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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批斗关承祖 祸及庞惠霞 声援好儿媳 婆婆命归西

天回(套装共2册) 作者:一天


第四章 批斗关承祖 祸及庞惠霞 声援好儿媳 婆婆命归西

时令对农村人来说最为重要,秋播夏收,春肥秋耕,每个环节都必须遵循自然规律。

光阴荏苒,转眼就到了1970年,虽说中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的成功发射对农民也不会有啥实质性的直接好处,但这种政治事件所要求的宣传效果却同样在谢关屯引起了轰动。

大队长熊政权一大早就带着队委会的人贴标语,而村上的大喇叭在一遍又一遍播放了“一打三反”的有关文件之后,他干哑的嗓音就从高音喇叭里传了出去,他要全体社员提高警惕,狠抓阶级斗争,坚决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最后,还特别强调,要对四类分子严加看管。其语气,让人听了就能想象得出他瞪着三角眼的冷酷表情。

广播一毕,走出大队部,来到戏楼前,看见四类分子张久长手拿扫帚,竟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熊政权就迈开了他短小的双腿,并以极快的频率,完全就可以说是一跳一蹦地蹦到了张久长身边,他骂张久长就是个不知悔改的恶霸地主、四类分子,就必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他还警告说,之所以要搞阶级斗争,就是要打倒像张久长这样的阶级敌人。

一阵臭骂,骂得张久长就如鸡啄米般地点头哈腰起来,但就在张久长口里哼哼哈哈答了无数个“是”字之后,他的屁股上还是挨了一脚,站在戏楼上的呼天来嘴角便掠过了一丝冷笑。在呼天来心里,虽说阶级斗争的纲始终如弦紧绷着,政治运动的春风也在他的脑海里热烈洋溢着,但他却总没熊大队长痛打落水狗的思想,虽说他也是党员,但他却认为,乡里乡党的,谁不知谁的底细。而他更弄不明白,一夜之间,二叔咋就成了阶级敌人,三姨咋就成了地富反坏右,这种斗争,他在情感上咋都接受不了,所以他就只抓生产,每次政治运动,他也只是应付应付(也就因了此,在多年以后,村民们也才会给他一个比较公正的定论,都说他这个书记当年还算有点人性)。

看见大队长骂完张久长后,就还洋洋自得地往电工房走去,呼天来一转身,就想给稳全说点事儿,谁知这时,电工房那边却就传出了吵闹声。而他再一转身,就见长得低矮的熊政权正一蹦一跳地用手去抓长得人高马大的关承祖的衣领,嘴里还把他所能知道的政治运动的词全骂出了口,他骂关承祖是个贪污盗窃犯,是挖社会主义墙脚的反革命分子。一见那两个人真就动起了手,赶忙跑了过去,他就要问事情的起因。

据熊政权讲,他一到电工房门口,就见关承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灯泡装上了灯头,觉着有点不对劲,他就问咋回事,关承祖就说灯泡闪

(坏)了,他刚换了一个。一听这话,他就拉了拉开关绳,可刚换上的灯泡没有反应,而他再一瞧关承祖另一只口袋里装着个灯泡,就认为关承祖是拿他家的烂灯泡偷换了电工房里的好灯泡。

听了熊政权的叙述,呼天来转身就问关承祖是不是事实,谁知性格豪爽的关承祖就还低下了头,没了言语,这就让呼天来就是想帮他却没了借口,于是,熊政权也就顺理成章地给关承祖定了个贪污盗窃罪。也活该关承祖倒霉,因他对政治运动的精神吃得不透,并认为一个小小的灯泡也值不了几个钱,就如实招了供,说是他家的灯泡闪了,他就想拿着坏了的灯泡换一个好的回去,没承想这一卸一装,正好就被大队长抓了个正着。而他说得轻松,可阶级斗争敏锐性特高的熊大队长却就偏偏要把他当阶级敌人,也就因为他的一句真话,因了一个小小的灯泡,却就毁了他的后大半生。

从娘家回来后,庞惠霞便开始了真正的自力更生,没有了丈夫的呵护,她就不得不从谢家的幕后走到了台前,秋掰苞谷夏割麦,田里除草棉防虫,同男人一道拉土上粪,修渠栽树,干起了体力活。

干农活,只要不怕吃苦,谁都能干,而她又还憋着股不服输的劲儿,也不想让人笑话她家里没了男人,就没有了主心骨,她就是咬牙硬撑着也不愿让人看不起。

今天要干的活是给棉花苗喷药,可近几天由于小儿子有点感冒,她总会迟到那么一小会儿,好在三娘总会帮她先给药桶里加满了药水,也才没让她落在人后。可今天偏巧,妇女队长兼防虫组组长桂香却就看见了她,并还嘟囔了一句,要她以后不要迟到。

桂香的话虽不好听,但说的却是实话,所以,她就没有辩驳,可她就是看不惯桂香拉长了脸的样子,也就想质问桂香,多亏三娘拽住了她,她娘侄俩也才没有发生口角,但俗话说得好,该来的迟早会来,她和桂香的冲突,稍后却就真的是一触即发。

绿油油的棉花苗长势正劲,摸着厚厚的棉花叶子,就有一种肉乎乎的感觉,而那喷管射出的白色药雾落在棉叶上聚成的小水珠如清晨路边小草上的露水一样,被阳光一照,就有了星星点点的反光,若不是药水有毒,也许真就有人会折片棉叶在手,放在嘴边,轻轻地闻,慢慢地嗅。

三娘和庞惠霞身背药桶,并排朝南,就还开玩笑说,背个药桶,就如嫁了个老汉,咋甩都甩不掉,除非离了婚,才能获得自由。开罢玩笑,她和侄媳就到了地头,趁着给药桶打气的工夫,她这才问侄媳,桂香刚才给她说啥了。

“三娘,你说说,吉祥和天来哥的关系也算不错,你那侄子也还有点偏爱桂香,可自你侄子走了之后,不知咋了,桂香一见我就绕道走。有次,我还有意喊了一声桂香,可她爱答不理的不说,说出的话竟还阴阳怪气的,你说我咋就把这个侄女儿给得罪下了?前两年我还想了,是不是芳芳她爸得罪了天来哥,可在我碰见天来哥时,人家天来哥也没像桂香一样仇家冤家的眼神,我就不知道这娃到底犯了啥病?”一听三娘问起了桂香和自己都说了些啥,庞惠霞先没正面回答,却将侄女儿对自己的态度描述了一番。

“她一个碎女子,对你能有啥成见?是不是你这个做娘的想多了?”

“你是不知道,三娘,就说今早,我就来迟了一小会儿,她就警告我说,以后再迟到,她就不客气了。三娘,你倒说说看,桂香到底想干啥?”

“碎女子的话你也当真?”

“不光是这事,三娘,都三年了,这娃一旦和我说话,就好像是话里有话。”

“你俩没吵过架,没红过脸,她咋会给你话里带话?”

“我也是这么想的。”“这就怪了。”

“我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儿,可我咋都弄不明白。”一想起桂香对自己的态度,庞惠霞就想起了丈夫在世时的事,“都三年了,我也没问过你,你侄子那天走时,到底和七爷、三爸都说了些啥?而他去天来哥家到底干啥去了?”

“他和你七爷、三爸吃完饭,说是要找天来给你五爷去求情。”

“给我五爷求情,他总不可能惹了桂香,对吧?”

“你说的啥话!吉祥咋能惹桂香?”一听侄媳怀疑起了侄子,三娘就觉着有点不妥,打断侄媳的话,就又催促起了侄媳下地干活,“你就包胡思乱想了,赶紧打气,咱还得再走一个来回。”

“这娃整天莫名其妙,把我弄得都有点神神道道的了,你说我该咋办?”

“你说谁神神道道的?”

