦带之士谈道义者多乎?以仆遑遑于其中,能上闻而下达乎?其知我者固少,知而相爱不相忌者又加少。内无所资,外无所从,终安所为乎?

嗟乎!子之责我诚是也,爱我诚多也,今天下之人有如子者乎?自尧舜已来,士有不遇者乎?无也?子独安能使我洁清不而处其所可乐哉?非不愿为子之所云者,力不足,势不便故也。仆于此岂以为大相知乎?累累随行,役役逐队,饥而食,饱而嬉者也。其所以止而不去者,以其心诚有爱于仆也。然所爱于我者少,不知我者犹多,吾岂乐于此乎哉?将亦有所病而求息于此也。

嗟乎!子诚爱我矣,子之所责于我者诚是矣。然恐子有时不暇责我而悲我,不暇悲我而自责且自悲也。及之而后知,履之而后难耳。孔子称颜回“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彼人者,有圣者为之依归,而又有箪食瓢饮足以不死。其不忧而乐也,岂不易哉!若仆无所依归,无箪食,无瓢饮,无所取资,则饿而死,其不亦难乎!子之闻我言,亦悲矣。嗟乎!子亦慎其所之哉!

离违久,乍还侍左右,当日欢喜,故专使驰此候足下意,并以自解。愈再拜。

【译文】

您派来送信的使者到了,感谢您给我写信。我欢快和惭愧的心情搅和在一起,似乎心里都要满了。唉呀!您说的道理都是对的!我即使能够辩驳,又怎么能逃避那些责备呢?但这都是您看得起我,对我关怀深厚。我不考虑社会上的人如何对我,但凭着您对我的关心,我又对社会上的人抱有期望。

我家里本来很穷,又遭到抢劫,衣服被抢了,用来维持生活的东西都没有了,家里的人口多达三十个,我将带着他们去哪里呢?抛下他们到京城去,不行;带着他们走,也不行。您告诉我将怎么做呢?这是一件事情。您说我到京城去的确有好处吗?我纵然有您这样的朋友,但您还有不了解我的地方,社会上的人又怎么能了解我呢?对自己想法的坚持,驱使我在公卿大夫之间奔走伺候,开口发表议论,但我说的又怎么能符合他们的心意呢?我在京城八九年,没有得到任何援助,每天都靠乞求别人过日子。当时行动起来没什么感觉,现在想起来,就像痛完了的人回想当时正痛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坚持下来的。今年年纪更大了,又被驱使到老地方去,这又难了啊!

之所以看重京城的原因,不就是因为这里上有圣明的皇帝,下有贤德的臣子,还没当官但可以与他们一起讨论道义问题的读书人很多吗?像我这样到处奔走但不明其理,能够做到向上汇报向下传达吗?了解我的人本来就少,了解而互相喜爱、不互相猜忌的人又更少。朝中没有能够帮助的人,在外没有可以跟从的人,到底是为什么?

唉呀!您对我的批评的确是对的,您对我的感情的确是深厚的,现在天下人还有像您这样的吗?从尧舜的时代以来,贤士有不受知遇的吗?没有吧?您怎能让我既保持高洁的秉赋,不必乞援度日,又能得其所乐呢?不是我不愿意照您说的到京城去,只是因为心力不足,形势不方便的缘故。我在这儿难道觉得和他们非常亲密吗?很多人在一起,忙忙碌碌,饿了就吃东西,饱了就寻欢作乐。那些人中也有不想让我离开的,是因为他心里的确有爱惜我的感情。但是爱惜我的人少,不了解我的人多,我怎么会为这些高兴呢?是因为也会有些暂时解决不了的困难,在这里想临时缓解一下。

唉呀!您的确爱惜我,您对我的责备确实是对的。但是我恐怕您会为来不及责备我而可怜我,来不及可怜我而自责自怜。亲身经历过以后才能够了解,亲身经历过以后才知道困难。孔子称赞颜回说:“每天只吃一小箪饭,喝一小瓢水,别人忍受不了这种艰苦生活,颜回却始终不改变他乐观的态度。”那样的人,有圣人作为依靠,又有一小箪饭和一小瓢水保证不会困顿,他不忧虑而感到快乐,不是容易的事情吗!像我这样没有依靠,没有一小箪饭,没有一小瓢水,没有可以得到的援助,那么饥饿致死,不也是容易的吗!您听到我这些话会感到伤心吧!唉呀!您也要慎重地选择自己的生活道路!

我们分开已经很久了,重又回到您的身边,我非常高兴,所以专门派人骑马到您那儿去征求您的意见,并用来宽慰自己。韩愈再次拜谢。

平淮西碑

元和十二年(817年)八月,宰臣裴度为淮西宣慰处置使,兼彰义军节度使,请愈为行军司马。平定动乱后,随裴度还朝。诏命他撰碑记平淮战事,于是便有了此文。茅坤云:“通篇次第战功摹仿《史》、《汉》,而其辞旨特自出机轴。其最好处在得臣下颂美天子之体。”孙琮《山晓阁唐宋八大家选·韩昌黎集》卷三云:“一起,从天眷大唐,祖功宗德,原原委委说来,何等阔大……然后入平蔡始末,记廷议、记命帅、记战阵、记克敌、记赦宥、记论功,段段写来如临其境,浩浩荡荡,山岳皆惊……”历代评论家给予此文极高的评誉,认为作者叙事有法,抑扬起伏,可谓钧天之奏。而康熙《御选古文渊鉴》卷三十六云:“浑噩似诰铭,高古如《雅》、《颂》,体裁弘巨,断为唐文第一。”

【原文】

天以唐克肖其德,圣子神孙,继继承承,于千万年,敬戒不怠,全付所覆,四海九州,罔有内外,悉主悉臣。高祖、太宗,既除既治;高宗、中、睿,休养生息;至于玄宗,受报收功,极炽而丰,物众地大,孽芽其间;肃宗、代宗、德祖、顺考,以勤以容,大慝适去。稂莠不薅,相臣将臣,文恬武嬉,习熟见闻,以为当然。

睿圣文武皇帝,既受群臣朝,乃考图数贡,曰:“呜呼!天既全付予有家,今传次在予,予不能事事,其何以见于郊庙?”群臣震慑,奔走率职。明年,平夏;又明年,平蜀;又明年,平江东;又明年,平泽潞;遂定易定,致魏、博、贝、卫、澶、相,无不从志。皇帝曰:“不可究武,予其少息。”

九年,蔡将死。蔡人立其子元济以请,不许。遂烧舞阳,犯叶、襄城;以动东都,放兵四劫。皇帝历问于朝,一二臣外,皆曰:“蔡帅之不廷授,于今五十年,传三姓四将,其树本坚,兵利卒顽,不与他等。因抚而有,顺且无事。”大官臆决唱声,万口和附,并为一谈,牢不可破。

皇帝曰:“惟天惟祖宗所以付任予者,庶其在此,予何敢不力。况一二臣同,不为无助。”曰:“光颜,汝为陈、许帅,维是河东、魏博、阳三军之在行者,汝皆将之。”曰:“重胤,汝故有河阳、怀,今益以汝,维是朔方、义成、陕、益、凤翔、延、庆七军之在行者,汝皆将之。”曰:“弘,汝以卒万二千属而子公武往讨之。”曰:“文通,汝守寿,维是宣武、淮南、宣歙、浙西四军之行于寿者,汝皆将之。”曰:“道古,汝其观察鄂岳。”曰:“愬,汝帅唐、邓、随,各以其兵进战。”曰:“度,汝长御史,其往视师。”曰:“度,惟汝予同,汝遂相予,以赏罚用命不用命。”曰:“弘,汝其以节都统诸军。”曰:“守谦,汝出入左右,汝惟近臣,其往抚师。”曰:“度,汝其往,衣服饮食予士,无寒无饥。以既厥事,遂生蔡人。赐汝节斧、通天御带,卫卒三百。凡兹廷臣,汝择自从,惟其贤能,无惮大吏。庚申,予其临门送汝。”曰:“御史,予闵士大夫战甚苦,自今以往,非郊庙祠祀,其无用乐。”

颜、胤、武合攻其北,大战十六,得栅城县二十三,降人卒四万。道古攻其东南,八战,降万三千。再入申,破其外城。文通战其东,十余遇,降万二千。入其西,得贼将,辄释不杀,用其策,战比有功。

十二年八月,丞相度至师,都统弘责战益急,颜、胤、武合战益用命。元济尽并其众,洄曲以备。十月壬申,用所得贼将,自文城,因天大雪,疾驰百二十里,用夜半到蔡,破其门,取元济以献,尽得其属入卒。辛巳,丞相度入蔡,以皇帝命赦其人。淮西平,大飨赉功,师还之日,因以其食赐蔡人。凡蔡卒三万五千,其不乐为兵,愿归为农者十九,悉纵之。斩元济京师。

册功:弘加侍中;为左仆射,帅山南东道;颜、胤皆加司空;公武以散骑常侍帅、坊、丹、延;道古进大夫;文通加散骑常侍。丞相度朝京师,道封晋国公,进阶金紫光禄大夫,以旧官相,而以其副总为工部尚书,领蔡任。既还奏,群臣请纪圣功,被之金石。皇帝以命臣愈。臣愈再拜稽首而献文曰:

唐承天命,遂臣万邦。孰居近土,袭盗以狂。往在玄宗,崇极而圮。河北悍骄,河南附起。四圣不宥,屡兴师征。有不能克,益戍以兵。夫耕不食,妇织不裳。输之以车,为卒赐粮。外多失朝,旷不岳狩。百隶怠官,事亡其旧。

帝时继位,顾瞻咨嗟。惟汝文武,孰恤予家?既斩吴蜀,旋取山东。魏将首义,六州降从。淮蔡不顺,自以为强。提兵叫谁,欲事故常。始命讨之,遂连奸邻。阴遣刺客,来贼相臣。方战未利,内惊京师。群公上言,莫若惠来。帝为不闻,与神为谋。乃相同德,以讫天诛。

乃敕颜、胤、武、古、通,咸统于弘,各奏汝功。三方分攻,五万其师。大军北乘,厥数倍之。常兵时曲,军士蠢蠢。既翦陵云,蔡卒大窘。胜之邵陵,郾城来降。自夏入秋,复屯相望。兵顿不励,告功不时。帝哀征夫,命相往厘。士饱而歌,马腾于槽。试之新城,贼遇败逃。尽抽其有,聚以防我。西师跃入,道无留者。

额额蔡城,其疆千里。既入而有,莫不顺俟。帝有恩言,相度来宣:“诛止其魁,释其下人。”蔡之卒夫,投甲呼舞;蔡之妇女,迎门笑语。蔡人告饥,船粟往哺;蔡人告寒,赐以缯布。始时蔡人,禁不往来;今相从戏,里门夜开。始时蔡人,进战退戮;今旰而起,左飨右粥。为之择人,以收余惫;选吏赐牛,教而不税。

蔡人有言,始迷不知。今乃大觉,羞前之为。蔡人有言,天子明圣;不顺族诛,顺保性命。汝不吾信,视此蔡方;孰为不顺,往斧其吭。凡叛有数,声势相倚;吾强不支,汝弱奚恃;其告而长、而父、而兄;奔走偕来,同我太平。淮蔡为乱,天子伐之。既伐而饥,天子活之。

始议伐蔡,卿士莫随。既伐四年,小大并疑。不赦不疑,由天子明。凡此蔡功,惟断乃成。既定淮蔡,四夷毕来。遂开明堂,坐以治之。

【译文】

上天因为唐能恪守它的旨意,保佑唐圣子神孙代代继承,千万年也不终止。又因唐恭敬谨慎一直不懈怠,上天将所覆盖之处全部交给了它,统治四海九州,不分内外,全由唐来主管,都对唐称臣。唐高祖、唐太宗开创了基业,唐高宗、中宗、睿宗休养生息。到玄宗时,国家达到极盛,功业最为显赫丰厚,物品丰富,版图广大,但危机隐忧也在滋长。其后是肃宗、代宗,到了德宗,继承先辈之位,因其宽容大度,留下了藩镇祸害未能根除,所任用的官员都只知吃喝玩乐,对藩镇的跋扈和各自为政习以为常,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

睿智圣明文武双全的皇帝(宪宗)接受群臣朝拜之后,考察版图计算贡赋,说道:“哎呀!上天既然将全天下交给我们李家,现在传到我,我如果不能做出点事业来,将有什么脸面去见郊庙的列祖列宗呢?”大臣们都为之震恐害怕,争抢着做好本职工作。第二年就平定了夏,又一年平定了蜀,又一年平定了江东,再过一年又平定了泽潞,后来又平定了易、定两州,并致书给魏、博、贝、卫、澶、相,没有不顺从朝廷意愿的。皇上说:“不能一直用武力,我还是稍微停息休整一下吧。”

元和九年(814年)蔡州大将去世,蔡州的人请求拥立旧将的儿子吴元济为节度使,天子没有允许。于是蔡军就焚烧舞阳城,进犯叶城和襄城,威胁到东都洛阳,他们放纵军队四处劫掠。皇帝多次和朝中大臣商议对策,除了一两个大臣外,都说:“蔡州将帅不由朝廷任命的现象到如今已经有五十年了,已传了三个姓的四名大将了,他们基础雄厚,武器锋利,士兵勇猛,和其他藩镇不可相提并论。趁时机安抚他们和他们友好相处,可保他们顺从不生事变。”大官一提倡,其他人随声附和,都主张这样,似乎已成决议,不可辩驳。

皇帝说:“上天和祖先之托付我重任,大概就是削平藩镇,我怎么敢不努力?况且还有一两个大臣同意讨伐,还不算没有任何帮助。”又说:“光颜,你是陈、许两州的大帅,凡是河东、魏博、阳三地所有在编部队,都由你率领。”又命令说:“重胤,你原来有河阳、怀两地军队,现在我给你加兵,凡是朔方、义成、陕、益、凤翔、延、庆七地所有在编部队,都由你率领。”又说:“弘,你率一万二千人,带着你的儿子公武前往讨伐。”又说:“文通,你固守寿州,凡是宣武、淮南、宣歙、浙西四地部队驻扎在寿州的,都由你率领。”又说:“道古,你去鄂岳做观察使。”又说:“愬,任你为唐、邓、随三州主帅,带兵参加讨伐。”又说:“度,你任御史,前往视察监督部队。”还说:“度,只有你和我意见统一,你要辅佐我,奖赏那些听从命令的人,惩罚那些不服从命令的人。”又说:“弘,你持节以都统的身份统率各路军马。”还说:“守谦,你是我的左右侍从,以天子近臣的身份前去尉问军队。”又说:“度,你去了那里,要给士兵们足够的衣服饮食,不要使他们受冻受饿。平定蔡州之后,要体恤蔡州的百姓。我赐给你符节、斧钺和通天御带,以及三百名护卫的士兵。凡是现在这里的朝中大臣,你可以自行选用让他们跟从你,你只须考虑任用贤士和有才能的人,不必忌惮大官。庚申日,我会亲自去城门送你。”又说:“御史,我怜惜士兵和将领作战会非常辛苦,自今天以后,如果不祭祀宗庙,就不要使用音乐了。”

颜、胤、武三人合力攻打蔡州北部,大的战役有十六次,夺取栅城县二十三座,使敌军四万人投降。道古攻打东南部,打了八次仗,收降了一万三千人,接下来攻入申州,攻破了申的外城。文通攻打东部,和敌军作战十几次,俘获敌军一万二千人。李攻入蔡州西部,俘获敌人将领都马上释放而不处死,利用降将的计谋在战斗中一再立功。

元和十二年(817年)八月丞相裴度来到军队中,都统弘更加急切地督促战斗,颜、胤、武三军联合作战也更加卖命,吴元济把他的部队全部合在一处躲开防备着。十月壬申日,李利用俘虏的敌将,从文城借着大雪天快马奔驰了一百二十里,在半夜时到了蔡州城,攻破城门,抓住了吴元济献上,于是吴元济属下所有人马全数被抓获。辛巳日,丞相裴度来到蔡州,传皇帝的命令赦免了蔡州降军。淮西被平定之后,大肆设宴庆功。军队回师那天,还把粮食赐给了蔡州百姓。蔡州降卒一共有三万五千人,其中不想再当兵而愿意回家务农的占到十分之九,朝廷把他们全部释放,并在京师把吴元济斩首。

战后评功封赠如下:弘,加封侍中;李任左仆射,并做山南东道的大帅;颜、胤加封为司空;公武任散骑常侍,统率、坊、丹、延四地军队;道古进为大夫;文通,加封为散骑常侍。丞相裴度到京师朝觐,还在路上时就被封为晋国公,后来又封金紫光禄大夫,仍任宰相。并让他的副手做工部尚书,做蔡州节度使。回来上奏完毕以后,大臣们请求记载圣上的功德,刻于金石之上。皇帝命令臣下韩愈来办理,臣下韩愈拜了两次,磕头行礼以后,献上文章,写道:

