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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云端上的宫阙

荷马之旅:读书与远行 作者:理由


第四章 云端上的宫阙

欲说人性,先说神话,人性与神性互为镜像。希腊神话是全世界流传最广的传说,绚丽、浪漫、暴戾,枝繁叶茂,深刻映射了古希腊人的精神品格。荷马史诗是神祇与凡人交织互动的故事,犹如麻花般拧在一起。

对于天上人间这个复合故事的解读有两种极端:一种认为史诗中存在一个“宙斯计划”,整个故事都以神的旨意承转启合乃至应验;如此解读要从诗篇之外的“金苹果”故事讲起。另有一种解读被称为“机械降神”,即神是荷马手中的牵线木偶,出于故事的需要随手牵出来用一用以操纵剧情。其实,这两种误读殊途同归,都把人类或人物置于完全被动的地位。

修昔底德说过,理解过去的事件时“人性总是人性的人”,他说得不错。对于长期信奉儒学传统不语怪力乱神的中国人来说,这话似乎灵犀相通。我们先把宗教和神话辟为一章,再以海洋的脉络述说后面的章节,对于更深入认识希腊人的精神风貌或许至关重要。

世界的肚脐眼儿

我们的汽车驶出雅典顺着高速公路向西北方疾驰,目的地是希腊半岛中部的德尔斐。公路两边掠过开阔的阿提卡平原。小麦刚刚收割不久,麦秸被农业机械压缩成一个个密实的圆柱体,看上去很有立体几何造型感,散布在浅黄色的田野上。见到这幅貌似寻常的画面,才能对雅典的方位形胜有所体会。雅典南向爱琴海,斜倚在萨拉米斯海湾的深处,雄踞比雷埃夫斯港口,控制着密如蛛网的海上航线。它的北边三面环山,挈领阿提卡地区的大片平原,在离不开农业养育的早期社会,比起爱琴海诸岛和伯罗奔尼撒那些众多狭小的王国具有后发优势。

雅典距离德尔斐大约两百公里,位于希腊的中部。为了来去从容,我们需要在当地投宿一晚。希腊人曾经相信,德尔斐所处的地理位置不但是全希腊的中心,也是世界的中心——那里有一块石头被称为“世界的肚脐眼儿”。自从公元前12世纪以来,德尔斐就香火不断。人们从四面八方风尘仆仆地赶到那里,祈求神谕,问卜未来。

公元前4世纪,在雅典的全盛时期,德尔斐兴建了工程巨大的阿波罗神庙、剧场和竞技场,每四年举办一次皮提亚运动会,其规模和水准都堪与奥林匹克运动会相媲美。

倘若沿高速公路再向北驶过10多公里,就来到西北爱琴海的岸边,从海滨平原向西眺望,蜿蜒的群山和静谧的湖泊,荒凉、苍莽、人烟稀少,听说至今还有野兽出没。一眼望去是连绵不断的山峦剪影,像中国水墨画那般由浓变淡。其中一座山峰平地拔起,陡然壁立,那就是荷马口中众神的居所,筑有琼楼玉宇的奥林匹亚山。奥林匹亚是希腊的万山之冠。它绵延20公里,海拔2917米,常年云雾缭绕,雨季电闪雷鸣。冬日可见山头积雪,白若玉冕,雪吻蓝天。它的高度不算很高,却陡峭难攀,许多世纪以来人迹罕至;直到1913年才有人类登顶的记录。不出所料,登上山顶的人没看到神仙的宫殿,也没看见神仙的影子。

一路上告诉同伴,此行我特别关注的既不是游人如织的阿波罗神庙,也不是寂寞高耸的奥林匹亚山,而是希望得到一些公元前八九世纪有关德尔斐的史料,仍然从荷马时代着手。希腊人对德尔斐的崇拜,早在阿波罗神庙建成的几百年前就开始了。同伴们当即在车上洲际查询,可惜这类的史料很少。在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的著作中有人们去德尔斐求神问卜的大量记载,那是后来的事。我知道,在阿波罗神庙的遗址上有一块“预言之石”,它早在海上大迁徙时代就设于德尔斐,那是我们必去的地方。