“娘没说你,娘是说我自己这几天咋有点心不在焉。”听了三娘的话,用脚踩住药筒底部的踏板,给药筒一边打气,庞惠霞还就征询起了三娘有啥好主意可以缓解她和桂香的矛盾。可她却没想到桂香偏偏就听见了她和三娘的谈话,并还断章取义地认为自己是在骂她,此时,她心里虽说一直有气,但却也并不想和桂香正面冲突,于是,她就说了句假话,就想掩饰过去,谁知一紧张,却就碰到了地上拧着劲儿的喷管,而那喷管“哧溜”一声转正方向的同时,就还绊了刚走过来的桂香一下,她向桂香又道起了歉:“桂香,碰疼了没?娘没看见你过来。”

“说你一句,就有意见,就还在人背后嚼起了舌头?不想干活了就回家睡觉去,你想给谁难看!”被药管绊了一下,桂香就说起了气话,而她顺势用脚一撩,那药管被她踢得跳跃起来的同时,喷管开关碰到药桶上,就还自然而然地打开了,于是,就还喷出了一注注的药水,桂香尽管举起双臂遮挡,但却还是被滋了一身药水,嘴里就嘟嘟囔囔骂了起来:“说你两句,咋还想报复人!”

“对不住,桂香,娘可不是有意的!”一看喷管扭动身躯,将药水喷到三娘和自己身上的同时,也喷到了桂香身上,道歉了一句,庞惠霞伸手就要去抓喷管,不料却又带倒了药桶,而药桶骨碌碌地一滚,竟压倒了五六株棉花苗,谁知这又给了桂香发泄的借口。

“对不住?我一看你就是想泄私愤!”被喷了一头一脸的药水,桂香本就认为自己遭了暗算,所以,她也就认为她娘是得了便宜还要卖乖,而她本来也想给这个当娘的找茬搜事,但却苦于找不到机会,于是此时,一看到被压倒的棉花苗,还有自己被喷的满身药水,她认为这就是天赐良机。脑子一热,她就要出那口本就不该有的恶气,就想为自己喜爱的二爸讨个公道:“你说你没看见我,我看你就是故意的,你害死了我二爸,还想报复我!”

“娘咋就害死你二爸了?娘为啥要报复你?”扶起药桶,关上喷管,一看侄女儿真要给自己找茬,庞惠霞也感生气,但一想到在田间地头和侄女儿辩理有伤大雅,她就压了压心口的气,就想息事宁人,反问了两句,她就尽量心平气和地对桂香要做解释,“你这样说话,娘就不知道该咋样和你说话了!”

“不知道咋样和我说话,我根本就不想和你说话!”

“娘总觉得你是啥地方误会了娘?”

“谁误会你了?你是谁的娘?”

“桂香,你咋能这样对你娘说话?”一听桂香越说越离谱,而且,竟不承认自己就是个晚辈,三娘就怕两个晚辈一问一答一还会升级,于是,批评了孙女一句,紧接着就又批评起了侄媳,她就要做和事佬:“庞家,你就少说一句,你还是娃她娘,这样说话丢不丢人?赶紧干活去。”

“干活?干啥活?我看她就不用干活了!”一看三婆有点偏袒做娘的,桂香心里就更生气,一句飞扬跋扈的话说出了口,就还骂起了粗话:“你个扫帚星,克死了我二爸,还要给我当娘,你咋就不撒泡尿照照,看你哪一点配当我娘?”

“你给我再说一句,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听了三娘的劝,庞惠霞刚背起药桶要走,却就听到了桂香的污言秽语,于是她左肩一用劲儿,将药桶扔在地上,就冲桂香扑了过去:“你个碎女子,嘴咋就像吃了屎?你说谁是扫帚星,你凭啥说我克死了你二爸?”

“是谁谁知道,不是你这个扫帚星晦气,我二爸能死?”

“你二爸死不死,与你个碎女子有啥关系?”揪住桂香的衣领,庞惠霞就开始了猛烈的还击,“你说他是我老汉,还是你男人?”

“放屁!”看见侄媳和侄孙真打起来,而且眼前这婶侄俩还是越说越不像话,三娘一声大喝,骂了句脏话,又呵斥起了两个晚辈,“你俩给我坐到一边去,这么多的人,说这样的话,焚不焚!”

一掌一个,抵住两个晚辈的胸脯,也才没让两个人打了起来。三娘就劝说起了两个晚辈,而她生拉硬拽,硬是把两个晚辈摁在了田埂上,却就见两个晚辈眼里各自都充满着仇恨,于是,和侄媳并排坐着,一边劝说着,一边也就在心里寻找起了能平复两个晚辈莫名仇恨的良方……

只因碎孙子一直想要穿一双虎头鞋,当奶奶的虽说已是老眼昏花,但周老太太还是拿起了针线。而她一看到几乎就是儿子翻版的孙子,也还既是心喜又是心痛,她认为这个孙子就是儿子留给自己的希望,所以她也就有义务为谢家的这棵秧苗浇水培土。

“婆,我要坐到你怀里。”刚把鞋底拿在手里,文革就从门外跑了进来,说话的同时,人已钻进了她盘着的两腿中间。

“包急包急,婆的乖蛋蛋。”一把搂住孙子,周老太太赶忙把钢针别在布头上,并在孙子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咋不和娃们耍了?”

“他们骂我,我不想和他们耍。”

“不耍,不耍,咱不和他们耍,你和婆耍。”

“婆,我要我爸,我要我妈。”

“你咋又要你爸你妈?”一听孙子没接自己的话,却提出了她解决不了的问题,周老太太的头就大了一圈,因为她这孙子稍懂事时,就一直喊着要他爸,而她和儿媳也只能变着法儿的撒谎哄他。说真的,每当孙子问到这样的问题,她的头就嗡嗡作响,此时,孙子又要旧事重提,周老太太眼圈一红,双手不由自主地就抱紧了孙子,但却也违心地又噤断起了孙子,

“婆不是给你说了?你爸再有几天就回来了。”

“你哄人,我不信!”一听当婆的又说起了他不知听过多少遍的话,文革就不买账,“我现在就要我爸。”

“你爸在北京,你和婆咋去?”

“你前天还说我爸在河北(指渭河以北,当地人称渭河以北的地方叫河北),他咋又去北京了?你骗我!”

“婆没骗我娃,只是婆老了,走不动了,要不,婆领你先去找你妈,让你妈带你去找你爸。”一听孙子根本就不相信自己,而且还把自己前天编的谎也戳穿了,周老太太就只能用缓兵之计,她心想着,只要孙子同意去找他妈,说不准走到半路上就能把这事给忘了。

“这次可不许你再骗我!”

“行行行,婆不骗你!”看见孙子一副认真的样子,做奶奶的心里更感酸楚,与此同时,也就想用另一种方式来表示自己的爱,“来,让婆BɑNg

(亲)一口!”

“你刚才把我都bang疼了,我要找我爸!”听见奶奶又要亲自己,文革“出溜”一下就钻出了奶奶的怀抱,“婆,你撵我,我妈在棉花地里打药。”

“好,你前面跑,婆撵你。”见孙子小跑了出去,怀着复杂的心情,周老太太迈开小脚,就追了上去,这时,远远地却就见老三挡住了孙子。

“文革,让爷看看,长高了没?”

“三爷,包挡我!我要找我妈,我要找我爸。”被三爷拦住了去路,尽管也知道三爷很爱自己,但是此时,文革却不想让三爷打扰自己。

“都这么大了,还找你爸,找你妈,你害焚不?”一听孙子要找他爸他妈,再一看从后面追赶着的嫂子,谢元奎也就明白了一切,而他成心想要帮老嫂子解围,就还执意要阻拦孙子,“站好,让爷摸一下牛,看牛长大了没?”

