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秦娥①
箫声咽②,秦娥梦断秦楼月③。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④。乐游原上清秋节⑤。咸阳古道音尘绝⑥。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⑦。
【注释】
①忆秦娥:此首内容与词牌命意相合。后人作此调,又名“秦楼月”。
②咽:呜咽,形容箫声悲切。苏轼《前赤壁赋》:“客有吹洞箫者,其声呜呜然。”
③秦娥:有二解。一解,长安为古秦地,泛指长安女子。扬雄《方言》:“娥,好也。”秦晋之间美女谓秦娥,一如吴地美女称吴娃。一解,指秦穆公女弄玉。《列仙传》上卷:“萧史者秦穆公时人也,善吹箫,能致孔雀白鹤于庭。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日教弄玉,作凤鸣。居数年,吹似凤声,凤凰来止其屋。公为作凤台。夫妇止其上,不下数年。一旦皆随凤凰飞去。”梦断:梦醒。秦楼:楼、台通称。秦楼即秦台。
④灞陵:亦作霸陵。古帝王坟墓叫陵。霸陵是汉文帝刘恒墓,在长安(今陕西西安)东。附近有霸桥,汉、唐人在此折柳送别。《天元天宝遗事》:“长安东霸陵有桥,来迎去送,皆至此桥为离别之地,故人呼之为销魂桥。”江淹《别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⑤乐游原:秦时称宜春苑,汉时称乐游苑,有汉宣帝庙。至唐名乐游原,又名乐游园,在长安城郊升道坊龙华寺南。此处有曲江,同为游览胜地。唐武后时,太平公主在此置亭阁。长安士女,每在正月晦日(月末)、三月三日,尤其九月九日重阳节来此登高,乐饮歌诗。杜甫《乐游园歌》:“乐游古园崒森爽,烟绵碧草萋萋长。”杜牧《登乐游原》:“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李商隐《乐游原》:“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⑥咸阳古道:咸阳,秦都城,在今西安市西。是汉、唐从京城长安往西北参军和经商的必经之路。音尘:车马行进的声音和扬起的尘土。这里代指信息。
⑦汉家:汉代,这里借汉喻唐。唐诗中常见,如《长恨歌》“汉皇重色思倾国”,汉皇,指唐玄宗。陵阙:古代帝王陵墓前的建筑物,形状像皇宫前两边的门楼。这里代指帝王陵墓。
菩萨蛮忆秦娥
这两首脍炙人口的好词,历代论者,无不给予很高的评价。宋代《花庵词选》的编者黄昇尊它们为“百代词曲之祖”。近人词家吴梅也盛赞它们“实冠今古”。黄昇奉二词为“祖”,也许因为北宋人相信它们是远在盛唐的李白所作;吴梅之论,则是在明代以来,诸家对两词的作者纷纷提出异议之后。但他为“百代词曲之祖”的持论者补充了一条强有力的证据,即指出单凭两词的内涵便足以享有冠绝古今的崇高地位,“决非后人可以伪托”(吴梅《词学通论》)。尽管两词的作者为谁,是一个难辨真伪的问题,但对两词本身,还从来没有人能否定它们的艺术价值。
词的主要传统主题,其一是闺情,其二是怀古。《菩萨蛮》与《忆秦娥》恰恰正是闺情与怀古的两个样板。
《菩萨蛮》早经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拟题为“闺情”。词的上阕写黄昏时候有个思妇在楼上远眺。逐渐加深的如烟暮色笼罩着楼外景象。参差的树林,从高处望去,显得平齐,此时被纷漫的烟雾织成一张迷茫的网;绵延的秋山,从远处望去,显得黯淡,此刻被浓重的暮色涂上一层凝重的青色。景物渐渐推进,那昏暝一片由远及近,由景及人,向楼内侵袭而来,兴起楼中思妇对行子的惆怅怀念。下阕写思妇自楼上下至阶前,久立谛听,若有所待。忽然一阵纷噪,归巢的鸟群疾飞而过。客观景象牵动她的主观联想:那怀念的远人也该像宿鸟一般日暮归巢了吧!那熟悉的身影会不会蓦然出现在归路上呢?她一眼望去,不见人的踪影,只有陌生、冷漠的古道和想象中令人断肠的十里长亭、五里短亭罢了。
有人说这首词的主题不是闺情而是旅思,词的主人公不是思妇而是行子,这是根据对词的来历和作者的推测而来的。北宋僧文莹《湘山野录》说:“此词不知何人写在鼎州沧水(今湖南常德)驿楼,复不知何人所撰。魏道辅泰见而爱之。后至长沙,得古集于子宣(曾布)内翰家,乃知李白所作。”于是由此产生了判断:这首词既曾写在驿楼墙壁上,必是行人之笔。“有人楼上愁”,该是行子在驿楼上的感受,“长亭连短亭”,该是行子在旅途上的行踪。然而这样的解析恐怕难以使人心服。在驿楼墙壁上书写这首词的人未必就是作者自己,作者也未必就是词的主人公。况且“高楼”、“玉阶”怕不是驿楼的美称,“归程”、“长亭连短亭”不一定就在眼底,全词并不见男子的口吻,而词的内容、意境、语言、声情看来无疑是千古第一的闺情佳制。
