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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庞惠霞娘家省亲 姐姐弟媳反目 谢清辰郁闷坐化 悲恋吉祥侄孙

天回(套装共2册) 作者:一天


第三章 庞惠霞娘家省亲 姐姐弟媳反目 谢清辰郁闷坐化 悲恋吉祥侄孙

“金至水,银草堂,石头瓦渣烂宁常”,这是关中人对相邻三个县经济发展情况的简要描述。而之所以说至水县、草堂县好,那是因了这两个县刚好就处在八百里秦川的腹地,土壤肥沃,气候条件也有利于冬小麦、玉米等主要农作物的生长,人们就还不愁吃、不愁喝,于是,就有好事之人编了以上的顺口溜。

相对于至水、草堂两县,宁常县的土层较薄,有些地方还多为沙土地,所以,农作物的生长条件也就较差,其产量和至水、草堂两县也就无法相比,于是,就有了“石头瓦渣烂宁常”的比喻。但若要提起宁常县韦里镇,这句话却就显得有点肤浅,因为韦里镇古代不仅出过好多高官,就连大诗人杜甫在韦里镇韦里村东边的少陵原上也还写过很多脍炙人口的诗篇,仅此两点,却就让至水、草堂两县和它没法相比,而说到韦里镇,自然而然也就要说说韦里镇东韦里村的庞惠霞的娘家。

单说宁常庞家,女儿出嫁,儿子迎娶,了却了儿女大事,庞长安不是和一帮老兄弟们下下棋,就是屁股后边别着烟袋杆子,如神仙一般满街道上溜达。虽说新中国成立后,每次运动或多或少都牵连到他,但难能可贵的是,他却活得明白,他认为日月更替、时代变迁,并不是他这个撑死也就是个小地主的人就能阻挡得住,而选择顺应时势才是明智之举,所以每有个风吹草动,他也就能想得开、看得开,自然也能欣然接受:土改分了他家的地,他大力支持;合作社运动一开始,他还就牵牛拉马地主动入了股;大跃进、大生产运动,他更是积极响应;而伟大领袖发动的“文化大革命”,他也举双手赞成……因了这样的举动,他反倒成了东、西韦里村革命运动的先进典型,而这种看似有点反常的现象就还成了她媳妇郑德娴嘴里的笑话,郑氏就还会在没人处骂他就是个老妖精、老狐狸,当然,这句话掺杂更多的却还应该是爱和亲情。

庞长安的明智之举,表面上叫某些人看了还会笑话他庞家是今不如昔,但他示弱举动所换来的却是庞家利益保护的最大化,这一点,郑德娴当然心知肚明,可这却远远不能削弱她对唯一千金的思念。

她一直心有不甘,自己就一个闺女,却嫁得那么远,而亲家母还嫌女儿只为谢家生了一个牛牛娃,总给女儿脸色看,这就更让她多了一份牵挂。女儿出嫁十年,虽说两家在大事小情上仍有往来,可这根本就止不住她天天想见女儿的心情,就是她知道女儿要生了,想去看看女儿,可碍于两家离得太远不说,而且儿媳眼看着也就要分娩,所以,她就只能托人捎话到至水,要女婿来趟宁常县。她知道女儿的日子过得艰难,就让丈夫为女婿买了袋米、磨了袋面,而她这个做娘的也还为将要出生的外孙买好了布和绢,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所托之人回来后却告诉了一个令她肝肠寸断的消息,说女婿归了天!于是,她就哭成了泪人儿,也还担心起了女儿从今往后的日子只怕更为艰难,而令她更为生气的是,女儿的婆家咋还有那样不通人情的乡俗民约,竟连女婿的尸骨也不让进村、进门,当她得知自己的老汉和儿子此去别说没见上女婿最后一面,就连女儿的家门也未跨进半步,就更为光火(恼怒)。