“我不要你摸我的牛,我要找我爸!”一看三爷要摸自己的小鸡鸡,文革嘴里喊着不愿意,机灵地一转身,又从三爷的胳肢窝下溜了出去。

“他三爷,你看这该咋办?”看见老三拦住了孙子,周老太太也寻思着被老三一打岔,孙子就会忘了找他爸的念头,可一看孙子从老三怀里溜了出去,她就在为孙子的机灵劲儿暗自高兴的同时,却也为孙子执着的想法感到了伤感,于是,走到老三身边,就表现出了一脸的无奈:“你说我这样哄孙子累不累?”

“嫂子,没事。”看见二嫂走近自己,也听见二嫂有点伤感的话,谢元奎就安慰起了周老太太,“娃再大点就好了。”

“但愿咱这孙子长大了能懂点儿事。”听见老三安慰自己,也知道老三一直知道自己和媳妇瞒哄着孙子,说了句希望孙子长大以后能理解自己苦衷的话,就还想到天闷热干燥,饲养室就容易生苍蝇蚊子,她就关心起了老三:“饲养室牛拉马尿,容易招恶蚊子,你可得小心点儿!”

“知道了,二嫂,赶紧撵娃去。”听见老嫂子关切的话语,谢元奎心里竟暖烘烘的,但看见已跑远了的文革,却就提醒起了周老太太小心,“你也小心点,包绊了。”

“他三爷,那你先忙,我去撵娃了。”听见老三的提醒,也看见孙子快要远离了自己的视线,和老三匆忙告了声别,加快了脚步,周老太太又要去追孙子,而她再一思想起孙子见到儿媳之后,她婆媳二人的这出戏就不知该如何再演下去,皱着眉头,迈着小脚,她就有点挪不动脚步。

虽被三娘劝开了架,坐在田埂上,庞惠霞却仍想不通,胸脯就还一起一伏地喘着粗气,这时,却就瞧见儿子跑了过来,也还没等她问儿子来地里干啥,她就听儿子喊了起来:

“妈,你带我去找我爸。”

“你咋不和你婆在家里耍?”儿子已说出了他的要求,这就让庞惠霞感到了难堪,而她也就埋怨起了婆婆。因为背着旁人,无论她咋哄骗孩子,那是她的事,可是此时,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自己咋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再骗儿子?一时没了主意,埋怨婆婆没能看好孙子的同时,他就打起了岔:“你婆呢?”

“我婆在后边,她说让我和你一起去找我爸。”

“妈,你把娃带到地里来干啥?你看这里不是药王就是敌敌畏,有多危险!”听见儿子的回答,庞惠霞这才看见婆婆正迈着小脚追赶儿子,直到婆婆到了她身边,而她也还听见婆婆正喘着粗气,但她却顾不上安慰,与之相反,还就说出了虽有点违心,但却也很是无奈的埋怨,“你咋就看不住一个娃!”

“他在我怀里哭着喊着蹦着,我咋能拦住他?”虽也听出了儿媳的话有点埋怨自己,自己也还感到有点委屈,可周老太太却能理解儿媳的苦衷,于是,将孙子要来地里找妈的话说了一半,另一半却就俯在媳妇耳边说了出来:“他硬要你带他找他爸,我没拉住他,就只能一路追了过来。”

“文革,你给我过来。”听了婆婆的学说,庞惠霞心里就“咯噔”一声,她生怕儿子会当着众人再要父亲,而她也没有勇气当着这么多人再给儿子讲说家史,所以,就想连哄带劝地劝住儿子,“妈知道你最乖,也最听妈的话,等妈放工了,就陪你耍,你说行不?”

“不行,我婆说我爸在北京,我要到北京找我爸。”

“包闹了!你再闹腾,妈就不要你了!”一看儿子认了死理,也还说出了她最不愿听到的话,庞惠霞就有了被撕破脸皮的尴尬,而急于掩饰的她一时没想好对策,就只能威胁起了儿子,“你再说这话,看我不打死你!”

“我不管,我要我爸……我就要我爸……”

“找你爸!都这么大了,成天就只知道要你爸,有点出息好不好?”看见儿子一屁股坐在地上竟耍起了赖,不知是和桂香生的气还没有消,还是儿子的话让她感到了难过、难堪,反正此时,庞惠霞就还有股无名之火要喷射出来,只见她站起身,抬起腿,踢了儿子一脚,又还怒喝了一声:

“站起来,往回滚!”

“我就不回去!就要找我爸,你们都骗我,我要我爸……呜呜……”文革本来想要挟妈妈,他哪能想到妈妈会踢自己,于是,挨了一脚,他就把假闹变成了真哭,并还满地打起了滚儿,要向他奶求救:“婆!你带我去找我爸!”

“你干啥踢娃!”孙子无缘无故挨了一脚,不光文革自己没有想到,就连周老太太也感到事发突然,此时一见孙子在地上打起了滚儿,她伸手就要去扶,可她毕竟是老了,动作就慢了,而她看见孙子滚到了桂香脚下,就希望桂香把文革扶起来,谁知却就看到了令她更感意外的一幕。

“包在我面前号丧!”按理说桂香是当姐的,就应该把这个弟弟扶起来,可是在场的所有人谁都没有想到,桂香骂了句脏话的同时,顺势却又踢了文革一脚,“滚回去!”

“你骂谁号丧?你叫谁滚?你个碎女子,咋越来越不像话了!”一看亲孙子被人踢得翻来滚去,周老太太哪还顾忌自己是个老太婆,也不知她哪里来的一股劲儿,一纵身扑倒了桂香,伸手给了桂香一记耳光的同时,就还破口大骂了起来。要知道她这宝贝孙子可是用儿子的命换来的,谁若打了孙子,那还不是要她的命?平日平时,她都舍不得动孙子一指头,焉能眼看着别人欺负,所以此时,她就如激怒了的狮子、惹毛了的老虎,就把所有的气全撒在了桂香头上,只见她喘着粗气,连抓带扯地就和桂香拼起了老命,“牙都没长全,翅膀没长硬,你个碎女子也想欺负人!”

“你们都不要号丧,快叫这野种滚远点儿!”听见周老太太的质问,桂香还没反应过来,就挨了一记耳光,这就把她刚才想要发泄但却没有发泄出来的邪火又给点燃了,于是,一句不恭不敬的话就冒出了口,可她却忘了“包惹老、包惹小,惹了老小受不了!”这句话,于是,她就只能是背着鼓寻捶(槌),找着找着挨打。

“你给我再说一句,看我不撕烂你的嘴!你个狗仗人势的东西,你骂谁是野种?”一看年迈的婆婆上了手,但却挨了桂香的骂,庞惠霞气愤不过,纵身往前,扑到桂香身上,“啪啪”两下,就又给了她两个嘴巴。

“庞家,把娃放了……”

“你一个做娘的,这样打娃,像话不!”

围了一圈的人,都看见周老太太打了桂香一记耳光,而桂香也只能左躲右避,但所有人却都坐在原地没有劝架。可是此时,她们一看庞家竟骑在了桂香身上,就生怕这婆媳二人将桂香就会打出个好歹来,于是,以花娘为代表的妯娌们这才上前,劝起了架。

“你叫她给我说清楚谁是野种!”压在桂香身上,被三娘拉住了胳膊,庞惠霞发了疯一样的就还用头撞向了桂香,“你的嘴难道吃了屎,咋就这么臭!”

“妈,婆,你们包打桂香姐。”一看奶奶、妈妈已和桂香姐扭打在一起,也还见花婆劝起了架,文革就有点害怕,求奶奶和妈妈不要打架的同时,他却没忘要找爸爸这个茬,“我要找我爸!”

