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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来自“窄而霉小斋”的短信

沈从文的朋友圈 作者:杨雪舞


第八章 来自“窄而霉小斋”的短信

春天过去了,夏天也过去了,转眼已经到了1924年的秋天。

北京的秋天,天空蓝蓝的,一阵风来,巷子里的老槐树便飘下一朵朵似花又不是花的落叶,朦胧而又充满希望,它们在风中追逐,快快乐乐的。

沈从文与落叶一样快乐,一样朦胧而又充满希望。他靠在床头,在暗淡的灯光中,在姐姐给的棉被上开始了他的创作生涯。

契诃夫的小说似乎是信手拈来,身边的一个女人、一个赌徒、一个吝啬鬼,他们生活中的每一桩微小的事情,经他用一些平凡的词语组合起来,便成了一篇精湛的小说,让人读着总会有些感动,或者是突然就明白了一些以前没有明白的道理,感到这小说有味。

沈从文读了许多有味的小说,当他自己来写作时,便想把他记忆中最深刻的写出来。

父亲为响应武昌起义,在家乡组织当地武装的暴动,作为起义的领导人之一,父亲动员他的兄弟和表兄弟们都参加了。可是,清朝的军队如潮水般涌来,暴动很快被镇压,清军每天都在挥舞着大刀杀人,杀了足足一个月。

那一年,沈从文9岁,目睹了整个起义过程,他印象深刻、最不能忘怀是杀人,像杀猪宰羊般残忍地把一个个鲜活的人就这么给杀了。那样的场景、那样的场面、那样的故事……

环境似乎不那么理想,故事却十分地震撼人。于是,沈从文开始一边回忆,一边书写,一口气写到半夜,这才倒下去迷糊三四个钟头。

天一亮,他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打开那扇紧紧关着的小木门。吱呀的声响过后,一股清新的空气涌进来,沈从文使劲地吸了几口,头脑顿时异常清醒,他再回过身,把昨夜写成的一篇文稿重新誊写一遍。他誊写得认真,一边誊写一边修改。然后,带了这一丝不苟的稿子,满怀希望地走向邮局。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在他一次又一次焦急地翘首盼望时,《晨报副刊》的主编孙伏园,正把他接连不断寄来的一大摞稿子一一排列在书案上,而且面带苦笑地对同仁说:“看,这就是沈大作家的稿子!”

完了,孙伏园微微一笑,沈从文所有的稿子,便在他不屑的笑声中被扔进了垃圾桶里。

军长给的三十个大洋,他早就花光了,如今闭门写作,与人交往的机会少了许多,蹭饭吃的机会也就少了许多。饿着肚子,他还是要写,根本就不用去胡编乱造,似乎每篇文章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在脑海里留下的一点儿记忆、一种印象,正如他自己所说:“我却只想到写自己生命过程所走过的痕迹到纸上。”

一篇篇过去记忆、印象中的文稿写出来了,始终还是不能发表。

一个刚起步的文学青年,要想把文章换“两顿饭吃”,似乎并不是很容易,即便是一个天才作家,也是如此。

沈从文写啊写,写得手都发酸了,眼前甚至竟突然就星星闪闪起来了。那满纸的辛酸泪,还是换不回一个冷馒头。

“我正同陷进一个无底心的黑暗涧谷一样,只是往下坠,只是往下坠……”沈从文很真实地描叙心底的感受,刚写到这里,有人敲门,声音有点儿粗暴、也有点儿野蛮。

门打开了,是房东站在他面前。一个长得慈眉善目的北京老人,见他微笑地望着自己,沈从文立刻明白他此来的目的,禁不住心里虚怕起来。

是该交房租了!可今儿肚里就昨晚的两个冷馒头,午饭是一杯清水,今日的晚饭又只能厚了脸皮赊来一个两个馒头,还能从哪里去弄些大洋,来交这拖欠了两个月的房租!

沈从文虚怕得蔫了,傻傻地站着。

“在干吗呢?把门关得这么死?”老人看了他一眼,径自走进屋内。

沈从文还傻傻地站着,老人已经拿起床上的几张稿子远远地歪着头看。

“写小说呢?”老人回头瞅一眼沈从文。

沈从文有点不知所措,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只是憨憨地望着老人傻笑。

老人的目光离开稿子,看一眼这空无一物的“窄而霉小斋”,然后闭上眼睛,像是在回忆什么。过一会儿睁开眼来,不好意思地一笑,说:

“先生,我告诉你,咱们院里的7号房,住的是位比你大不了多少的先生,他是写诗的。我去他那儿,就给我念了一首,写的是北河沿儿大树、白狗,还有公寓中抽苗的慈姑、天空中带哨的白鸽、厨房中大师傅油腻腻的肥壮,七个韵脚,多美的诗!可惜我给忘了。你写的这些,是小说,对吧?”