唐朝顺承上天的旨意,臣服了上万邦国。熟络居住在附近的人,袭击盗贼和狂徒。到玄宗时,国家达到极盛进而开始衰败,黄河以北藩镇凶悍骄恣,黄河以南的藩镇附和而起。四位圣明贤君多次举兵讨伐,但未能成功征服,只好增加兵力戍守。男人们耕作了却没有饭吃,女人们织了布却没有衣裳穿。朝廷派车到各地去给士兵们筹集运送军粮。藩镇的节度使大多不按期朝觐,天子例行的巡视也被废置,百官懈怠、玩忽职守,办事也不再依据旧有的规章制度。

宪宗皇帝继位时,曾环顾而感慨:“你们文武百官,谁体恤祖宗传下的家业!”天子斩杀了吴蜀地区的叛贼,收复了太行山以东地区。魏地一员将领首先起义归顺,六个州都跟着顺从了中央。只有淮西蔡州不归顺,自认为势力强大。他们率领兵马挑衅,想要像以前那样割据一方。刚刚下令征讨,就触怒了另一奸诈的藩将,他们暗地里派遣刺客,来刺杀宰相和大臣。刚开战时形势不利,惊动了京城。许多公卿大臣上书,都说不如给些恩惠安抚他们。天子不理睬这些建议,坚持自己的主张,并任用观点一致的人为助手来完成上天的责罚诛杀。

敕令颜、胤、武、古、通六人都由弘统领,各人去征伐贼寇立功。他们从三个方向分头进攻,共率了五万军队。大部队往北乘胜掩杀,往往数倍于敌军。翦灭陵云叛军后,蔡州兵力大为困窘。在邵陵打了胜仗后,郾城的叛军赶紧来投降。从夏天打到秋天,军队驻扎的营地连绵不断,可以互相望得见。即使军士困顿不振奋了,还不时传来战功。天子哀怜出征的将士,命令丞相前往慰问。将士们吃饱后,高兴得唱起歌,连马都在马槽边兴奋得腾跳。到新城试战了一次,叛军一碰上就溃败了。他们抽调了自己所有的东西,聚在一起来防备抵御我军,我西路部队冲进来以后,路上什么都没有能剩下来。

战乱不休的蔡州,方圆上千里,攻破占领以后,没有一地不归顺的。天子有恩典的圣言,让丞相裴度来传给他们:“诛杀只限于罪魁祸首,释放他手下的兵士百姓。”蔡州的士卒,都扔掉盔甲欢呼跳舞。蔡州的妇女都站在门口高兴地谈论。蔡州百姓报告说闹饥荒,朝廷就用船装着粟去救济他们。蔡地百姓说寒冻,朝廷就赐给他们缯布御寒。刚开始的时候,蔡州的人彼此间不相往来,现在,他们一起谈笑嬉戏,院门夜里还开着。当初,蔡州的人,前进就要战斗,后退就要被杀;现在,睡足了才起床,左边有吃的,右边有喝的。天子为他们选择贤人来管理,替他们选择官吏,赐给他们牛,教化他们却不征赋税。

蔡州的人有这样的说法:开始的时候迷惑不知晓,现在才完全明白过来,为以前所做的事羞惭。蔡州的人也有这样说的:天子睿智圣明,不归顺就灭族,归顺了就能保住性命。你要是不相信我,看看蔡州吧,谁要是不顺从朝廷就要改正。凡是叛军都有定数,他们凭声势相互依恃;势力强盛的都支持不住,势弱的又有什么可依仗?去告诉你们的长官、父亲、兄弟,快快一起赶到这边来,来和我们一起享受太平。淮西蔡州发生叛乱,天子讨伐了他们;虽然战争过后闹了饥荒,但天子救活了蔡州饥民。

刚开始讨论征伐蔡州时,公卿和士大夫都不愿跟随,讨伐持续了四年,大大小小的官员都产生了怀疑,不赦免叛贼也不怀疑胜利,那是由于天子的圣明。这次伐蔡成功,主要是靠果断才成功的。平定淮西蔡州以后,四方蛮夷都来臣服。于是,天子当朝,藩镇臣服,尊卑秩序既定,天下大治。

毛颖传

此作以史为戏,巧夺天工,被誉为千古奇文。当时,连韩愈的学生张籍也对老师的游戏笔墨大惑不解,认为本文诙诡滑稽。历朝累代,这种对本文的非议持续不断,然而更多的人却对此文极为推崇。柳宗元曾如此叹服:“吾索而读之,若捕龙蛇,搏虎豹,急与之角,而力不敢暇。”作者借笔喻人,以游戏的笔法,凭空撰造而又写得头头是道,行文生动曲折,饶有情趣。写家世有兴衰之感,写遇合有出处之奇,写才学便见学富五车,写性情便见超俗不群,写宠幸便见信任无两,写朋友便见相处融洽,写退休便见衰老赋闲,写子孙便见族姓繁衍……文中借毛笔的身世与经历来反映官场现象,是有一定现实意义的,作者寓说教于游戏中,或庄或谐,不失为一篇奇妙之作。评者多以为作者写此文模仿《史记》笔法,文中自有高古之气。

【原文】

毛颖者,中山人也。其先明视,佐禹治东方土,养万物有功,因封于卯地,死为十二神。尝曰:“吾子孙神明之后,不可与物同,当吐而生。”已而果然。明视八世孙,世传当殷时,居中山,得神仙之术,能匿光使物,窃恒娥,骑蟾蜍入月,其后代遂隐不仕云。居东郭者,曰,狡而善走,与韩卢争能,卢不及。卢怒,与宋鹊谋而杀之,醢其家。

秦始皇时,蒙将军恬南伐楚,次中山,将大猎以惧楚。召左右庶长与军尉,以《连山》筮之,得天与人文之兆。筮者贺曰:“今日之获,不角不牙,衣褐之徒,缺口而长须,八窍而趺居,独取其髦,简牍是资,天下其同书,秦其遂兼诸侯乎!”遂猎,围毛氏之族,拔其豪,载颖而归,献俘于章台宫,聚其族而加束缚焉。秦皇帝使恬赐之汤沐,而封诸管城,号曰管城子,日见亲宠任事。

颖为人强记而便敏,自结绳之代以及秦事,无不纂录。阴阳、卜筮、占相、医方、族氏、山经、地志、字书、图画、九流、百家、天人之书,及至浮屠、老子、外国之说,皆所详悉。又通于当代之务,官府簿书,市井货钱注记,惟上所使。自秦皇帝及太子扶苏、胡亥、丞相斯、中车府令高,下及国人,无不爱重。又善随人意,正直、邪曲、巧拙,一随其人;虽见废弃,终默不泄。惟不喜武士,然见请亦时往。累拜中书令,与上益狎,上尝呼为“中书君”。上亲决事,以衡石自程,虽宫人不得立左右,独颖与执烛者常侍,上休方罢。颖与绛人陈玄、弘农陶泓及会稽褚先生友善,相推致,其出处必偕。上召颖,三人者不待诏,辄俱往,上未尝怪焉。

后因进见,上将有任使,拂拭之,因免冠谢。上见其发秃,又所摹画不能称上意。上嘻笑曰:“中书君,老而秃,不任吾用。吾尝谓君中书,君今不中书邪?”对曰:“臣所谓尽心者。”因不复召,归封邑,终于管城。其子孙甚多,散处中国夷狄,皆冒管城,惟居中山者,能继父祖业。

太史公曰:毛氏有两族,其一姬姓,文王之子,封于毛,所谓鲁、卫、毛、聃者也。战国时,有毛公、毛遂。独中山之族,不知其本所出,子孙最为蕃昌。《春秋》之成,见绝于孔子,而非其罪。及蒙将军拔中山之豪,始皇封诸管城,世遂有名,而姬姓之毛无闻。颖始以俘见,卒见任使。秦之灭诸侯,颖与有功,赏不酬劳,以老见疏,秦真少恩哉!

【译文】

毛颖,是中山人。他的祖先是兔子,帮助大禹治理东方,养育万物,有了功劳,于是被封在卯地,死后成为十二神之一。他曾经说:“我的子孙是神灵的后代,不同于其他动物,应当从口中吐生出来。”以后真的就是这样。兔子的第八代孙叫,历来传说他在殷商时住在中山,学到神仙法术,可以隐身又能役使鬼神,后来拐骗了恒娥,骑上蟾蜍飞进月宫。而他的后代就隐居起来再不肯做官。其中有个住在东郭的叫,狡猾矫健而又善于奔跑,他跟韩卢比赛高低,韩卢赶不上他。韩卢恼羞成怒,串通宋鹊合谋杀害了他,还把他的全家剁成肉酱。

秦始皇时,蒙恬将军带兵南下征伐楚国,驻扎在中山,准备举行大规模的狩猎来向楚人示威。蒙恬吩咐军中庶长和军尉按照《连山》卦来占卜吉凶,结果得到上天帮助人类的卦兆。卜官祝贺说:“今天所获的猎物,不长犄角也不长利牙,身穿粗布衣服,嘴上有缺口并且长着长长的胡须,全身有八个孔窍并且盘腿而坐,专门选拔他们其中的俊豪,以后文书籍簿就靠他了。天下将要统一文字了,秦国将要最后兼并六国!”于是秦军出去打猎,包围了毛氏家族,俘虏了他们的族长毛颖。蒙恬在章台宫里向秦王献了俘虏,把毛氏家族集合起来然后加以看管。秦始皇让蒙恬赐给毛颖汤沐,并把他封在管城,称为管城子,从此,日益得到秦始皇的亲近、宠爱和信任。

毛颖为人博学强记并且聪敏伶俐,从远古结绳时代一直到秦朝的史事,没有他不编纂记录的。阴阳、卜筮、相术、医方、族氏、山经、地志、字书、图画、九流、百家、研究自然和人性的书,以及佛教、老子、外国的学说,他都有详细的了解。他还很精通当代的事务,官府簿记、文书、市场账目,只要皇帝使唤派遣,没有什么不会做的。从秦始皇帝到太子扶苏、公子胡亥、丞相李斯、中车府令赵高,以及下边的普通百姓,没有不喜爱看重他的。毛颖又善于顺从别人的心意,不论正直、邪曲、巧拙,完全顺从别人的意愿,即使被抛弃不用,也始终保持缄默不向外人泄露。只是不喜欢武士,然而如果受到武士的邀请也按时前往。累官升迁做了中书令,跟皇帝更加亲近,皇帝曾经称他叫“中书君”。皇帝亲自处理日常政事,每天要看一石重的文书,这时即使宫中妃妾也不能侍立在他的左右,唯独毛颖和拿灯烛的太监常常侍从。等到皇帝休息他才退下。毛颖跟绛州人陈玄、弘农人陶泓、会稽人褚先生很交好,互相推举引荐,他们不论在职退职,都一定偕同。皇帝召见毛颖时,三个朋友不等召见就一起去了,皇帝也从没因此怪罪他们。

后来有一次毛颖上殿朝见皇帝时,皇帝打算派他担负某项使命,毛颖立即摘下帽子推辞,皇帝看见他头顶秃了,又想到他近来几次谋划都不符合自己的心意,于是用取笑的口吻说:“中书君如今年老又发秃,不能胜任使命。我曾称你‘中书’,现在你不是个称职的中书了吧?”毛颖回答说:“臣下就是所说的‘竭尽心力’的人。”从此秦始皇帝就不再召见他,让他回到自己的封地,最后死在管城。他的子孙很多,散居在中原和边远蛮夷之地,都冒称管城毛氏,其实只有住在中山的一族能够继承祖父辈的事业。

太史公说:毛氏有两支宗族,其中的一支姓姬,西周文王的儿子封在毛地的,就是所说的鲁、卫、毛、聃四个诸侯国中的毛氏。战国的时候有叫毛公、毛遂的。只有中山这一族不知道它是从哪个祖先分出来的,他们的子孙却最为繁盛。《春秋》这部书写成时,毛氏曾与孔子断绝关系,可是这并不是他的罪过。到了蒙恬将军选取中山俊豪,秦始皇把毛颖封在管城,这时毛氏当中姬姓一族就没有再听说了。毛颖起初以俘虏身份被秦始皇召见,最终得到皇帝的重用,秦国消灭诸侯各国,毛颖参与其中是有功劳的。给他的微薄封赏,远远不能跟他的功劳相符,因为他年老就被冷落疏远,秦朝真缺少恩义啊!

祭十二郎文

十二郎是韩愈的侄子,韩愈三岁丧父,从小由大哥大嫂抚养,和十二郎生活在一起,叔侄感情非常深厚。十二郎死时不满四十岁,韩愈得知他去世的消息,十分悲痛,写下了这篇祭文。文中追忆了自己和十二郎两人幼年时孤苦伶仃,相依为命;长大后各自谋生不能互相照料;以及得知凶讯后的极度悲伤的心情和告慰死者的一些打算。全文情意真挚,扣人心弦,不愧为祭悼文中的“千年绝调”。

【原文】

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

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来。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

去年,孟东野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至斯乎?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然后惟其所愿。

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自今以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

【译文】

某年某月某日,在你的小叔叔韩愈听到你去世消息后的第七天,方才能含悲忍痛来表达心意,派建中从远道送去时新美味的祭品,祭告你十二郎的在天之灵:

唉!我从小便死去了父亲,等到长大,早已不记得父亲的样子,只能依靠哥哥和嫂嫂抚养。哥哥时值中年便死在南方,当时我和你都还很小,跟着嫂嫂把哥哥的棺木送回河阳的祖坟安葬。后来又和你到江南谋生,孤苦伶仃,从来不曾有一天彼此离开过。我上面有三个哥哥,都不幸很早就逝世。继承先人的后代,在孙子一辈中只剩下你,在儿子一辈中只剩下我,两代单传,只感到形单影只。嫂嫂曾经一边抚摸着你一边指着我说:“韩家两代,只剩下你们这两个人了!”你那时比我更小,可能记不得了;我当时虽然已经能够记事,可是也不懂得她话中所含的悲痛啊!我十九岁的时候,方才到京城里来。打那以后过了四年,才回去看望你。又过了四年,我到河阳去扫墓,碰着你送嫂嫂的灵柩来安葬。又过了两年,我在汴州辅助董丞相,你来探望我,住了一年,要求回去接家眷。第二年,董丞相去世,我离开汴州,结果你没有来成。这一年,我在徐州协理军务,派去接你的人刚走,我又离职,结果你又没有来成。我考虑到假使你能跟我到徐州,徐州也是客地,不可能长久住下去。如果作长远的打算,倒不如回到河阳去,准备安顿好家庭然后来接你。唉!谁想到你会这么快地离我而去呢?当时,我和你都还年轻,认为虽然暂时彼此分别,终归要长久住在一起的。所以我离开你到京城去旅居,以谋求些微不足道的俸禄。如果真的晓得事情会是这样,即使让我做极其显赫的公侯卿相,我也不愿意离开你一天而去就职的!

去年,孟东野去你那里的时候,我写了一封信让他带给你,说:“我还不满四十岁,而视力已开始模糊,头发已开始花白,牙齿也开始动摇。想起伯父、叔父和哥哥们,都是在身强力壮的中年就相继逝世,像我这样衰弱的人,怎么能够活得长呢?我不能离开职守,你又不肯来,只怕早晚间我死去,你就要空抱着无穷的悲哀而遗憾终生了。”谁想到年轻的人会死去,年长的人反而活着;强壮的人会早死,老病的人反而生存下来呢?唉!难道确实是这样吗?是做梦吧?是传来的消息不真实吧?假使确实是这样,那么我哥哥空有很好的德行却使他的儿子短命吗?你空有忠厚聪明的品质却不能承受他的德泽吗?年轻的强壮的早死,年长的衰弱的却生存吗?真不相信这是真实的。也许是做梦,也许是传来的消息不确实吧?那么东野的信,耿兰送来的消息为什么在我身旁呢?哎呀!可能是确实的了!我哥哥有很好的德行却后继无人了!你有忠厚聪明的品质应当继承他的家风的,如今却不能承受他的德泽了!真应了所谓的天命难测,神意难明了!所说的事理不能推究,寿命不能预料真是确实呀!虽然如此,但是我从今年以来,花白的头发有的变成全白了,动摇的牙齿有的脱落了,身体也日益衰弱,精神一天天地衰减,不多久就会随你而去了!如果死后有灵,那我们又能分别多久呢?如果没有灵,那我也不会悲痛多久了,而(死后)不悲痛的时间却是无穷尽的。你的儿子才十岁,我的儿子才五岁,年轻而强壮的人都不能保全,像这样的小孩子,还能指望他们将来成家立业吗?哎呀,伤心啊!哎呀,伤心啊!