“你爸早死了。”被二娘压在了身下,桂香一时也还翻不了身,眼见自己身上的这个女人似乎就还发了疯,桂香也有点豁出去的就又说了一句更为恶毒的话,“要你爸,就让你妈给你另找一个。”

“你个碎泼妇,你给我再胡说一句!看我会不会给你嘴里灌一泡稀屎!”一听桂香口不择言,已戳到了她的痛处,挣开众人拉拽的手,揪住桂香的头发,连哭带骂,拳打脚踢的同时。庞惠霞和桂香真就成了两个泼妇,滚打在一起,把周围的棉花苗都压倒了整整一大片。

三年来,为了儿子的成长,她和年迈的婆婆撒谎欺骗儿子,把丈夫遇难的事隐瞒了三年,谁承想桂香的一句话,让她全家精心编造的善意谎言露了馅儿不说,更还浇灭了儿子心中仅存的希望,这怎能不让她感到愤慨!于是,大骂桂香无知、大骂侄女冷酷的同时,骑在桂香身上,庞惠霞劈头盖脸,近似疯狂地就又抡了桂香几巴掌。

桂香一直被庞惠霞压在身下不能动弹,心中已充满了愤恨,挨了打,她就更认定是她这个娘克死了自己喜欢的二爸,也间接毁了自己的前程,尽管她也知道自己今天捡不到便宜,可她就是不想认输,也不知咋的,她就非得把这三年来不该积攒的怨气撒完。所以此时,虽被压倒在地,可她还是不依不饶,就要揭人家的短,但结果只有一个,她就只能多挨几个嘴巴。就这样,她娘儿俩,一个在地上躺着,一个在身上压着,一个嘴不闲,另一个的手也不歇着,而围了一圈的人一听桂香不干不净地还在揭人家的伤疤,一生气就还懒得劝架。俗话说得好,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众人认为,桂香既然说出了刺人心痛的话,就活该挨打,再加上她们也还看不惯呼天来这个有点娇生惯养的闺女,就还认为庞惠霞今天是在替她们出气,于是,她们也就任谢家婆媳两个教训起了桂香,当大家看到庞家已占了上风,也解了气,相互一使眼色,这才把庞惠霞从桂香的身上拉了下来。这时,庞惠霞有点无助地这才发出了悲声。

“我的天呀!你咋不睁眼睛!咋就叫一个碎娃欺负起了我这个可怜的女人?这可叫我咋活呀……”被众人拉下了桂香的身子,跌倒在地,到了此时,庞惠霞好像才有了哭诉悲伤的时间,而她的泪水也就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了下来。

“你们不要以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我就怕了,现在可是三夏大忙,你踩倒了生产队的棉花苗,这叫破坏生产!你两个泼妇打了我,这叫合伙报复干部!咱就走着瞧,看看大队咋收拾你两个泼妇!”桂香好不容易站起了身,却就看见占了便宜的庞惠霞竟连哭带闹起来,而那个自己应该叫婆的死老婆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认为这婆媳俩有点恶人先告状的太过卑鄙,她就认为自己才是受害者,自己应该哭诉才对。而她再一见围了一圈的人不仅没有一个人走上前来安慰自己,而且都对那对恶婆媳有了同情之色,心里感不平的同时,她就想到了大权在握的父亲,于是,左手叉腰,右手前指,她就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要大放厥词:“你个死老婆,咋不快点死!”

“这娃咋成了这样!”“活该她挨打!”桂香大声地咒骂,众人听得一清二楚,于是,大家人多口杂,就还纷纷指责起来,并现出了鄙视的眼神,也多亏了两个大放悲声的长辈没听见她说话,否则,只怕她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此时,缺失了善良,短缺了同情的她已完全失去了理智,而她要的也就是在众人面前为自己拾回面子,要的就是飞扬跋扈的气势,但她却不知道正义的天平早就倾向了庞惠霞婆媳,而且众人眼里的鄙夷和不屑,几乎也就要洞穿她毫无怜念的心……

和桂香打了一架,回到家,悲伤之情虽有所缓解,但她婆媳两个谁都没有心情做饭,可一想到那三个一大早拿着篮子提着筐去拔猪草、拾麦子的娃还饿着肚子,庞惠霞和婆婆就一个坐在灶火下,一个站在面案前,无精打采地为午饭在做准备。

关中农家,其饮食习惯是早晚吃稀饭、馒头,中午以面食为主,家里有干体力活的,中午一顿干拌面就能管两大晌。可那时,家境好点的也得节省着吃细粮,穷点的,能凑合着吃个饱饭就行,根本就不用想能不能吃碗关中人都爱吃的油泼辣子biangbiang面,所以此时,虽是站在面案前,但庞惠霞只舀了瓢玉米面,要打搅团。

啥叫搅团?顾名思义,就是用勺子把玉米面在锅中搅成一团之意,做饭的人左手抓把玉米面粉,均匀撒进开水锅中的同时,右手的木勺就在开水锅中不停地搅拌,这时,灶膛里的火,也要用匀火慢烧,才不至于糊锅,为此,她们就还有了“要得搅团好,三百六十搅”的经验之谈,因为只有这样做出来的搅团,也才好吃、够筋道。玉米面在锅中成团之后,再烧上两三煎,搅团便可出锅盛碗。这时,家境好点儿的,就会给那酸汤里切些生姜、蒜末儿,再撒上一把生葱花或者说是生芫荽(香菜),此时,光是这伴着葱花、芫荽的酸汤味儿一飘进鼻孔,就会让人口舌生津,更别说再在碗里放上一筷头油泼辣子,再夹上一筷子菠菜、野菜,再炒一盘蒜苗、韭菜。到了这时,再看那居于粗布老碗中央的、拳头大小的面团,就还有了洁白如玉之感,更会让人食欲大增,夹上一块,送入口中,就会有品尝到山珍海味的感觉。

可是,说是这么一说,而这种色、香、味俱佳的搅团,却是庞惠霞一家吃不起的。她家打的搅团,不但不会让人食欲大增,让人一看还会皱起眉头,因为她家之所以要吃搅团,纯粹是为了充饥。她家的搅团,说白了,就是一团惨白的玉米面浆卧在了缺醋少盐的汤中,根本不见有葱花、绿菜相伴,更别说还会有炒的蒜苗和肉臊子提味,就是谁想多放点油泼辣子,庞惠霞也会说谁嘴馋。而只要一提说吃搅团,文章就会噘起嘴,叫他说,吃搅团,比饿死他还难受,若要叫他吃一碗缺盐少醋的搅团,倒不如说是叫他去吃一瓶糨糊才更为确切。

刚打好搅团,文芳正巧领着文玲、文章回到了家,这时,庞惠霞就看见文章的嘴瘪得老高,于是,她就想劝儿子说,家里的确困难,实在没有多少麦面给他擀面,这时,就听大队的高音喇叭叫了起来:

“全体社员听着,吃罢饭,立即到大队戏楼前开会,全体社员听着

……”

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播放着开会通知,这就让庞惠霞没了时间教育儿子,因为这年头,不论开啥会,只要听到通知,就得赶快到场,要不然就得挨批。虽说她对政治运动也还有点看不懂,但有一条她却非常清楚,那就是低头吃饭,甭管酸辣苦甜,踏实干活,莫要挑肥拣瘦。于是,听见通知说家家户户都要有人参加,急忙端起饭碗,紧刨快咽吃了两碗搅团,收拾好了锅碗,就要去戏台子底下开会。

熊双权也听到了广播,他也感到了奇怪,往常大队开会,都是先通知各小队队长,再由小队队长通知社员,可今天这会咋就召集得这么突然?心下不解,急急忙忙就跑到他哥家想探听个明白,还好,他哥这会儿也还没走,于是,这弟兄俩就边走边说地往大队部走去。

“哥,啥事这么急?”

“关承祖偷大队灯泡,让哥抓了个现行,下午就开他的批斗会!”

“就为这点小事?”

“小事?你说这事还小?”一听亲兄弟也认为批关承祖有点小题大做,熊政权就对他这个农民兄弟说了事情的原委:“哥抓关承祖,天来和稳全也认为有点上纲上线,哥一生气,就让关练武去搜关承祖的家,结果你猜,都搜出了些啥?”

