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12月。苏北小镇,祠堂改建的乡村客栈,一间套房。时近黄昏,徐志摩穿着睡衣睡裤在数钱,寥寥几枚银元和铜板他来回数了几遍,又拿起西装西裤翻遍所有口袋,偶有所得便一阵兴奋。他坐到书桌前,掭掭毛笔,在稿纸上记账,才写了两行就掷笔于案。他叹口气,对着稿纸发呆。副驾驶上。他穿着飞行员的制服,没戴帽子;见徐志摩在出神,不敢惊动,轻手轻脚地走到一边,仰慕地望着他。
徐志摩:(觉察地)哦,我的飞行员先生,和您老乡联系上了吗?他们会来吗?
副驾驶:会来的,等会儿就到。志摩先生,我打断您思路了吧?您在做诗?
徐志摩:做诗?啊,不,我在数钱。
副驾驶:说到钱,志摩先生,刚才客栈掌柜的要我转告您,您的支票让银行给退回来了,说……您的那个账户上没钱。
徐志摩:我哪个账户上有钱了?就剩手头这些了。
副驾驶:志摩先生,您别操心这些琐事,房费我已经结清了,还预付了三天。
徐志摩:让您破费了。
副驾驶:您别在意。我们航空业薪水高,我又单身,烟酒不沾,除了喜欢买您的诗集,买您编的书刊报纸,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
徐志摩:(拍拍副驾驶肩膀)好了,我俩都别再您您您的了,多累。从今以后,凡是我写的书,我编的报纸杂志,你一概不必花钱买,我赠送,签名本。
副驾驶:那……志摩先生,那太感谢您了!
徐志摩:(提醒)哎。
副驾驶:哦,太谢谢你了。
徐志摩:不用谢,有你这么一位知音我很高兴。至于房费嘛,等我账户上有了钱马上奉还。
副驾驶:(不安地)不用,真的不用。旅馆我也住着的,再说也是我提议我们在徐州下飞机的,而且也是我带你来这儿的。
徐志摩:你是为我介绍买家,替我办事嘛。等买卖做成了,我和你结账,现在不说钱的事。(停顿)不说钱说什么呢?对了,你觉得你的那些老乡,他们会买下我的这些字画和古董吗?
副驾驶:(老实地)不好说,就看他们识不识货了。(见徐志摩有失望的表情,连忙地)不过凭我对他们的了解,他们会买一两件的。
徐志摩:为什么?
副驾驶:他们喜欢附庸风雅。
徐志摩:可惜了。我那些东西可都是真品。
副驾驶:那……等会儿就给他们看些假的。
徐志摩:(正色地)卖假货我可不干,君子不齿;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副驾驶:(惭愧地)是,是。
徐志摩:(迟疑地)可明珠暗投也实在是可惜。这样吧,有几件我自己也分不清真假的,等会儿先拿给他们看看。
副驾驶:这主意好。不过,我认为你应该把重点放在房子上,就是那幢上海法租界里的花园洋房。据我得到的情报,等会儿来的人里面,有一位乡绅老爷,对上海的房子很有兴趣,十有八九会买。
徐志摩:(精神一振)何以见得?
副驾驶:在我家乡这种小地方,他算得上是有财有势的头面人物,本来,他也没想过要在上海置业,更不愿意去上海当寓公。可不久前他娶了一位二姨太,是南京来的见过世面的大学生,就是那种……走旧路的新女性。听乡邻们说,她可是天天巴望着搬去上海,天天软磨硬吵地要老爷在上海买房子。而老爷呢,又最宠这二姨太。所以呢,志摩先生,只要你能让那位二姨太看中这房子,这买卖就成了。
徐志摩:房子绝对是好房子。铂金地段,英国设计,进口建材,豪华装修;繁华都市里的宁静绿洲,成功人士的不二选择……可总得让他们眼见为实。
副驾驶:这你不用担心,只要他们付了订金,我就用“济南号”免费带他们去上海看房。
徐志摩:说起“济南号”,你作为副驾驶,半途下了飞机,航空公司会不会处罚你?
副驾驶:我有弟兄顶班啊,你在徐州机场不是见过他吗?
徐志摩:(微笑地)他也带了位免费的乘客,连我都有顶班的。
副驾驶:(也笑了)就是。
徐志摩:(畅想地)只要把房子卖了,拿到佣金,加上卖掉几件字画古董,我的账户上就有钱了;账户上有钱了,就可以还清所有欠账;还清所有欠账,就可以着手实施我的“乡村计划”了。听说过我的“乡村建设计划”吗?