沈从文点点头。

“这俗话说,秀才出寒饿,诗人例穷蹇,文人一个个都是在贫困潦倒之中写出佳作的。我这小院,保不准今后还真能出个大文豪呢。”

第一次听老人说这些,而且说得又这么好,沈从文有些吃惊、也有点儿激动,说:“不知我能不能熬下去。”

“年纪轻轻的,说这丧气话。当年杜甫在那样的破屋里,不是也没有倒下,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唱出了《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是呀,可文人为什么都这么穷呢?”

老人听了沈从文这一句,静静地把他看了好一会儿,这才一笑说:“不穷的,能安心来写文章吗?不穷的读书人,不是做官就是做生意去了。”

“没想到,你老对文化人懂得还真多。”

“小瞧人了,是吧。走,你跟我来看看。”

于是,沈从文跟在老人的后面,第一次走进了他住的房间。房间约有沈从文住的“窄而霉小斋”五六个大,墙上挂着许多著名中外文学家的照片或画像,如拜伦、高尔基、陶渊明、李长吉等等,老人热情地给沈从文一一说出这些作家的根底,有些沈从文竟然也没听说过。

“你老懂得真多。”沈从文真诚地说。

“我这儿住的都是文化人,周围又这么多大学,这叫近朱者赤。何况,我还念过三年小学。”老人自豪地说着,又给沈从文讲起了陆游,还提到了陶渊明。

“像陆游,‘行遍天涯等断蓬,作诗博得一生穷’,像陶渊明,‘夏日抱长饥,寒夜无被眠’,怎一个穷字了得。”

“就是,像我,成就方面虽不能跟他们比,一个穷字倒是比他们更甚了。”

“知道、知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到你那儿去,也只是想看看。”老人说着,脸上显得很快乐。

很久以后,沈从文在回忆这位老人跟他的这次交往时说:

“他从这种行为中得到的快乐,似乎比一时得到房客一个月的租金还要多……说起古今中外文学家遭受厄运……他就会从古来世界上的事情,联想到眼前的事,总不免叹一口气,不仅不再启齿要钱,反倒在吃晚饭时,特意将菜开得丰富一些,尽你把账欠下去。他开公寓的本意,是要赚一点儿钱的。可是如此一来,到后来终于折本倒闭了。”

沈从文遇上了好房东,该付房租时不用愁。这些都是当时“北京的好习惯”,尽管如此,沈从文仍然经常处于没有饭吃的境地。

公寓附近,有许多小饭馆,沈从文扎紧过几次裤腰带,终于饿急了时,兜里虽早没有一个铜板,咬咬牙,还是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我是个学生,没钱了,能不能赊一碗面条?”

老板看他一眼,竟然点了点头。

有了这第一次,以后沈从文便常去赊了。当然,每次都是勒紧了好几次裤腰带之后。

许多年过去了,沈从文重新回到这里,还见那时常去的那个小饭馆的欠账牌上,写着“沈从文欠三元六角”。

在公寓附近,有一个卖煤油的老人,为人善良,极富同情心。学生们不仅可以向他赊煤油,还时常跑去对他说:“我们是学生,没有钱,能不能借给我们一点儿?”老人手头方便时,也总借出一块两块。在这些借钱的学生中,沈从文算是借的次数最多的一个。

此前的北京,照清朝规矩,举子入京会试,没有钱,可以赊账。到民国初年,科举制度虽然已经废除,但遗风犹存。凡住北大附近公寓的穷学生,在公寓和小饭馆吃饭,照例可以欠账。

就因为这些,基本上没有一点儿经济来源的沈从文,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虽然是在有一顿没一顿情形中熬着,却一天也没有放松看书和写作。有时肚子正咕咕地欢唱着,却又听人说某处又有一本什么好书,还像兜里揣了多少钱一样,不管路途有多远,紧紧裤腰带跑到有这书出售的书摊边,装作是买书的神气,傍近卖书人聊天。人一熟,就坐在旁边小凳子上,一直将书看完……