你去年来信说:“近来得了软脚病,常常发作,而且有时很厉害。”我说:“这种病是江南的人常得的。”不曾忧虑此事。唉!难道竟然因为此病而丢掉了性命吗?还是另有毛病才弄到这样的呢?你的来信,是六月十七日写的。东野说:你死在六月初二;耿兰报来的消息中没有你死的日期。可能东野的使者不知道问家里人日期,耿兰的报告又不懂应该讲明日期。也许东野在给我写信时,才问使者,使者就胡乱说个日期来应付罢了。到底是不是这样呢?

如今,我派建中来吊祭你,慰问你的孩子和你的乳母。他们假如还有粮食能守到丧期结束,就等到丧期结束以后接他们来;假如不能守到丧期结束,就马上接他们来。其余的奴婢,都叫他们为你守丧。我若有财力能够替你改葬,最终会把你葬在祖先的墓地上,这样才能了却我的心愿。

唉!你生病我不晓得时间,你死亡我不晓得日期,活着不能互相照顾、在一起生活,死时又不能亲手抚着你的遗体痛哭以充分表达我的哀痛,入殓时不能靠在你的棺旁,安葬时不能亲临你的墓穴。我的所作所为对不起神灵,因而使你短命死亡,我不孝不慈,不能和你互相照顾着生活,厮守着死去,终生一个在天涯,一个在地角。你活着的时候身影未曾和我的形体互相依傍,死去以后魂灵又不能跟我在睡梦中相会,是我自己造成这种情况的,还能怨恨谁呢?苍天哪,我的悲痛怎么会有尽头!从今以后,我对人世没有什么留恋的了!还是回到故乡去,在伊水或者颍水旁边买几顷地,来度过我的晚年吧。教育我的儿子和你的儿子,希望他们能茁壮成长;抚养我的女儿和你的女儿,使她们都有个好归宿,我所能做的不过这样罢了。唉!话有说完的时候,可是哀痛的心情却不可能终结。这些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呢?哎呀,伤心啊!希望你的灵魂来享用祭品!

祭鳄鱼文

唐宪宗(李纯)元和十四年(819年),韩愈因谏迎佛骨得罪了唐宪宗而被贬为潮州刺史,这就是他所说的“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潮州地处蛮夷之地,地势潮湿,多毒蛇猛兽,水族怪类。当时鳄鱼在大小河流繁殖盛行,危及老百姓的生命财产,民怨极大,希望官府能为民除害。韩愈到任后,先礼后兵,写下了这篇告诫和驱逐鳄鱼的文章。文中郑重宣告刺史受命守土的重大责任,历数并痛责鳄鱼的罪状,向鳄鱼指明正当的出路和顽抗的下场,义正词严,立场坚定,态度鲜明,表现了作者疾恶如仇的思想和为民除害的决心。

【原文】

维年月日,潮州刺史韩愈,使军事衙推秦济,以羊一、猪一,投恶溪之潭水,以与鳄鱼食,而告之曰:

昔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泽,罔绳刃,以除虫蛇恶物,为民害者,驱而出之四海之外。及后王德薄,不能远有,则江、汉之间,尚皆弃之以与蛮、夷、楚、越;况潮、岭海之间,去京师万里哉?鳄鱼之涵淹卵育于此,亦固其所。今天子嗣唐位,神圣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内,皆抚而有之。况禹迹所,扬州之近地,刺史、县令之所治,出贡赋以供天地宗庙百神之祀之壤者哉!鳄鱼其不可与刺史杂处此土也!

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鳄鱼然不安溪潭,据处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种其子孙,与刺史亢拒,争为长雄。刺史虽驽弱,亦安肯为鳄鱼低首下心,为民吏羞,以偷活于此邪?且承天子命以来为吏,固其势不得不与鳄鱼辨。

鳄鱼有知,其听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容归,以生以食,鳄鱼朝发而夕至也。今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听从其言也。不然,则是鳄鱼冥顽不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听其言,不徙以避之,与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可杀!刺史则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其无悔!

【译文】

某年某月某日,潮州刺史韩愈派遣军事衙推秦济,用一只羊、一头猪,投入恶溪的深水里,来给鳄鱼吃,并且警告它说:

从前先王统治天下以后,封闭山林湖泽,用罗网捕,用利刃刺,来消灭成为老百姓大害的虫蛇一类恶物,把它们赶往四海之外。到后代帝王,德泽微薄,不能保有边远地区,即使长江、汉水一带,也一并放弃了,把它们让给蛮、夷、楚、越等族,何况潮州在五岭和南海之间,离京城又极其遥远。鳄鱼在这里潜藏繁殖,当然也是它的适合的场所。但是,当今皇上继承大唐帝位,既神圣,又仁慈威武,四海之外,宇宙之内,都在其安抚统治之下。何况潮州是大禹足迹所到之地,处在古扬州的境内,属于刺史、县令管理之地,是他们出贡品、赋税来供给天地、宗庙、百神祭祀所用的地方!鳄鱼可不能在这块土地上跟刺史混杂居住!

刺史接受皇上的命令,守卫这个地方,管理这里的百姓,可是鳄鱼非常凶悍,不肯在深潭里安居,盘踞此地,吃掉百姓的家畜以及熊、野猪、鹿、獐等野兽,以养肥自己,繁殖后代,和刺史对抗争雄。刺史虽然平庸懦弱,又怎么肯向鳄鱼低声下气,小心恐惧,不敢正眼而视,以致被百姓和官吏所耻笑,在这里偷生苟活呢?再说,奉了皇上的命令来任职,在情理上当然不得不同鳄鱼讲明道理。

鳄鱼假使有灵性,可要听听刺史的话:潮州这地方,大海就在它的南边,大的像鲸鱼和鲲鱼,小的像鱼虾和螃蟹,没有哪一种不被容纳的,可以在那繁殖生息。鳄鱼早晨出发,晚上就可以到达。现在我跟鳄鱼约定:在三天之内,带领你的同伴向南迁徙到大海里去,来回避皇上任命的官吏。三天不能,就延到五天;五天不能,就延到七天。如果七天还不离开,那就是鳄鱼不肯搬走了,也就是其心目中没有刺史,不肯听从他的话了。假使不是这样,那么,就是鳄鱼愚钝无知,刺史虽然有言在先,但是鳄鱼不会听,也不能理解。傲视皇上的命官,不听他的话,不肯搬走来回避他,和愚钝无知而成为百姓的祸害的,都应该杀掉。刺史就会挑选有才能有武艺的官吏和民丁,拿起强弓毒箭,来同鳄鱼周旋,一定要杀完才停手。可不要后悔!

柳子厚墓志铭

柳宗元是唐代杰出的散文家和诗人。顺宗永贞元年(805年)因参加王叔文等人领导的政治革新运动失败而被贬为永州司马。宪宗元和十年(815年)改贬永州刺史,元和十四年(819年)卒于柳州。尽管韩愈和柳宗元的政治见解和哲学思想并不一致,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深厚友谊,而且他们共同倡导古文运动,使古文创作出现了可喜的局面。本文是韩愈为柳宗元写的墓志铭。文章叙述其生平,称颂了他被贬后关心人民疾苦、真心为人民办事的政绩,对朋友重义气的美德、杰出的才华、刻苦自励的治学精神;对他的不幸遭遇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全文字字发自内心,笔端饱含情感,体现了作者与死者的君子之交,读来感人肺腑。

【原文】

子厚,讳宗元。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封济阴公。曾伯祖,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而自肆于山水间。

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藉,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行立有节概,重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遵,涿人,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

铭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译文】

柳子厚,名宗元。他的七世祖叫柳庆,担任过北魏的侍中,受封为济阴公。曾伯祖父叫柳,担任过唐朝的宰相,同褚遂良、韩瑗都因为得罪了武后,在唐高宗时被害。父亲叫柳镇,因为要侍奉母亲,便辞掉太常博士之职,要求到江南去做县官。以后,又因为不肯阿谀当权大臣,丢掉了御史之职。当权大臣死后,才又被任命为侍御史,是个出名的刚直之人。同他交往的,都是些当代的知名人士。

子厚年轻时就精明敏慧,没有什么事不明白通晓。当他父亲还在世时,他虽然年轻,但已经像个大人,一举便考中进士,崭露头角,大家都称赞柳家出了个好儿子。以后又因为考取博学宏词科,被任命为集贤殿正字。他才能出众,廉洁,很勇敢,发表议论时引古证今,熟练运用经史和诸子百家的学说,见识高超,气宇轩昂,常常能够使在座的人心悦诚服,因此名声大振,当时人们都仰慕他,愿意同他交往。许多显要人物抢着想叫他做自己的门生,众口一词地推荐他,赞扬他。

贞元十九年(802年),他从蓝田县尉升任监察御史。顺宗继承帝位后,改任礼部员外郎。碰上当权的人获罪,因此按旧例被贬谪出去做刺史。还不曾到任,又转贬为永州司马。他在闲暇的时候,治学更加刻苦,努力记诵和阅览书籍,所写的诗文像水一样,有时汪洋恣肆,有时停止积聚,使人感到既深又广,无边无际,而他自己则寄情于山水之间。

元和年间,曾经按规定被召回到京城,接着又同其他的人一道出去做刺史,被派到柳州。到任以后,他慨叹说:“这里难道不能推行政治教化吗?”他依据当地的风俗,替他们规定了教化禁令,全柳州人民都顺从、信赖他。那里有个风俗习惯,若拿儿女作抵押向人借钱,如果到约定日期不按时赎回,只要利息和本钱相等,就把人质没收充当奴仆或者婢女。子厚给他们想尽办法,使他们都能赎回去。其中那些特别穷苦,财力达不到的,就命令债主记下他们应得的工资,等到工资和借款相抵,就责令债主归还那个人质。观察使把子厚的办法推广到别的州,等到满一年,释放回家的人质将近一千人。衡山、湘水以南那些打算考进士的举子,都拜子厚做老师。其中经过子厚亲自讲授指点的,写的文章都中规中矩,有品读价值。

他被召回到京城又出去做刺史时,中山刘禹锡(字梦得)也在被遣出去的人当中,该去播州。子厚流着泪说:“播州不是人住的地方,而且梦得的老母亲还健在,我不忍心看到梦得这样窘迫,弄到没有话语去宽慰他的母亲。再说,也万万没有母子一道往边远地方去的道理。”于是他准备向朝廷请求,呈递奏章,情愿拿柳州换播州,纵使再次得罪,送了命也不悔恨。刚巧碰上有人把刘梦得的困难情况奏明朝廷,刘梦得因此改任连州刺史。唉!人在危难之时才能真正显得出节操和道义。今天,有些人平时居住在里巷的时候,彼此仰慕交好,吃喝玩乐互相邀请往来,融洽地聚在一起,假惺惺地有说有笑,互相表示谦逊,握手言欢时像要掏出心肝给对方看,指着天上的太阳涕泪俱下地发誓:不管死活都不做对不起对方的事,真像可以信得过一样。一旦碰着不过像毛发那样极小的利害,就翻脸像不认识似的。别人掉下陷阱,不但不肯伸一伸手去援救,反倒推他下去,再丢下石头,这种人,到处都是啊。这些坏事是连禽兽和野蛮人都不忍心做的,而那些人却以为做得很对。他们若听到了子厚的风格,也会因此稍微有一点惭愧吧!

子厚以前年轻时,勇于帮助别人,自己不晓得保重和爱惜自己,认为功业可以立刻成就,所以累遭贬斥。贬斥以后,又没有一个知己、有权力、有地位的人推荐提拔他,所以终于死在荒凉的边远地方,才能不被当世所用,理想也不能在当时实现。倘使子厚在当御史、员外郎的时候,自己约束自己,能像做司马、刺史时那样,也自然不会被贬斥。倘使被贬斥时有个有权势的人能够保举他,也一定会被重新起用,不至于穷困终身。然而,假使子厚被贬斥的时间不长,穷困不到极点,虽然才能比别人高,但是他的文学辞章,也一定不能经过刻苦努力以至于像今天这样传到后代,这是毫无疑义的。即使让子厚得到了自己所希望的,在一个时期内做了大官,拿那种想象的情况来换取这种现实的情况,哪一种合算,哪一种失算,必定有能分清的。

子厚于元和十四年(819年)十一月初八逝世,终年四十七岁。元和十五年(820年)七月初十,其灵柩被安葬在万年县祖坟旁边。子厚有两个儿子:大的名叫周六,刚四岁;小的名叫周七,子厚逝世后才出生。两个女儿,都还年幼。他的灵柩能够运回万年县安葬,费用都是观察使河东人裴行立君出的。裴行立有气节,重信用,同子厚结交,子厚也为他尽过心力,死后终于得到了他的帮助。安葬子厚在万年县墓地的是他的舅表弟卢遵。卢遵,涿州人,性格谨慎,研究学问不知疲倦。从子厚被贬斥之日起,卢遵就跟随着他并且把家安在他那里,直到他死去也不离开。安葬好了子厚后,又打算安排料理好他的家事,也算是个有始有终的人了。

铭文说:这是子厚的墓穴,既坚固,又安静,有利于他的后代子孙。

雉带箭

原头火烧静兀兀,野雉畏鹰出复没。

将军欲以巧伏人,盘马弯弓惜不发。

地形渐窄观者多,雉惊弓满劲箭加。

冲人决起百馀尺,红翎白镞随倾斜。

将军仰笑军吏贺,五色离披马前堕。

此诗为诗人于贞元十五年(799年)随张建封在徐州射猎时所作。此诗不仅用最经济的手法分合交错地描写了射者、射技、观射者和被射物……而且暗示了诗人的“诗法”,即查晚晴所谓“以留取势,以快取胜”。评论韩诗的人,多以这首诗作为韩诗的范例之一。

“原头火烧静兀兀,野雉畏鹰出复没。”此二句描写了狩猎前猎场肃穆的景象。“静兀兀”:这里指狩猎者静悄悄没有动作,伫伺鸟兽。“出复没”:写野雉见火惊出见鹰又躲藏。语本梁武帝(萧衍)诗:“出没看飞翼”。一本作“伏欲没”,非。朱熹说:“雉出复没,而射者弯弓不肯轻发,正是形容持满命中之巧,毫厘不差处。改作‘伏欲’,神采索然矣!”句意为:原野上火光冲天,火势盛大,猎者静伺时机,野雉被猎火驱出草木丛,一见猎鹰吓得又急忙躲藏起来。

“将军欲以巧伏人,盘马弯弓惜不发。”此二句描写了将军蓄弓待发的神态。顾嗣立说:“二句无限神情,无限顿挫。公(指韩愈)盖示人以运笔作文之法也。”程学恂说:“二语写射之妙,全在未射时。是能于空处得神。”句意为:将军想当众表演自己的神功巧技,故而,骑马盘旋不进,拉满劲弓,却并不轻易发箭。

“地形渐窄观者多,雉惊弓满劲箭加。”这两句描绘了逐猎的过程。用曹植《七启》:“人稠网密,地逼势胁”句意。意即野雉惊慌中躲入地势险窄之处,将军及随猎众人渐渐逼进。野雉受惊而飞,蓄满待发的弓箭也同时射出,野雉应声而中。将军的高超射技可见一斑。句中一“惊”、一“满”、一“劲”、一“加”,紧凑简练,干脆有力,前文“巧”字之意于此全出。

“冲人决起百馀尺,红翎白镞随倾斜。”这两句突出了被射中的猎物挣扎的情形,逼真地描述了猎物从被射中直到死亡的全过程,衬托出了将军高超的射技。句意为:那只受伤的野雉带着箭冲着人高高地飞起,一番挣扎之后,终于筋疲力尽,悠悠而堕,染血的羽毛和雪亮的箭镞亦随之倾斜落下。

最后一句“将军仰笑军吏贺,五色离披马前堕”则描写了将军射中猎物后把猎物挂在马前,随行军吏都来祝贺的情形。至此,将军狩猎射雉的全过程,从猎物出现到“出复没”到被射中挣扎直至死亡;从将军蓄势等待到一发中的直到得意地挂猎物于马头接受祝贺,戛然而止,然余响不绝,韵味无穷。

清人朱彝尊《批韩诗》有载:“句句实境,写来绝妙,是昌黎极得意诗,亦正是昌黎本色。”道出了韩愈善于捕捉艺术形象用来描述客观事物的艺术手法,亦正是此诗之妙处。

猛虎行

猛虎虽云恶,亦各有匹侪。

群行深谷间,百兽望风低。

身食黄熊父,子食赤豹麛。

择肉于熊豹,肯视兔与狸。

正昼当谷眠,眼有百步威。

自矜无当对,气性纵以乖。

朝怒杀其子,暮还飧其妃。

匹侪四散走,猛虎还孤栖。

狐鸣门两旁,乌鹊从噪之。

出逐猴入居,虎不知所归。

谁云猛虎恶,中路正悲啼。

豹来衔其尾,熊来攫其颐。

猛虎死不辞,但惭前所为。

虎坐无助死,况如汝细微。

故当结以信,亲当结以私。

亲故且不保,人谁信汝为?