听丈夫学说,他和儿子之所以没去看望女儿,也是替女儿考虑,因为女儿的婆家还瞒着女儿,他们就怕女儿知道丈夫去世的事想不通就会干出啥傻事。听到这里,郑德娴就还流起了泪,念叨女儿命苦的同时,又埋怨起了丈夫,说他把掌上明珠推进了火坑,竟遭了这样的罪!可埋怨归埋怨,随着日子的更迭,失去女婿的悲伤也就渐渐地淡了,但想念女儿的心病却日益加重,而且她一抱上自己的孙子,就还想到了那个和父亲不曾谋面的外孙,每每想到这里,思女心切的她就想把女儿和几个外孙都接到宁常,就想让她娘们挪个地方、换换环境,听了她的话,老伴儿一拍脑门,连声说好的同时,就还亲自赶着马车,将女儿和几个长得喜人的外孙都接到了韦里。

宁常县城就设在韦里镇,而庞家大院正好就在当时也还算是县城主街的、南北不足五百米长的一条窄窄的街道上,虽说这条大街现在已显得有点穷酸,但她家那两扇黑漆的大门板上横排镶着的四排大大的大盖铆钉,却仍显示着这个院子曾经有过的辉煌,而大门两边被小娃摸爬滚打弄得光滑的两尊石狮子,就更昭示着这家主人曾经是怎样的富有,而此时,门头上高高挂着的四个大红灯笼,就更能渲染门庭内的喜庆之气。

郑德娴殷勤伺候儿媳,也还为女儿的事着想,亲孙子的满月酒是吃过了,但她却有了另一个主意,她想让几个可怜的外孙一同乐和乐和,也还想给女儿制造出一点高兴的氛围,也好让她放松心情、尽早走出悲伤。于是,她就对丈夫说,不如给孙子摆个百日宴。听了她的一番讲述,庞长安当然心知肚明,但他却故意问老伴儿,刚给孙子做了满月,为啥还要破费,她就说她想让难得回家一趟的女儿和儿媳俩人多些沟通、处处感情,说她老两口的身子骨已一年不如一年,就希望有天她老两口一撒手,这姐弟俩互相也还有个照应,她两个做老人的也才能放心甩手地走……

做娘的为女儿能走出悲伤煞费苦心,做父亲的就只管大操大办起来,于是,庞家大院为孙子而摆的百日宴就还显得隆重,而那些聪明点儿的人就为庞长安的想法叫起了好,也为郑德娴的心思缜密、母女情深而感动。可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庞长安老夫老妻的良苦用心却就被儿媳张歪歪弄得支离破碎了不说,竟还让他们夫妻俩的一片苦心变成了美梦一场。

送走了娘家的至亲近邻,张歪歪就开始给丈夫找茬搜事,她骂丈夫庞建成说,他老娘就是偏心,孙子百日,却把外孙抱在怀里,她还说大姑姐拖家带口来了一大家子,吃她家的、住她家的、用她家的不说,而且那个小外甥还没奶吃,是不是还得让她这个做妗子的喂外甥?婆婆到底是全心全意伺候她这个儿媳,还是伺候娃他姑妈?说着说着,她竟连哭带闹了起来。

本想在儿子大喜的日子里姐弟相聚、甥舅亲热,相处一段时日,谁知媳妇却屎爬牛上了香椿树,竟不知天高地厚骂出了一大堆难听话,庞建成不由得就动了肝火。但一想到自己的媳妇是个麻糜子货(不讲理),就还强压住了心头之火,而他再一想到之所以岳父岳母给她媳妇起了个“歪歪”的名字,也全是因了她蛮不讲理、胡搅蛮缠所致,而他之所以娶她为妻,也和姐姐远嫁他乡出于同因,更因为自己性格温厚,加之和媳妇在一个屋檐下还过了这么久,他也迁就着她没有爆发,可他一听媳妇随后骂姐姐就是个扫帚星,不但克死了丈夫,竟还有可能把晦气带回娘家,这才躁了。