《忆秦娥》的主题更有令人费解之处。有人认为它仍旧同样是“闺情”。“秦娥”是秦地好女,“忆秦娥”即“秦娥忆”,她就是词中的女主人公。上阕写她的春愁,下阕写她的秋思。“霸陵伤别”是点题,“乐游原”句是回忆旧游,“咸阳古道”句是自伤人去。但到了词的结尾,“闺思”的主题包容不下了。难道“西风残照”中的“汉家陵阙”也能兴起女子的闺思吗?和魏泰时代相同的邵博,在他的《邵氏闻见后录》中记载道:“(《忆秦娥》)李太白词也。予尝秋日饯客咸阳宝钗楼上,汉诸陵在晚照中,有歌此词者,一座凄然而罢。”假如它是一首反映闺情的词,何至“一座凄然”?文研所编纂的《唐宋词选》又是这样说:“‘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情绪声调悲壮,似乎超出主题,大有伤时怀古之意。”意思是:这首词的主题无疑是闺情,不过到了结尾,主题竟超出闺情,转为怀古了。究竟这一出色的结句是超出了“闺情”主题呢?还是“怀古”主题的高峰?王国维却盛赞这首词的结句:“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范仲淹)之《渔家傲》、夏英公(夏竦)之《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人间词话》)他说的“千古登临”就是怀古。他比的范、夏二词,都与闺情毫不相干。看来这首词,未尝不可以解析为从头到尾、一贯而下的怀古词。
解析这首词的钥匙在题目上。顾起纶《花庵词选跋》指出:“李太白首倡《忆秦娥》。”这么说,李白先有一词,再依其内容及首二句命名词的牌调。以后北宋的李之仪,作《忆秦娥》,仍沿用这第一首的太白韵。无论如何,似乎不能毫无根据地推测“忆秦娥”即是“秦娥忆”。首先要弄清“秦娥”指谁。古秦地有一个美丽的神话,即秦穆公把爱好音乐的女儿弄玉许配给善于吹箫的萧史为妻,数年后,夫妻月夜吹箫引凤,穆公为筑凤台(楼)。一日双双随凤仙去,人间从此遗下“凤去楼空”的凄绝传说。“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乃是诗人追忆古秦地——长安的动人故事,追怀旧时月色箫声,徒兴人杳梦断之喟叹。近人浦江清对这首词的结构有这样的体会,他认为它是“几幅长安素描的一个合订本”。他由词里看出那几个独立的境界却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它们都属于长安。照此讲来,“秦娥”者,是代指长安无疑的了。将人物借代某地,这在诗词中也并非罕见,“忆秦娥”者,即“忆长安”也。诗人扣住“忆长安”一题,以怀古伤时为主线,缕述长安的传说故实、名胜遗迹,将几个由小到大、由浅趋深、由凄婉流丽到慷慨沉雄的独立意境,联成一串幻景,用主观感情色彩加以点染,构成千古绝唱。第一境,那象征中国古典文化艺术的古秦地弄玉飞升而去,遗给人间的是明月当楼,箫声在耳,是一缕歌音“秦楼月”,是一份缅怀与惆怅。第二境,在长安东的灞桥。依汉唐风俗,这是行人与亲友折柳言别的所在。悲欢离合,自古难全。柳色常新,情事迁异。第三境,在长安南的乐游原。每逢春秋佳日,文人骚客,登临赋诗,在此引起苍茫之感、身世之悲,慨叹盛会无常、盛时难再。第四境,在长安西的咸阳古道。汉唐以来,多少从戎、经商、求生、放逐之徒走上这条古道。他们以慌乱、沉重的足印,无可奈何地践踏着自己的幸福和生命,如过眼烟云,去留无迹。第五境,是人生末站。萧瑟秋风,残阳如血,断碑荒草,枯树昏鸦,一时的显赫豪华,顷刻化为坟墓;帝王的兴亡成败,付与后人吊评。这一曲伤时吊古的悲音,以美丽的传说起兴,以凝固时空的陵墓作结,声调渐悲,意象渐阔,音韵铿锵,词境高妙,不愧为百代词曲之祖。
从风格看,前首繁音促节,一气回旋,富于阴柔之美;后者长吟远慕,风神跌宕,颇具阳刚之声。再从语言、意境、音韵和手法看,它们不仅突出于中晚唐诸词之上,而且起到开拓及影响宋词艺术的作用。先说《菩萨蛮》的词语和艺术手段。例如:第一句的“烟如织”,以一个名词“织”妥帖地形容林立的树和横抹的烟,纵横编织如网。它使我们想起较早的谢朓名句“澄江净如练”(《晚登三山还望京邑》)的“练”字,较晚的王安石名句“翠峰如簇”(《桂枝香》)的“簇”字。用字精炼至此,是词的一绝。第二句的“伤心碧”,以“伤心”形容绿,有双层意思:既是重笔,有加强语气的作用,如杜甫《滕王阁子》诗句“清江锦石伤心丽”,是绿到极点、美到极点的意思;又是主观感受,为情景交融的艺术手段,是绿得使人心伤的意思。词的最大特点在于它的抒情性,情景交融永远是词的艺术的上乘。第三句的“暝色”二字,概括并收束前二句有关暝色的形象描写。宋词一般的脉络章法,往往如此。况且“暝色”在这里用做拟人,是它本身,而不是人物,进入了高楼。