《猛虎行》,为古题乐府相和歌。韩愈此篇为一首咏虎诗,诗人以虎喻人,具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和教育意义。

“猛虎虽云恶,亦各有匹侪。群行深谷间,百兽望风低。”“匹侪”:指同伴。“望风”:指观察对方动静。句意:虽然说猛虎很凶恶,但也各有自己的同伴。它们成群结队在深谷间穿行,百兽见了它们便望风而逃。在首二句中,诗人描绘了“猛虎虽恶,亦有匹侪”的现象。后二句诗人则通过“群行”、“百兽望风低”烘托了猛虎的威猛可怕。

“身食黄熊父,子食赤豹。择肉于熊豹,肯视兔与狸。”“身”:指猛虎。“麛”:幼鹿,这里用来泛指幼兽。“择”:选择、挑选。句意:猛虎吃过老黄熊,幼虎也吃过小赤豹与幼鹿。它们专在熊豹中挑选好肉,压根儿看不上兔子与狐狸。这几句描绘的是老虎的食性,进一步突出了猛虎的可怕。

“正昼当谷眠,眼有百步威。自矜无当对,气性纵以乖。”“矜”:自夸。“当对”:对手。“纵”:放纵。“乖”:乖戾、暴戾。句意:它白天在山谷中躺着,百步之内都能感到它眼中的威风神气。它自夸没有一个对手,脾气性格越来越放纵而暴戾。这几句写虎的脾性。前两句写出了猛虎的不怒自威。后两句则通过“自矜”、“纵以乖”刻画出了猛虎自以为是和不可一世的骄蛮。

“朝怒杀其子,暮还飧其妃。匹侪四散走,猛虎还孤栖。”“妃”:这里指雌虎。“飧”:晚餐。句意:早上这只猛虎在一怒之下,杀死了自己亲生的儿女,晚间又吞食了自己的妻子。伙伴们因害怕而四散离去,只剩下猛虎独自孤独地栖息。诗人在这里通过“食子飧妻”体现了猛虎“纵以乖”的习性,突出了它的凶残与可怕。

“狐鸣门两旁,乌鹊从噪之。出逐猴入居,虎不知所归。”狐狸在猛虎的门边嗥叫,乌鹊也跟着嚷啼。猛虎出门去捕捉食物,猴子跑来占据了它的窝巢,猛虎却不知道回哪儿去。前两句描写了猛虎离群后,其他动物高兴的样子。后两句则刻画了离群后的猛虎到处游荡,显得非常的狼狈,孤单无依。

“谁云猛虎恶,中路正悲啼。豹来衔其尾,熊来攫其颐。”“衔”:嘴含。“攫”:抓取。“颐”:面颊。句意:谁说猛虎凶恶?你看它在路途中哭得正凄惨。赤豹用嘴咬住了它的尾巴,黑熊用爪抓伤它的面颊。诗人这几句描写的是猛虎的悲哀,以前是“择肉于熊豹”,而现在众叛亲离的它却被“豹来衔其尾,熊来攫其颐”。真可谓虎落平阳,与犬羊何异!

“猛虎死不辞,但惭前所为。虎坐无助死,况如汝细微?”“不辞”:不怕。“坐”:因为。句意:猛虎虽然不怕死,却对以前的行为感到惭愧起来。凶猛的老虎尚且会因为孤立无援而死去,更何况像你这样弱小细微的人呢?诗人在这几句诗中,不仅通过“虎坐无助死”描写了猛虎悲惨的下场,而且由猛虎之死,引出了自己的感叹。诗人用猛虎的“惭前所为”告诉人们千万不可任意残害同类,不可作恶多端,否则不会有好下场,猛虎如此凶猛,尚且无法逃脱“无助死”的结局,更何况是弱小细微的人呢?

“故当结以信,亲当结以私。亲故且不保,人谁信汝为?”“故”:指朋友。“亲”:指亲人。“私”:即恩私,恩情。句意:对朋友当以诚相交,对亲人当以情相待。如果连亲人朋友都无法在你身边待下去了,又有谁相信你的为人呢?诗人用“结以信”、“结以私”告诉人们应该如何对待自己的亲人朋友,这是诗人从猛虎悲惨的下场中所体悟到的人生哲理。

全诗用拟人的笔调刻画了猛虎暴戾、凶残,最终导致众叛亲离、命丧黄泉的形象,夹叙夹议,非常生动,体现了诗人“奇崛险僻”的诗风。诗的末尾论“死”、讲“信”、议“私”,又纯粹是在“以文入诗”。这一切都鲜明地体现了韩诗的一惯特色。

嗟哉董生行

淮水出桐柏山,东驰遥遥千里不能休;

淝水出其侧,不能千里——百里入淮流。

寿州属县有安丰,

唐贞元时县人董生召南隐居行义于其中。

刺史不能荐,天子不闻名声。

爵禄不及门,门外惟有吏,

日来征租更索钱。

嗟哉董生,朝出耕,

夜归读古人书,尽日不得息,

或山而樵,或水而渔。

入厨具甘旨,上堂问起居。

父母不戚戚,妻子不咨咨。

嗟哉董生孝且慈,人不识,

惟有天翁知,生祥下瑞无时期:

家有狗乳出求食,鸡来哺其儿。

啄啄庭中拾虫蚁,哺之不食鸣声悲。

彷徨踯躅久不去,以翼来覆待狗归。

嗟哉董生,谁将与俦?时之人夫妻相虐,

兄弟为仇,食君之禄而令父母愁。

亦独何心?嗟哉董生无与俦。

此诗作于贞元十五年(798年)或十六年(799年),意在赞美董生不仕之举,揭示世风日下,世道堪忧的社会现实。董生,名召南,亦作邵南,寿州人,很有才名和德行,韩愈视其为同辈人之楷模。韩愈文集中还收有《送董邵南序》,是后于此诗写的,而意在送董生出仕,与此诗相反,是因为当时朝中的政治环境已发生了变化,不能以思想前后矛盾论。

诗人从写景着手而开篇:“淮水出桐柏山,东驰遥遥千里不能休;淝水出其侧,不能千里——百里入淮流。”此段意即淮水源于桐柏山,向东流去,千里迢迢没有止境。淝水则源于其侧,却不能像淮水一样东流千里——不过百里便流入了淮河。此段中“不能千里”与“千里不能休”相对比,暗指董生胸怀奇才,却又不能驰骋千里,施展才华,为后文“刺史不能荐,天子不闻名声”埋下伏笔。

随后诗人由写景而引出所叙之事:“寿州属县有安丰,唐贞元时县人董生召南隐居行义于其中。刺史不能荐,天子不闻名声。爵禄不及门,门外惟有吏,日来征租更索钱。”“寿州”:在今安徽寿县。“安丰”:在今安徽霍丘县西。此段意即贞元年间,寿州的属县安丰,有一个很有才华的人姓董名召南,在此隐居。由于寿州刺史没有向朝廷举荐他,致使皇帝也不知道他的名声。这样一个有才华的人不仅没有享受到爵位俸禄,官府反而天天派人来收租索钱。这一段将董生隐居不仕,家境清贫的情况托盘而出。

接下来诗人开始具体叙述董生虽怀才不遇,但不自怨自艾,而是甘守清贫的高尚品行:“嗟哉董生,朝出耕,夜归读古人书,尽日不得息,或山而樵,或水而渔。入厨具甘旨,上堂问起居。父母不戚戚,妻子不咨咨。”“甘旨”:美好的食物——用以奉养父母。“戚戚”:心里忧愁。“咨咨”:叹息声。此段意即你看董生早上出门不辞辛苦地耕种,晚上还不忘读古人圣贤之书。整天几乎没有休息,要么上山去砍柴,要么下河去捕鱼。回家还亲自下厨为家人做可口的饭菜,问候父母的起居,让父母和妻子都过得很好,从不哀声叹气。这一段通过对董生日常生活的描写,充分体现了此人的好学、忠厚、仁孝,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却不为人知,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朝廷的昏庸,同时对董生的安贫乐道表示了赞美。

于此诗人笔锋又变:“嗟哉董生孝且慈,人不识,惟有天翁知,生祥下瑞无时期:家有狗乳出求食,鸡来哺其儿。啄啄庭中拾虫蚁,哺之不食鸣声悲。彷徨踯躅久不去,以翼来覆待狗归。”“狗乳”:哺乳期的母犬。此段意:哎!像董生这样慈孝的人,居然不为世人所知,只有老天爷知道,于是不断为董家降下祥瑞:你看董生家中的母犬外出找食的时候,家中的鸡便跑来喂养乳狗儿,在院子里“啄啄”地捕捉虫蚁,见小狗不食而悲鸣,就不断在小狗旁徘徊,久久不肯离去,用它的羽翼遮蔽着小狗,给予它温暖,直到它的母亲归来。真可谓“上天不虚应,祸福各有随”(韩愈《归彭城》),就连老天也感动于董生的慈孝而降下了犬豕同乳之“祥瑞”。诗人用这些祥瑞进一步赞美董生的慈孝,连禽兽都可为之动情,何况人乎?

于是诗人发出了自己的感叹:“嗟哉董生,谁将与俦?时之人夫妻相虐,兄弟为仇,食君之禄而令父母愁。亦独何心?嗟哉董生无与俦!”“与俦”:和他对比,跟他相类。此段意:董生啊董生,谁又能和他相提并论呢?现在的人,夫妻间互相虐待,兄弟间反目为仇,就连食君俸禄的人还要让父母悲伤哀愁。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世道呀!哎,没有人能和董生的品行相提并论了。诗人在感叹世风日下的同时,更深感董生品行之可贵。先将“谁将与俦”作问语,末句又用“无与俦”作肯定语,读来颇让人玩味。

此诗句法别具一格,以文为诗,散漫自由,有奇险之意,亦有错综之美,更有让人咀嚼玩味之所。虽是一篇赞美贤人不仕之诗,读来却别有一番韵味。

山石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

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支子肥。

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

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

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

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

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

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靰。

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此诗作于贞元十六年(800年)或十七年(801年)。诗虽以“山石”为题却并非为咏“山石”而作,只是取首句首二字为诗题而已。此诗全用“单行”,为七古散文化的典范。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支子肥。”“荦确”:奇高险峻的样子。“微”:窄小。“支子”:即栀子,属茜草科的常绿灌木,夏天开白花,有浓烈的香味,是我国人民历来所喜爱的观赏植物。句意:山石奇高险峻,小路狭窄不平,来到寺中时已是黄昏时分,蝙蝠在空中飞舞。步出厅堂,坐在台阶上,观看寺内草木雨后景象,只见芭蕉叶子宽大,栀子花叶厚肥。这四句用平直浅白、简括凝练的语言把因山石奇险高峻、道路窄小难行而黄昏才至寺中看到的景象描绘得清清楚楚,让观诗者也禁不住想随诗人去此寺中一探究竟。

接下来的四句写得极有情趣。“僧言古壁佛画好”,寺中僧人告诉我寺中古壁上的佛画画得很好。下句似乎该是把这壁画来赞美一通了,不料却是“以火照来所见稀”,“铺床拂席置羹饭”,铺开大床展开卷席添置羹饭。似乎该是精美的素馔了,结果却是“疏粝亦足饱我饥”。接连两联,都是下一句直接否定了上一句。这种“无有”之美,“否定式”之美,是韩诗的独创。就是这些被艺术的强力纳入诗内的世界中的“反美”之美、“不美”之美,构成了韩诗“狠重奇险”的境界。在这一切都结束之后,“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夜已经深了,静卧在床上聆听昆虫的鸣叫声,直至其消失。冷冷的清月洒下的月光,照入了门扉。诗人在夜寺的静谧安逸中缓缓入睡。

“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转眼第二天到了,诗人见到了另一番景象:天明以后独行在烟云迷茫的深山中,不择路径,任意行走。遍步云雾缭绕的山间小路,一上一下,时高时低。山上的树叶红艳夺目,涧中的流水清澈碧绿,松栎粗大繁茂。赤脚走在涧水中,踏着涧水中的石子,听着潺潺的水流声,看着衣服被风拂动。这几句把诗人怡然自得的闲情逸志描述得淋漓尽致,体现了诗人闲适的心情,也把诗人对山林幽雅的隐居生活的向往引到了正题上来,于是有了“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的结尾。“局束”:犹言拘束,局促。“为人”:为别人所控制,不得自由。“靰”:套在马口上的缰绳。句意:人生如能像这般怡然自乐,又何必去受他人的束缚呢,我们几个人,怎样才能在这里待到老也不复归去呢?至此诗人把心中对山林生活的向往之情全部倾泻而出,而那种不能脱于尘世、隐居避世的惆怅也深蕴在其中了。

全诗波澜起伏、神采飞动,“短幅中有龙跳虎卧之观”(汪婉《批韩诗》)。元好问有名的《论诗绝句》中曾提到“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渠”(他)指宋诗人秦观,说秦观的诗如“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之类,是一种婀娜作态的美,终不及韩愈的诗如“山石荦确”的刚健美,男性的美。查晚晴以为此诗“写景无意不刻,无语不僻;取径无处不断,无意不转”。语虽夸饰,确也说出了韩愈诗创作方法上的特点。

湘中

猿愁鱼踊水翻波,自古流传是汨罗。

蘋藻满盘无处奠,空闻渔父叩舷歌。

此诗作于贞元二十年(804年)春。早在贞元十九年(803年)冬,韩愈官至监察御史时,当时唐王朝已处于内外交困的不利局面,藩镇割据,穷兵黩武。对外失控的唐王室不思励精图治、逆境奋发,反而去追求更为腐朽糜烂的生活。“宫市”扰民已成为当时极为严重的社会问题,民怨鼎沸,亟需釜底抽薪。而连年干旱,更使大片禾黍歉收,饿死者相望于道。身为监察御史而又常以儒家道统继承人自居的韩愈于是上书唐德宗,请求罢除“宫市”,开仓放赈,救济灾民,减轻农民负担,没想到因此而触犯了德宗。同时由于韩愈与朝中力主政治改革的王俭、王叔文等人政见不合,遭到了改革派的排挤和打击。这次上书后,韩愈被贬为阳山(今广东阳山县)令。十二月,韩愈离开京城,前往岭南,途经湘江,触景伤怀而写下了这首《湘中》绝句。

汨罗江,是湘江的支流,是战国时屈原投水殉国的地方,千百年来,迁客骚人途经此地,发出了多少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感慨!韩愈上书遭贬,心情是非常郁闷的,而他的深层次悲痛却在于对国家的前途感到黯淡。诗的开头“猿愁鱼踊水翻波”便是此种心情的表现。一叶孤舟行驶在浪涛翻滚的湘江,与其说是此去岭南路途并不平坦,不如说是宦海沉浮、人生仕途并不平坦。胸怀经纶大计,却又无用武之地,这是怎样的一种悲哀!而舟行江中所见所闻则是哀啼的寒猿在为行人唱愁歌,不懂是非的鱼儿在水中欢跳(古人常云:平生最爱鱼无舌,游遍江湖无是非)。猿是解人性的,哀啼之声使人愁上加愁;鱼是不分是非的,其嬉戏欢跳则使人愁上加悲。悲愁之气如此浓烈,置身江中岂能不悲哉,更何况是遭贬之人!

而这湘江的支流汨罗江又恰是屈原矢志殉国的地方。屈原因数谏怀王,握瑾怀瑜,不同流合污,以忠直见放,与自己上书力陈时弊,不被德宗赏识,又不为朝中诸大夫所容而被贬谪蛮荒,颇有相似的地方。于是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便引出了诗人想在此处祭奠屈原,以示忠贞的想法。虽“藻满盘”,面对着两岸到处蔓延的藻,却不知何处才是祭奠忠良的地方。看来自己的忠贞不仅不能被昏庸之辈所容忍,即使是找一个与自己志同道合的知音倾诉也不可得,岂不是惆怅悲哀之中又增添了几分孤独?结尾“空闻渔父叩舷歌”更是意味悠长,借《楚辞》中的《渔父》篇渔父劝屈原放弃忠贞,与世人随波逐流、同流合污,表达诗人最大的悲哀不是皇上不察其忠,同僚嫉妒其直,而是整个社会的人都不理解他的这种忠直行为。古诗中渔父、樵夫、农夫指的都是普通老百姓,韩愈上书本是为天下苍生着想,为图存社稷着想,可连普通老百姓都不理解其良苦用心,他还指望去实现什么兼济天下的理想?从上到下都如此的糊涂,这国家的命运、个人的前途又怎不令人忧心忡忡呢?

