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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我在算”

“我这个时代”的德国——托马斯·曼长篇小说论析 作者:李昌珂 著


三、“我在算”

布登勃洛克家族四代人拼嵌成的故事链条上首先串挂的是第一代人在世时的家庭生活。这个家族的奠基人最早是来自德国北部梅克伦堡地区的手工艺人,17世纪末时曾生活在帕尔西姆,后来辗转格拉保和罗斯托克来到了吕贝克[1]。其中的一位兄弟于1768年改行经商,创办了一个粮食贸易公司,经营有方,将买卖逐渐做大,提升自己社会地位进入了拥有一定资本和资产的“市民”阶层。布家的真正发家,却是在19世纪初的时候。那时,得益于市场机制自由竞争的风雨灌溉,德国的轻重工业迅速建立,带动城市经济兴旺发达,海外贸易繁荣增长,资本主义蓬勃发展。在一派盛况空前的社会大环境中布登勃洛克家族开设的粮食贸易公司也发迹致富。

小说中的布家粮食贸易公司第一代经营人老约翰·布登勃洛克,年纪约七十岁左右,性格爽朗,讲究实际,充满自信,观念世俗,看问题理性,生命意识旺盛,对当前正在发生的工业化进程持怀疑态度,是个走南闯北,敢说敢干,富于策略和冒险精神的奋斗者。当年靠在拿破仑战争中赶着马车跟随普鲁士军队供应粮食赚了钱,老约翰·布登勃洛克以锐利的目光抓住机遇深入出击,大步将自己的粮食买卖扩展壮大,从一个店铺粮栈发展成一个颇具规模的商贸公司企业,生意往来达及俄国、瑞典、英国、荷兰等数个国家,码头上拥有自家的粮库,水面上拥有自家的船队,最初是帆船后来升级为蒸汽机动力,公司里雇佣着不少的职员、水手和工人。老约翰·布登勃洛克的成功经营使布家一跃成为大商贾,成为了吕贝克市少数几家把握着该城经济和政治命脉的富贵名门之一,用小说中的话来说属于全城的“顶儿尖儿”(424)[2]

小说故事开始,布家刚刚购置进一座古朴华丽的大宅。这幢老宅位于吕贝克市的一条名叫“孟街”的街道上,历史上的确曾经存在过。作者在书中描绘的吕贝克城市面貌和街景,也与历史上的情形基本吻合至十分吻合。看得出来,作者有着运用多种笔墨的表现能力,对特定历史阶段之特定人物的典型性格、典型形象有着准确精当的叙述能量。随着作者笔触的滚动,我们看到布家家具考究,陈设典雅,器皿精美,壁毯华贵,布家人正在一个小范围内庆贺乔迁。这家人那举杯把盏的热闹让我们看得那么真切、详尽,不禁感到它们都有独立存在的意义,显然都在诉说、昭示这个家族此时的煊赫与旺达。大力铺陈的富贵中,作者通过叙事者还向我们叙述了这个家族的一个家传物件,即那本厚厚的、封面上烫有花纹和金边的记事簿。它十分重要不可遗漏,布家各代当家人都曾使用过它或正在使用它,将家族的系谱、事略、家史、还有许许多多人生哲学、宗教信仰、处世行为的格言、箴言、训诫等记载了上面,巨细无遗。众多之中有一句告诫,用粗大的黑体字书写,还用笔在四周画了框,重重在提醒后代:“白日精于事务,但勿做有愧于良心之事,俾夜间能坦然就寝。”(54)

朋友来访,宾客不断,酬酢频繁,觥筹交错,家宅之事自觉不自觉的成为向外界展示的部分,家庭大宅与家族公司构成一个一体的空间,宅内生活又同时保持了安静稳定和井然有序,并未受到公司事务和外部事物的干扰。即是说公司事宜和家庭事宜互补互拙,水乳交融,是我们此时看到的这个三代同堂儿女情长的“市民”家庭。身着19世纪末服装的老约翰·布登勃洛克,含饴弄孙,清闲恬适。他的儿子小约翰·布登勃洛克参议,把酒临风,神情自得。还有作者仔细描绘的布家其他成员的音容笑貌、服饰外表等,也把我们带入一个浓烈的家庭氛围。听着这家人口谈“快乐的现实”(18),看着他们外溢着轻松的生活情趣,可以感觉这家人生活得非常有滋有味,舒心恬逸。保障了这家人能够毫不掩饰地向外界展示他们生活满足的,显然是他们家粮食商贸公司的实力雄厚和资金富有。浓厚的商品经济意识也因此自然是这家人的一个舍内魂魄,它统帅着家庭主宰的人生存在信仰、生活逻辑和价值取向,是这家人当前生活中的一个文化恒常。意识到这一点,就毫不奇怪老约翰·布登勃洛克在与小孙女玩耍时是在与她做买卖,问她拥有多少田地和牲口,一袋麦子要价多少钱。