“他家不就和咱家一样,还能有啥值钱东西?”

“他家是没有值钱东西,可他家不仅有电线、灯头、插座、闸刀等电料,而且还有钳子、起子(螺丝刀)、试电笔等一整套电工工具。我就问他,这些东西都是哪里来的,他就说是从大队电工房拿的。你说说,他这不是盗窃集体财物?”

“哥,他就是一个电工,他拿这些工具回家不也属正常?”

“这可是集体财产,他咋能拿回家?”

“你说的也是。”一开始,熊双权还认为当哥的有点小题大做,此时一听他哥说关承祖不该把集体财产拿回家,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就还自言自语了一句,“把公家的东西拿回来就算偷!”

“当前可是一打三反运动的关键时候,所以哥就想把关承祖树立成一个反面典型,就想召开个批斗会,狠批挖社会主义墙脚的反革命分子,把一打三反运动落在实处。”

“你要批斗承祖,天来能同意?”听完哥哥要召开批斗会的原因,熊双权不禁就佩服起了当哥的不仅阶级斗争意识高,而且政治思想的弦也还绷得如此之紧,与此同时,也还提出了疑问,“他和承祖可是两亲家。”

“他不同意,那可由不得他!我给关承祖定了性,他若不同意,我就告他包庇反革命分子,和他资本家亲家着一条连裆裤!”

“你说得对,可承祖就是一个电工,你干吗对他动真格的?”

“你是瓜了,还是傻了?你刚才还说他俩是亲家,这时咋又犯糊涂?”

“咋了?”

“我的瓜兄弟,批臭了承祖,不就断了天来的一条胳膊,你说现在,他不仅有稳全撑腰,而且还有承祖做垫背,哥啥时候能有出头之日?”

“这一点我咋就没想到!”一听当哥的要批关承祖,原来还有这一层意思,熊双权不由得就叫了声好:“还是哥想必是到位!”

“你要能想到这个主意,不就当了大队长,那还要哥干啥?”

“还是你想得远,想得周到。”一听当哥的执意要拿关承祖做娃样子,原来就是要削弱呼天来的势力,熊双权心里也就有了另一个鬼主意,他一想到桂香和侄媳中午的那场打斗,就想给哥哥再添把火,“哥,你既想成心削弱天来的势力,我这里还有一计。”

“你说。”

“你想和天来平起平坐,咱就给他再下点猛药。”

“你还有啥好……”掐掉弟弟递过来的自制卷烟头的纸疙瘩,点着了火,熊政权就说一半、留一半地要问弟弟有啥鬼点子。

“我这个主意保证会让天来失去他的左膀右臂。”一听当哥的对自己的话很感兴趣,往当哥的身边凑了半步,并压低了声音,熊双权就把吉祥媳妇和桂香打架的事说给了熊政权。

“你是说咱可趁此机会再烧把火,把他和谢家的关系弄僵?逼稳全离他远点儿?”一听说谢家媳妇竟和桂香打了起来,熊政权那双三角眼就射出了两道阴森森的光,一下子也就明白了他兄弟之所以给自己汇报此事的真正意图。

“今天咱打折他的左腿,明天干脆把他的右手也给废了。”一听当哥的猜中了自己的想法,熊双权这才说出了自己的鬼主意,“承祖一倒,呼、谢两家再结成仇家,两箭齐发,这威力不是更大?但成与不成,兄弟却不敢保证。”

“我看成!”

“那咱就给他来个趁热摁(趁热打铁),今晚就开庞家的批斗会?”一听哥哥很是赞同自己的主意,熊双权迫不及待说了一个“好”字,也就说出了自己恶毒的计划。

“好!这个主意好!”一听弟弟说全乎了他的想法,熊政权夸了一句,接着就还拍了把弟弟的肩,但却说出了自己的顾虑:“这两件事连在一起,会不会让天来起疑!”

“你说的不无道理,可依兄弟看,这事还是宜早不宜迟。”一听当哥的怕两件事连接得这么紧,目标太过明显,熊双权却就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哥,夜长梦多,咱得抓紧!”

“叫我看,这事放在一起是好,但咱若给他来个文火慢煮,放在明天晚上再开庞家的批斗会咋样?也许还恰到好处。”

一听弟弟说事不宜迟,熊政权也就选择了一个叫他认为比较恰当的时间,而他一看此时他弟兄俩都看见了戏台子,而且也见戏楼前已坐满了人,他就对不愧是自己一母同生更有点臭味相投的弟弟说了声“走,咱先开会”的同时,眼里也还露出了阴险诡计眼看着就要得以实施的窃喜。

谢关屯大队部就设在戏楼的后台,而戏楼前面的大广场不仅成了谢关屯开大会的地方,而且也还成了青翠公社举行大型活动,比如说批斗会、公判会的主会场。此时,主席台上不仅坐着呼天来,也还坐着几个公社领导,熊政权知趣地也就坐在了领导边上,而他一边听稳全念着“一打三反”的有关文件,心里就还憧憬起了此次批斗会开过之后的效果。眼看着胳肢窝里夹着小板凳、手提小马扎的社员聚集得差不多了,他就向稳全使了个眼色,并喊了一声“把贪污盗窃分子押上来”,此时就见两个民兵把胸前挂着用拆开的纸箱盒盖写着的“贪污盗窃分子”牌子的关承祖押了出来。

庞惠霞就坐在会场前边,就在关承祖被押上台的瞬间,她的心不知咋的,就有点难受。按理讲,她对关承祖也没多少了解,和他更谈不上有啥交情,但此时不知何故,她就感到有点别扭,虽说关承祖也就给自己家修过几次线路、接过几回灯头,可也就是仅有的几次接触,她咋就觉着这个人还挺好的,于是此时,她就有点弄不明白这个为人和善、谁家只要有个红白喜事就还随叫随到的一个人,怎么就成了盗窃犯?而对这个事实,她真就有点接受不了。

看着关承祖那么魁梧的身子,却要低着头、躬着腰,连她都感到窝屈得难受,于是,晕晕乎乎的她,看着主席台上的呼天来、熊政权以及稳全轮流发言、慷慨陈词,她甚至都想闭上眼,她不想看,也不忍看到这样敌对的场面,所以,这几个人都说了些啥,而最终对关承祖的处理结果又是啥,她都不愿意听,也没有认真去听,她管不了或拘留或判刑关承祖这样的大事,也阻止不了撤不撤关承祖电工这样的小事,所以,一听广播说散会,她夹起板凳就要回家,可令她没有想到,也想象不到的是,同样的噩运却已不知不觉逼近自己,关承祖的今日,却就成了明晚她悲惨一幕的预演,一场突发的灾难,眼看着就要降临到她的头上……

散了会,呼天来本还想和当叔的再沟通一下,但却没找见熊政权的身影,于是,坐在大队部内,他自个儿就将这场本不想开的批斗会回忆了一番,总结了一下。

按他的想法,他根本就不想开这个批斗会,不就是一个灯泡吗?干吗就还整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至于说从关家搜出的那些电料,不是次的,就是坏的,可谁承想,却就被熊政权硬是定性成了赃物,当时自己虽也想为亲家说上一半句公道话,可一听熊政权说关承祖偷盗集体财产、破坏社会主义建设,他哪还敢再这趟浑水?他明白,在人人自危、人人自保的年代,自己首先应做到明哲保身,这才是上上之策。

在决定批斗会开与不开之前,他也知道熊政权是想借题发挥、成心削弱自己的势力,但左思右想之后,他认为还是退一步为好,虽说从表面上看,有可能就意味着自己没有和熊大队长抗衡的底气,但却明白自己之所以刻意示弱,就是不想和“一打三反”的政治运动抗争,所以,他虽也知道熊政权是在和自己叫板,但他却还夸奖大队长阶级斗争意识强,眼睛亮,不但揪出了坏分子,而且还保护了人民财产安全、保护了集体利益不受侵害。