希腊的“创世记”

究竟什么是神话?什么是宗教?其间的区分模糊而微妙:大凡文学色彩居多的是神话,而信仰成分为主的则是宗教。如果人与神祇的沟通还要经过中间媒介,相信心灵感应,还要鼓捣一些名堂,那就是巫术了。但古希腊人可没有这样区分得一清二楚。古希腊的神话、宗教还有巫术几乎混为一体。

神话学关乎人学,各门学科都试图从神话的解读中去找到人类的心灵空间,指向一个民族的精神气质。希腊神话就是古希腊人的宗教,希腊神话的精华构成了人们的信仰,也指向一个古代民族的心灵归宿;看看他们的“创世纪”就会一清二楚。

希腊的多神崇拜别具特色,它与全世界几个伟大的宗教迥然不同,那些宗教都有神在人间直接或间接的事迹,耶稣基督的诞生,先知穆罕默德的布教,释迦牟尼的涅槃,虽然都发生在凡人的世界,最终都成为超于自然界的伟大的至上神。在谈论希腊的多神教之前,笔者需要在此宣明:由多神教向一神教的过渡是人类文明理性的升华,从而把人的灵魂安置在超然物外的天堂以潜心自省。但是,希腊神祇并非“创世记”的缔造者,而是“创世记”当中的各种元素,最初的神祇从自然界脱颖而出。亦因此,多神教塑造了早期希腊人的情性。

一般认为荷马与另一位诗人赫西俄德生活在相近的年代,荷马史诗先于赫西俄德的《神谱》面世;不过,后者的《神谱》的主要篇幅在说“创世纪”,而荷马史诗中的神话在说“创世纪”之后的天地澄明、诸神入位。我们的叙述顺序也需要调整一下,先从后者的《神谱》说起。

按照后一位诗人赫西俄德的叙述,众神始祖是由混沌女神分离出来的大地女神盖娅,她先于众神而生也生育了众神。盖娅经过无性繁殖生出海神蓬托斯,又生出了天空之神乌拉诺斯。乌拉诺斯情欲旺盛,淫及其母。盖娅与她的这个儿子交媾,生出一大群儿女,其中就有狡黠而勇敢的儿子克洛诺斯。

克洛诺斯生来就憎恨他那精力旺盛的父亲。而乌拉诺斯对子女也并无慈爱,他憎恨所有的孩子,从孩子们诞生之日起就把他们雪藏在一个隐匿的密所,终年不见天日。大地女神盖娅为此感到悲伤。

愤怒的盖娅采用石器时代的工艺制成一把巨大的带齿的镰刀,把孩子们召集起来,鼓励他们:“孩子们,让我们来使一个父亲的恶行遭到报应吧!”孩子们听了被吓得瑟瑟发抖,只有强悍的克洛诺斯站出来说:“我保证能担此任。”

精力旺盛的乌拉诺斯在黑夜乘着酒兴,带着对爱欲的渴求又来了,他张开双臂拥抱大地女神,即将进入盖娅的身体时,勇敢的克洛诺斯暗中挥动镰刀把他的父亲阉割,随手扔掉了乌拉诺斯的阳具。

乌拉诺斯的鲜血渗入盖娅的身体,又孕育出一批形神各异的孩子。而乌拉诺斯的阳具从天空坠入塞浦路斯附近的大海,喷射出白色的泡沫,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从白沫中诞生。她就是美艳的爱欲女神阿芙洛狄忒,在罗马神话中被称作维纳斯。她的辈分可不低,论起来是宙斯的姑姑,阿波罗的祖奶。

阿芙洛狄忒的模样如今呈现在许多艺术品中令世人皆知。巴黎卢浮宫有她的雕塑,虽然手臂残缺却引人遐思。她那匀称得无可挑剔的身体,仪态万千的风韵,被全世界美术学院不计其数的炭笔在素描课上描摹。佛罗伦萨的乌菲齐美术馆有以她为主题的著名油画,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波提切利描绘了她从波浪中升起的情景,她秀发飘扬,明眸善睐,以大家闺秀的面孔成为意大利永远的第一美女。