全诗着墨不多,却又字字用力,容方丈于咫尺,化无尽的悲哀于寒猿、鱼跃、藻、渔歌之中,付之湘水,引起读者无尽的叹息和悠长的惆惘。

题木居士

火透波穿不计春,根如头面干如身。

偶然题作木居士,便有无穷求福人。

此文作于贞元末年。唐代耒阳(在今湖南省)鳌口寺内供着一根木头偶像,它原是一个树根,却像人形。被某些人神化,称它为“木居士”,于是前来这里烧纸化钱祈福的人络绎不绝。韩愈路过此处,作诗二首以讽之。此为其一。张芸叟说,后来耒阳县令把木居士“析而薪之”,或许是受了此诗的训导。

诗的头两句叙述了木居士的来历:原来不过是山中的一块木头,不知经过多少年的雷电火烧、雨水冲刷,才成了“根如头面干如身”的形状。所谓的木居士不过是一块冥顽不灵的朽木而已。后两句则猛地一转,这朽木只是因为形状有些像人而被某些人偶然题作了“木居士”,没想到那些善男信女竟将它奉若神明,向它祈福祷告者络绎不绝。一块朽木只因为偶然间有了“木居士”的这一雅号,便猛然间身价倍增,引来无数香火,真是滑稽可笑。

此诗无情地揭露了社会现实中许多假的丑的事物表面与内在的不一致。香烟缭绕,一群善男信女对着一块朽木顶礼膜拜,在一片庄严的气氛中,上演一出荒唐的闹剧。诗人对木居士刻薄的讽刺,其实也就是对求福人愚昧无知的嘲笑。

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

纤云四卷天无河,清风吹空月舒波。

沙平水息声影绝,一杯相属君当歌。

君歌声酸辞且苦,不能听终泪如雨。

洞庭连天九疑高,蛟龙出没猩鼯号。

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

下床畏蛇食畏药,海气湿蛰熏腥臊。

昨者州前捶大鼓,嗣皇继圣登夔皋。

赦书一日行万里,罪从大辟皆除死。

迁者追回流者还,涤瑕荡垢清朝班。

州家申名使家抑,坎坷只得移荆蛮。

判司官卑不堪说,未免棰楚尘埃间。

同时辈流多上道,天路幽险难追攀。

君歌且休听我歌,我歌今与君殊科:

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

有酒不饮奈明何!

张功曹,名署,河间人。因排行十一,又称张十一功曹。张署与韩愈同于贞元十九年(803年)被贬——韩愈贬阳山令,张署贬临武(今湖南省内)令。贞元二十一年(805年)同遇赦并同移江陵府——韩愈为法曹参军,张署为功曹参军。

永贞元年(805年),顺宗退居为太上皇。诗人和张署在顺宗即位后就遇赦而调职江陵,他们在郴州逗留了一段时间,又得到了宪宗即位的消息,眼看着周围的许多人免罪的免罪,调职的调职,升官的升官,诗人和张署却一直未得到新的任命。于是,诗人有感于张署的歌声和自己的遭遇作了此诗。

“纤云四卷天无河,清风吹空月舒波。沙平水息声影绝,一杯相属君当歌。君歌声酸辞且苦,不能听终泪如雨。”“纤云”:纤细的浮云。“四卷”:指天空中云彩消失。“河”:指天上的银河。“舒”:舒展开来。“波”:指月的光波。“属”:倾注。《仪礼·士婚礼》:“酌玄酒,三属三尊。”引申为劝酒。句意:天空中纤细的浮云飘散消失,月亮初升时,银河尚未出现;清风在月夜吹拂,月光如水波般倾洒在大地上。沙滩平坦,水波渐渐平息,四顾无人,万籁俱寂。我手捧一杯美酒,劝你放歌一曲。你的歌声酸楚、歌辞悲苦,我未能听完便已泪如雨下。诗的首段描绘了一种皓月当空、清风送爽的优雅意境。正是在这种意境中,诗人和遭遇相同的友人张署互相劝饮、把酒当歌,张署的歌声在诗人心中引起了强烈共鸣,郁怀难抒,故而使诗人未能“听终”便已泪如雨下了。

诗的中段则是对张署歌辞的描述,而这实际上也是诗人自己的遭遇与感慨。

“洞庭连天九疑高,蛟龙出没猩鼯号。”“连天”:形容茫无边际。“九疑”:九山,即苍梧山,在今湖南省宁远县境内。“鼯”:鼯鼠,形似松鼠,栖树穴中,昼伏夜出。句意:碧水连天的洞庭湖和高高的九山啊,蛟龙在水中出没,猿猴鼯鼠在山中哀号。这两句写旅途的艰险荒凉,张署的悲歌从这里开始。

“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下床畏蛇食畏药,海气湿蛰熏腥臊。”“十生九死”:意同“九死一生”。“藏逃”:躲藏的逃犯。“药”:指蛊毒,传说中用毒虫制成的危害人的生命的药。“蛰”:蛰伏,指毒虫毒蛇。句意:九死一生方才抵达被贬官之所,默默地幽居在这边远之地有如躲藏的逃犯。下床害怕被毒蛇所伤,吃东西又害怕被蛊毒所害。这里空气湿热,充满了蛰伏着的毒虫毒蛇所散发出的腥臊味儿。这几句是对谪居地生活环境的描述,表明了张署在临武的险恶处境,对现状的不满暴露无遗。

张署的歌意于此猛转:“昨者州前捶大鼓,嗣皇继圣登夔皋。赦书一日行万里,罪从大辟皆除死。迁者追回流者还,涤瑕荡垢清朝班。”“昨者”:昨天。“嗣皇”:继嗣的皇帝,指宪宗。“继圣”:继承帝位。“登”:进用。“夔皋”:夔和皋陶,传说时代舜的两位贤臣。“大辟”:死刑。“除死”:赦免死罪。“迁者”:迁谪的人,指因获罪而被贬谪的官员。“追回”:指召回京城。“流者”:指因犯罪而被流放到荒远地区去的人。“还”:放回来。“涤瑕”:洗涤瑕疵。“荡垢”:荡除污垢。“涤瑕荡垢”此处指革除朝中弊政。“清朝班”:清除朝中的奸邪。句意:昨天州衙前忽然擂动大鼓,说新皇继位要选用贤臣。赦免文书日行千里,犯有死罪的人都被免除了死刑。被贬谪的官员又被召回朝中,流放荒地的犯人也被召了回来。革除了朝中的弊政,除去了朝中的奸邪。这几句写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启用贤臣,清除弊政。这使困苦不堪的张署又看到了希望。

“州家申名使家抑,坎坷只得移荆蛮。判司官卑不堪说,未免棰楚尘埃间。”“州家”:刺史。“申名”:上报名字。“使家”:观察使。“抑”:压制。“坎坷”:本指道路坑坑洼洼,这里比喻不得志。“荆蛮”:指江陵地方;江陵即荆州,周代属楚国。“判司”:州郡诸曹参军的统称;参军是刺史的辅佐官吏。“棰楚”:棒杖一类的刑具;这里作动词用,指被鞭挞。据唐制,参军簿尉有过错须受笞杖之刑。句意:州官申请提升我们,却被观察使压下了,官场不得志,只得移官至荆蛮之地,担任那小小的江陵府曹,官位低卑说不得,还要忍受大官吏的欺压,受那笞杖之刑。这几句从满怀希望又一次跌入失望的深谷,张署不得不再次接受眼前这不得志的现实。

在现实面前,张署终于发出了自己的慨叹:“同时辈流多上道,天路幽险难追攀。”“上道”:上路回京,意即被召回朝廷做官。“天路”:指进身于朝廷的道路。“幽险”:幽昧险碍。句意:以前同时遭贬的人都已被召回朝廷重新为官,而自己却不得升迁,这通向朝廷的路是多么的幽昧险碍,难以攀援啊!此二句承上“州家申名使家抑”而发,体现了对宦海浮沉的极度失望与厌倦,是张署屡受打击后的心声,幽然低沉。

“君歌且休听我歌,我歌今与君殊科: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饮奈明何!”“且休”:且停。“殊科”:不一样,不同类。“多”:这里指中秋月最圆、最亮。“明”:明月。句意:你且停住歌声听我来唱,我的歌声和你不一样:一年中明月今晚最圆最亮,人生是由命运决定的而不是其他原因,有酒不饮怎对得起这良辰美景!这几句是诗人打断张署歌声后自己所唱的歌辞,是他安慰张署的话。从他发出的人生由命的牢骚和听歌落泪的表现来看,其实他与张署一样,心里也满是幽愤之情。

本诗借转述友人的遭遇,表达了诗人对朝廷的不满和怀才不遇的苦闷。全诗条理清晰,语言畅晓,写景叙事都比较生动,是韩愈的代表作之一。

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

五岳祭秩皆三公,四方环镇嵩当中。

火维地荒足妖怪,天假神柄专其雄。

喷云泄雾藏半腹,虽有绝顶谁能穷。

我来正逢秋雨节,阴气晦昧无清风。

潜心默祷若有应,岂非正直能感通。

须臾静扫众峰出,仰见突兀撑青空。

紫盖连延接天柱,石廪腾掷堆祝融。

森然魄动下马拜,松柏一径趋灵宫。

粉墙丹柱动光彩,鬼物图画填青红。

升阶伛偻荐脯酒,欲以菲薄明其衷。

庙令老人识神意,睢盱侦伺能鞠躬。

手持杯导我掷,云此最吉馀难同。

窜逐蛮荒幸不死,衣食才足甘长终。

侯王将相望久绝,神纵欲福难为功。

夜投佛寺上高阁,星月掩映云胧。

猿鸣钟动不知曙,杲杲寒日生于东。

此诗作于永贞元年(805年)。贞元十九年(803年)因京畿大旱而上书请宽民徭被贬为连州令的韩愈,在永贞元年遇赦,离开阳山到郴州待命。九月,在由郴州赴江陵府途中游衡山时写下了此诗。在韩愈众多“以文为诗”的诗中,这是一首写得生动、形象的记游诗。南岳衡山坐落在湖南衡阳的北端,山上有衡岳庙,是古今游人向往的名胜。

“五岳祭秩皆三公,四方环镇嵩当中。”本诗开篇即先由总述五岳转而叙述衡岳,不仅写出了衡岳的气势和气象,也突出了衡岳的地位,立意高远,起笔不凡。古代帝王的祭祀典礼中,因“三公”是全国的最高军政首长,故对“三公”的典礼是最高级别的。这里用“五岳祭秩皆三公”来借喻五岳的尊崇,祭祀按对三公的典礼进行。“火维地荒足妖怪,天假神柄专其雄。”“火维”:犹说火乡,《初学记》引《南岳记》说:衡山“下踞离宫,摄位火乡,赤帝馆其岭,祝融托其阳,故号南岳”。“维”:隅。“足”:多。“假”:授予。“柄”:权力。这两句讲述了关于衡岳的神话传说:东岳泰山(在山东),西岳华山(在陕西),北岳恒山(在山西),南岳衡山(在湖南),中岳嵩山(在河南),在这五岳之中,只有衡岳在炎热荒僻的南方,古人认为这里有很多妖魔鬼怪在作祟,天帝便授权给衡岳之神,让他专制妖怪,雄镇南荒。韩愈在《送廖道士序》中有云:“南方之山,巍然而高大者以百计,独衡为宗。最远而独为宗,其神必灵。”紧跟着诗人笔锋一转,勾勒出了衡山山势的险奇:“喷云泄雾藏半腹,虽有绝顶谁能穷。”半山腰中,不时喷泄出云雾,缭绕的云雾遮住人的视线,虽然高高的山顶就在上面,但如此险绝,怎么能攀登上去呢?诗人在句中用一“喷”、一“泄”、一“藏”,把衡山云雾之奇之美描绘得甚为贴切。

接下来诗人便开始叙述登山的过程,边叙事、边写景。“我来正逢秋雨节,阴气晦昧无清风。”我来时正好碰上秋雨绵绵的时节,天气阴晦、空气潮湿,沉闷而又无风。这两句欲扬先抑,把登山前秋雨欲来,天气阴晦的景色描绘了出来,给人以郁闷、压抑之感。然后诗人笔锋一转,诗意顿扬:“潜心默祷若有应,岂非正直能感通。须臾静扫众峰出,仰见突兀撑青空。”衡岳之神灵在诗人的“潜心默祷”下被“感通”了,使得天气由阴转晴,而且云雾全消,山峰也显露了出来。把自然现象归结在自己的虔诚祈祷上,这是诗人的夸饰而又谐谑的说法。后来苏轼作《潮州韩文公庙碑》时居然信以为真,说是“公之精诚能开衡山之云”。句中“正直”二字别有深意,何焯云:“正直,谓岳神。《左传》:‘神,聪明正直而壹者也。’”接下来诗人便描写了因云雾消散而显露出来的山峰:“紫盖连延接天柱,石廪腾掷堆祝融。”句中“紫盖”、“天柱”、“石廪”、“祝融”是衡山七十二峰中的四个峰名。七十二峰以祝融峰为最高,故以“堆”字来形容。“连延”二字描摹出了衡山连绵不断的样子,“腾掷”二字表现的则是衡山山势的起伏不平。此四句写云雾散而山峰现,前两句为虚,后两句为实,虚实结合、虚实相生,实为妙句。

随后诗人便开始写谒庙的过程,这也是全诗中心之所在。“森然魄动下马拜,松柏一径趋灵宫。粉墙丹柱动光彩,鬼物图画填青红。升阶伛偻荐脯酒,欲以菲薄明其衷。庙令老人识神意,睢盱侦伺能鞠躬。手持杯导我掷,云此最吉馀难同。”“松柏一径”:夹路都是苍松翠柏。“灵宫”:指岳庙。“动光彩”:指白色的庙墙和朱红色的廓柱互相映衬而光彩飞动。“伛偻”:弯腰,表示恭敬。“荐”:进。“脯”:肉干。“菲薄”:不丰盛。“庙令老人”:管理神庙的老人。“睢”:张开眼睛。“盱”:闭着眼睛。这里“睢盱”是偏义复词,偏于睢。“侦伺”:窥察。“鞠躬”:敛身致敬的样子。“杯”:是古代的一种简单的占卜工具,用玉或蚌壳、竹木制成,形状略似瓢,共两片,可分可合。占卜时,把两片合起掷在地上,看其俯仰情况以定吉凶。此段大意:诗人望着令人惊心动魄的群峰,不由得下马揖拜,拜过之后,便顺着松柏间的一条小路向衡岳庙走去。进庙之后,只见白色的庙墙和粉色的廓柱交相辉映,光彩浮动,上面用青红的色彩画满了神鬼图形。诗人于是登上台阶弯着腰向神像进献酒肉,想以这些菲薄的祭品来表明他的虔诚。掌管神庙的老人懂得神的意旨,他在一旁窥视着诗人,并鞠躬致礼。老人手持着卜具指示诗人投掷,说在这儿占卜是最灵验的,在别的地方很难收到这样的效果。诗写到此处,诗人似乎该占卜自己的命运了,孰料却引出了诗人的一腹牢骚:“窜逐蛮荒幸不死,衣食才足甘长终。侯王将相望久绝,神纵欲福难为功。”“窜逐”句,贞元十九年诗人被贬阳山,贞元二十一年(805年)正月,顺宗即位,大赦天下,韩愈到郴州待命,八月,宪宗即位,又颁大赦令,韩愈改官江陵府法曹参军。句意:自己被贬于蛮荒之地所幸不死,今后只求衣食粗安能长此而终,就算是心满意足了。至于封侯拜相之事,早就不敢奢望,甚至想都不敢想了。神明纵然想保佑我、赐福于我,恐怕也于事无补了!这番牢骚正是当时诗人不满情绪的充分体现。

最后四句是诗人在归结标题“宿岳寺”之意。“夜投佛寺上高阁,星月掩映云胧。猿鸣钟动不知曙,杲杲寒日生于东。”“胧”:隐约不现的样子。“曙”:天亮。“杲杲”:太阳初出时的光辉。此段大意:夜晚在衡岳庙投宿,我登上高阁就寝,星月掩映,天空中云彩朦胧。我入睡之后连猿声啼叫、寺院钟声相继响起都没听见,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一轮红日已从东方升起。“猿鸣钟动不知曙”,源自谢灵运《从斤竹涧越岭溪行》诗句“猿鸣诚知曙”,这里反用其意。诗人在身遭贬谪之后,满腹牢骚,此刻却一觉睡到天亮而不闻“猿鸣钟动”,足可见其胸怀之旷达。

此诗融写景、抒情、叙事为一体,然章法井然,且意境开阔,一韵到底,给人一种清新开阔的美感。

湘中酬张十一功曹

休垂绝徼千行泪,共泛清溪一叶舟。

今日岭猿兼越鸟,可怜同听不知愁。

此诗作于永贞元年(805年),诗人由衡州赴江陵途中。诗人和张署遭贬后同时遇赦,从边远蛮荒之地赶赴新的地方赴任,心中不免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慨,喜多于悲,此诗反映的正是诗人的这种心境。

当初诗人和张署二人同时遭贬,诗人为阳山令,张署为临武令,都在极为边远荒蛮的边塞之地。前途的阴霾,环境的恶劣曾让二人壮志顿消,感慨于仕途的浮沉不定和自己的遭遇而黯然泣下,“未报恩波知死所,莫令炎瘴送生涯”(韩愈《答张十一功曹》)。此时二人忽逢大赦,得以脱离偏远的蛮荒之所,诗人心中的喜悦难以自抑,感到原本暗淡的前途又是一片光明,于是,止住哭泣,“休垂绝徼千行泪”,和张署“共泛清溪一叶舟”,赶往江陵赴任。在首句淡淡的哀愁之后,次句“泛舟”、“清溪”忽地一转,明丽而畅快,让人在眉头微皱后猛然舒展,心中豁然开朗。

而后两句“今日岭猿兼越鸟,可怜同听不知愁”,实是“可怜岭猿兼越鸟,今日同听不知愁”。“可怜”:这里作可爱解。句意:我们两人因遇赦而再次听到猿啼鸟唱,却感受不到以前的那种哀愁郁闷了,反而转觉可爱。在此之前,诗人在被贬谪途中听闻此声是“猿愁鱼踊水翻波”(韩愈《湘中》)。心情之对比,于此顿见一斑。猿啼鸟鸣本是哀音,诗人在这里却故写哀音而闻之不哀,反觉可爱,进一步将内心的喜悦表露出来。其心不可谓不巧,其立意不可谓不绝。

此诗表现了韩愈遇赦北移时的乐观心情,用语奇崛,笔力遒劲,体现了中唐以后的绝句注重炼意的这一特点。

赠唐衢

虎有爪兮牛有角,虎可搏兮牛可触。

奈何君独抱奇材,手把锄犁饿空谷!