物质生活非常富裕的同时,形而上的安定心境也不亏缺,精神上的依托感也已到位,是我们看到的这个家族生活的又一特征,也是这家人第一代和第二代人之间出现的让人感觉到的一个变化。本来,老祖宗留下的记事簿遗言中有嘱告家里的一本《圣经》要世代传留给长子,但老约翰·布登勃洛克骨子里仍然世俗、理性,对身边人脑子里存在有宗教信仰的心灵世界感到不可理解,还时不时地喜欢拿神圣开心,不过性格开朗的他也并不去阻碍家中有人崇尚基督。在第二代人那里则情形另外,虽说无人在时时契谈彼岸天国,把诸如灵魂永恒之境或人生最终归宿这类精神话题挂在嘴边,但皈依宗教,信仰上帝,对于小约翰·布登勃洛克参议来说则是件再自然不过之事。不仅仅是他在真诚表白笃信天主,不仅仅是教堂的牧师是他的亲密朋友和座上常客,还有作为小说的开篇,他的童心凿凿才年方八岁的女儿安冬妮也在背诵宗教神学教义道:“我相信,上帝创造了我以及一切生物。”(1)

毋庸讳言,精神上的切实感与生活上的自满感遥相呼应,心灵世界的安稳与物质世界的保障层叠相依,是支撑这个家族生活大厦的两块基石。作者是以一种温爱的态度在描述这个家庭的。但他那热忱又不失冷冽的笔触,却也决不有意滤掉这个家族生活伦理和价值取向中的不近人情的另一面。发生的高特霍尔德·布登勃洛克向父亲提出了经济补偿要求,却遭到冷硬拒绝的那桩事,就使得小约翰·布登勃洛克参议那诚惶诚恐的基督徒面孔背后潜伏的商人爱财、自私和冷漠的特点暴露无遗,就使得他口口声声表示自己是个虔诚教徒的价值和意义顿时成为了空空荡荡的了无一物的符号,让人不由得转身对这个家族的人际关系准则发出第一声叹息。

这桩事的来龙去脉很简单:高特霍尔德违背父愿,娶了一个门户不称的女子为妻,从此被父亲在儿女感情和财产继承权上割断关系,拒之于千里之外。高特霍尔德成家后一直生活在汉堡,现在看见父亲又在购房添宅,便提出来他作为家族继承人之一应该对他相应地追加房产补偿。对高特霍尔德提出的这个要求,依照老约翰·布登勃洛克的态度根本就是不必理会,小约翰·布登勃洛克参议倒是予以理会了,则是从各个角度思量再三,最后是从可能将给家族公司带来什么样的损失角度仔细盘算后也冷若冰山地决定“不要对他让步”(46)。这桩亲生儿子/同父异母的哥哥提出来要求根据新出现的财产情况再次平分房产之事,扩大了布登勃洛克家族在小说中的对艺术容量的。它撩动了“市民”家庭那个看上去温情脉脉的面纱,使得“市民”家庭也成为一个文化批判的指称,给“市民”家庭的历史全貌关照开辟了一个新的窗口。

父亲和弟弟拒绝了高特霍尔德提出的要求这件事表明:生活在富有的“市民”家庭,布登勃洛克家族第一代和第二代人全都主动地习惯于接受“市民”功利思维的束缚,将自己的思想、信念、情操等一心一意地囿拘于家庭利益的天地,把“市民”功利思维确定的人际关系价值准则奉为天经地义的圭臬,心安理得地自居于金钱至上的意识,眼界和心思都变得窄小,仿佛心中竖有一堵看不见的高墙,把周围的人和事一一地区别为同类或异己,仔细地分隔开来。凡被视为是异己的,也就是说是来破坏家庭生活祥和与安宁的,概被拒之门外,即使是闯了进来的也要冷漠无情地予以拒绝,哪怕他在血缘上本是属于这个家庭的自家人。“我在算”(46),小约翰·布登勃洛克参议针对哥哥提出的要求道出的这句冰冷的话,再清晰不过地表明“市民”功利思维指导下的陈旧迂腐的门户门第观念、重利轻义的商业性情和金钱第一的处世逻辑,决定了布登勃洛克家族第一代和第二代人主管人只能从自私的立场考虑自己的利益,不可能从他人的角度去理解他人的要求,去理解他人生活的其他形式的存在也有其自己的合理性和合法性。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曾批判资产阶级,“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这个批判在《布登勃洛克一家》中得到了一个证实。

[1] 这个吕贝克是座商业传统悠久的小城,位于北欧一隅,面朝大海,现在看来似乎并不起眼,但在那时的汉萨同盟年代却在欧洲名头很响:它扼守特拉沃河,南有运河通向易北河,北距波罗的海吕贝克湾仅15公里,优越的地理位置和四通八达的便利交通成就了这个小城的无数商人,也给这个拥有漫长冬日的城市带来了惊人的财源。

[2] 本著所用小说引文,凡未特别注明的,均据托马斯·曼著:《布登勃洛克一家》,傅惟慈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上、下册。以下引文均以括号里的阿拉伯数字随文注明页码,不再逐一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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