关中汉子,自古就有楞娃之称,一听媳妇恶言恶语在骂姐姐,一记耳光,接着又是一脚,就打得他媳妇哭爹叫娘喊了起来,他是替姐姐出了气,他媳妇也窝在炕角再不敢撒泼放野,可他的一掌一脚却就在媳妇和姐姐之间埋下了怨恨的种子。

回到娘家,庞惠霞也认为父母姐弟聚在一起实属难得,而她也想陪陪父母,再和弟弟、弟媳叙叙想念之情,可弟媳一哭一闹,却就让她心里有了疙瘩,而且弟媳的恶语相向也还深深刺痛了她,她就认为,如果厚着脸皮待在娘家,只恐怕让父母为难,也会让弟弟受夹板气,所以,在娘家待了十多天,她就要和父母告别。

郑德娴了解女儿的脾气,她知道儿媳这么一闹,女儿必定就不会再待下去,于是,啥话也没有说,就让老头子装了袋新打的麦子,自己也还蒸了锅白生生的馒头要女儿带上,并含着泪央求女儿,要她不要跟弟弟、弟媳记仇,说娘家永远是她的家、是她的根,只要她有啥难处,就尽管吭声。

看着女儿要离开自己,庞长安心里也不好受,而他听到老伴儿没完没了的絮叨,就更感心酸,他见不得人含泪道别,更不忍看见女儿强装笑脸的样子,因为他刚强外表下所掩藏的那颗柔弱之心承受不了父女别离、母女分手的撞击,于是,就还催促起了儿子赶快动身。

听父亲催弟弟走,庞惠霞也知道父亲的心思,看着已显苍老的父亲,她更明白自己若一转身,再想父女相见的话,可能就只能寄相思于明月,因为弟媳连日来对自己的横眉冷对、对几个孩子的大声呵斥,已让她感到莫名的愤恨,她已有了一个很有骨气的想法,假如有天父母真不在了,她绝不会再走进娘家的门。于是此时,一看父亲有点皱眉瘪嘴,根本就不忍心让自己这样回至水,走近父亲身边,叫了声“爸”,给了父亲一个拥抱,一转身,却就眼含热泪,上了弟弟雇来的马车。

“姐,这次回家,我知道你和外甥都不高兴,兄弟求你不要和我那个蛮不讲理的媳妇一般见识,她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回头我一定好好收拾她。”

“建成,你说的啥话?姐这次回家,给你添了麻烦,你就看在你姐夫的面子上,不要再难为你媳妇了。”刚上了马车,却就听到弟弟满含歉意的话,庞惠霞反而却就觉得对不住弟弟,因为她清楚弟弟的处境。娶妻十载有余,弟媳一直都怀不上孩子,所以她那泼辣的性格也才有所收敛,可中年得子,在为庞家生了个传递香火的儿子之后,她那“歪”的性格就又原形毕露了,直至侄子百日那天,她也才敢恶语相向地诋毁自己,是弟弟气愤不过,出手打了他媳妇,她这个姐姐咋能怪罪弟弟?想到此处,见弟弟还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做姐姐的也就敞开心扉,劝起了弟弟:“姐走之后,你一定要善待你媳妇,千万不要和他妗子置气。”

“姐,你甭说了,我知道该咋做。”

“你几个外甥还小、不懂事,也不争气,一天到晚净惹他妗子生气,等他们长大了,姐再带他们几个来给他妗子赔情道歉。”

“看你说的啥话?娃们小,能知道个啥?都是我那媳妇的错。”一听当姐的竟还替自己不讲理的媳妇开脱起来,庞建成就更有了愧意,“姐,咱不说这事了,你回到家,不管有啥事,都记着要给我捎话过来。”

“知道了,建成,姐一心里直会想着你。”听见弟弟肝胆相照的话,庞惠霞也就说出了难以割舍的话,但随后,话题一转,却又嘱咐起了弟弟:

“姐的事,你包操心,你看咱妈头发白了,咱爸也老了,你只要照看好他们就行。”

“谁说不是,前段日子,咱爸还说他身子不大舒服。”

“咱爸咋了?”