当今天子急贤良,匦函朝出开明光。

胡不上书自荐达,坐令四海如虞唐?

此诗作于元和三年(808年)。诗人于元和二年(807年)以国子博士分司东都时,唐衢是韩愈的宾客,二人相交甚厚,情同良师益友。

《旧唐书》列传第一百一十:“唐衢者,应进士久而不第。能为歌诗,意多感发。见人文章有所伤叹者,读讫必哭,涕泗不能已。每与人言论,既相别,发声一号,音辞哀切,闻之者莫不凄然泣下。尝游太原,属戎帅军宴,衢得与会,酒酣言事,抗音而哭,一席不乐,为之罢宴。故世称‘唐衢善哭’。”

“虎有爪兮牛有角,虎可搏兮牛可触。奈何君独抱奇材,手把锄犁饿空谷!”本诗开篇以“虎有爪”而“可搏”,“牛有角”而“可触”立意,劝告唐衢不要像手持锄犁却“饿空谷”的农人一样埋没了自己的才能,要像虎牛一样有爪就去“搏”,有角即去“触”,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这一串连喻语意清新、比拟贴切、通俗流畅。

诗人作此诗正逢宪宗急求贤良之士,以整顿朝纲有所作为之时。《资治通鉴·唐纪》五十三有载:宪宗元和三年,“夏四月,上(指宪宗)策试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举人。伊阙尉牛僧孺、陆浑尉皇甫、前进士李宗闵,皆指陈时政之失,无所避”。唐代自武后朝开始便设“匦院”(收集意见的官署),玄宗朝又设“知匦使”(掌管收集意见的官),并设有“匦函”(意见箱)。故诗人告诉唐衢:“当今天子急贤良,匦函朝出开明光。胡不上书自荐达,坐令四海如虞唐?”希望他能够上书到“匦函”中自我举荐,以期得到朝廷重用,这样野无遗贤,人尽其才,社会不久就会出现尧舜时代的盛况。此处“坐令四海如虞唐”句,实是告诉唐衢此时世道正好,朝廷正在广求贤才,像你这样的有识之士,一定要把握时机。

韩愈一生非常重视为朝廷发现人才、培养人才并举荐人才,此诗正是他引贤荐贤的生动写照。

石鼓歌

欧阳修《集古录》云:“石鼓文在岐阳,初不见称于前世,至唐人始盛称之。而韦应物以为周文王之鼓,至宣王刻诗尔,韩退之直以为宣王之鼓。在今凤翔孔子庙,鼓有十。先时散弃于野,郑余庆始置于庙,而亡其二。皇祐四年,向传师求于民间,得之,十鼓乃足。”石鼓文可见者,其略曰:“我车既攻,我马既同。”又曰:“我车既好,我马既。君子员猎,员猎员游。麋鹿速速,君子之求。”又曰:“左骖幡幡,右骖。秀弓时射,麋豕孔庶。”又曰:“其鱼维何,维维鲤。何以橐之,维杨与柳。”

张生手持石鼓文,劝我试作石鼓歌。

少陵无人谪仙死,才薄将奈石鼓何!

周纲凌迟四海沸,宣王愤起挥天戈。

大开明堂受朝贺,诸侯剑佩鸣相磨。

蒐于岐阳骋雄俊,万里禽兽皆遮罗。

镌功勒成告万世,凿石作鼓隳嵯峨。

从臣才艺咸第一,拣选撰刻留山阿。

雨淋日炙野火燎,鬼物守护烦撝呵。

公从何处得纸本?毫发尽备无差讹。

辞严义密读难晓,字体不类隶与蝌。

年深岂免有缺画,快剑斫断生蛟鼍。

鸾翔凤翥众仙下,珊瑚碧树交枝柯。

金绳铁索锁纽壮,古鼎跃水龙腾梭。

陋儒编诗不收入,二雅褊迫无委蛇。

孔子西行不到秦,掎摭星宿遗羲娥。

嗟余好古生苦晚,对此涕泪双滂沱。

忆昔初蒙博士征,其年始改称元和。

故人从军在右辅,为我量度掘臼科。

濯冠沐浴告祭酒,如此至宝存岂多!

毡苞席裹可立致,十鼓只载数骆驼。

荐诸太庙比郜鼎,光价岂止百倍过。

圣恩若许留太学,诸生讲解得切磋。

观经鸿都尚填咽,坐见举国来奔波。

剜苔剔藓露节角,安置妥贴平不颇。

大厦深檐与盖覆,经历久远期无佗。

中朝大官老于事,讵肯感激徒媕婀!

牧童敲火牛砺角,谁复著手为摩挲。

日销月铄就埋没,六年西顾空吟哦。

羲之俗书趁姿媚,数纸尚可博白鹅。

继周八代争战罢,无人收拾理则那。

方今太平日无事,柄任儒术崇丘轲。

安能以此上论列,愿借辩口如悬河。

石鼓之歌止于此,呜呼吾意其蹉跎!

此诗作于元和六年(811年)。全诗体势典雅,以枯燥的“金石学”入诗,却写得十分有生气,为后来以学术为内容写诗的人,开辟了一条新的途径。

石鼓,是我国传世的珍贵文物,是今存最早的石刻。其形如鼓,所以俗称“石鼓”。学者们又叫它为“猎碣”,因为那上面刻的是周秦贵族田猎纪功的事。一共是十首组诗(四言诗),分刻在十个鼓形的石上,是《诗经》三百零五篇以外仅见的作品。书体是大篆,刻镂精工,因此在文学史、文字发展史、美术史,尤其是在考古学方面,均占有极重要的地位。

全诗从内容上看可分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为首四句。前两句“张生手持石鼓文,劝我试作石鼓歌”,开门见山,直点题意:张籍手中拿着石鼓文字的拓片,要我尝试着作一篇“石鼓歌”。后两句“少陵无人谪仙死,才薄将奈石鼓何”,是诗人的自谦之词,感叹自己恐难以胜任:没有了杜少陵这样的人,谪仙李太白也死了,我这样才疏学浅的人又怎能为如此珍贵的石鼓作一首好诗呢!诗人在叹息李、杜二人逝去,无人能为“石鼓歌”的同时,也表明了自己跃跃欲试的心态。

第二部分乃是全诗之中心,也即诗人所作之“石鼓歌”,可分为前后两个段落。其实关于石鼓的年代,一直到现在为止,都考订不一,争论不休。韩愈和其他唐代学者,差不多都一致认为是周宣王时代的遗物,是太史籀写的。故前一段一开始韩愈便写道:“周纲凌迟四海沸,宣王愤起挥天戈。大开明堂受朝贺,诸侯剑鸣相磨。于岐阳骋雄俊,万里禽兽皆遮罗。”“周纲”:周王朝的统治。“纲”:本义是总揽全网的大绳,一般用“王纲”喻封建政治枢纽。“凌迟”:衰微,没落。“四海沸”:喻天下骚乱,群雄割据。“宣王”:周厉王(姬胡)的儿子,名靖,旧的史书称他为周代“中兴之主”。他在位四十六年,对于抵抗当时异族的侵入,是颇有些功绩的。“愤起”句,指的是公元前824年与西戎,公元前823年与严、荆蛮、淮夷、徐戎的战争等。“天戈”:即王师。“明堂”:周天子举行朝会、祭祀、晏功、选士等大典的地方,犹如后世的大礼堂、大会场之类。“鸣相磨”:相摩擦发声。“遮罗”:拦路,罗列周围。这几句意为:周王朝的统治衰微、没落了,天下骚乱、群雄割据。周宣王愤然而起,指挥王师进行战斗,一扫混乱的局面。于是,打开举行朝会大典的大堂之门,接受四方诸侯的朝贺,前来朝贺的诸侯的佩剑互相摩擦,响声不绝。宣王在岐阳狩猎时更是英姿雄发,万里之地的禽兽都被他一并网罗。这几句描写周宣王的丰功伟绩和他的威武英姿。句中的“鸣相磨”三字,用剑相摩擦而发声映衬出了诸侯朝会之盛;“遮罗”二字有异曲同工之效,用以形容禽兽之多,拦路、罗列周围,也映衬了狩猎气势的宏大。随后,诗人写道:“镌功勒成告万世,凿石作鼓隳嵯峨。从臣才艺咸第一,拣选撰刻留山阿。雨淋日炙野火燎,鬼物守护烦呵。”“镌功”:刻石记功。“勒成”:刻成文字。“拣选撰刻”:谓拣石、选工、撰文、刻字。“山阿”:即山丘、山陵。“呵”:指守护之严。“撝”:指挥。“呵”:斥禁。这几句意为:宣王决定刻石记功,以告万世。在凿石鼓的时候毁掉了高峻的山峰。随从的臣子才艺不愧为天下之冠,通过拣石、选工、撰文、刻字把宣王的功绩保存在石鼓上,留在了山陵之中。石鼓在山陵上经受雨淋日晒、野火燎烧,神鬼之物将它牢牢守护。行文至此石鼓的来历叙述完毕,诗人把笔锋一转,“公从何处得纸本?毫发尽备无差讹”。直问张籍是从何得到这石鼓的拓片一纸本的,竟然非常完备没有差错。诗的行文至此非常自然地过渡到叙述石鼓的内容上来,让人看后无丝毫牵强之感。

“辞严义密读难晓,字体不类隶与蝌。年深岂免有缺画,快剑斫断生蛟鼍。鸾翔凤翥众仙下,珊瑚碧树交枝柯。金绳铁索锁纽壮,古鼎跃水龙腾梭。陋儒编诗不收入,二雅褊迫无委蛇。孔子西行不到秦,掎摭星宿遗羲娥。嗟余好古生苦晚,对此涕泪双滂沱。”“辞严”:文辞严正。“义密”:文义隐秘。“读难晓”:文字难以认识。“隶与蝌”:隶字与蝌蚪文字。隶字是秦汉时代的通用文字(那时的简体字);蝌蚪文字是更古的象形文字。石鼓文是大篆,所以这里说“字体不类隶与蝌”。“编诗”:指《诗经》的编成。“二雅”:即小雅和大雅——《诗经》的一部分。“褊迫”:狭窄。“掎摭”:摘取。“羲娥”:即羲和与嫦娥,并言日月。这几句大意为:这石鼓上的文章文辞严正,文义隐密难以读懂,而且撰文所用字体不像隶字和蝌蚪文。年代久远了难免有所漏掉的东西。但文体遒劲,就像快剑斩断蛟鼍,字迹犹如鸾飞凤舞群仙下凡,又似那珊瑚绿树枝干交错,笔锋奇劲像金绳铁索钩连,飞动如古鼎入水龙腾织梭。浅陋的儒生没有将之编入诗籍,使二雅大为减色。孔子东行从没有到达秦国,他选诗只摘得星宿而忘了日月,没有收入石鼓文。可叹我好古却只恨生得太晚,面对石鼓文只能涕泪滂沱。此段中诗人运用了一连串的比喻句来形容石鼓文字体和笔画。从“快剑”句至“古鼎”句,一路连喻,表明石鼓入土以后,土石相结,出土以后,风雨剥蚀,于是那上面的字形或如鸟群,或如树枝交错,或如绳索纽结……体现了石鼓文字的结体之奇、用笔之雄。此处“快剑”句和“古鼎”句各有出处,杜甫《李潮八分小篆歌》中有:“况潮小篆逼秦相,快剑长戟森相向。八分一字值千金,蛟龙盘力屈强。”《史记·封禅书》亦云:“宋太邱社亡,而鼎没于泗水彭城下”;《史记·始皇本记》又说秦始皇东巡还,过彭城时,“欲出周鼎泗水,使千人没水求之,不得”,这里喻指字没有了,如一片水波,难寻其迹。偶尔略见笔画,也像飞龙一瞥而过,或现首不现尾,或现一鳞半爪,字的全形终不可见。此前的这一大段详尽地叙述了石鼓的来历和石鼓文的内容。

“忆昔初蒙博士征,其年始改称元和。故人从军在右辅,为我量度掘臼科。濯冠沐浴告祭酒,如此至宝存岂多!毡苞席裹可立致,十鼓只载数骆驼。荐诸太庙比郜鼎,光价岂止百倍过。圣恩若许留太学,诸生讲解得切磋。观经鸿都尚填咽,坐见举国来奔波。剜苔剔藓露节角,安置妥贴平不颇。大厦深檐与盖覆,经历久远期无佗。中朝大官老于事,讵肯感激徒!牧童敲火牛砺角,谁复著手为摩挲。日销月铄就埋没,六年西顾空吟哦。羲之俗书趁姿媚,数纸尚可博白鹅。”“右辅”:在都城右(西)边铺翼之地。《三辅黄图》载:汉时“以渭城以西为右扶风,长安以东属京兆尹,长陵以北属左冯翊,以辅京师,谓之三辅”。右辅即右扶风,在唐代为凤翔府。时韩愈有故人为凤翔节度府从事。“科”:“窠”的借字。“臼科”:坑坎,这里指安置石鼓的凹形底座。“祭酒”:官名。指郑馀庆,时郑馀庆为国子祭酒。自晋迄清,国子祭酒一职,为国家最高学术机关首长,以年高、望重、学富者任之。“苞”:这里用作动词,同“包”。“郜鼎”:春秋时代青铜器。《春秋》桓公二年:“取郜大鼎于宋。”“光价”:它的光辉、价值。“鸿都”:一作“洪都”,即鸿都门,后汉灵帝光和元年(178年)设立,是当时讲学之处。“填咽”:充塞、拥挤。灵帝熹平四年(175年),蔡邕等奏请“正定六经文字”,并书写经石刻文,立于太学门外,这就是有名的“汉石经”。《后汉书·蔡邕传》载:“及碑始立,其观视及摹写者,车乘日千馀两(辆),填塞街陌。”韩愈误以观经太学门为观经鸿都门。“坐见”:将见。此为预料之词。“颇”:偏斜,不平。“期无佗”:希望没有什么意外。“佗”:同“他”。“中朝大官”:指郑馀庆。“媕婀”:犹豫不决貌。“羲之”句,王羲之,字逸少,晋人,大书法家,世称“书圣”。他的书法为千余年来习行书、草书、真书者所宗,尤其是唐代,帝王、臣民都重“王字”,成为一时的风尚。韩愈谓其字为“俗书”,意谓其字是通俗的书写体,与秦以前的篆书、秦以后的隶书等古字体相对而言。这句话实有所本,《晋卫夫人贴》载:“卫有一弟子王逸少,甚能学卫真书,咄咄逼人,笔势深精,字体遒媚。”吴德旋《初月楼论书随笔》说韩愈此句道:“意欲推高古篆,乃故作此抑扬之语。”“博”:取之他人。这里有换得之意。“数纸”句,《晋书·王羲之传》:“性爱鹅,山阳有一道士,养好鹅,羲之往观焉,意其悦,故求市之(交易、购买)。道士云:‘为写道德经,当举群相赠耳。’羲之欣然,写毕,笼鹅而归。”这一部分是诗人的回忆:回想当年刚蒙征召任国子监博士时,那年刚好改年号为元和。当时我有位朋友在凤翔节度府任从事,他为我量度挖掘了安置石鼓的凹形底座。我净身沐浴后求见国子祭酒郑馀庆,告诉他像石鼓文这样的至宝世间还能有多少!现在不仅只需毡包席裹便可以运到,而且载这十只鼓只需几头骆驼。把它们放在太庙里和春秋时代的青铜器相比,它的光辉、价值又岂止百倍于斯啊!若能蒙皇上恩准而留在太学,学生们便可互相讲解切磋了。太学门外观看“汉石经”的人群尚且如此拥挤而充塞。石鼓文一旦留于太学,举国之学子肯定都将前来观摩。剜去上面的苔藓露出来文字节角,把石鼓安置平稳,不偏不颇。太学中有大厦屋檐的遮蔽,石鼓文虽历经久远应不会有什么意外吧。可郑馀庆老于事故,拒不及时采纳我的请求,只会犹豫推托。结果牧童在上面打火,牛也在上面磨角,还会有谁用手来抚摸爱护它呢!就这样日销月铄,石鼓文终于被埋没,六年来我只能西望而枉自吟哦。如今,王羲之的通俗的书写体盛行于世,想当初王羲之以几纸“俗书”便换取了白鹅,没想到这价值连城的石鼓文却无人问津。这一段回忆叙述了石鼓文的经历,点明了石鼓文的价值,字里行间流露出对石鼓上古篆文体流失埋没的遗憾。

