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
四月,该是看望亡魂的时节。四月鹅黄,四月嫩红,四月新绿,四月是雨水清洗天地的时节,四月清明。
风从地底下向上飏起,飏起青草的气味,湿土的气味,松针抽青的气味和松脂滴落的气味。冰山之下的野花也开了,使上飏的地气又有了紫色的香气和蓝色的香气。蒲公英的花萼就要张开绒伞,就要带着籽实远行。这些幼小的生命,清明的生命,会思想的脆弱的生命,会哭泣的不死的生命,漫山遍野奔涌着,相互召唤,以轻细的呼吸或深长的呼吸。
亡魂的行走没有声音,他们在卷曲的草芽上直起腰来,摇动他们的手臂。
可是人们很少看见他们。人们踏在青草上,茸茸的真好,人们自己说笑,吸进青草的气味和野花的气味,踏过了他们。
春草翻过去起了白浪,翻过来起了绿浪,分明有旋律在那里流淌。这旋律不只是我们的,而是他们和我们共有的,重叙着我们曾在一起的时分。我们曾经与他们一同张开手臂,在曾经的一个我们相信是春的时节,试图长出青春,爱情,自由,梦想,走向未来,开启现代。试图像芦苇那样速生,并且疾速扬出花来,疾速随风播种。
把我们分开的是铁器,利齿的镰刀,还是铁履。他们夭折,我们幸存。
酢浆草折断时有鲜浓的血涌出来,野蓟和苦苣菜也是,鲜浓的气味使春天变腥。紫草和蓝堇骤然伏在地上,被碾碎的和侥幸躲过的都伏在地上,花序明艳溅落一地,也溅在幸存者身上。在我们的生命沸腾和沉落的地方,风来了,风去了,我们忘了,他们不忘,他们在每年的草芽上流连,飘荡,露滴一样清明地立在新叶枝头,等着遇见我们。
看望一株酢浆草,与仰望一颗星辰一样,要读,要用心去听,还要回想。读一株草,一朵花,至少需要一季,何况一个人,一个等在路上的亡魂。还有,一个与众多生命有关的时节,是不能够删除的,就算我们不敢面对而转过脸去。
日午时分,天光突然灭了,深重的墨色扼住了我们。
天地骤然大放悲声。
泼下来的或许是墨。那液体狂暴地敲击我们的额头,将我们从头到脚灌满。凹地和鞋印都蓄满墨水,路面的河流已在狂奔。我们无路可逃,我们立在这里啜泣。
200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