然而,寒冷的冬天还是来了。别人似乎还刚吃过中餐,太阳就藏起它那淡淡的光亮,像怕冷似的,躲进叠叠比棉被厚了几多的云层里。凛冽的北风,开始摇曳着仿佛是干枯了的柳树,好似与它有什么深仇大恨。风放肆地吼过一阵后,满天纷纷扬扬飘起雪花,使得在路上走着的人,觉得更冷,更加迷茫。

因为欠公寓房租和伙食账太多,沈从文已经不好意思再吃公寓里的饭,外面的馆子,能赊的都欠了些账,最多高达五元五角。总之,所有能赊到吃的地方,此刻是都不能再去了,结果便只能在风雪中溜达。

身上就两件单衣,雪花铺满了头发、肩膀,他打着抖,却忍受得了,还忽然又想写点什么了。这回不是先想到要换烧饼馒头,而确实是有些话想说出来。他匆匆地赶回“窄而霉小斋”,进屋就到床头翻出纸笔,只是还来不及写出一个字,房东竟突然出现了。是他进来时忘了关门,这会儿望着房东,还真像是一个罪犯突然就遇上了警察。沈从文不敢看他,又不得不看他,心里有惊有怕,更多的是愧疚。

老人却很高兴地递给他一张报纸,说:“你看看,就是7号房的那位顾客,发表了一首诗。”

沈从文拿起报纸,目光投在那首诗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老人见他那魂不守舍的样子,有些儿明白他心中的感受,便不再久留,笑笑就走了。沈从文看看床边的那支笔,那一沓稿子,这才发觉刚刚想起来要写的什么全忘了。走出门去,望着茫茫的天空,突然感到,浪漫地听课、读书、写作的日子已经走到了头,眼前的饥饿,就像这冬天的雪花一样,已经把一切鲜艳的色彩都遮盖了去,只留下茫茫的一片。

什么都没有了,沈从文就只剩了饿的感觉。他想大声喊几声,可又怕惊扰了别人,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再次走进“窄而霉小斋”,他似乎又记起了那要写的东西,便再拿起了笔来。

仍然是公寓里的一个故事,写出来了能不能换到馒头呢?就算能,也一定要较长的一点儿时间。那时候,我恐怕是冻死在雪中,几只老鹰正津津有味地啄我这不多的一点儿肉了。这些畜生一定是边吃边喊:“全是骨头,全是骨头!”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沈从文在心里问自己。

年初的时候,满叔远刚走不久,有一天他突然因为饥饿而耐不住了,曾经也想回乡下去,后来又想,回去太没面子,干脆到北方的军阀中去当兵算了。他甚至去天桥的杂耍棚的一张木桌前排队,看着前面的人依次在这张木桌前画押按手印。可快轮到他时,他突然对自己说:我已经读了点书,有了自己的理想,而且早已是厌倦了兵营的生活,为什么还要去呢?

于是,他匆匆地溜了,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回到“窄而霉小斋”,又开始继续原来的生活。虽然艰辛,却也不乏浪漫。只是这艰辛浪漫的生活还是得有些东西来支撑,至少每天得有几个冷馒头或是烧饼之类。

就为这些个东西,他又想到去卖报。四处问了问才明白:自己是没资格去卖报的,因为像他这么一个说话人家不太懂的乡巴佬,是没人要他卖报的。

那就去讨饭!他还真动了这念头。这样一来,也不至于耽搁读书、写作,只是饿了时就去要一点儿什么喂进肚子里。昔日淮阴侯韩信,不是就因为漂母给的一点儿米饭才撑了下来吗?否则天下人哪里知道有这么个大将军!这么想着,沈从文走上街去,左顾右看,却是怎么也开不了口。终于看到一个要饭的老人,他走过去友好地说:“大爷,我跟你当个学徒好吗?”

那老乞丐瞪了他一眼,说出了一番令沈从文目瞪口呆的话来。五十多年后与人说起这事,沈从文感叹道:“没想到,北京讨饭非常严格,叫花子都结成帮,有严格的规矩。这个街道归我管,你想进也进不去。对外地人,想当乞丐都不成。”

该想的办法都想过了,却怎么就活不下去!北京这样的大都市,难道就不是我们这些乡下人该待的地方?可我这个乡下人并不比这里的人少了什么,为什么偏偏就只能总是待在乡下呢?!沈从文在心里愤怒地喊着、问着。由于太激动,他感到鼻子下面黏糊糊的,有什么东西像是要流下来。伸手一摸,竟是一手的鲜血。