副驾驶:是不是就是六年前,泰戈尔来访,你陪他去太原跟阎锡山谈的计划?
徐志摩:正是。(兴奋地)我们终于不必说钱的事了,我们说说“乡村建设计划”。大家只知道泰戈尔老爹是亚洲第一位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大诗人,但不知道他其实还是一位了不起的社会改革家。他在自己家乡一直进行着一种名叫“乡村建设计划”的实验。
副驾驶:实验什么呢?
徐志摩:办学校,办工厂,办医院;让农民学文化,学诗歌,学艺术。艺术和自然有着天生的联系,他就是要保护那种天然的联系。他的秘书恩厚之,也是我的好朋友,在英国也进行着“乡村计划”,三年前我去英国的时候,参观了他的达廷顿庄园,完全按照泰戈尔的理想设计,非常成功,近乎完美,简直是我所见过的通往人间乐园的最快的途径。
副驾驶:您也想进行这样的实验?
徐志摩:要进行,要尽快进行,已经被我拖得太久了。六年前我对泰戈尔老爹发过誓;这些年,恩厚之还给过我资助,前前后后,大概有五百英镑了吧?唉,这些钱,都被我花到哪里去了呢?(懊丧地)又说起钱……
副驾驶:志摩先生,钱的事情你不用太操心,说不定我们这次就会有大收获。
徐志摩:但愿如此。(思索着)或许我可以在这儿搞“乡村计划”。这几天跟你转下来,我对这里的环境印象很好。风景优美,民风淳厚。我可以说服乡公所,就在这里选一个村,作为我“乡村计划”的实验基地。
副驾驶:(冷冷地)这里的乡公所全是些鱼肉乡民的腐败分子。
徐志摩:(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我还可以游说这里的乡绅富豪捐资捐物,再加上我的“义卖”所得……
副驾驶:这里的富豪不是为富不仁的土豪劣绅,就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即使捐钱也是诈捐。
徐志摩:先建一座庄园,到处种满鲜花,宛如世外桃源……
副驾驶:这里耕地不足,加上三年旱两年涝的,常闹粮荒。
徐志摩:再办一所艺术学院,让村民们学习诗歌、音乐、绘画、舞蹈,对了,还有话剧。
副驾驶:这里军阀混战,该学点军事;或者训练跑步,逃难时用得着。
徐志摩:不管你怎么说,这回我真的要干了。“乡村建设计划”是我后半生的理想,是我唯一要做的事。
副驾驶:(疑惑地)你不写诗了?
【沉默。
徐志摩:(一声叹息)唉,写诗人一提起写诗他就不由得伤心。世界上再没有比写诗更惨的事了。不但惨,而且寒碜。你看我,是天生不长胡子的人,但为了一些破烂的句子,就我也不知道曾经捻断了多少根想象的长须。
副驾驶:你的诗是不朽的,再过一百年还会有人读。
徐志摩:谢谢你夸奖,个中滋味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年头活着不易。这年头一口气总是透不长,诗永远是小诗,戏永远是独幕,小说永远是短篇。每回我见了莎士比亚的戏,但丁的《神曲》,歌德的《浮士德》这一类作品,我就不由得感到气馁,觉得我们即使有一些声音,这声音也是细微得随时可以用一个小拇指给掐死的。天呀,哪天我们才可以在创作里看到使人肃然起敬的东西?哪天我们这些细嗓子才可以豁免混充大花脸的窘迫和苦恼?