这和唐王昌龄的“寒雨连江夜入吴”(《芙蓉楼送辛渐》)一样,是寒雨入吴,而不是诗人入吴。又与孟浩然的“愁因薄暮起”(《秋登兰山寄张五》)、皇甫冉的“暝色赴春愁”(《归渡洛水》)一样,以“愁”和“暝色”拟人。有了李白这一首“暝色入高楼”在先,才有受到启发的秦观《浣溪沙》词句“漠漠轻寒上小楼”、姜夔的《念奴娇》词句“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在后。“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仿效民间乐府常见的叠字联句,使流转自然。这正是词出自民歌,高于诗、合于调的一个特色。以后如范仲淹的“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苏幕遮》)、欧阳修的“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踏莎行》)、辛弃疾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贺新郎》),都从此处学来。至于上阕到下阕,女主人公从楼上移到楼下,则正如南朝民歌《西洲曲》女主人公从楼下移到楼上:“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乃是以人物的行动刻画对远人多方盼望的焦切心情。布局构思方面,上阕写景及人,由远而近,由外而内。下阕写人及景,由近而远,由内而外。再有层次方面,上阕描摹思妇的脉脉愁情,下阕展示思妇的曲曲心理,加上语言的流丽、意境的深美、声调的凄婉、音节的纷繁,无不呈现了词所特有的抒情性和艺术感染力。后来词人受它的启迪,并加以发展,创造出了更多奇情异彩的词章。
再看《忆秦娥》。为什么在主题思想上闹出很大的差谬?原因恐怕在于作者使用的艺术手段有点特别。它是由一连串跳动的意境组成的。这一首“百代词曲之祖”之一告诉我们,词不可一味直说,贵有意境。“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以这样艳丽的意境起兴,寄托了诗人对长安的挚情与遐想。灞陵桥的柳色,乐游原的秋游,直走咸阳的古道……以若干画面的创造真切地形容诗人头脑中呈现着的跳动的追忆。最后,“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以汉喻唐,透露了诗人对以长安指代的唐王朝走向衰亡的伤悼。宋人作词,往往着力于创造意境,这同李白是一脉相承的。如晏殊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蝶恋花》),欧阳修的“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蝶恋花》),李清照的“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醉花阴》),秦观的“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踏莎行》),皆词中圣手。尤其辛弃疾更模仿了这首李白倡制的《忆秦娥》与众不同的高妙结构,写了一首《贺新郎》。为了宣泄和茂嘉十二弟离别的政治愤慨,他以高妙意境一连串写了王昭君、陈皇后、戴妫、李陵、荆轲,把蕴蓄于心的血和泪的家国之恨曲曲托出,是何等的悲壮,何等的气势!李白的《忆秦娥》还有一个特色,上下阕各有三字的叠句。这在一唱三叹、摇曳生情的可入乐的词中是不可少的。本词的叠句“秦楼月”、“音尘绝”,加重了郁勃的气氛和悲凉的声调。到了宋代,词的叠句便起了更多的不同作用。像李清照两首《如梦令》中的“知否?知否”和“争渡,争渡”,陆游的《钗头凤》中的“错、错、错”和“莫、莫、莫”,起着加重语气的作用;像词调中的《采桑子》,其四字叠句更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诚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总之,李白的《菩萨蛮》与《忆秦娥》,从题材看,一闺思,一怀古;从风格看,一阴柔,一阳刚;从语言、意境、结构、手法看,它们纷纷多样地各自呈现词的特征。不仅突出中晚唐文人词之上,而且称为开拓宋词的艺术样板,也是恰当的。刘融斋说:“《菩萨蛮》、《忆秦娥》两首,足抵少陵(杜甫)《秋兴》八首。想其情境,殆作于明皇西幸后乎?”(《词学通论》)陈廷焯说:“太白《菩萨蛮》、《忆秦娥》两阕,神在个中,意流弦外,可以是词中鼻祖。”(《白雨斋词话》)他们的话是很耐人寻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