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文艺小粉丝的福利:终于见到了鲁迅
人与人相交,就一个“缘”字。要说得清楚一点儿,就是投味,彼此都有喜欢对方的地方。
陈翔鹤1901年3月19日出生在四川省重庆市,虽然比沈从文只大一岁多,可陈翔鹤从小学、省立中学一直到1920年考进上海复旦大学,再到1923年转学北京大学研究生班,专攻英国文学和中国文学,他这一路走来,与沈从文的经历显然是天差地别的,尽管如此,彼此的相互喜欢,还是使他们成了朋友。
第二次他们相遇时,正好是一个暖阳流溢的中午。沈从文在阳光里啃馒头,陈翔鹤在远处的树荫下看书,他们的目光遇上了。一个把书拿在手上,一个把馒头拿在手上,他们都微笑着朝对方走去。
“你吃吧,接着吃吧。”
沈从文憨憨地笑着点点头,把剩下的半个馒头,一下子全塞进嘴里。
陈翔鹤看着他吃完,替他松了口气,说:“你真像条蛇,能吞下比自己还大的东西。”
“你还真说对了,我小时候,个小精瘦,还算机灵滑稽,常常逗得山寨中的老少们捧腹大笑,他们就都叫我‘沈蛇崽’。”
“还真有这事?”
“真有。”
“说说你小时候的事。”
朋友想知道的事情当然要如实回答,沈从文打开了记忆的大门:小时候家境还过得去,有书读,自己却不珍惜,而只顾贪玩,常常逃学去街上看木偶戏,还自作聪明地把书包藏在土地庙里,交由菩萨来给看管,自己尽兴地整天去看戏。结果,菩萨不高兴,就把书包送给别人。戏看完了沈从文才发现,急了好一会儿对菩萨说:“书包不见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本来就不想背书包。”
话既然这么说出来了就只能离开,第二天又只得硬着头皮去上学。刚进校园,就遇见了毛先生,“昨天到哪里去了?”他面带怒色大声责问,沈以文如实回答。
他所做的事情已经让毛先生很是生气,一副无所谓的神态更让毛先生火冒三丈,于是便罚他跪在那棵楠木树下,跪了半个小时才让他起来。
“你恨不恨老师罚你跪树下?”
沈从文坦然地迎着毛先生的目光说:“当然恨,你不该在同学面前罚跪侮辱我!”
“可我怎么就觉得是你自己在侮辱自己呢!你噘嘴,我知道你不服气,可我还是要告诉你:树木都知道往上长,你却要往下跪。人必须求上进,不能自轻自贱,要自尊自贵。你如果能自尊自贵,不仅仅是我,谁也没法侮辱你。你自己可以去想想,我能无缘无故地去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位跪到这树下来吗?”
毛先生说着一指远处在上体育课的学生,然后一甩手走了。
“那是一个好老师,你遇上他是你的福气。后来,你就专心读书了是吗?”陈翔鹤听了问道。
沈从文摇摇头。
“还不改?”
“不是不改,是后来我就与学校无缘了,父亲在北京出了事,家道衰落,我只能去当兵了。”
不幸的经历人人都有,能让人赏识的,是对不幸的态度,一种充满活力不屈不挠的生命魅力。正是这一点,陈翔鹤喜欢上了沈从文。不久,同样一群嗜好相近相同的人也都喜欢上了沈从文,他们有刘梦苇、冯至、左恭、杨晦、黎锦明、王三辛、陈炜谟、赵其文、蹇先艾等等,其中德文系的冯至、英文系的陈炜谟,成了沈从文这个旁听生无话不谈的朋友。
冯至生于1905年,比沈从文小三岁。18岁时就在《创造季刊》上发表了组诗《归乡》,当时陈翔鹤与陈炜谟他们正组织成立浅草社,正是这首《归乡》引起了浅草社同人的注意,约冯至加入浅草社。
我有一颗明珠,
深深藏在怀里,
恐怕它光芒太露,
用重重泪膜蒙起。
我这颗明珠,
是人们掠夺之余;
它的青色光焰,
只照我心里酸凄。
……
我不能容忍了,
我把我的胸怀剖开,
取出血红的心儿,
捧着它到人丛处。
……
夜深了,
神啊——
引我到那个地方去吧,
那里无人来往,
只有一朵花儿哭泣。
在北大的绿树花间,陈翔鹤高声朗读着冯至的《归乡》,把他的作者介绍给沈从文。
作为诗人的冯至为我们留下了许多经典诗篇,他与卞之琳一起被认为是中国新诗史上的现代派大家。鲁迅在他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中褒扬冯至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
听了冯至的诗,沈从文非常钦佩地望着他,憨憨地笑着:“比我还小,就写出这么棒的诗,还就能出版了。”
“你能欣赏我的诗,我真高兴。”
“我也写过诗。”沈从文张嘴说出这话,脸竟然有些红起来。
冯至来到他面前,坚持地说:“快读出来,让我也听听。”
“我忘了。”
“忘了?!”冯至有些不信地望着沈从文,就连陈翔鹤的目光里也有疑问。
沈从文急了,说:“真是忘了,这已经有好几年了。”
“你才多大,已经有好几年了,我17岁时就创作第一首诗《绿衣人》,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你写诗比我还早?”