神祇们的繁殖并未因乌拉诺斯的伤残画上句号。同样由混沌中产生的夜神努克斯未经交合生了一大群孩子,有天神、地神、仙女、巨人和魔怪。孩子们又各寻性伴生出难以数计的子嗣。从后面的故事发展来看,盖娅似乎并未与乌拉诺斯闹翻,另寻新欢则在所难免,她与自己的另一个儿子海神蓬托斯交媾又生出一批孩子……在灿若繁星的诸神和妖魔的争斗中,勇敢地剥夺了父亲力量的克洛诺斯显然处在中心的位置,他注定将成为乌拉诺斯的接班者。

克洛诺斯与自己的姐姐瑞娅结合,生出许多声名显赫的孩子,其中包括足履金靴的女神赫拉、看守地下冥府的哈得斯、翻江倒海的波塞冬,还有既睿智又冷酷的宙斯。但是,克洛诺斯早已从自己的父母乌拉诺斯和盖娅那里听到警告,子篡父权的先例将继续下去,他也将被自己的一个孩子推翻。于是,每当瑞娅分娩后,克洛诺斯就将孩子生吞。宙斯诞生之前,心怀慈母之爱的瑞娅去向父母乌拉诺斯和盖娅求教,并设计了一个与狸猫换太子类似的办法。就在宙斯降生的那一天,瑞娅迅即抵达克里特岛,盖娅接过孩子,将之送进一个山洞隐藏起来。瑞娅旋即返回,将一块石头用襁褓包裹起来,交给粗心大意的克洛诺斯,后者则一口吞进腹中。

未来的众神之王宙斯成长于克里特岛,受到祖母盖娅的照料,体格健硕,臂力超群。他逼迫父亲吐出腹中所藏儿女,克洛诺斯先吐出一块石头,宙斯随后解救了自己的哥哥姐姐。还有:

宙斯将他的叔父们——这些乌拉诺斯的子嗣一度被他的父亲轻率地羁押——从致命的禁锢中解救出来。他们对宙斯的善举心存感激,赠予他炸雷、灼目的霹雳和闪电。

(赫西俄德:《神谱》)

宙斯获得可怕的武器,从此只要宙斯从奥林匹亚山头伸出手掌,掷出霹雳,就使大地颤抖,使海水沸腾。他率领众神讨伐犯上叛逆的“提坦”们,大获完胜。在祖母盖娅的护佑下,宙斯成为众神之王。

我们终于来到荷马的身边聆听他的续篇。援引德国思想家雅斯贝斯的说法,即所谓前轴心时代向轴心时代过渡的期间。荷马口中的诸神从此各就各位,井然有序。

回头想想,我们从希腊的“创世纪”中看到了什么?首先看到希腊的一切神祇都出生于自然神的大家族。世界各民族的早期信仰不外乎三种形态:自然神、祖先神、至上神;唯一的至上神最终发展为现代宗教。而希腊神话和宗教显然源于万物有灵的崇拜,并非祖先崇拜,每一位神祇都带着自然的属性,呈现出多元的色彩。

我们还发现希腊的“创世纪”十分血腥,第一代神祇就具有人类的行为特征,兼具人性中几项核心诉求——性、暴力和对权力无情的追逐。他们彼此争斗不疲,划分势力范围,更热衷于角逐最高权力中心,以残忍的暴力一代推翻一代。这和中国殷商时期敬拜先祖、一脉相承的传统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宗教框架。我们完全可以想象,由希腊这批神祇带出来的信徒必定不是省油的灯,而会有样学样。

有人认为希腊神话划分为三个时期:一是天地混沌到大洪水泛滥,即创世纪时期。二是神话盛行于人们生活中无往不在到公元前776年第一届古奥运会,相当于古风时期。而那届奥运会之后就进入历史时期,属于有文字可供稽考的历史。