他知道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但凡遇到了事,他都会让自己先冷静下来,而避免头脑发热,再导致盲目蛮干。他思想着,既然熊政权成心想和自己掰掰手腕,就说明姓熊的早有准备,那么,自己何不就装出一副很是害怕的样子去配合他?而且这样做了,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因为自己一旦主动示弱,就可以麻痹对手,还会赢得伺机反攻的时间和机会,仅此一点,他认为今天的批斗会从某种意义上讲,就算是给自己提了个醒,也就应了“小心驶得万年船”这句俗语。

这样思那样想,都觉着今天的批斗会对自己并不能构成威胁,而他咋等也还等不见熊政权,也就不想再等下去,他认为要发生的已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也还无法预测、没法控制,而只要自己从今往后注意点儿,就会避免类似的事情再度发生。想到了此,站起身,他就要回家吃饭,可任他千猜万想,左防备、右防患,他还是没能预感到熊家两兄弟又给自己设了一个大大的陷阱,就只等着他跳将下去……

关淑贤回到家才发现女儿脸上多了五道手指印,而她一问才知,是二娘婆媳俩打的,她就有点生气,可当女儿轻描淡写说了事情的经过,却就骂起了桂香,虽说她也很是疼爱女儿,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却不想纵容闺女,于是,她就骂桂香简直是个吃屎的娃,咋能那样骂两个长辈!

刚走到家门口,就听媳妇在骂女儿,心生疑虑,呼天来有意站在门口,就想听个明白,此时,就听媳妇正将吉祥如何救自己的私密事说给女儿,他心里就不舒服,因为这可是他一直小心翼翼守着的秘密,而他也只告诉了媳妇,可是今天,媳妇为何却要私自做主,将自己那段自认为有伤颜面的往事竟要讲给女儿?所以此时,他就想听个究竟。

“不管咋样,你都不该骂你二婆,更不该骂你娘那话,你咋都应该念及你二爸救了你爸的这份恩情。”

“妈,你咋只管胳膊肘朝外拐,我还是不是你女儿?”挨了打,本还想着能得到母亲的安慰,可桂香哪能想到,亲妈不仅把自己从头到脚骂了一顿,竟还不厌其烦又讲述了老爸的一段历史,并强调说,要是没有了吉祥爸,就不会有他们这一家子人,换句话也就是说,他吉祥爸就是她呼家的大恩人,她就该感恩谢家一辈子。听了这样的话,桂香满肚子就装满了反感情绪,于是,就不恭不敬地回了句嘴,更为自己不能也不敢说出自己对吉祥爸的那种很是矛盾、纠结,甚至可以说是因爱生恨的情感困惑,一赌气就跑回自己房间,“啪”的一声,关上房门,就又抛出了一句狠话:“你要是觉得我错了,就叫那两个疯婆娘把我打死算了!我二爸是救了我爸,可凭啥就要我牢记这两个疯婆娘的恩情!”

“你再嘴硬,看你爸回来咋收拾你!我咋就生了你这个冤家!”

“这到底为啥?你咋还整出了这么大的动静?”站在院内,就是想听个所以然来,可听着听着,却就传出了女儿的哭声,紧接着就还听见一声沉重的摔门声,担心妻女冲突,推开家门,一见媳妇一个人坐在炕沿上在唉声叹气,呼天来也就明白可能是女儿不服管教,惹得媳妇动了怒,也因为他在门外已将事情的脉络理了个大概,既知道女儿不恭不敬骂了两个长辈,也知道爱女挨了打、心里也还感委屈,于是,他就在媳妇、女儿中间和稀泥,但疼儿不如疼媳妇的道理让他也还认为,自己首先应该安慰好媳妇,想到此,屁股一抬,坐在炕沿上,他就假装一点也不知情地哄劝起了媳妇:“你咋和娃吵起来了?桂香是该教育,可你也不该硬来,她就是个碎娃,你咋能和她一般见识?”

“你也不问问你家娃今天都干了些啥?却说我和她一般见识?”一听丈夫根本不知内情,却要偏袒闺女,说了句很有怨气的话后,关淑贤就将女儿刚才对自己叙述的事简要重复了一遍,随后,就还针对女儿死不认错的态度,反问起了丈夫:“就你娃这个态度、这种思想,你还要迁就她?”

“咋能呢?她不认错,还顶撞你,我这就去收拾她。”听了事情的简要经过,也看出了妻子对女儿的成长有点担心,呼天来也就对自己在门口听到的话有了一个更为正确的判断,认为自己也应该让女儿明白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于是,一句讨好媳妇的话一出口,他就变成了媳妇的坚强后盾:“你包哭,有老汉在,你就不用担心,看我咋收拾她!”

“你可千万不要发火儿!要多给娃讲道理、多比说!”看见丈夫溜下了炕,也知道自己的气儿也还没消,但母性的温柔让关淑贤却又叮咛起了丈夫:“你可不能打娃,耐点儿心。”

“包唆了,我知道咋说。”其实就是媳妇不说,呼天来也知道该咋教育女儿,在吉祥去世后不久,他就发现女儿对吉祥媳妇的态度有了变化,但他无论如何却猜想不到女儿竟会不分青红皂白、无休无止地给吉祥媳妇找茬生事,现在,他既已知道中午发生的事,而且也还听见了女儿不服管教的话,他就认为到了该对女儿严加管教的时候,虽说女儿人长大了,也有了思想,但他同样也认为,桂香目前的思想已很令人担心,何况刚才妻子还说现在的桂香心中似乎已充满了怨恨,已没了小时候的可爱和天真,而且妻子更还认为,女儿之所以挨打,就是因为她的心理有可能就还有点扭曲。

一边往女儿房间走着,呼天来就还觉得媳妇的话不无道理,此时,他竟有了子不教、父之过的想法,眼见得已到了女儿门口,他就认为端正女儿的思想已是迫在眉睫的事,这样想着,轻攥拳头,伸出中指关节,做父亲的就敲响了女儿的房门。

“桂香,是爸,快开门。”

“你来干啥?你就当没生我这个女儿。”刚听见敲门声,就以为是母亲又要来教育自己,所以桂香就没吭声,随后一听是父亲的声音,她就把对母亲的怨气撒在了父亲身上,“门没关,你进来把我打死算了!”

“你咋能这样说话?”知道女儿的房门并没有上闩,也听见女儿的话有点不恭不敬,推门进来的呼天来教训了女儿一句,却就问起了女儿的伤情:“叫爸看,打得重不?还疼不?”

“你差点就见不到你女儿了!你说我疼不疼?嗯……嗯……嗯……”一听父亲问起了自己的伤势,桂香也就开始了表演,一长串哼哼唧唧的哭腔,把中午的事就又添油加醋说给了父亲,就把她描述成了受冤的窦娥,而她学说完毕,眼里已溢满了委屈的泪水。

“包哭了,你一哭,爸也难过。”看着女儿哭得如此伤心,呼天来心里当然也不好受,轻声细语劝说了一句,心里却也对女儿不尊重事实、胡捏乱造有了反感,可人性的自私还是让他对周老太太婆媳两个有了小小的不满,于是,不由自主地,他也就在女儿面前发起了牢骚:“真是的,两个大人咋能这样欺负我娃!”

“爸,她们不仅打我,而且还骂我仗势欺人,那骂人的话可难听了!”一听父亲很是关心的话,桂香就来了精神,挑起了是非,她就想博得父亲的关切、关心、爱护,也还想激起父亲心中的愤恨,为自己报一箭之仇,

“爸,你可不能饶了她们!”

“包说了,你现在好好睡觉,再不要想这事了!”考虑到妻子已把女儿骂得很重,尽管自己也明白女儿有“策反”自己的意思,而自己还也讨厌女儿竟耍起了心眼儿,但呼天来也只是稍微加重语气,噤断了女儿一句:

“爸知道该咋样处理这事!不用你教我!”