“没有你早,我是19岁时写那些诗的。”沈从文稍稍犹豫了一下,开始讲那一年在当地的团防局做税收员的事情,记得自己深爱过一个明慧温柔的女孩,只看了她一眼,就再不能忘怀。于是,就为她写了许多诗,许多半通不通的五律七律旧体诗。
冯至听了,一笑之后,立刻又忍住了,望着衣衫单薄的沈从文说:“你真直率,又这么善良,我们交个朋友好吗?”
“太好了!”沈从文有些激动地望着冯至,又问:“你认为我善良吗?”
“当然,一个能真爱的人,绝对是善良的。”
陈炜谟生于1903年,比沈从文小一岁。他1921年,考入北京大学英文系,兼修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等课,是一个忠诚、坚韧、寂寞的学人、作家,一生都在追求光明和进步。
1980年8月10日,沈从文在北京回忆20世纪20年代前期在北平的一段生活时写道:
我记得就是在这时节和翔鹤及另外几个朋友相识,而且比较往来亲密的。记得陈炜谟是北大英文系高才生,特别受学校几位名教师推荐,性格比较内向,兴趣偏于研究翻译,对我却十分殷勤体贴……正因为我们性情经历上不同处,在相互补充情形下,大家不只谈得来,且相处极好……回溯半个世纪前第一阶段的生活和学习,炜谟,其文和翔鹤的影响,显然在我生长过程中,都占据一定位置。我此后工作积累点滴成就,都和这份友谊分不开。换句话说,我的工作成就里,都浸透有几个朋友淡而持久古典友谊素朴性情人格一部分。
除了北大的这些学人,经过姐夫田真逸的介绍,沈从文结识了董秋斯,并通过董秋斯开始与一批燕京大学的学生结识交往。
董秋斯1899出生,是个文学翻译家。他翻的《大卫·科波菲尔》《高原牛的家》《战争与和平》《士敏土》《杰克伦敦传》《红马驹》《跪在上升的太阳下》《卡尔·马克思》《佳作》《马背上的水手》《烟草路》等名著使今天的年轻人还记得他的名字。
沈从文与董秋斯结识,缘于一次偶然的机会。沈从文去看望姐夫田真逸,碰巧董秋斯也在那儿。出于礼貌,田真逸给他俩相互介绍:“这是我的同学董秋斯,这是我的内弟沈从文。”
两个陌生的青年相互点点头后,又碰巧有人来唤田真逸去有急事,他于是便托董秋斯陪陪自己的内弟。董秋斯问道:“当兵很刺激吧?”
沈从文非常认真地摇了摇头。
看着沈从文肃然的样子,董秋斯突然感到眼前的这乡下人似乎并不只是憨厚和可笑,便问他:“能说说吗?”
“我干的是土著部队,在那里,只能看见烧房子、杀人、强奸妇女这些个犯罪记录,当然也可以从中了解这行为背后所隐伏的生命意识。”
“生命意识?”
沈从文严肃地点了点头,开始给董秋斯描述他9岁那年亲眼所见的杀戮几千无辜农民颜色鲜红的场面。
董秋斯也坦诚地给沈从文讲自己小时候的故事:
“小的时候我家里穷,只能穿破破烂烂的布鞋去上学,学校里的富家子弟,穿的都是皮鞋。上体育课,先生喊‘立正’,富家子弟两只皮鞋一碰,‘啪’的一声,气派得很,先生就给好分数。我听到‘立正’,踢踢踏踏的站都站不稳,先生便皱眉头,给个不及格,有时还引来同学一阵哄笑。”
沈从文听了没有笑,反而神色肃然地讲起家乡的贫困,讲起贫困中人的正直和骨气,就这样,他俩相识了。没过几天,董秋斯就忍不住托人邀沈从文来燕京大学聊聊。沈从文来了,他们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那样聊起来。夜幕来临,沈从文就睡在董秋斯独住小楼的地板上,与董秋斯做彻夜长谈。两人一刻不停,天上地上谈了一整夜。到第二天白天,董景天感到有些支撑不住,可一到晚上,他又禁不住这种谈话的诱惑,与沈从文再继续谈下去。
两人轮流畅谈自己往日的所见所闻所感,沈从文谈得多一些。除了讲述自己的经历、更多是介绍湘西的种种民情风俗,一个特异的世界在董秋斯面前展开,听得他倦意全失。只不过,最能将他俩的心拴在一起的,还是沈从文那对过往经历的看法。清军对乡下苗民的血腥屠杀,使沈从文愤慨不已,他曾不止一次地重复自己内心的感受:对那些滥用权力的刽子手,我实在是恶心!