希腊早期神话是一部无休止的生育繁殖的历史,希腊人曾调侃地说,神明数量之多造成拥挤,就在地上插一根玉米都找不到地方,自然更难说全他们各自的名字。

希腊诸神的每一个神祇都有纷繁的故事。在荷马的口中,天神的排列大致有了秩序。稍加留意就会发现在灿若繁星的神祇中有12位神祇最耀眼,他们同属一个家族:主神宙斯、神后赫拉、海神波塞冬、日神阿波罗和他的孪生姊妹阿尔忒弥斯、智慧女神雅典娜、信使之神赫尔墨斯、情欲之神阿芙洛狄忒、火神兼工匠之神赫淮斯托斯、战神阿瑞斯、酒神狄奥尼索斯以及冥府之神哈得斯。其中,阿芙洛狄忒不再是宙斯的姑姑,而是他的女儿;海神波塞冬和冥府之神哈得斯是宙斯的兄弟。酒神狄奥尼索斯也是宙斯的儿子,却从来不和宙斯待在一起,他住在“藤蔓的汁液和红色的酒精”里。

对于12位天神说法有时各有出入,但其中每个神的来头各异其趣。例如,著名的阿波罗又被称为银弓之神,他是主神宙斯和女巨人勒托交合的结果;招致神后赫拉醋意十足,对怀孕的勒托到处追杀,勒托逃到提洛岛上生下一对双胞胎: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宙斯的另一个儿子赫淮斯托斯的出生和其父毫无关系,是神后赫拉一赌气生的,生下来就是个罗圈腿。至于宙斯最宠爱的女儿雅典娜又跟赫拉没有关联,她是从宙斯的脑门儿蹦出来的。在赫拉之前,宙斯曾娶智慧女神墨提丝为妻,女神怀上雅典娜;即将临盆之际,主神宙斯听从祖母盖娅和乌拉诺斯的忠告,将智慧女神吞下去,而雅典娜则留在宙斯的头部,令宙斯头痛欲裂。宙斯急忙叫来神匠赫淮斯托斯说:

就这件事——劈开我的脑袋。立刻照我吩咐的去办,不然你又要惹我生气了!不过,你一定要用尽全力。别磨蹭了,我头痛死啦!

赫淮斯托斯:宙斯,我们得注意,可别出什么岔子;斧刀可是有刃的,它可不像伊利西娅那么轻巧,替人接生也不流半点血。

宙斯:来吧,你就大胆劈下来吧!我知道最好应该怎么做!

赫淮斯托斯:我会照办的,但我这是出于无奈,因为有谁敢违抗你的命令呢?(他劈了下去)奇怪,这是什么?一个全身披盔挂甲的姑娘!

(利奇德:《古希腊风化史》,杜昌忠、薛常明译)

雅典娜从宙斯脑门儿跳出来就威风凛凛、甲胄辉煌、舞枪弄刀。她虽生为女儿身,却不爱红装爱武装,专司保护家庭,并向人类传授知识和工艺。她奔走于战场,呐喊震天,领军打仗,更像是女战神。希腊人奉她为公正无私的城邦保护神。

希腊神话中诸如此类的故事不胜枚举,足见当初的希腊人多么能“侃”。我们还是择要言之。

当神王宙斯登上黄金宝座时,威震群神,号令诸神各司其职,天庭的结构形成清晰的王权神话。宙斯俨然由自然神脱颖而出,具有一点儿至上神的雏形。他是多神论的至上神。

有人认为,神话与人类历史的轴心时代是不相兼容的,相互抵触的,与理性毫不沾边,此论不无道理。但是荷马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特殊案例。他早于第一线哲学曙光的米利都学派两个世纪,他与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更是相隔四到五个世纪。他虽然不代表轴心时代的到来,却是世界先哲中最古老的一位先贤,身处所谓轴心时代的最前沿。他与希腊哲学、宗教、自然科学、戏剧乃至政治发展的内在联系不可割裂。

皮让尔·韦尔南认为希腊神话与希腊思想家们有着肯定的联系:“米利都人确实借鉴了神话,但他们也非常深刻地改变了世界形象”。韦尔南的话初看有些费解,米利都学派发出哲学与自然科学的先声,与神话貌似互不相干,我们需要从人在文化迁徙的自由背景中去体会此话的个中况味。希腊人宇宙论的理性色彩和宗教的浪漫色彩同出于人们自由善境之一源。