副驾驶:你对自己的要求太严厉了。
徐志摩:不,是我活得太世俗了,诗灵的翅膀尽管在那里腾扑,还是没有力量带了这整份的累赘往天外飞。且不说诗化生活一类的理想那是谈何容易实现,就说平常在实际生活的压迫中偶尔挣出八行十二行的诗句都是够艰难的。尤其最近几年,有时候自己想着了都害怕:日子悠悠地过去,内心竟可以一无消息,不透一点亮,不见丝纹的动。我常常疑心这一次是真的干了、完了;我也时常疑虑我那些写诗的天分是向神道通融得来的,限定日子要交还的。总之,最近这几年我的生活不仅是极平凡,简直是到了枯窘的深处。作为一个诗人,可说是已经死了。
副驾驶:志摩先生,你太自责,太悲观了。“文章憎命达”,“诗穷而后工”。即便是窘迫的生活,也许正是创造的源泉呢。
徐志摩:也许吧。话虽如此说,诗,我想我总还会写下去的。有一种鸟,上天让它唱歌的鸟,不到呕血不住口,它的歌里有它独自知道的另一个世界的愉快,也有它独自知道的悲哀和伤痛;诗人也是一种痴鸟,他把他柔软的心窝紧贴着蔷薇的花刺,口里不住地唱着星月的光辉和人类的希望,不到他的心血滴出来把白花染成大红,他是不住口的,他的痛苦和快乐是浑成一片的。
【沉默,两人沉浸在不同的感动里。乡绅、二姨太和世家子上。
世家子:(大大咧咧地)有人吗?我们来啦。
【徐志摩一愣。
副驾驶:(反应过来)买家来了。
乡绅:(打躬作揖,文绉绉地)徐先生大驾安在?小弟特来拜见徐先生。
徐志摩:(醒悟过来,急忙地)我去更衣。
【徐志摩抓起自己的西装西裤,急下。
副驾驶:(迎上前去)老爷,二太太,少爷,欢迎欢迎。徐先生马上就到,请稍候片刻。请坐,请坐……
世家子:椅子不够坐啊。
副驾驶:请地上坐。
世家子:坐地上?我不是日本人。
乡绅:罢,罢,自己乡亲,不必拘礼。东西在哪儿?还是先看看货吧?
副驾驶:老爷真是爽快人。好,先看看货。请移步,随我来。那,可都是些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啊。
【副驾驶带领乡绅和世家子下。台上只留下二姨太,好奇地打量着室内,拿起桌上的稿纸看。换了西服的徐志摩上。
徐志摩:人呢?
二姨太:(忙放下手上的稿纸)哦,去看那些字画和古董了。
徐志摩:(喜)效率真高。我去给他们讲解讲解。(欲下)
二姨太:等等。
徐志摩:怎么?
二姨太:您就是徐志摩先生?
徐志摩:是。
二姨太:(恭敬地)徐先生,您好。我非常喜欢您的诗。在金陵女子大学念书时,我最爱读的书,就是您的诗了。
徐志摩:谢谢,非常荣幸。(又欲下)
二姨太:(提高嗓门)我不仅爱读您的诗,还做了您的研究,我的毕业论文就是研究您的诗的。
徐志摩:(有些意外)哦……好,好。(仍欲下)
二姨太:我不仅研究您的诗,还研究您的人。
徐志摩:(不由得停下来)研究我的人?哪方面?
二姨太:(诡异地微笑着)当然是恋爱方面了。
徐志摩:(窘)哦……(想说什么,又不放心地望内看)那些字画和古董是要很仔细很小心的,我怕他们不小心……不,我怕他们不明白……这样吧,我先去看看,回头我们再坐下来,沏上好茶,好好切磋。您先请坐,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再次欲下)
二姨太:听说徐先生有幢上海的房子要卖?
徐志摩:(急刹住脚步,慢慢地转过身,端详着二姨太)不是我的房子,我是受朋友之托……(明白过来)啊,您就是那位二……二太太!失敬失敬,幸会幸会。
【二姨太含笑不语。徐志摩动作麻利地沏上茶,奉于二姨太面前。
徐志摩:二太太,请用茶。(在二姨太对面坐下)嗯,这房子呢,真是好房子。在法租界中心位置,离霞飞路一箭之遥;占地一英亩,室内三层共六千平方英尺;七间卧室八个卫生间,三个车库四间储藏室;客厅、餐厅、放映厅,厅厅齐全;书房、花房、麻将房,房房不缺;花园朝南,带游泳池……对了,我给您看图纸和菲林。(起身去拿图纸和照片)
二姨太:我有一个恋爱……
徐志摩:什么?
二姨太:(轻声吟诵)我有一个恋爱;/我爱天上的明星;/我爱它们的晶莹:/人间没有这异样的神明。
徐志摩:哦,那是我多年前的旧作,见笑见笑。
二姨太:我有一个破碎的魂灵,/像一堆破碎的水晶,/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饱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与柔情,/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有时阶砌下蟋蟀的秋吟,/引起我心伤,逼迫我泪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献爱与一天的明星;/任凭人生是幻是真,/地球存在或是消泯——/太空中永远有不昧的明星!
徐志摩:(讪讪地)呵呵,您记性真好。
二姨太:因为我深入研究过您的这首诗。我认为,这首诗是进入您内心世界的一把钥匙。
徐志摩:(有些不服)这……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其实那首小诗在我的全部创作里并不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