然后诗人的笔端又转入了现实之中,写道:“继周八代争战罢,无人收拾理则那。方今太平日无事,柄任儒术崇丘轲。”“继周八代”:周以后的八个王朝。樊汝霖云:“今以石鼓所在言之,其秦、汉、魏、晋、元魏(北魏)、齐(北齐)、周(北周)、隋八代欤?”“丘轲”:孔丘、孟轲。这四句大意为:周朝以后的八个王朝相继争战,没有人再去切磋这石鼓的篆文了。现在正逢天下太平无事,朝廷应该以孔、孟的儒家学说来治理天下,可是石鼓文至今没能引起大家的重视。此四句是诗人的失望之言,句中的“收拾”二字,翁方纲有云:“收拾二字,合上讲解,切磋义俱在其中。”而一个“那”字,却含有奈何、为什么之意,将诗人的无奈之意全盘托出。最后借一句“安能以此上论列,愿借辩口如悬河”结束第二部分,句意为:谁能再将石鼓文收列呈上,让大家得以畅所欲言地切磋辩论。石鼓之歌,至此已尽尾声,诗人表明了自己希望再现石鼓文的愿望。

第三部分承前,表达了诗人深深的喟叹:“石鼓之歌止于此,呜呼吾意其蹉跎!”我所作的石鼓之歌到此为止,可惜我的呼吁又有谁应和呢?一声长叹,全文顿息!

此诗体现了诗人对祖国文物的热爱,诗人为呼吁朝廷保护石鼓文,慷慨陈词,批评朝官,无所畏惧。因而全诗充满了激情,真挚感人。全诗融叙述、描写、抒情、议论为一体,用词奇崛,体现了韩诗怪奇的风格。纵观全诗,行文如流水,一泻而下,逼真而形象的比喻,更让人感到气势非凡,在枯燥的“金石学”中,让人体味到诗的美感与魅力。

春雪

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此诗作于元和十年(815年),是诗人诗集中一篇新颖别致的小品,表达了早春来临时的喜悦。

立春之日往往在新年的前后几天,一旦新年到了,也就标志着春天到了。首句“新年都未有芳华”看似普通,却含蓄地表达了那些经过漫漫冬日,急切地盼望春天来临的人们的焦急心情:春天都已经到了,怎么还没有看见芳草和鲜花呢?正在焦急之时,却猛然于“二月初惊见草芽”。春天在这草芽儿中姗姗来迟,但毕竟是来了。一个“惊”字,表现了人们的新奇、惊讶和欣喜,耐人玩味;而“初”字则饱含了人们对春来得太晚的叹惋之情。这些感情都隐藏于诗句的背后,让人细细揣摩而方得其味。前句一“未有”,后句一“惊见”,在诗中一抑一扬,更给人以波澜起伏之感。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这二句写得极富神韵。雪本来就是造成春天迟迟不来的原因,大雪霭霭,何处寻春呢?却又因雪而感到了春的到来,因为飞舞的雪花使人联想起即将绽满枝头的芳花。虽然春寒料峭,但草已发芽,鲜花马上就要盛开了,毕竟春天的气息已在到处弥漫了。这不能不让人佩服诗人构思之奇巧,也平添了几分情趣。从“草芽”到“飞花”,由静写到动,让人从乍暖还寒中感到了盈盈春意。

诗人此诗构思新奇,独具风采,将二月里的春色写得如此新巧而充满生气,表达了诗人对大自然四季更迭、景象翻新的欣喜之情。

调张籍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伊我生其后,举颈遥相望。

夜梦多见之,昼思反微茫。

徒观斧凿痕,不瞩治水航。

想当施手时,巨刃磨天扬。

垠崖划崩豁,乾坤摆雷。

惟此两夫子,家居率荒凉。

帝欲长吟哦,故遣起且僵。

翦翎送笼中,使看百鸟翔。

平生千万篇,金薤垂琳琅。

仙官敕六丁,雷电下取将。

流落人间者,太山一豪芒。

我愿生两翅,捕逐出八荒。

精诚忽交通,百怪入我肠。

刺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

腾身跨汗漫,不著织女襄。

顾语地上友,经营无太忙。

乞君飞霞,与我高颉颃。

此诗作于元和十年(815年)或十一年(816年)。方世举云:“此诗极称李、杜,盖公素所推服者。而其言则有为而发。”

张籍字文昌,和州乌江(今安徽省和县)人,唐代重要诗人之一。他与王建、元稹、白居易等一样,都是中唐时代诗文改革运动中的重要人物。他们的诗新意多于古意。张籍诗以乐府见长,为韩愈所赏,他与韩愈关系密切,是属于“韩门”这一文学集团的重要作家。韩愈荐他做官,任水部员外郎,后为国子司业。有《张司业集》行世。

诗人在作此诗的时候,李白、杜甫在当时还不曾受到普遍的尊重。在韩愈以前,李名高于杜,到韩愈那时,又有人尊杜抑李。韩愈推崇李、杜诗歌的高度成就,于是作此诗时将李、杜并提。

此诗可分为三节,首节为前六句。在这六句中诗人斥责了“不知群儿愚”对李、杜两位大诗人的“谤伤”,讥笑这些无知幼稚的人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诗人认为李、杜的文章“光焰万丈”,是不灭的、不可企及的。其中的“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一联广为后人传诵,常常被用来讽刺无知不自量力的小人。而“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更成为李、杜文章的标榜。

次节为中间的二十二句。前十句诗人感叹生于李、杜之后,只能在梦中瞻仰他们的风采。特别每当谈到李、杜光彩四溢的诗篇时,就联想到他们兴酣落笔的情景,那情景简直就像大禹治水那样挥动着摩天巨斧,把山崖峭壁劈开,被堙遏的洪水一下子倾泻出来,天地间回荡着山崩地裂般的巨响。诗人用“斧凿痕”、“治水航”喻指了李、杜的巨大成就和贡献。“斧凿痕”喻指他们的艺术技巧,“治水航”喻指他们的创作道路,批评了当时的人们只看见了前者而没看见后者。中间六句则由气势磅礴的幻想中猛然跌落,“惟此两夫子,家居率荒凉”,感叹李、杜生前不遇。然而天帝要使诗人永远不停地吟唱,便故意给了他们升沉不定的命运。他们好比被剪了羽毛而被囚禁笼中的鸟儿,痛苦无奈地看着笼外的百鸟自由地飞翔。最后六句惋惜李、杜的诗篇大多散失,被仙官派遣神兵给拿去了,流传于人间的只是泰山的毫末之微。

第三节前八句表现了诗人努力追寻李、杜的执著精神。并因此而产生联想:在一霎间诗人终于能与前辈诗人的精神相感通了,于是,诗人反手拔出大海中长鲸的利齿,高举大瓢,畅饮天宫中的仙酒。又忽地腾身而起,遨游于广漠无穷的天空中,自由自在,发天籁之音,甚至于连织女织的天衣也不屑去穿了。“刺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二句又有称誉李、杜而自己想学习李、杜之意,似暗用杜甫《戏为六绝句》“未掣鲸鱼碧海中”和李白《短歌行》“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句意。魏泰《临汉隐居诗话》:“高至于酌天浆,幽至于拔鲸牙,其思赜深远如此,讵止于曹、刘、沈、宋之间耶?”方世举亦云:“酌天浆以喻高洁,拔鲸牙以喻沉雄。”最后四句乃是点题之笔,诗人恳切地劝导张籍,不要老是钻在书堆里去寻章摘句,应该向李、杜学习,在诗歌的广阔天地中高高地飞翔。

纵观全诗,笔势波澜壮阔,恣肆纵横,充满了探险入幽的奇思幻想。诗文如江河般浩浩荡荡、奔流直下,个中又曲折盘旋、激溅飞泻、变态万千,令人有心摇意赅、目眩神迷之感。

韩愈在中唐的诗坛开辟了一个重要流派。而《调张籍》也就恰如诗界异军突起的一篇宣言,它本身的风格亦最能体现韩诗奇崛雄浑的诗风。叶燮《原诗》说:“韩诗为唐诗之一大变。其力大,其思雄。”诗人以其雄健的笔力、凌厉的气势,驱使着宇宙万象而罗于诗中,表现了宏阔奇伟的艺术境界。这对纠正大历年以来诗坛一贯软熟褊浅的诗风,起了积极的作用。

听颖师弹琴

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

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

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

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

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

嗟余有两耳,未省听丝篁。

自闻颖师弹,起坐在一旁。

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

颖乎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

颖师是来自天竺的僧人,宪宗元和年间,在长安,以弹琴著名。韩愈在听了颖师弹琴以后,通过自己的感受,写了这首诗赞美颖师高超的弹奏技艺。此诗大约作于元和十一年(816年),诗人在诗中以形象的语言、生动新颖的比喻、细腻的刻画、绘声绘色的描写,把诉诸听觉的琴音,转化为具体鲜明的艺术形象,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中唐诗人都爱以诗描写音乐之美,如白居易的《琵琶行》、李贺的《李凭箜篌引》等,而描写琴声的深邃却要数韩愈此诗为最好。

“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昵昵”:亲近的意思。“尔汝”:“尔”和“汝”都是你的意思,古人只有最亲密的人才以“尔”、“汝”相称。“轩昂”:雄壮激昂。“喧啾”:热闹而众多的声音。“千丈强”:比千丈还多的意思。起首这十句,主要描写了琴声的五种变化。《西清诗话》中有载:“‘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言轻柔细屑,真情出见(现)也。‘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精神愈谨,耸观听也。‘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纵横变态,浩乎不失自然也。‘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又见颖师孤绝,不同流俗下俚声也。‘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起伏抑扬,不主故常也。皆指下丝声妙处,惟琴为然。琵琶格上声,乌能尔耶?退之深得其趣,未易讥评也。”《彦周诗话》亦云:“‘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此泛声也,谓轻非丝,重非木也。‘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此泛声中寄指声也。‘跻攀分寸不可上’,吟绎声也。‘失势一落千丈强’,顺下声也。善琴者此数声最难工。”诗人在描写琴声的五种变化之时,所借用的俱是五种各不相同的典型意象,用亲密的小儿女的喃喃细语喻指琴声的“轻柔”,用勇士赴沙场杀敌喻指琴声的“轩昂”,用满天飞扬的浮云柳絮喻指琴声的“自然随意”,用杂乱的百鸟群中出现一只凤凰喻指琴声的孤傲,用爬山者再向上攀一寸都感到艰难而失手则一落千丈喻指琴声的起落,句句贴切,丝丝入扣,让人随着视觉的感受不知不觉沉浸于琴声的美妙中,随着画面的更换、琴声的变化心情宕荡起伏,完全融入了诗境中而不能自拔。而颖师的琴技也由此可见一斑。

当品诗者还在深味于琴韵之美妙时,诗人却把笔锋陡转,把品诗者从虚幻的琴声里拉到了现实中来:“嗟余有两耳,未省听丝篁。自闻颖师弹,起坐在一旁。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颖乎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省”:懂得。“丝篁”:即丝竹管弦等乐器,这里借指音乐。“遽”:急。“滂滂”:流溢的样子。“诚”:确,果。“能”:指颖师善长弹琴。“以”:用。句意为:我有两只耳朵,平时也没有少听“丝篁”之声啊。但我一听到颖师弹琴,便连忙起坐站在他的身旁。琴韵起伏变化,听众任其擒纵,我赶紧推掉颖师的手,琴声戛然而止,我却已经是泪水涟涟,打湿了衣服。颖师啊你的琴技真的是很高超了,请你不要再用琴声让我忽冷忽热,心潮剧烈起伏,我真的受不了啦!最后这几句写诗人听琴的深切感受,进一步衬托颖师琴艺之高妙。末了这一句“无以冰炭置我肠”更是将对颖师高超琴技的描写推到了顶峰。“冰炭”,犹如说水火——两不相容,而颖师却用琴声将“冰炭”置于诗人之“肠”,让他感到忽冷忽热,把琴声这种虚无的东西化作了有形的“冰炭”和切身的感受,可谓妙绝!

全诗文笔生动流畅,诗人以其独到的笔力和独特的眼光将颖师之琴声有形化,让人观之有物,听之有声,是一篇难得之佳作,历来为人们所称道。

次潼关,先寄张十二阁老使君

荆山已去华山来,日出潼关四扇开。

刺史莫辞迎候远,相公新破蔡州回。

元和十二年(817年)七月,韩愈任彰义行军司马,随裴度一起至蔡州督战,参加了有名的“淮西之役”。元和十二年冬战争结束,韩愈随裴度凯旋,将至潼关时,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写下了此诗,表达了破贼凯旋的喜悦之情。“次”:停驻。“张十二阁老”即张贾,时为华州刺使。

前两句总写大军凯旋抵达潼关时的雄壮场面。“荆山已去华山来”,“荆山”,在今河南省阌乡县南。“去”:离开。“华山”:又称太华山,在今陕西省华阴县南。此句使用排比,从荆山写到华山,一句之中把荆山到华山之间的遥远路程拉得很近,好似咫尺之隔。表达了大军破贼,凯旋班师,希望早日回到长安的迫切心情。一“去”一“来”,用拟人化的手法,把静止的高山一下子写活了,仿佛高山正在为这支胜利之师高唱赞歌,为他们的归来夹道欢迎。“日出潼关四扇开”,此句场面更为宏大,潼关城内,人们奔走相告,大门尽开,准备迎接胜利归来之师。同时,日出东方,冰雪消融,暗示藩镇割据的局面行将结束,这实际上是在为“元和中兴”的气象唱颂歌。诗人寓情于景,虽无抒情之句,其情已寓其中,让人浮想联翩,将胜利豪情抒发到了极致。

后两句诗人换用了第二人称,用抒情的笔调告诉华州刺史张贾要亲自犒军。“刺史莫辞迎候远”,“刺史”:指张贾。“迎候远”:潼关虽距华州一百二十里,但裴度以宰相领军平蔡州,作为华州刺史的张贾必须迎候。此句让人感觉仿佛诗人便是主人翁一样,得意自豪之情流露在字里行间。“相公新破蔡州回”,“相公”,指的是主帅裴度。裴度初任淮西宣慰招讨处置使,后加任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兼彰义节度使。裴度是自请前去督战的,他出发时曾对宪宗说:“臣若灭贼,则朝天有期;贼在,则归无日。”末了这句正好写出当日之预期在今日兑现了,表达了诗人对裴度丰功伟绩的由衷赞美和对结束藩镇割据、重新统一的坚定态度。

此诗为政治抒情诗,笔锋刚韧有力,抒发了胜利之后的万丈豪情,表达了诗人坚决拥护消除藩镇割据,海内一统的坚定态度。

华山女

街东街西讲佛经,撞钟吹螺闹宫庭。

广张罪福资诱胁,听众狎恰排浮萍。

黄衣道士亦讲说,座下寥落如明星。

华山女儿家奉道,欲驱异教归仙灵。

洗妆拭面著冠帔,白咽红颊长眉青。

遂来升座演真诀,观门不许人开扃。

不知谁人暗相报,訇然振动如雷霆。

扫除众寺人迹绝,骅骝塞路连辎輧。

观中人满坐观外,后至无地无由听。

抽簪脱钏解环佩,堆金叠玉光青荧。

天门贵人传诏召,六宫愿识师颜形。

玉皇颔首许归去,乘龙驾鹤来青冥。

豪家少年岂知道,来绕百匝脚不停。

云窗雾阁事慌惚,重重翠幔深金屏。

仙梯难攀俗缘重,浪凭青鸟通丁宁。

此诗作于元和十三年(818年)末或十四年(819年)初。韩愈是儒家的忠实卫士,主张排斥佛道。唐宪宗晚年信佛好道,任方士柳泌为台州刺史,让他去天台山找灵花异草以炼长生不老之药。韩愈对此极力反对,并于元和十四年春作《论佛骨表》而遭贬。此诗反映了佛道二教的泛滥,并借华山女以色相诱骗人们信教及被皇上召入后宫一事,揭露了道观及宫廷的肮脏和丑恶。