“他不让我给你说。”

“咱爸到底咋了,你咋还要瞒着姐?”

“咱爸每次吃完饭都说他胃疼。”

“那你咋没带咱爸去大医院看看?”

“我让他去,他就是不去,他说他能忍住,我拿他也没办法。”一听姐姐焦急的问话,庞建成一边解释,双手一伸,就还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动作。

“告诉咱爸,有病就看,不要不管不顾地硬撑着。”庞惠霞知道,父亲这辈人,若有个小病小灾的,大都是能忍则忍,等到实在忍受不了的时候,也才会想起去看医生,多少人就是因了小病不治而忍成了大疾,到头来就耽误了自己的性命,所以,她又嘱咐弟弟道:“姐听人说,西京城有个医院专治胃病,你带咱爸去找找那个医院。”

“我也听说过那个医院,也想要陪他去,可他就是犟着不去。”听姐姐竟还说出了那个专治胃病的医院,更感激姐姐的一片孝心,庞建成就怕姐姐还会惦记父母的健康,于是反过来就又安慰起了姐姐:“咱爸咱妈你就交给我,姐夫一走,你千万可不能苦了自己!”

“姐的事你不要管,你还得对你媳妇好点儿,要知道咱爸咱妈都上了年纪,还得靠她伺候,你就多迁就点她。”亲人的呵护和关爱,让庞惠霞就还想起了弟弟的臭毛病,她生怕自己走了,弟弟会迁怒弟媳,所以,她就一再叮咛起了弟弟,“不看僧面看佛面,歪歪毕竟给咱庞家生了个后人。”

“姐,我听你的,你就放心吧。”

听着姐姐推心置腹的话语,庞建成不住点头的同时,就还扬起了手里的马鞭,他生怕亲人的话会越说越伤感,于是,大着嗓门,喊了声“驾

——”的同时,手里的鞭子就还发出了“啪儿”的一声脆响,就想让这一声鞭响终止他和姐姐有点沉重的谈话,看着驾辕的枣红马也还扬蹄飞奔了起来,他也期望姐姐以后的日子也能像这马车一样有节奏地向前推进,可是此时,姐姐的话让他听了却就感到了伤感。

“建成,姐这一走,只怕就会很少回来,姐这边的事,你不用操心,

你照看好咱爸咱妈,放宽了心和他妗子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就行。”

“姐,你说这话是啥意思?”听姐姐话里的意思就是她再也不会回娘家,做弟弟的就认为姐姐给自己的媳妇记了死仇,“你是不是还生你弟媳妇的气?”

“你不要多想,建成,姐是说我一回至水,就只能全心全意为你几个外甥刨吃的,就没时间回来看咱爸咱妈,姐就是怕你那个驴脾气一犯起来,就会不管不顾地和他妗子争个谁对谁错,所以,就想提醒你以后得改改你的臭脾气,包动不动就和你媳妇动手,这一点你必须记住。”

“姐,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你看娃们都睡了,车还颠来颠去的,你也眯会儿,打个盹儿,等到了家,我再叫你。”

“好,那姐就打个盹儿,你可得小心赶路,千万不要只图了快,忘了安全。”

怀抱着小儿子,听见弟弟都是为自己着想的话,答应了弟弟一句,见车已过了大原村,眼看着就要到大王镇,她也知道车一过大王,就离至水地界不远,也就在心里开始筹思起了回家以后的日子,此时,一见公路两边高拔挺立、直入云端的白杨,几乎就还将一〇七国道变成了一条笔直的走廊,而那挨着树根修成的南北两条人工渠内的潺潺流水,就还让她有了置入画面的感觉,于是,听着小河流水,如歌在唱,看着远处的秧苗,拔节生长,而公路两边一片片深耕而没有播种的土地所散发的泥土的清香,就还让她有了只要种下希望,就一定会有收获的幻想!