一个人少年时的感受是强烈的,这强烈的感受影响了沈从文的一生,“在无形中就不赞成这种不公正的政治手段。到了我能够用笔来表达自己意见的时候,我就反映这个问题。”多年以后沈从文坦率地说。
后来,董秋斯成为共产党员,新中国成立后还当过周恩来总理的外交秘书,走上了革命的道路;而沈从文,终其一生,都不能自觉革命,根源就是他这种源自于少年时期就厌恶流血的看法。
那时候,董秋斯与沈从文一连谈了三个晚上,双方都把对方视为知己。
1981年,沈从文在回答《沈从文传》的作者凌宇在北京问及他这段往事时说:
“当时住北大附近公寓的相熟同学间,几乎过着一种原始共产主义生活,相互接济是常事。陈炜谟、赵其文、陈翔鹤对我很关心,我常和他们一起在沙滩附近小饭馆里同座共食;燕京大学也有熟人。董景天(即董秋斯)是我在那里最先认识的朋友。他是姐夫田真逸中学时的同学,由于他的介绍,我先后认识了张采真、司徒乔、刘庭蔚、顾千里、韦丛芜、于成泽、焦菊隐、刘潜初、樊海珊等人。当时,董景天是燕京大学学生会主席,按惯例兼任校长室秘书。我去燕大时,晚上就睡在他独住的小楼地板上。他曾当掉自己的西装,特地为我买了一双新鞋……每到无可奈何的时候,我便成了他们的‘不速之客’,在那里留宿三五天是常事……八个朋友毕业后返乡,北伐高潮期间,其中六人做了县农会主席。随后‘马日事变’一来,在国民党‘清党’时一同牺牲了。燕京大学的朋友,除董景天,后来也陆续死于中国社会的各样变故里。”
北京炎热的夏天终于过去了,新的学年开始,沈从文已经是朋友遍大学了,不仅北京大学、燕京大学,农业大学也有。繁华大都市北京,穷学生到处都是,人们在学校见到衣衫褴褛的人,一点儿也不奇怪,许多人为沈从文的经历和憨劲所吸引,都愿意跟他交往,并给他以帮助。
常常在学校开馆的时候,有人就会想到沈从文,跑来唤他:“走,一起去。”于是,沈从文这一顿的问题就解决了。偶尔也会暂时地被人遗忘了,这时沈从文就得忍过一顿,撑不下去时,他就会在开饭前主动到“朋友”的宿舍去拜访。
沈从文主动去“拜访”的,都是些得过他帮助的人,这些人大多还算有钱,学业上却很一般,常需要沈从文替他们写写作文,做做家庭作业试卷,或者代写一封情书。有一次,沈从文甚至代替一个学生参加考试,结果不但及格,还得了三角五分钱奖金。
这天,陈翔鹤与冯至来了,两人一路东张西望的,像是在寻找什么,沈从文一下子看见了,忙迎了上去。
“问了几个人,听到你今天发了点小财,我们就知道你在校外了。”陈翔鹤笑着说。
“你们真可以做侦探了。”沈从文对冯至憨憨一笑,望着陈翔鹤说:“走,我请你们去吃碗面。”
“你以为我们是来让你请客的?”冯至笑着问。
“是不是都让我请一次,我有钱了。”
陈翔鹤知道他就有三角五分钱,听他一本正经说“我有钱了”,忍不住想笑,但还是忍住了,说:“我们是来邀你去听课的。”
“特意来找我去听课,一定是好课。”
“这还用说,今天周教授开讲‘中国小说史’。”
冯至说的周教授就是当时已经名声赫然的大文人周树人,笔名鲁迅。陈翔鹤与冯至都是鲁迅讲堂里的忠实听众,对鲁迅都很崇拜,以至后来陈翔鹤特意写了《我所见的鲁迅先生》一文,对鲁迅赞扬不已;而冯至则专修鲁迅的“中国小说史”,以后又常到鲁迅家拜访。
鲁迅对陈翔鹤与冯至,评价也非常之高,认为陈翔鹤他们当时办的《浅草季刊》向外,在摄取异域营养;向内,挖掘自己的灵魂,将真和美歌唱给寂寞的人们。还认为第二年陈翔鹤与杨晦、冯至、陈炜谟等组织“沉钟社”,是当时中国最坚韧、最诚实、挣扎得最久的团体;还说,看现在文艺方面有力的,仍只有创造、未名、沉钟三社。对于冯至,鲁迅则褒扬他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