诗的前四句写佛教声势之盛:“街东街西讲佛经,撞钟吹螺闹宫庭。广张罪福资诱胁,听众狎恰排浮萍。”东街、西街到处都在开坛讲经,宫廷里也在吹螺撞钟,大做法事。和尚们大肆宣传福罪之说诱惑和威胁人们。来听讲经的人互相邀约,拥挤不堪,有如水上的浮萍,大堆大片,推来推去。整个社会迷信佛教之风于此可见一斑。这无疑会动摇儒家孔孟思想在人们心目中的神圣地位。这是韩愈之所以一个劲儿地以道统自居,力主排佛的主要原因。

与佛教盛大的场面相对的是道教的衰落,“黄衣道士亦讲说,座下寥落如明星”。穿着黄色道袍的道士也在开坛讲经,座下听讲的人却寥若辰星。这与佛事之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就为下文华山女以其“灵异”和“色相”来争取信教之人做好了铺垫。这两句过渡得自然贴切,毫无牵强之感。

接下来诗人转入正题,开始叙述华山女是如何以“非常”手段来招揽听众和信徒的:“华山女儿家奉道,欲驱异教归仙灵。”华山女家世代信奉道教,面对佛教势力的猖獗,她想驱除佛教,让大家重新信奉道教。可是,一个小女子凭什么去力挽道教江河日下的局面呢?这就引出了下文:“洗妆拭面著冠帔,白咽红颊长眉青。遂来升座演真诀,观门不许人开扃。不知谁人暗相报,訇然振动如雷霆。扫除众寺人迹绝,骅骝塞路连辎。观中人满坐观外,后至无地无由听。抽簪脱钏解环佩,堆金叠玉光青荧。”“帔”:道袍。“扃”:门扇。“骅骝”:这里泛指马。“辎”:车的前帏。“輧”:车的后幔。“辎”代指车辆。“青荧”:形容金玉的光泽。此段大意:女道士着意打扮,戴上道冠,穿上道袍,搽粉涂脂,深画眉毛,然后升坛作法,演示“真诀”,并声称不许人开门打扰。却又暗中差人四下宣传,这样一来,整个京城为之轰动。前来观摩者络绎不绝,“街东街西讲佛经”再没人听了;先前高僧讲经时“听众狎恰排浮萍”的热闹场面移到了道观中,高车大马迤逦相随,前来听讲者相望于道。道观内外人满为患,以至于后来者竟无插足之地,无法听到女道士讲经的声音。那些来听经的贵妇人当场解下她们的首饰和环,慷慨施献财物,刹时金玉成堆、金光闪闪。在这场佛道争夺信徒的较量中,华山女凭借“高明”的手段,终于取得了胜利。诗人在刻画出华山女“高明”手段的同时,也揭示了人们的愚昧无知。

民间信仰由佛转道,佛事日衰而道事日盛,这不能不引起皇帝的关注。于是乎,“天门贵人传诏召,六宫愿识师颜形。玉皇颔首许归去,乘龙驾鹤来青冥。豪家少年岂知道,来绕百匝脚不停。云窗雾阁事慌惚,重重翠幔深金屏。仙梯难攀俗缘重,浪凭青鸟通丁宁”。“浪凭”:漫凭、任凭。“青鸟”:我国古代神话中西王母的使者和侍者。《汉武故事》:“七月七日,上(指汉武帝)于承华殿斋正中,忽有一青鸟从西方来集。上问东方朔,朔曰:‘此西王母欲来。’有顷,王母至,有三青鸟如乌,夹侍王母旁。”“丁宁”:即叮咛,嘱咐的意思。此段大意:太监手捧皇帝诏书前往道观召华山女入宫,皇上身边的六宫粉黛也争先恐后想一睹这女道士的风采。皇上召见了华山女后,对华山女的姿容道貌非常满意,特许她回去收拾完毕,然后前来宫中长年住下,为自己讲经说道。其实先前那些富家子弟根本就听不懂道家的那一套理论,只不过惊羡华山女的美貌而不断地在她的周围打转,现在华山女深居宫中,“云窗雾阁”、“重重翠幔”,深不可测,高不可攀,其身份、地位又岂是一般人所能接近的,那些富家子弟也只能凭借青鸟传递消息与她秘密相约,保持联系而已。此段多用比喻,将皇宫喻为天宫,将其中物事也喻为天宫中的物事,好像华山女果真上天了,然而却“俗缘重”、“通丁宁”,一个传道之人尚如此,又如何渡化他人。华山女之“道义”学说不攻自破,其以色相诱骗信徒之举昭然若揭。在辛辣的讽刺后,也影射了皇帝的迷信之深。

本诗是一首讽喻诗,以轰动一时的社会新闻为题材,反映了佛道之争给人们思想上带来的混乱。并借对华山女讲经说道的欺世之举的刻画,否定了神仙之说,规劝人们不要迷信。

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元和十四年(819年)正月,韩愈因上《论佛骨表》反对崇佛而触怒了宪宗皇帝,被贬为潮州刺史。这首诗是诗人在离开长安后不远的途中所作。“左迁”:降职。“蓝关”:即蓝田关,一名关,在今陕西省蓝田县南。“湘”:韩湘,韩愈的侄儿韩志成的儿子,字北渚,后来于长庆三年(823年)中进士,官至大理丞。他便是民间传说中“八仙”之一的“韩湘子”。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封”:即“封事”,指上给皇帝的意见书。“潮阳”:一名潮州,在今广东省潮州市。“九重天”:借指深宫。“八千”:长安至潮阳路程的估计数字。句意为:早上给皇帝送呈了一封谏书,晚上便被贬往八千里外的潮阳。元和十四年正月,唐宪宗派宦官和部分僧人从凤翔法门寺护国真身塔内,将所谓释迦牟尼佛指骨一节迎到长安宫廷内供奉,三天后又送长安各寺庙,于是在京城内外掀起了王公大臣们疯狂的宗教迷信活动。韩愈鉴于奉佛给人民造成的巨大危害,同时佛教的教义有违儒家学说,写了《论佛骨表》上呈唐宪宗,表明了自己的观点,这在当时是值得肯定的,但却被贬谪潮阳。“朝奏”与“夕贬”在句中互相对举,用来形容获罪之速,这是忠言直谏的诗人所始料未及的。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圣明”:古代封建文人美化当朝皇帝的说法。“弊事”:有害处的事,指迎佛骨的活动。“衰朽”:老迈无用的人。句意为:一心只想为圣上革除朝政中的弊端,又怎会在乎自己这风烛残年的身躯呢?被贬潮阳的韩愈此时已经五十二岁了,面对君命他无可奈何,却仍不改初衷。这两句表达了他为国为民的一片忠心,这是一种孤注一掷的情绪,一种为“大我”而牺牲“小我”的精神。句中的“圣明”、“弊事”亦相对成趣,不失为一种辛辣的讽刺。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秦岭”:横贯陕西南部的山脉。句意为:离开长安以后,我深感前途渺茫,看到白云横亘的秦岭,我真不知道自己今后的归宿在哪里?来到大雪拥塞的蓝田关,连马儿也不肯前行了。诗人此刻是系念家人,还是在伤怀国事?是老马畏途,还是英雄失路?此中情绪,恰若“云横秦岭”、“雪拥蓝关”,使我们感到了一种大气磅礴的震撼力量。句中的“横”、“拥”二字可谓精练奇崛,体现了诗人一贯的诗风。曾有善画者据此句而绘图,山岭重叠,雪景模糊,人马行其间,俱有畏寒凌兢状,观之令人心神惨然。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汝”:指韩湘。“瘴江边”:这里指潮阳。当时岭南一带多瘴气。句意为:我知道你远道而来,是怕我此去凶多吉少,抛尸他乡,于是同我一道到潮州去,以便今后好收掩我的尸骨。潮州是瘴疠之地,自古被谪宦者视为畏途,而且诗人此时年事已高,故诗人在诗末以“好收吾骨瘴江边”作结,表达了对此去前景的忧虑。诗意至此由激越转为沉痛,令人大有痛彻肺腑之感。

此诗写得苍凉沉雄,卷洪波巨澜于方寸,将诗人犯言直谏之姿展露无遗,在铮铮铁骨之下,烘托出一派英雄末路的凄凉氛围,读来感人肺腑,回味无穷。

柳州罗池庙诗

荔子丹兮蕉黄,杂肴蔬兮进侯堂。

侯之船兮两旗,度中流兮风泊之。

待侯不来兮不知我悲!

侯乘驹兮入庙,慰我民兮不嚬以笑。

鹅之山兮柳之水,桂树团团兮白石齿齿。

侯朝出游兮暮来归,春与猿吟兮秋鹤与飞。

北方之人兮为侯是非,

千秋万岁兮侯无我违。

福我兮寿我,驱厉鬼兮山之左。

下无苦湿兮高无干,粳稌充羡兮蛇蛟结蟠。

我民报事兮无怠,其始自今兮钦于世世!

此诗作于长庆二年(822年)。诗集中并未记载,乃自文集录出。原附《柳州罗池庙碑》之后,文末云:“余谓柳侯生能泽其民,死能惊动福祸以食其土,可谓灵也已。作迎享送神诗以遗柳民,俾歌以祀焉。而并刻之。……其辞曰……”因此收录者把此诗正名为《柳州罗池庙迎享送神歌辞》,前五字,本原题;后六字,本原文。

“柳侯”谓柳宗元。柳宗元于元和十年(815年)被贬为柳州刺史,元和十四年(819年)卒于柳州任上,元和十五年(820年)归葬万年(今陕西西安市郊)。但柳州人民却为他立了衣冠冢,罗池即在其旁。柳宗元死后,当地百姓奉他为“罗池神”:并立庙以祀。因为柳宗元替人民做了不少好事,尤其是得到汉、壮各族人民的好感,所以这样来纪念他、崇奉他。韩愈则不管柳宗元得罪过朝廷,他认为柳宗元是存德于人民的,就“因神设教”撰写了庙碑,并撰了这首歌辞,在当时,曾受到“朝中士大夫”们的非议。但这首诗却流传了千年,石刻现在还嵌在“柳侯祠”的右壁,世称三绝——“韩文、苏字、柳侯碑”。

“荔子丹兮蕉黄”:红红的荔枝啊黄黄的大蕉。文章以景着笔,引出下句“杂肴蔬兮进侯堂”,“杂肴蔬”,即“珍”、“素”,都是祭物。句意为:人们把这些祭物进献于柳侯的祠堂。“侯之船兮两旗,度中流兮风泊之。待侯不来兮不知我悲!”柳州人以他们传统的方式用插着双旗的船来迎接罗池神——柳侯,船在中流,随风漂泊,却迟迟不见柳侯到来,真是让人悲伤啊!这一段从上祭到迎侯直至柳侯未至而众人悲伤,把人们对柳侯的敬仰和爱戴之情一笔托出。其中“侯之船”句,《五百家注音辩昌黎先生文集》引朱廷玉云:“柳人迎神,其俗以一船两旗,置木马、偶人于舟,作乐而导之登岸,而趋于庙。”马其昶《韩昌黎文集校注》亦引陈景云云:“舟中树两旗,设寓焉,以迎神,此岭外祀神旧俗。见南宋临邛韩本注。”

“侯乘驹兮入庙,慰我民兮不嚬以笑。鹅之山兮柳之水,桂树团团兮白石齿齿。侯朝出游兮暮来归,春与猿吟兮秋鹤与飞。”“嚬”:同“颦”,皱起眉头。“鹅之山”:鹅山在柳州市南,与柳侯伺一江之隔。柳宗元《柳州山水记》中作“峨山”。“柳水”:即柳江,它环绕着柳州的东、南、西三面。“团团”:圆大如盖的样子。“齿齿”:排列如齿的样子。此段大意:柳侯的灵魂骑着马儿到来了,他和人民在一起,柳州大地上充满了欢乐。鹅山上的桂树圆大如盖啊,柳江边的白石排列如齿。柳侯早上出游晚上归来,春天有猿猴和他一起吟唱,秋天有白鹤与他一起飞翔。寥寥几句把一片和谐安祥的气氛呈现于纸上。其中“秋鹤与飞”,或可作“秋与鹤飞”,似因为上面是“春与猿吟”,这是诗人有意的错综,有如屈原《九歌·东皇太一》中的“吉日兮辰良”,不是“吉日兮良辰”。

随后诗人把笔锋一转,用第一人称代词“我”代表柳州人民来陈述,“北方之人兮为侯是非,千秋万岁兮侯无我违”。北方朝中的那些士大夫啊为了柳侯的事议论纷纷,但是千秋万岁啊,柳侯都不要离开我们。句中“侯无我违”即“侯无违我”,把动词与宾语互换位置,让“我”作复数第一人称代词。诗人同时还希望“福我兮寿我,驱厉鬼兮山之左。下无苦湿兮高无干,粳充羡兮蛇蛟结蟠。我民报事兮无怠,其始自今兮钦于世世!”“厉鬼”:凶恶的鬼,灾害的鬼。“下无”句,“下”指地,“高”不是指天,也是指地。柳州地区高下不平,从江边到山头,都有人民耕种、垦植。“粳”:大米。“稌”:糯米,即北方所称江米。这是柳州人民主要的农作物。“充羡”:充足有余。“结蟠”:蛰伏,冬眠,是说蛇蛟不出来伤人。“报事”:报告事情。“无怠其始”:像以前一样。“钦”:尊敬。此段大意:柳侯之神请赐福寿于人民,驱除山中的凶恶厉鬼。使低处无水灾,高处无旱灾,让粮食充足有余,蛇蛟不出来伤人。人民向州官报事时也和以前柳侯做刺史时一样。柳州人民对您的尊敬从现在开始一直会延于世世代代!在此段中,诗人用人民自己的语言,表现了他们对柳宗元思念不忘的深厚情感。其中“驱厉鬼”一句出自传世《龙城石刻》残片:“龙城柳,神所守。驱厉鬼,出匕首。福土氓,制九丑。”是柳宗元的手迹。从前的人曾怀疑《龙城石刻》,殊不知韩愈这首诗已语语有据。

韩愈是一个热情而富于想象的人,他那上天入地捕捉奇伟事物的爱好和才能,充分表现在他的诗篇里。在这首《柳州罗池庙迎享送神歌辞》中他叙述了柳宗元死而为神的灵异,并融进了对柳宗元的尊重、仰慕之情,个中味道,值得细细品味。

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此诗作于穆宗长庆三年(823年),原有两首,此选其一首。张十八即张籍,时任水部员外郎。全诗风格清新自然,读来有春风扑面之感,语言看似平淡无奇,实际上绝非平淡,正像韩愈自己所说“艰穷怪变得往往近平淡”(《送无本师归范阳》),这种“平淡”着实来之不易。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在被如奶汁般的小雨滋润了一天后,当又一个黎明来临之时,春草芽儿便从大地中探出了柔嫩的头,从远处望去,一片朦胧,充满了盈盈生机。淡淡的草色和着微风扑面而来,给人以欣欣然的爽意。但是当你满怀着新奇与喜悦欲走近一观时,却又见地上稀稀朗朗的芽全然没了颜色。全诗的点睛之笔便在这一句“草色遥看近却无”,早春之妙处,亦全在这一远一近,一淡一疏之间。即使是高明的水墨画家,此时恐怕也难以用传神之笔绘其神,可韩愈做到了,一句之间,兼摄远近,于空处传神,写出了早春的肌质与神韵,好一幅早春图!而这观春的背景又是满天如酥的纤细雨丝,透过雨丝遥望草色,早春草色的朦胧之美就更加突出了。

“物以稀为贵”,早春的草色是很娇贵的。诗末两句通过对比,进一步突出了早春草色的可贵,远胜过皇城中的处处烟柳。“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早春的草色淡而雅,也是早春特有的标志,柔嫩而饱含水分,象征着春回大地,万象更新。而烟柳虽美却满城皆是,不足为奇。而且到了暮春三月,颜色一浓,也就不惹人爱了。“新年都未有方华,二月初惊见草芽”(韩愈《春雪》),严冬方尽,余寒犹厉,乍见美妙之春色,心头又惊又喜,这时淡淡的草色是大地唯一的装饰;可是到了晚春时节,“草木知春不久归”(韩愈《晚春》)时,即使柳条儿绿得再好,因为失却了那份新鲜感,便无人会用心去看了。

诗人笔摄早春之魂,那种淡雅的、似有似无的色彩,给人以无穷的美感,让人久久回味,是绘画远所不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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