吉祥的死,是老谢家的巨大损失,他此一去,老谢家的确就犹如一座年久失修的房子,突然又断了支柱,更显摇摇欲坠。而他一走,也还让和他有直接关系的两家人一时也都陷入了真空状态——五爷的事没人提及,桂香的事,当然也就无从谈起。

谢清辰很是纳闷,吉祥一走,哥哥的事咋还就无人理会了?他猜想着,是不是侄孙和侄子达成了某种默契?可他转念又一想,即使自己的猜测有那么一点可能,但吉祥走了,这种或默契或平衡咋就没被打破?因为无论是公社,还是大队,都在处理哥哥破坏革命生产这件事上没了声息,心下生疑,他就去公社门口转了几圈,就想探听一下消息,可他除了看见公社院子里多了几个戴着红袖章、穿着绿军装的年轻人,再无别的发现。

于是,也就抱着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的思想,给自己宽起了心:也许哥哥的事本来就不是个事儿,而那顶破坏革命生产的大帽子也许就是熊政权小舅子虚晃起来的大棒子。这样一想,他干脆也就来了个既然此事无人问津,自己也懒得再去提起。

这日闲来无事,去侄子家转了一圈,他就问老三元魁,这两天去没去山上看他爸、他爸的身体咋样?听侄子元魁说他爸他妈在山上都好,而且在他顺便把吉祥的事给两位老人说了之后,老爷子和老婆子眼泪汪汪地就还要下山,说是他俩都想到吉祥的坟头看看,是他好说歹说,才劝住了一双老人,至于大队和公社会如何处理父亲的事,父亲只字未问,他也就一字未提。

听了侄子的回答,谢清辰未置可否地猛劲吸了口旱烟袋,然后把烟锅在门墩上磕了磕,倒净了烟灰,把烟杆儿往腰上一别,漫无目的地就要去散散心。

一队的位置,在谢关屯的西南角,土地最为平整,而大队打的深井,又能浇灌到大约三分之二的土地,这就让其他几个小队都害起了红眼病。七爷走着转着,就转到了机井房边,而他听着淙淙的水声,就觉着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英明,他一想到旧社会只能靠天吃饭,现在即就老天爷不下雨,人们还能抽水浇灌、引水浇田,庄稼最多也就歉收一点,但绝不会像过去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到头来却颗粒无收,所以此时,他更觉还是新社会好。这样想着,顺着水流一路走着,他就感到有点奇怪,自己不知不觉咋就走到了生产队这片最大的玉米地头?

八月初的日头,正是最热的时候,缺水的玉米叶子已被晒得快要拧成了麻花,本应是绿油油的青苗,此时却就显得清瘦细长,看着这可怜的庄稼急需浇灌,而井水一进到地里立时就还往干渴的、已裂开了缝隙的地里渗了下去,七爷不由得就摇了摇头,紧接着又叹了口气,而他看见插在田地坟头的纸花,就更感伤心。

玉米地中间的那堆新土,正是吉祥的坟头,而那纸花被午后的热风一吹,阵阵悲怆也就掠过了七爷心里。亲人的哀思,系挂在花絮上,新坟旧冢,掩埋的是至亲爹娘,触景生情,谁又能止住悲伤……说心里话,七爷不爱来这个地方,更不愿看到谢家的坟茔再添新土,可老天却就无情地带走了他的骄傲——那个能弹会唱、能写会算的侄孙吉祥就被带到了这里,这叫他怎能不觉心伤。

看着这堆新土,七爷就有了情绪,他认为这里是自己应该早来报到的地方,也理应由自己陪伴地下的父母爹娘,他恨老天无眼,咋就把一个满鬓已花,脚步蹒跚,老态龙钟的无用之人留在了世上?自己不就是个旧社会的举人,而且还是个快要入土的老人,可老天爷为啥就把一个才华横溢,前途无量的年轻生命带去了天堂……

