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盛极似乎必衰
约翰·布登勃洛克参议那“对上帝,对钉在十字架上的天主的狂热的爱,并没有传给他的子孙”(256)。参议身后,由长子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箕裘堂构,接手公司。托马斯从十六岁起就在参与公司事务,从小就被周围人夸奖是个天生的经商材料,祖父临死时留给他的遗嘱也是要他帮助父亲搞好公司经营。现在成了家族第三代掌门人执掌公司缰绳,托马斯的确表现出一种不负长辈期望的劲头,表现出尤有一番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的雄心壮志。
他踌躇满志,热情冲动,为追求经营业绩不懈地努力着、工作着,以成功为假设,既敢于产生不凡的想法,采取一些父亲当年拒绝的“大胆的行动”(264),又注重信誉,善于交往,并将个人生活与公司发展密切联系,还对吕贝克的社会事业和市政建设也有作为,很快就有所成,将公司经营到一个新的高峰,不仅是在本城,就是在外地也叫得非常响亮,给人一种这个家族就要大展宏图、腾飞兴旺的强烈印象。此时的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让人看到这个家族的先辈遗风仿佛在牵绕他的步履,看到这个家族先辈在“市民”阶层崛起时期曾展现的那些活力仿佛在他身上新生。“人们尊敬他不只因为他本人值得尊敬,而且也因为留在他身上的他的父亲、祖父和曾祖父的还没有被人遗忘的性格。抛开他自己在商业上和社会活动上的成就不谈,他还代表着一个有了百年历史的商人的光荣传统。当然,他维护、体现这一传统时那种优美大方,令人心悦诚服的风度也许是最重要的东西。”(409)
然而,盛极似乎必衰,好景似乎注定不能长久。公司发展刚被推到一个高峰,随之而来的便是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向他迫近,不断地向他逼来。本来,这个阶段让他感到烦躁和压力的,并非什么天大地厚的艰难竭蹶,仅仅是生活中的一些日常琐碎、免不了的家庭烦恼或者商贸事务中一些避开不了的营营扰扰而已。可令人惊讶的是,这些其实并不重大、严峻的问题却能够让托马斯·布登勃洛克那激昂、渴求、急于让公司辉煌的奋斗心态受到打击,使他的勇气受到挫折,使他的情绪变得不畅而忧郁,使得他甚至“对一切事物失掉兴趣”(429),总之与他迄今给人的那种振奋乐观、生气勃勃的印象极不相称。
也就是说,在家族公司的发展刚刚被推到一个高峰的时候,托马斯·布登勃洛克那难以为继、后劲不足的兆头也开始在暴露。叙事也脱离先前的对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活跃的称赞开始在慢慢暗示布家公司在出现生意清淡和业绩滑坡。轻轻的一句“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的业务不如从前,这也似乎是人尽皆知的事,甚至铸钟街的史笃特先生中午和他老婆一起喝汤的时候,也以这件事为话题”(468)的书中交代,背后低回的意味空间已足令我们想象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执掌下的布家公司生意正在经营不顺和遭受损失。
这个时候,临危不乱、百折不挠的品质应该是最为重要,但我们看到的却恰恰是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没有这个品质。在需要他坚强的时候他却很快失去了内在的精神,小说细致的描写表明在这个时候他的整个形象和个性却都一下子都疲软了、坍塌了,叙事者低沉的语调甚至在说他变成另外的一个人:“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他的面相改变得多么叫人不能认识啊!他的嘴角和两颊的肌肉,一向是绷得紧紧,对于他的坚定的意志唯命是从的,如今却松弛了,变得软塌塌的;他的一副久已是勉强作出来的警觉、谨慎、和蔼而精神饱满的面容像是一个假面具似地突然从脸上落下来,代替它的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愁苦之色;眼睛带着忧郁、迟钝的神情凝视着一件东西,却又什么也没看见,他的眼圈渐渐地泛红,终于被泪水模糊起来。”(467)
我们不得不认真注意到叙事者述说的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现在让人轻而易举就能观察到的“虚荣心”,说人们看到他一天要更换几次衣服,还说他现在面色苍白,双手在某些类似痉挛的不自觉的手势中表达着一种畏缩的、敏感的和惊惧的自我克制。小说开始交错明显的心理小说的笔调,叙事者反复在向我们暗示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的意识里此时有某些感觉在时潜时显地流动着、活跃着。如果说,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的苍白面色和痉挛手势是在昭示他情绪上、心理上、性格上有那么一种绵密不安的极不稳定性,那么,那些不失时机地在他意识里积极活动的闪回意识则在耐人寻味地表明:有某种朦胧模糊的无可名状的力量,正在隐秘地窥视这个人物,试图占据他的内心,支配他的行为,诱惑他脱离现在的生存方式,憧憬一种陌生的生活。我们看到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害怕这种诱惑,极力防范又挥之不去,越发变得心绪失宁,思想紧张,忧虑沮丧,彷徨犹豫。用叙事者那句一语概括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身上发生的巨大变化的话来说:“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虽然才四十二岁,却已经是一个精力枯竭的人了。”(467)
表面上看,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的生活似乎正如日中天,有当选议员、获得祈盼已久的儿子、乔迁“方圆几十里也找不出更漂亮的”(424)渔夫巷新宅这几项多喜临门。实际里观察,却可以感觉到有种不祥的阴影正一步步在向他临近。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确有烦恼,除了在公司经营上还有在弟弟、妹妹生活情形上感到的外,他的烦恼还来自家宅之内,来自他作为家庭一家之主的地位在悄悄地发生移转。本来,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娶漂亮的富家女子盖尔达为妻,符合“市民”的婚姻观念和习俗准则,是一种同质同构的结合,不仅给家族增添了不少荣耀,还给家族带来了一笔三十万马克的可观陪嫁。然而,性情温和的盖尔达却又是一个——用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自己的话来说——“不能用普通的尺度衡量”(301)的世上少见的人。她的到来,既是对布家的一个加强,同时也意味着某种歧宗异派的、尚还漂浮不定的、陌生无形的元素和力量,正在涌入和混合进布登勃洛克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