宙斯的王朝

希腊神话有两个显著的特点,其一是在诸神之间与神人之间充满了对于力量的崇拜,与其说他们崇拜宙斯还不如说他们崇拜的是“力量”。其二,神与人之间的贴近与互动,两者之间只有生死大限的区别,神不死,人有死;除此之外就连一层薄薄的窗户纸都没有隔开,以致两个世界难分伯仲。这和中国天道高远的神话形成对照。

以上对希腊神话的评说无褒贬之意,神话作为荷马史诗的整体不可或缺,它映射了人在无法掌握自身命运时仰望更高力量的存在,也是荷马文学天才的外溢。在人类尚不能解释大自然奥秘的早期,以荷马为代表的希腊先人凭借自身的想象力上下求索,穿透了神与人的,经验与超验的,实相与幻象的界面,为文学拓展了一个彩虹万丈穿梭自如的空间,也给后代戏剧、绘画、雕塑诸般艺术留下纵情发挥的精神遗产。

宙斯端坐在奥林匹亚之巅的黄金宝座,手握威严的权杖,围绕在他身边的无一不是他的亲属,那些神通广大的妻子和儿女,以及各司其职的神祇。他们欢宴、弹唱、翩翩起舞,喝着奇妙的玉液琼浆,个个长生不老。但是,最令他们耿耿于怀的却是人间的纷争,并对下界的俗务各持立场,在天庭中分裂为大小派别。天神们把凌厉的或戏谑的目光投向人间,对于滚滚红尘的每一个细节都明察秋毫。

宙斯虽然登上权力之巅,并没有大权独揽,而是以机会均等的方法划分了权力的疆界,就如海神波塞冬所说:

我们是克洛诺斯和瑞娅所生的三兄弟,
宙斯和我,第三个是掌管死者的哈得斯,
一切分成三份,各得自己的一份,
我从阄子拈的灰色的大海作为
永久的居所,哈得斯统治昏冥世界,
宙斯拈得太空和云气里的广阔的天宇,
大地和高耸的奥林匹亚归大家共有。

这样抓阄的分配方式不可谓不公平,展现了天神权力结构的多元化。宙斯并没有定于一尊,在他的周围时常发生激烈的争吵,也透露出希腊宗教与中国早期宗教的根本差异。但真正决定希腊众神之间高低从属的不是上下尊卑的伦理,而是不折不扣的“硬实力”。

让我们先来看看宙斯治下严厉又有趣的特色。宙斯在一次奥林匹亚的众神大会上发表演说:

你们会知道,我比全体天神强得多。
你们这些神前来试试,就会清楚。
你们把一根黄金的索子从天上吊下去,
你们全体天神和女神抓住索子,
可是你们不能把最高的主谋神从天上
拖到地上,尽管你们费尽力气。
在我有心想往上起来的时候,
我会把你们连同大地大海一起拖上来……
我比天神和凡人就是要强大得多。

宙斯所言不虚,他与天后的关系就是一例。宙斯和自己的姐姐兼妻子赫拉的结合十分微妙。此前宙斯有过多次婚姻,最后看中了冰肌玉骨、足履金靴的赫拉,化作有着甜蜜歌喉的鸟儿讨得赫拉的欢心,又在群神大举庆贺中明媒正娶。赫拉虽然贵为神后,但生性嫉妒、执拗难缠,常与宙斯发生口角,似乎是宙斯唯一有所顾忌的女神。宙斯也曾施以暴力鞭打,把赫拉吊在半空,脚上还要系两块沉重的砧铁。史家认为这个细节过分夸张,即使迈锡尼时代的部落首领也不会用对待奴隶的酷刑去对待妻子。不过,荷马却将这场“家暴”演唱得有声有色,听起来惊心动魄。

