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上有一个戏箱。由三男一女组成的诗队上场,打开戏箱,从里面拿出资料夹,随意地席地而坐。稍后,响起竖琴声,天籁般地。诗队队员们翻开资料夹,开始吟诵:
诗队: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甜美是梦里的光辉。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她的负心,我的伤悲。
【领队取出一份发黄的报纸,读报:
领队:1931年11月20日,《北平晨报》:“济南十九日专电。十九日午后二时,中国航空公司飞机由南京飞北平,飞行至济南城南党家庄,因天雨雾大,误触开山山顶,当即坠落山下。本报记者亲往调查,见机身焚毁,仅余空架,乘客一人司机二人,全被烧死,血肉焦黑,莫可辨认……”
队员甲:乘客一人司机二人?那是什么飞机?
领队:当然不是“空军一号”,是上世纪二十年代制造的单螺旋桨邮政专机“济南号”。
队员乙:(心不在焉地)“济南号”……“济南号”就得在济南坠落?
领队:它可以在别的地方坠落,或者永远安全降落,直到报废。事故的原因是驾驶员头天晚上没睡好觉。
队员甲:报上说是“因天雨雾大,误触开山山顶。”
领队:如果不犯困就不会撞山。
队员丙:教训是:不要把山不当山,即使是开山,也不会自己让开。
队员甲:他头天晚上干吗去了?我是说驾驶员。
领队:为女儿办嫁妆,女儿的婚期已近,急着要把嫁妆运去北平。
队员丙:教训是:嫁女儿不能急,更不要陪上自己的老命。
队员乙:不是邮政专机吗?怎么还夹带嫁妆?
领队:这不算什么,副驾驶是个文学爱好者,还夹带了一位文学家呢。
队员甲:谁?
领队:徐志摩。
队员丙:教训是:文学家不要跟着文学爱好者跑,或者飞。
队员甲:报上说,“乘客一人司机二人全被烧死,血肉焦黑,莫可辨认”,怎么知道就是徐志摩?
队员丙:是啊,凭什么说是徐志摩呢?
队员乙:徐志摩是谁?
领队:我们不知道,可他的同时代人都知道,所以我们也知道了。看,他们来了;他们在为他们的诗人送葬。
【送葬者将一具装饰着鲜花的灵柩缓缓推上。
队员甲:他们是谁?
领队:他们都是新文学史上的风云人物。
队员乙:张爱玲?我最喜欢张爱玲了。
领队:抱歉,张爱玲那年才十一岁,也许正是喜欢徐志摩的年龄。
队员丙:有金庸吗?新文学史不能没有金庸。
领队:虽然,金大侠是徐志摩的远房亲戚,可那年只有九岁,还在练童子功。
队员甲:(摆出造型)鲁迅先生。那一定是在的了。
领队: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鲁迅最看不惯的就是徐志摩这号人,怎么可能为他送葬,不骂他两句已经算很给面子了。
队员甲:那这些人是谁呢?
【灵柩和队伍停住了,队列里走出胡适。
胡适:(哀伤地念)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人们垂首默哀。
领队:这位是新文化运动的一杆大旗,一生得过三十五个博士学位的“我的朋友胡适之”。
队员乙:你的朋友?
领队:一般认为,胡适是徐志摩最好的朋友,同时也是他们那个小圈子——“新月派”的老大。
胡适:(慢慢抬头,茫然地望着远方)志摩这一回真走了!可不是悄悄地走。在那淋漓的大雨里,在那迷蒙的大雾里,一个猛烈的大震动,三百多马力的飞机碰在了一座终古不动的山上,半空中起了一团大火,像天上陨落了一颗大星似地直掉下地去。我们的志摩就死在那烈焰里了!
【竖琴声。诗队再次吟诵:
诗 队: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在梦的悲哀里心碎!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胡适:我也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可是狂风过去之后,我们的天空变惨淡了,变寂寞了,我们才感觉到我们的天上,一片最可爱的云彩被狂风卷去了,永远不回来了!
【陆小曼在翁瑞午的搀扶下走出队列。
陆小曼:摩,你这么个走法,真叫我不甘心,我恨啊……
领队:“此恨绵绵无绝期”。陆小曼的恨,是一种说不清的哀,道不明的怨,一种深深的空虚和失落,就像一对彼此较劲的对手,突然之间失去了对方;茫然,还有不知所措。从今以后再跟谁较劲呢?恐怕只有跟她自己了。
陆小曼:我发誓:从今以后我闭门不出,重新做人;我只做一件事,就是把你的诗文编成全集出版。这,你总该满意了吧?你不再和我吵架了吧?你不再惩罚我了吧?
领队:她没有勇气说也戒了鸦片,她是诚实的。失去志摩以后,也许她更需要那种麻醉和解痛的神奇,正如她需要身边的这位青山之交;一位多才多艺,善解人意的世家子:翁瑞午。
翁瑞午:小曼,节哀顺变,你的身体……(扶陆小曼走回队列)
【徐申如见他们过来,厌恶地转过头去,对着身边的张幼仪。
徐申如:半年前,志摩他娘撇下我们走了,现在志摩也撇下我们走了。
张幼仪:还有我,我会伺候你一辈子。
徐申如:你张幼仪,永远是我们徐家的媳妇。(走前几步,抚摸着灵柩)志摩,你曾经在文章里写,你查过家谱,从永乐以来,我们家就没人写过一行可供传诵的诗句。你说得不错,你爸爸也没有写过一行诗句,哪怕是不可供传诵的。你爸爸只会经商,送你出国也是巴望你学商,没想到你做了诗人。也好,只要你开心,只是我一直不明白你究竟开不开心,真开心还是假开心?你爸爸愚钝,弄不懂你心意。不过今天我想告诉你一句心里话:爸爸喜欢你的诗。爸爸不会写诗,也不会做文章,但今天我写了一副挽联给你,你听了,别笑话我。(抑扬顿挫地念)“考史诗所载,沉湘捉月,文人横死,各有伤心,尔本超然,岂期邂逅罡风,亦遭惨劫;/自襁褓以来,求学从师,夫妇保持,最怜独子,母今逝矣,忍使凄凉老父,重赋招魂。”
队员甲:写得真好!