绕着坟茔,转了一圈,看着眼前的十几个土堆,也想起了埋在地下的亲人,于是,拾起一块块拳头大小的土块,给每个坟头的方纸上重又压上,盘膝而坐,坐在了侄孙坟前,方又拿出烟袋,装烟点火,他一个人就抽起了闷烟。一时,那呛人的烟草味儿就还弥漫在了谢家坟茔的上空,而他吐出的烟雾随着午后有点温热的微风盘旋而上,于是,谢家坟茔的上空,就见有烟雾来回飘荡……

七爷啥话也没有说,竟这样,含着烟锅,走了……而他走得也还是那样平静、安详……

据成武讲,他七老爷是端端坐在坟地里死的,而他七老爷的烟袋锅竟还一直叼在嘴里,是他巡水到了地中间看见七老爷的,也是他把七老爷从坟地里背回来的,可是他却不知道七老爷为何会静静坐化在谢家坟茔,而他更无从知晓七老爷心里都在想些啥。身死莫大于心伤,心死极具悲痛的分量,正阳头顶作金童,流水轻拂玉女袖,抽身而去,不染秋风,这样高深的思想,岂能是成武所能理解的?

周老太太哭了,因为从此以后,她的身边就还少了一个良师益友;庞惠霞哭了,因为她知道没有了七爷,就少了一个能给她遮风挡雨的老人;孩子们哭了,因为他们再也见不到慈祥、和蔼、善良的七老爷了;谢清风也下了山,他是送举人弟弟黄泉赴宴,升帐仙台的,而他老泪纵横,口中悲歌,却也为弟弟作了最好的悼文:

生在清末,家贫好学,少中举,没落时世,满腹经纶无人识。战乱民国,正义人生,教学生,修德养能,十里八乡享美誉;共和中国,求知新学,参古史,多抒胸臆,左邻右舍享好评。

一生谨慎,多为乡村事,祖先墓前,忆古思今,一生跨三世,终了静修为,呜呼,且悲!且喜!

近段时间,呼天来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吉祥一走,桂香的事就没了希望,他当然就为自己当初的良苦用心、工于心计而感枉费心机,但他却也同样伤心,因为抛却了成人间的是非恩怨暂且不提,他和吉祥孩提时代的每个章节,都还令他难以忘怀。而那个除了他弟兄两个再也无人知道的秘密,那个叫他现在想来都还惊心动魄的一幕,不要说是让他感动,此时也还不停碾轧着他的心。因为他知道,如果没有吉祥,他恐怕早就与这个世界告了别,更别说还会有他在谢关屯呼风唤雨、吆五喝六的今天。

那事发生在他十一二岁的时候,有天,他们一大帮孩子去了二队的涝池子要去耍水,而略懂一点狗刨的他就还游到了涝池中央,谁知此时,他的脚却抽了筋,几口污水呛得他鼻堵口塞的同时,人也往水底沉了下去,而他虽脚手并用、乱踢乱抓,做着垂死挣扎,却就感脚掌已触到了池底,心里一凉,就认为自己的小命有可能就要没了。可就在这时,他却感到有人在不停地用脚在踢自己,一脚、两脚、三脚……他的头就还慢慢探出了水面,在他感到自己有了呼吸,虽说他连惊带吓的也还是筋疲力尽,但他还是奋力刨到了岸边,这时,脱险而生的后怕就还让他紧闭着双眼,不敢睁开。

九死一生的他趴在涝池边喘着气,好久好久之后偷眼一看,陪在他身边的吉祥却就和平常一样眯着眼,既没有英雄的自豪感,也没有轻蔑自己的眼神,心里就充满了感激。他认为,岸边那些洗衣的大娘大妈也许根本就没人知道涝池中还发生过差点溺水身亡的危险,而那些戏水的小伙伴更没人知道水底曾发生过怎样的生死营救,但他却知道如果没有吉祥,自己恐怕就到了另一个世界,但他就是害怕吉祥会讥笑自己,甚至居功至伟,过早成熟的他就是担心这种丢人的事会从吉祥嘴里说了出去……

事情已过去了二十多年,时光的年轮也已转了二十多圈,日月更替也还让自己从一个小屁孩变成了村里的书记,而回想着自己并没有给吉祥提过为自己保密的要求,也没许诺过吉祥替自己守着这段往事有啥好处,可少年更事的吉祥竟能明白他这个哥哥的心思,竟能把那段不为人知的事尘封二十多年,这必须有何等样的品质?