宙斯在《伊利亚特》中第一次出场,正是女神忒提斯为她那头号英雄的儿子阿基琉斯遭遇不公向宙斯求情的那一幕。荷马吟唱的这段情节颇可玩味。法国画家安格尔的杰作为我们精心呈现了这个场景:宙斯正襟危坐,左臂揽住一团祥云,右手紧握威仪的权杖,一头浓密蓬松的黑发犹如一头雄狮,浓眉下的目光如电,毫无一般人想象中那些神明或佛祖的慈悲之相。忒提斯一手抱住宙斯的膝头一手抚摸他的胡须,尽显讨好取悦的媚态。宙斯想要拒绝忒提斯的恳求,原因是担心老婆赫拉为此与他争吵。但他终于答应下来,点头承诺:

克洛诺斯的儿子一边说,一边垂下
他的浓黑的眉毛,一片美好的头发
从大王的永生的头上飘下,震动天山。

荷马以饱含诗意的语言描绘了宙斯的动作。忒提斯刚刚离开,接着是赫拉出场,她破口骂道:

狡猾的东西,是哪一位神同你商谈?
你总是远远地离开我,对你偷偷地
考虑的事情下判断。你从来不高高兴兴地
把你心里想做的事情老实告诉我。

赫拉这番大发醋意的嘲讽是有原因的。曾有传说称宙斯想娶忒提斯为妻,因为乌拉诺斯和盖娅警告历代篡夺王权的宿命而作罢,后改娶赫拉。在荷马的口中,庄严天庭的一个小小细节,竟与人间小户夫妻之间嫌疑生妒、吵架拌嘴别无二致。这个细节再清楚不过地告诉我们,希腊的神祇与凡人不但同形,而且同格、同质。这是神话乃至宗教的一个矛盾:人把自己的形象给予本应是崇高的神,还给了神以人性,但是人的毛病和劣行神仙都有。论起权力无边的神王宙斯,他对于欲望的渴求与放纵比人类有过之而无不及。

宙斯风流成性,到处留情。他的艳遇从天上的女神到凡间的少女无往不在。不论辈分,不择场合,不管是有夫之妇或清纯处子,只要有机会就乘虚而入。于是他在天上人间留有无数的儿女、女婿,还有顶着绿帽子的男人。宙斯在人间的佳作之一就是海伦,他化作一只大天鹅与少女莉达交合生下的女儿,成为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文艺复兴时期的几位画家以此为题材创作了大天鹅与莉达交欢的油画。宙斯还在他的殿前设有专司斟酒的男嬖,那是从特洛伊物色的一个少年,首开奥林匹亚娈童风气。

赫拉对自己的丈夫忠贞不渝,因此成为专司婚姻的保护神。她与宙斯吵架从来不占上风,唯一能够影响丈夫的方法就是用爱欲迷惑他。当特洛伊人在战场上锐不可当、希腊人在海边苦战时,赫拉试图挽救希腊人的败局。她看见宙斯坐在特洛伊附近的伊达山上操纵战情,便先去求助睡神使宙斯沉睡,又把自己精心打扮得姣美艳丽芬芳馥郁,还从阿芙洛狄忒那里借来激起情欲的腰带,来到宙斯的身边,于是荷马史诗里有一节曼妙的描述:

克洛诺斯之子这样说,紧紧搂住妻子,
大地在他们身下长出繁茂的绿茵,
鲜嫩的三叶草,番红花和柔软的风信子,
把神王宙斯和神后赫拉托离地面。
他们这样躺着,周围严密地笼罩着
美丽的金云,水珠晶莹滴向地面。

荷马的语言诗意盎然。不过,宙斯清醒过来即刻翻脸,怒斥赫拉的圈套,随后依然我行我素。妻子赫拉历来用情专一,宙斯却到处拈花惹草。这也是人间贵胄家庭生活的镜像,迈锡尼家族的男主人享有绝对权威,对女主人则实行双重标准。

学者们把神话变为“神话学”,风流又霸道的宙斯广播情种的行止居然产生一项神话学的成果:

这诸多婚姻与性冒险的含义既是宗教的也是政治的。由此,宙斯便占有了自远古以来就受到崇拜的前希腊时期的地方女神,并取而代之,从此开始了一个新旧神灵以及地方神灵和外来神灵共生同化的过程,这是希腊神话宗教最显著的特征。

(米尔恰·伊利亚德:《宗教思想史》)