队员乙:你听懂了?
队员甲:没有。
【林徽因捧着一块飞机残骸走来。
林徽因:志摩,思成给我带来了这个。在你遇难处捡的,是你坐的飞机的一部分。今后,思成和我,就只能把它当作是你的一部分了。
队员甲:不用介绍了,这位一定是徐志摩的著名恋人林徽因了。
领队:(做思考状)唔,这个问题还有争议……
队员乙:(来劲地)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队员丙:(横了队员乙一眼)女孩要都像你这样……
队员乙: 怎么了?
队员丙:这世上就没有诗歌了。
队员乙:哼。
林徽因:我认得他,今年整十年,那时候他在伦敦经济学院,尚未去康桥。他和我父亲最谈得来。志摩认真的诗情,绝不含有任何矫饰,他那种痴,那种孩子似的天真实在令人惊讶。有一天,外边下起了倾盆大雨,忽然有人猛敲房门,外边跳进一个被雨水淋得全湿的客人。不用说,他便是志摩,一进门一把扯着主人向外跑,说快来我们到桥上去等着。这一来把主人怔住了,他问志摩等什么在这大雨里。志摩睁大了眼睛,孩子似的高兴地说:“看雨后的虹去。”问他,怎么他便知道,准会有虹的?他得意地笑答我说:“完全是诗意的信仰!”(喃喃地)“完全诗意的信仰”,我可要在这里哭了!也就是为这“诗意的信仰”,他硬要借着航空的方便达到他“想飞”的宿愿!“飞机是极稳当的,”他说,“如果要出事那是我的命运!”他真对命运有着这样完全诗意的信仰!
【林徽因激动得说不下去,擦着眼泪。
胡适:志摩的为人整个的只是一团爱。他的一生是爱的象征,爱是他的宗教。不久前他曾对我说,最近几年,他的心境是“一个曾经有单纯信仰的流入怀疑的颓废”。这句话是他最好的自述。他的人生观真是一种“单纯信仰”,这里面只有三个词:一个是爱,一个是自由,一个是美。
领队:一般认为,胡适的这段话是对徐志摩一生最精辟的概括:爱,自由,美。这也许没有问题。有疑问的是这三者间的排列:是自由地去爱一切的美,还是为了美和爱而失去了自由?或者既不自由也不美,只空有一团盲目的爱?如今,难道这一团爱也没了,变成了“血肉焦黑莫可辨认”的遗骸?难以置信!至少,被徐志摩引为“死党”的小说家凌叔华是不相信的。
凌叔华:我就不信,志摩,像你这样一个人肯在这时候撇下我们走了的。凭空飞落下来解脱得这般轻灵,直像一朵红山棉辞了枝柯,在这死的各色方法中也许你会选择这一个,可是,不该是这时候!莫非你在云端里真的遇到了上帝,那个我们不肯承认他是万能主宰的慈善光棍?他要拉你回去,你却不忍心甩下我们这群等待屠宰的羔羊,凡心一动,像久米仙人那样跌落下来了?我猜对了吧,志摩?(停顿)你真的不回来了吗?
领队:真像个童话。志摩,你真的不回来了吗?
【灵柩和队伍缓缓下。诗队齐声吟诵:
诗队: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领队打断他们,从他们手里收走资料放进戏箱,又从戏箱里拿出戏服发给他们。
队员甲:这是干什么?
领队:与其不着四六地插科打诨,不如在下面的戏里正经跑个龙套。
队员乙:(兴奋地)让我们演戏?演什么?
领队:我演乡绅,乡村上流社会的绅士。
队员甲:上流社会?
队员丙:乡村的。
领队:富甲一方的老爷,德高望重的族长。
队员丙:知道了知道了,就一土财主。我演什么?
领队:你演少爷,就是那种专靠祖上的钱财吃饭,也喝过点洋墨水的世家子弟。
队员丙:明白,富二代。
领队:富不过三代,你是第四代,破落了。
队员丙:刚沾上点富,又成了破落户。
队员甲:我呢?
领队:你演“摩丝”。
队员甲:摩丝?哪个牌子的?
领队:徐志摩的粉丝。就是那位把徐志摩夹带上飞机“济南号”的副驾驶。
队员甲:他不也摔死了吗?让我演死人?“血肉焦黑莫可辨认”?
领队:就你这演技能演死人?当然是让你演活人。
队员甲:他还活着?可报上说……
队员乙:(迫不及待地)那我呢?我演什么?
领队:你演我的二姨太。
队员乙:二奶?
领队:别看是二奶,可是堂堂洋学堂里出来的大学生,能诗会文,洋文也会。
队员乙:我本来就是大学生。可我们老师说了,不允许大学生当二奶,否则开除学籍!
领队:老师当然不允许了,除非你给他当,不要钱。
队员乙:那我图啥?
队员丙:爱情呗。
领队:行了,少废话,快下去化化装,背背台词。
【领队下,诗队队员们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