又流鼻血了,这种事真不该这个时候发生。他嘟哝着,找来一些废稿子擦去鼻血。俗话说,破屋偏遇风和雨,这些都让我给遇上了。但就算再遇上点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还这么年轻,已读了这么多书,还受了朋友这么多好处,还拖累了母亲和九妹,现在不管怎么说,总得活下去。

其实,要活下去的路还很多,但一面又要写作着活下去,却很难有办法。思来想去,沈从文决定写几封信去撞撞运气。

这天底下,应该还是好人多。我如果发达了,有一个文学青年来向我求救,我一定会声援他,帮他找一份时间不是很长的工作,让他不受饥饿之苦,安心地学习、写作。

沈从文这么想着,年轻的脸上露出憧憬的微笑。他开始在脑海中搜寻可以求援的人,首先想到了郁达夫,想到了冯至说过的那句话:“郁达夫先生对人很有同情心、非常热情,喜欢帮助他人。”

对,我就给他写封信。沈从文眼里闪着希望的光,本来苍白的脸也泛起了淡淡的红色。他虽然有一颗高贵的心,但是平时对人一直都非常谦卑,写这种求助的信,就用了更谦卑的语气,并委婉地表达了自己写信的无奈。

“A先生:在你看我信以前,我先在这里向你道歉,请原谅我!一个人,平白无故向一个陌生人写出许多无味的话语,妨碍了别人正经事情;有时候,还得给人以不愉快,我知道,这是一桩很不对的行为。不过,我为求生,除了这个似乎已无第二个途径了!所以我不怕别人讨嫌,依然写了这信。”

写完这一段,沈从文感到表述的比较满意,转念又想,如果他不愿来理会这种事呢?真要是这样,我就得消除他的顾虑,以免他为难。这么想着,沈从文赶紧写了接下来的一段:

“先生对这事,若是懒于去理会,我觉得并没什么要紧。我希望能够像在夏天大雨中,见到一个大水泡为第二个雨点破了一般不措意。我很为难。因为我并不曾读过什么书,不知道如何来说明我的为人以及对于先生的希望。”

他拿着笔稍稍地组织了一下词语,紧接着真实地描述了自己的状况和心情:

“我是一个失业人,不,我并不失业,我简直是无业人!我无家,我是浪人,我在13岁以前就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了。过去的六年,我只是这里那里无目的地流浪。我坐在这不可收拾的破烂命运之舟上,竟想不出办法去找一个一年以上的固定生活。我成了一个小而无根的浮萍,风是如何吹风的去处,便是我的去处。湖南,四川,到处飘,我如今竟又飘到这死沉沉的沙漠北京了。”

“经验告诉我是如何不适于徒坐。我便想法去寻觅相当的工作,我到一些同乡们跟前去陈述我的愿望,我到各小工场去询问,我又各处照这个样子写了好多封信去,表明我的愿望是如何低而容易满足。可是,总是失望!生活正同弃我而去的女人一样,无论我是如何设法去与她接近,到头终于失败。”

“一个陌生少年,在这茫茫人海中,更何处去寻找同情与爱?我怀疑,这是我方法的不适当。人类的同情,是轮不到我头上了。但我并不怨人们待我苛刻。我知道,在这个扰攘争逐世界里,别人并不需对他人尽什么应当尽的义务。生活之绳,眼看是要把我扼死了!我竟无法去解除。”

一口气写到这儿,沈从文舒了口气,我该写点自己的希望和想法了。这么想着,他接下来写道:

“我希望在先生面前充一个仆欧。我只要生!我不管任何生活都满意!我愿意用我手与脑终日劳作,来换取每日最低限度的生活费。我愿……我请先生为我寻一生活法。”

写到这里,他又记起了郁达夫先生在《沉沦》里说过的话,忍不住大声地背诵起来:

“祖国呀祖国,你快富起来吧!强起来吧!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

沈从文诵读过后,心里突然热了许多,于是又在信中补充了一句:

“我以为:‘能用笔写他心同情于不幸者的人,不会拒绝这样一个小孩子’,这愚陋可笑的见解,增加了我执笔的勇气。”

该写的似乎都写完了,沈从文长长地舒了口气,对着写成的文字凝目了好一会儿,伸手拿起来叠好,突然他又想起什么,再把信展开,认认真真地写上:

“我住处是北京西城×××庆华公寓××号窄而霉小斋,倘若先生回复我这小小愿望时。愿先生康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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