当沈从文跟陈翔鹤与冯至走进大讲堂时,里面早挤满了前来听课的学生,不一会儿,讲台上的侧门开了,一个身着黑色、上面还补了补丁长衫、四十出头的男子走上来,他个子不高,蓄着平头,嘴唇上留着胡须。
“他就是鲁迅?连个讲义教案都不带?”沈从文忍不住问。
陈翔鹤用目光止住他。
讲堂里鸦雀无声,鲁迅用抑扬顿挫的声音,开始了他的开场白:“《中国小说史略》已印制成书,你们可去看那本书,用不着我在这里讲了。”
开场白过后,鲁迅开始旁征博引,深入浅出地讲解,讲台下的学生们,一个个如逢甘露,瞪眼竖耳,全神贯注,生怕少听了一个字。
那时,鲁迅正在翻译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一书。鲁迅是边译边印,然后把印成的“清样”课前先发给学生。鲁迅的课却并不按“清样”讲,而是把范围拓展得非常广泛。
冯至后来回忆1924年暑假后听鲁迅“中国小说史”课的这段往事时说:“讲到莫泊桑的小说《项链》时,鲁迅用沉重的声调读小说里重要的段落,不加任何评语,全教室静息无声,等读到那条失去的项链是假项链时,我好像是在阴云密布的寂静中忽然听到一声惊雷。”
鲁迅对于历史人物的评价,中肯而剀切,谈到秦始皇时,他说:“许多史书对人物的评价是靠不住的。历代王朝,统治时间长的,评论者都是本朝的人,对他们本朝的皇帝多半是歌功颂德;统治时间短的,那朝代的皇帝就很容易被贬为‘暴君’,因为评论者是另一个朝代的人了。秦始皇在历史上有贡献,但是吃了秦朝年代太短的亏。”
谈到曹操时,他说:“曹操被《三国演义》糟蹋得不成样子。且不说他在政治改革方面有不少的建树,就是他的为人,也不是小说和戏曲中歪曲的那样。像祢衡那样狂妄的人,我若是曹操,早就把他杀掉了。”
冯至最后对鲁迅的课评价说:“他讲课时,态度冷静而又充满热情,语言朴素而又娓娓动听,无论是评论历史,或是分析社会,都能入木三分,他的言论是当时在旁的地方难以听到的。”
从讲堂出来,三人都很激动,沈从文连声说:“真是胜读十年书,胜读十年书。”
陈翔鹤和冯至听了,都看着他笑。
“我还是请你们去吃碗面条吧!”沈从文又一次邀请。
冯至摇摇头,说:“我要去看郁达夫先生。”
沈从文听到郁达夫的名字有些耳熟,他马上就想起来了,激动地说:“你说的郁达夫先生是不是《沉沦》的作者?”
“正是。没想到你还看过《沉沦》。”
“你什么时候认识郁达夫先生了?”陈翔鹤也问冯至。
“北大刚派经济系教授陈启修赴苏联考察经济,就请了郁达夫从上海来北京,代替陈启修讲授统计学,有一天让我给碰上了,聊几句就认识了。郁达夫先生对人很有同情心、非常热情,喜欢帮助他人。刚认识,他就向我推荐了海涅的《舒尔茨山游记》,我想把它译成中文,特去请教郁达夫先生。”
沈从文听了,羡慕地望着冯至。
几天之后,或许是受鲁迅“中国小说史”的影响,陈翔鹤与沈从文几乎是同时开始了小说的写作,还一起到书店去购买鲁迅的小说集《呐喊》。
在书店里,陈翔鹤和沈从文都拿着《呐喊》翻了一会儿,然后拿在手上,差不多同时去掏钱。陈翔鹤掏出一个银圆,沈从文掏出一个又一个铜板,刚掏出三个时,陈翔鹤已把银圆递进柜台。说:“两本一起付款。”
沈从文见了,着急地喊起来:“我有钱,一本书的钱还是有的。”
因为着急,几个铜钱撒在地上,引得柜台里一阵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