“那我就睡了,爸。”一听父亲的话可能已有了厌烦情绪,桂香却就错误地认为自己的激将法已激起了父亲对那对婆媳的愤怒,心中暗喜的同时,顺从地就往被窝里缩了进去,就还静等着父亲给自己去出那口恶气,

“爸,对她们你可不能客气!”

“你已不是一个碎娃也不是一个学生了,桂香你咋还这样说话!”一听女儿并没有真正理解自己的一片苦心,迫不得已,呼天来只有进一步提醒女儿,“你现在好赖也是个妇女队长,每做一件事情之前,你能不能好好想想,能不能不意气用事!”

“爸,你咋也说这样的话?”一听父亲完全不像是偏向自己,桂香似乎也才明白自己有可能对父亲思想的判断有了误解,于是,她就想问个明白:“爸,你是说你压根儿就没想为女儿出这口气?”

“出啥气?难道你真受了委屈?”一听女儿仍有点愤愤不平,呼天来对女儿如此刁蛮就有了不满,但碍于女儿毕竟挨了打、心里一时有可能还转不过那个弯儿,他认为和女儿的谈话就应该到此为止,对女儿思想的教育也只能循序渐进,想到这里,他就避重就轻、循循善诱,就又说出了一段旁敲侧击的话:“爸今天就想劝你一句,有关谢家的事、有关你二爸的事、有关你二娘的事,今天都到此为止,你千万不要再节外生枝、惹是生非。”对女儿一连说了几个禁止,呼天来就要走出女儿的房间,但临出门时,他却加重语气,又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来:

“桂香,你记着,不管咋样,咱呼家都不能干恩将仇报的事。”

下午的批斗会,虽让庞惠霞感到惊慌,但那毕竟是旁人家的事,与自己没多大关系,而和桂香打闹之后所留的后遗症,才是她最关心的。

也许是动了筋骨,伤了元气,到了晚上,婆婆早早就躺在炕上,而她还不时发出的长吁短叹,就还让庞惠霞有点不大放心,走进婆婆的房间,她就想看看婆婆是否无恙,却就见小儿子把被子蹬了个精光,给儿子重又盖上了薄被,拍了拍婆婆,让她不要窝着脖子睡觉,她让坐在炕沿上注视着这一老一小,边思边想了起来。

想起婆婆中午拼着老命的一扑,心生感激的同时,她还真就感到有点后怕,如果老太太真的有个什么闪失,不就会让自己悔恨终生,此时,再一想起自己撒泼放野的样子,觉得有失大家风范的同时,她竟也还感到了脸烧脸红:自己毕竟是个长辈,侄女儿毕竟也还年轻,自己咋就没能忍住,竟和一个碎女子一般见识地吵了起来,并扭打在一起?当然,她也责怪侄女说话没有分寸,但真正令她气愤的却是侄女只一句话就把自己处心积虑给儿子撒的谎给戳破了,而戳破这个谎言倒没啥可怕,可怕的是这个谎一旦被揭穿,就会在儿子心理上留下阴影,进而还会对他的成长产生何等大的影响?这更值得深思。所以当时,她就被激怒了,此时冷静下来一想,桂香固然有错,难道她这个做娘的就做得正确?左思右想之后,她就认为自己有必要让中午的事翻过篇去,而且一有机会,自己也还应给侄女道个歉啥的。

坐在炕头,看着婆婆和儿子一个睡得踏实,一个睡得也还香甜,庞惠霞就还思想了许多,慢慢地,她也就感到了困乏,虽说此时,离她平常睡觉的时间尚早,但感觉到肌肉也还有点酸楚,她就还懒得移步,将身子一歪,就倒在了婆婆身边,眯上了眼睛。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农村人的生活就是这么简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没有参与文化娱乐的热情,也缺少对浪漫生活的追求,天一黑定,自然就会脱衣睡觉,而鸡叫三声,他们就得穿衣叠被,开始新的生活。

一觉醒来,竟不见了婆婆和儿子,庞惠霞心想着糟了,又要迟到了,而她胡乱抹了把脸,头也懒得梳就跑到了那片棉花地头,虽说有点气喘吁吁,但却正赶上桂香在派活分工。

可眼看着其他人都走进了地里,她才发现只剩下自己和桂香两人站在地头,一时虽感尴尬,转而再一细想,庞惠霞也就认为正好给自己和侄女留了一个沟通的机会,于是,她就想着该如何对桂香开口,可谁知她这里还没有想好要说的话,桂香突然冒出的一句话不仅就把她要道歉的话堵了回去,竟还给她心里又添了堵。

“你咋还不走?站在这里等我给你派活,还是等我给你记工(分)?”

“娘就想和你说几句话,昨天的事,娘也有错。”尽管桂香的话有点噎人,但庞惠霞却很冷静,因为她就想和侄女重归于好,所以,就还心平气和地要求侄女原谅:“你不要和娘记仇。”

“我啥话也不想和你说,你不配让我记仇,回家睡你的觉去。”

“你这话咋说的?你不和我说话也罢,干吗要赶我回家?你给娘记仇也罢,不记仇也罢,那都是你的事,你不想和我说话,那我就打我的药去了。”一看侄女儿的态度并不友好,也感觉到桂香的气也还没消,强压心头之火,背起了打药桶,庞惠霞就要进地打药,她知道自己需要干活,也才能挣下口粮钱,所以就还将侄女桂香晾在了地头。

“你今天不用上工,以后也不用来防虫组!”

“我不上工,你给我分粮食?”听着桂香冷冷的话语,看着桂香那副随你咋想就咋想的表情,庞惠霞就认为年纪小小的桂香有点蛮不讲理,拿话噎了桂香一句,也还认为桂香有点狗仗人势,也有点小家子气,她婶侄两不就是吵了个架吗?咋就不让人劳动,不让人吃饭了,心里一气,她就不想再忍,于是她就还有点故意地和桂香论起了理,“你不让我来防虫组打药,我去干啥?”

“这我可管不着!”

“对,你是管不着我,因为你大伯才是一队的队长!”

“可我现在还是妇女队长,你现在也还归我管,所以我说不要你就不要你!”

“你大伯才是一队的队长,你一个碎女子算哪根葱、哪瓣蒜!”

“你不要拿队长压我,也不要说队长是你大哥,告诉你,今天就还是我说了算,我就不让你干活了!咋的?”

“你说你说了算就你说了算,你不让我上工(干活)我还就不上了!”一听桂香就是要赶自己走,庞惠霞心里就“腾”的一下冒起了火,而她再一想到累死累活干一整天也就挣个八分工,到头来还不知道一个日头能不能挣个一毛、两毛钱,所以,一生气,她就还真不想出工,“出力气干活又不是当娘娘,你不让我干(活),我还就不干了,这会儿我就回家睡觉去!”