吉祥走了,也带走了属于他俩的秘密,但他却高兴不起来,他甚至不敢回忆,也没脸去想吉祥临走时那个还令他自鸣得意、一箭三雕的主意,也还更为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狭隘心胸而不齿——五爷的事,他动了小心眼儿,想让吉祥传话、做垫背;桂香的事,他又拿吉祥当枪使……这事叫他现在想来,不仅有点可笑,而且也还有点痛恨自己。

良心的发现本来就有点太迟,可这种想法在他脑海中却还是一闪而过,因为呼天来有的是更为现实的思想,他认为处在这样的时世,人就应该先考虑自己,他一直认为这个世界就是弱肉强食,所以他才会时时提醒自己、告诫自己,尽量不要招是惹非,不仅如此,他还总结出了一个自认为很管用的大道理:当政治遇上情感,既不能让政治把感情统统枪毙,更不能让情感占上风。有了这样的座右铭,他也就有了如下的思想:五爷的事姑且听之任之,桂香的工作也只能看事态发展就事论事,但他相信,一切自有变数,而且,说不定到了某个时候还会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可他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吉祥一走,闺女美梦破灭的同时,却还让他的掌上明珠对吉祥媳妇产生了莫须有的憎恨,而也因了这莫须有的憎恨情绪,差点就还让他姑娘的性格变得有点扭曲。

桂香天真地认为,自己很快就能成为一个令人羡慕的国家干部,就会告别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不说是每月能挣多少钱,至少能和自己喜欢的二爸在一起工作、生活,这对她来说,已是件舒心和开心的事。虽说,她也还没弄明白自己对二爸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情,但对她来说,这已不太重要,她在乎的是,只要能经常看见二爸、能和二爸多说几句话就行,她幻想着,只要能和二爸同去同回、往返在家和单位之间,最好能坐在二爸自行车后边的衣架上看一路的风景,而她也能够或靠或抓地依着二爸宽大的脊背,这对她来说无疑就是件很浪漫的事,可是噩耗传来,却就让她的幻想烟消云散了。

希望的肥皂泡破灭了,桂香也就感到了悲痛,而她一想起二爸对自己的好,就会伤心落泪,再一想起二爸教自己音律、唱歌、吹口琴,想起二爸修长的手指抓着自己的手教自己织毛衣,还有她趴在二爸大腿面上听他讲故事,及至自己稍微懂事之后,二爸和自己在一起的促膝谈心……这一切的一切,似乎刚才还在眼前,但只一转眼的工夫,二爸却就去了另一世界,这叫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按理说,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这是自然法则,也是自然规律,可她偏偏就认准了造成今天这样的后果,完全是她二娘庞惠霞的过错:谁让她没看好二爸?谁让她没有尽到一个妻子的责任?谁让她没能当一个贤惠的妻子相夫教子等等等等,她给庞惠霞找了无数条罪名,她甚至在二爸下葬以后不久,还想寻二娘的不是,并想当面质问二娘,也还算她多少恢复了一点理智,终于没有闹出笑话,因为她也明白自己是个大姑娘,若自己平白无故寻二娘的茬,而且还是因了人家的丈夫而和二娘大喊大叫,甚而大哭大闹,不光说不过去,也许还会让人笑掉大牙。所以,她也才愣是忍住了这种想法没有发作,但她却仍然给她二娘庞惠霞记下了一笔糊涂账,非得将她二爸的去世之责记到她二娘身上,她认为是二娘毁了二爸,也间接吹破了自己希望的肥皂泡。所以,她就要寻找合适的机会、合适的时间,为二爸讨个公道,也为自己出一口恶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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