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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大音稀声的音乐

“我这个时代”的德国——托马斯·曼长篇小说论析 作者:李昌珂 著


七、大音稀声的音乐

原在布家宅内,男主人一直位于中心,是不容置疑的绝对主宰,女主人则处于边缘,担任夫唱妻随的角色,起着添加家庭生活温馨气氛的作用。但是随着盖尔达的到来,这种男正女偏的格局就在慢慢变化,逐渐情形不再,被一种平和而微妙的动态性两元结构所取代。即是说,盖尔达与托马斯之间的关系整体上是和谐的和圆整的,但是在这和谐和圆整的关系中又存在着一定的紧张的张力。张力就产生于盖尔达的生活方式与丈夫的既相依相共,又若即若离,既在扩展着又在抵触着丈夫的存在意识,后者的生活方式总之不再是家庭生活的唯一模式。

盖尔达具有艺术家气质,极富音乐天性,对小提琴特别情有独钟。音乐,于是成为《布登勃洛克一家》艺术结构的一个新支撑,成为小说大故事中的一个小插曲,在这小插曲中又潜伏着布家裂变的大变故。最初,盖尔达演奏的琴声备受欢迎,它恰到好处地烘托了布家的高贵和富庶。不过必须要承认生活中充满了两重性的悖论,生活中的一个悖论就在于艺术并非时时刻刻都是建设性的,音乐常常也有音乐的问题。没过多久,布家里的音乐便可谓开始逐显峥嵘,让人看出它福兮祸伏,不仅是一个“市民”家庭的增色点缀,同时也不断在对“市民”家庭释放着紊乱与分裂的力量。

使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感到振奋和感动的,盖尔达认为是空虚和浅薄,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认为是枯涩、混乱的,盖尔达却认为具有“最高的音乐价值”(510)。音乐是注重内心感受的事物,小说写布家的男女主人对音乐的感受如此冰炭之殊,让我们见出的也就是音乐越来越有力地在干扰、毁坏、瓦解、改变着“市民”家庭的原有秩序。音乐在布家很快就拥有了如同教堂里每周的“礼拜”那样的必不可少的地位。除了一些避免不开的社会交往和应酬之外,盖尔达往往是独自与音乐为伴,与家族其他成员的关系日显疏离。叙事仿佛顺带了一句,说盖尔达“在一切有关艺术的事物上的那种孤高、苛刻的态度更是非常残忍地增加了他(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接近音乐的困难”(509),道出的则是音乐在布家造成了以前不曾有过的当家人夫妇之间的沟通和交流上的阻碍。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感觉音乐在他和妻子之间造成了一种似亲而离、似近反疏的不合情形,感觉音乐在家中造成的间离和隔阂,如同制造了一个门槛,盖尔达毫不容情地将他拒之于外,他只能“痛苦地望着她和他们的孩子消失在里面”(510)。更有甚者,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察觉到因为音乐的缘故他与儿子之间的鸿沟也越来越深的同时,还发生了盖尔达与那个少尉军官闭门在内,让他独自在房门外徘徊,凄楚、无奈的目光与儿子同情、怜悯的目光四目相对的事……虽然作者并没有运用修辞手段将盖尔达的音乐描绘成视觉上的可见形象,然而所有这些,都在字面上说明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对音乐实在难有心情,都在直接又间接地表明音乐是对“市民”家庭和心理秩序的一个挤压和摩擦,都在暗示音乐这个神秘的力量是对“市民”世界安稳性的一个隐蔽的又极大的威胁和破坏。

其实,悠扬优雅、美妙动听的音乐何恶之有?不难感觉,布登勃洛克家庭的音乐声实际上是个符号,暗示的是生活中的一种盲目、幽暗、混茫、萎靡、麻痹、迷乱、颓废、沉沦的非理性的可怕力量。它的飘然到来,能诱发人性中潜伏的安逸心情即消极惰性,能使人自我孤独,脱离现世,沉湎幻想,滋生颓废。正因如此,当冬妮兴高采烈地赞扬侄儿具有音乐上的天赋时,立即遭到了正对此忧心忡忡的托马斯的严厉责备。“市民”家庭本来视对生活的功利态度为维持自身延续的伦理,而象征着逃避现实人生,追求感官愉悦和雅致的心理享受的音乐一旦进入了家庭,且越演越烈,使得原有的实用追求精神相形见绌,黯然失色,那么不言自明,这就意味着这个家族的彻底衰败由此序幕拉开,这个家族的没落命运由此彻底注定。

果不其然。就在庆祝家族粮食贸易公司成立一百周年的庆典上,就在请来的乐队演奏出的雄浑整齐,而在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的感觉里却是那么重音乱耳,那么令人心烦,那么难以忍受的音乐声中,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收到了宣告他在公司生意上试图的最后一搏完全失败的电报。我们知道,电报上消息涉及的那笔买卖,是个并不符合传统道德的利用他人困难的投机,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已顾不得道德,将它设想成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对它寄托了全部的希望。现在失败,将给布家带来的后果可想而知。我们看到,遭此打击的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表现不出此时需要的处变不惊、沉着应对之类的任何风采,而是先长叹一口气,而后呻吟一声,一头倒在了沙发上。此刻,“那音乐……那音乐又开始了。”(494)音乐,不是渲染,不是反衬,而是《布登勃洛克一家》中一个可谓大象无形、大音稀声的细节。

不是我们穿凿附会,硬说音乐奏响了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在公司经营上和在他自己精神意识支撑上的彻底绝望,而是音乐与布家的走向颓败之间确实是有着某种因果上的相互关系,不容置疑,否则就难以解释托马斯·布登勃洛克为啥要对音乐不胜厌恶,视它为是对“市民”家庭的一种“敌对的势力”(509),视它为寇仇。表面上看,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对音乐的极度不满,是指向受到母亲音乐的朝夕听闻的影响,儿子汉诺也迷上了音乐,与父亲的关系变得更加疏离。实际上,是做父亲的因为知道自己做不到了,而把家族公司的前途寄托在了儿子身上,希望儿子能够发展成一个“性格坚强,思想实际,对外界的物质、权力有着强烈的进取心”的“真正的布登勃洛克”(509),所以才极力反对音乐进入儿子心灵。殊不料,偏偏是在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看来本质轻声细气、不务正业、与“市民”务实精神格格不入、不相合拍的音乐牢牢抓住了儿子,使得儿子对经商话题兴味索然,在希望他继承家族经商传统的父亲面前瑟瑟缩缩,避而疏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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