“你爱干啥就干啥,我管不着。”

尽管庞惠霞已是压住了火气在和侄女儿说话,可桂香却并不领情,而且她一句比一句呛人的话就还让做娘的没了辙。于是,话赶话的,庞惠霞就只能转身回家。此时,一想到睡上一天还能缓缓精神,她也就不想和这个有点得理不饶人的侄女再说废话。于是,调转方向,她就真要打道回府,而她带着郁闷,走进家门,将屁股往炕沿上一担,两只脚相互交错蹬掉了一双粗布鞋,身子顺势往后一仰、一躺,屁股再一给劲儿,人就到了炕席中间,此时,她就还有了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儿撑着的思想,放松了心情的她,慢慢闭上双眼,就要睡回笼觉。

多年来,周老太太一直是早睡早起,虽说昨天中午一战,既劳累了筋骨,也感到了困乏,但她跟平常一样,还是早早就睁开了眼,当她一看见儿媳咋就睡在自己身边,也就认为儿媳有可能进了自己房间,要看儿子睡得踏实不踏实,然后也就懒得挪步,倒在了自己炕上,于是,她就悄无声息地出了房间,就想让儿媳多睡会儿。儿媳还是一轱辘爬了起来,就跑出了门,谁知她后脚出门儿媳却也是前脚赶上,就还向地里奔去。谁知她出门转了一圈,拽了把麦草回来要烧火做饭,却就见儿媳咋又躺在了厢房炕上。

她就猜想着,是不是昨天的那一场打斗,媳妇有点身心俱疲,就想歇息歇息?间或是她刚一出门,也才知道误了点儿,就还想犯犯懒,再睡上一觉?有了这样的假设,到了饭时,她也不想叫醒儿媳,而且还要孙子不要大吵大闹,悄无声息围坐在地上放着的一碟子辣子水水周围,可谁知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就让她这个谢府的人才佘老太君感到有点对不住几个孙子。

看着奶奶端上来的饭,文章早就没了胃口,再一听奶奶还不让喊,也不让叫,他更是无精打采,看着每天早晚吃的都是放冷了硬得能打狗、一加热却就有点黏手、咬一口便会留下一排牙印、弄不好还会黏在牙上的玉面黄黄,还有这清汤见底、大可照见人影,却沾不住筷子,往白了说就是开水锅中下了几把玉米子的玉米糁子,他就更不高兴,而说到这里,不由得就还让人想起了当地的一个笑话。

至水人互相见了面,经常就会问对方说:“吃了没?”另一方则答“吃了”或“没吃”,之后,也才会相互寒暄,但有人却会顺着第一句话不停地发问:“吃的啥?”对方就会答曰:“稀溜溜糁子,没馍——没馍!”说这话时,那人不但是一口戏腔,而且还配有夸张的动作,他就会双手成掌,掌心朝外,连续扩展几次,把无奈之情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言下之意也就是说那饭实在难以下咽,难以充饥。

说罢了那个笑话,回过头再说谢家的早饭。谢家的早饭,自是刚才描述的饭,而所谓的菜,也就是空碟子里放点辣面子,倒上点醋,再放上点盐,然后,切一两根葱花放在碟子里一搅,这就是他们要吃的菜,那家境稍好点的,最多也就多了一碟子用萝卜缨、野芹菜或红薯秧腌就的浆水菜罢了。而摆在文章面前的菜,却只能是前者。

此时再说文章,一看见熟悉的饭菜,噘起嘴,一抬屁股就要走人,与此同时,眼泪就还在眼眶里打起了转儿,周老太太一看,就有点心酸,天天吃着相同的饭,甭说是有没有营养,就是她自己看见了都没胃口,更何况还是一个个正长身体、正是嘴馋的孩子。

她是周家的大小姐,从小就吃喝不愁,嫁到谢家后也是衣食无忧,解放了,她也和平民百姓一样,开始了自食其力,生活虽说艰苦了点,但却自无怨言,因为全国人民都一样,可正在发育的孩子咋能忍受得住饥饿?看着孙子的表情,起身进了自己房间,周老太太就从挂在烧炕顶棚的竹篮子里取出了专为小孙子储放的麦面馒头,伸手就递给了文章,可令她没想到的是,文章不但没接她递过去的麦面馒头,一把就还把白生生的馒头扔在地上,而他蹿出大门,抱着院中的核桃树,就还“呜呜”大哭起来。

“包哭了,文章,姐知道你为啥哭,只要咱加把劲,多拾些麦穗儿,就能吃上白馍,如果咱再能多拔些猪草,把猪快点喂大,等卖了猪,咱妈就会给咱炒肉臊子吃。”

一看弟弟犯了犟病,文玲捡起了地上的馒头,尽管看着眼馋,但她还是将馒头放在了灶台上,与此同时,就还看见大姐一边给弟弟擦眼泪,一边就还给弟弟讲起了大道理。“文章,姐知道你心里委屈、难受,可你也得替咱妈想想,就这稀糁子,玉面黄黄,咱妈都舍不得吃,都给咱几个留着。”

“呜呜、呜呜——我知道了,你包说了。”

一边抽泣着,一边听着姐姐描述的美好场景,文章真就还止住了哭声,而他止住了哭声之后,一转身跑回屋内端起稀饭碗就还狼吞虎咽了起来。虽说谁也不知道他是否听懂了姐姐的话,是否真正理解了家中的困境,但站了一屋子的人,看见文章如此情形,却就无不动容,特别是周老太太,对孙子的举动更有点动情。

看着几个孩子如此懂事,做奶奶的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原本她还想骂文章几句,这会儿却就被孙子的举动感动了,只见她转身回到房间,卸下盛馍篮子,把仅剩的几个麦面馒头全拿了出来,并一人一个塞在了孙子手里,可是此时,除了少不更事的文革仍然吃得香甜之外,几个大点的孩子却仍没张口,文革毕竟还小,他根本就感觉不到,也没有看见此时的奶奶、姐姐和哥哥已是泪花抛洒,湿了衣衫……

庞惠霞一走,桂香轻蔑地“哼”了一声,坐在地头就想再歇一会儿,虽说昨天下午开会,让她缓了半天,可精神和体力还是没完全恢复,说句实话,她再年轻,也经不住那婆媳两个连踢带打的折腾。此时坐在地头,她一边休息着,一边就还思想,但她咋想也想不明白,自己挨了打,怎么就还遭到了父母的训斥。昨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就把父母的话在心里寻思了好几遍,虽说她也想到了吉祥爸对自己的好,也感恩吉祥爸救了父亲,也还感到昨天自己的确有点失礼,可刚才一见到那个娘,她就立马推翻了自己昨晚的想法,更还聚集了反感情绪,虽说她也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心理扭曲,可却也固执地认为父母偏向外人,于是她就偏偏要和父母较劲。她想着,救没救父亲的命,那是他们上辈人的事,凭啥要让自己记别人一辈子恩情而感恩戴德?再者说了,自己是念及吉祥爸对自己的好,更还有她对吉祥爸的那份特殊情感的维系,她的表现也才多少能看得过去,可吉祥爸是吉祥爸,她们是她们,她婆媳俩既然打了自己。骂了自己,她就要让老少两个疯婆娘吃不了兜着走,要让她们知道,她桂香绝不是软柿子,不是谁想捏就能捏的,因为自己好赖也是妇女队长,是呼天来的千金!

坐在田埂上,眼睛直勾勾看着一望无际的田野,她这种自大、自私的思想就在胸中不断膨胀,思想也就脱离了正确轨道,一定要毫不留情地报复谢家也就变成了她最想做的事,而她的思想已着了魔,就有点冲动,站起身,就在劳动的人堆里搜寻谢自道和熊双权,她要寻求在这个生产队有绝对话语权的两个人的帮助,而她一见这两个人也坐在不远处的田埂上抽着烟谝着,也就走了过去。

熊双权坐在地头,此时正和谢自道为晚上开不开批斗会的事争执不下,就见桂香走了过来,于是,心里就还打起了书记千金的主意。

今早一上工,到了歇息时间他就将他兄弟俩的鬼主意说给了谢自道,天知道是不是谢自道察觉到他弟兄二人在耍阴谋诡计,还是说谢自道不愿伤了他和弟媳和平相处的默契,就既不表示赞同,也不说反对,这就让他还没了主意,此时一看见桂香,他就认为是“天助我也”!

“桂香,快过来,我和你伯正要找你商量个事。”看见桂香走近身旁,熊双权完全换了一副模样,就还给桂香戴起了高帽子,“说曹操,曹操就到,快坐。”

“你两(个)长辈有啥事只管吩咐,我照办就行。”一听熊姓爷爷的话就是临时起意,桂香也就说出了一句针锋相对的话,“二爷,你今天咋就想起了我这个碎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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