但是,有一位克莱门先生可不这样看,他认为希腊神话最显著的特征就是道德败坏。克莱门的生活年代晚于荷马但早于许多现代的宗教学家,大约在公元150—220年。克莱门从《伊利亚特》第1卷中女神忒提斯为自己的儿子也就是头号英雄阿基琉斯,无辜受到盟军统帅阿伽门农的侮辱,去乞求神王宙斯予以报复时,就与荷马唱开对台戏,克莱门的鄙夷之情溢于言表。他说:“我很惊讶你们的诗人荷马会写出这样的诗句。”他指的是宙斯一点头,伟大的奥林匹亚山震撼了。

克莱门写道:

荷马啊,你所描绘的是一位威严无比的宙斯;你给了他令人崇敬的一点头。然而,我的好先生,只要你哪怕是让他看一眼女人的腰带,即使是宙斯也会本性暴露无遗,他的美发就会成为使你丢脸的东西。

有关他与人通奸、玩弄男童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你们的诸神是连男孩子也不放过的。

照你们的说法,他(宙斯)乃是诸神和人类的父亲。他完全沉湎于色欲之中,以致每一个女人都能煽起他的欲望,而且成为他欲望的牺牲品。他所玩弄的女人决不会少于斯谟尼斯的公羊所享受的母羊。

(克莱门:《劝勉希腊人》,王来法译)

克莱门不是第一个对荷马发出指责的人,早在公元前6世纪,色诺芬尼就对希腊早期宗教提出批评。不过,把宙斯喻作禽兽,非克莱门莫属,其遣词之激昂近似谩骂。克莱门对宙斯尚且如此,而对爱神阿芙洛狄忒就更没有情面可言了,他当然不会放过阿芙洛狄忒和战神阿瑞斯的故事,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还把嘲笑和反讽指向希腊的公众:

别唱了,荷马。这里没有美,它只是教唆通奸。我们已经拒绝用耳朵去听私通的事。你们的耳朵已经犯了私通罪,你们的眼睛已经在卖淫;更奇怪的是,由于你们天天看这种东西,你们在拥抱之前就已经犯了通奸罪。阿尔戈斯人不是把阿芙洛狄忒当作分开双腿的女人来献祭吗?叙拉古人不是把她当作高级妓女吗?

我们惊异于在公元的第二个世纪,对于希腊宗教的看法竟有如此势不两立的反差。

走到这一步,我们站在一个岔路口:或可指责克莱门是假道学,或可以选择哲学方法来为希腊人的宗教美学进行辩护。我们可以说阿芙洛狄忒不仅是一个美女,她也是普遍意义的美,可以称为美的本质,存在于所有美的事物中,而不是人们在雕塑或油画中看到的那个形体——用形而上学,摆脱克莱门的无礼纠缠。

克莱门的生平不详,他可能生于地中海北岸的亚历山大城,也可能出生在雅典。他到过耶路撒冷,当时耶路撒冷的主教名为亚历山大,克莱门担任过亚历山大的教师。作为早期基督教的教父,他对希腊社会之风的尖锐抨击预示着希腊人信仰的一次重大调校。那是信奉上帝的一神教与希腊多神教之间的争辩,直至希腊的多神教被东正教所取代。不过,那次调校是后来发生的事了。

也说神性不彰

人类学家张光直为了绕开其说不一的神话定义,在他的《中国青铜时代》中尝试给神话制定三个标准:其一是神话要有故事,其二是神要有超自然的神圣和神秘,其三是人对神要信拜。其实,如果三者齐备,就不仅是神话,而是不折不扣的宗教了。信拜是宗教的首要定义。

宗教的本质是人的精神寄托和终极关怀,赋予信众强大的内心力量,信拜之仪是宗教的表现形式。神话和信拜彼此分手是晚近的事,神话变身为文学。中国的《西游记》《白蛇传》《聊斋志异》都是小说,它们无不展示了精致的人性美,却不会有人朝着它们烧高香。

按张光直先生的三条标准,希腊神话一点都不缺,但希腊神话好似唯独缺少一点神性,缺在第二条的神圣和神秘。神没神样儿,从不修身正己,乃至神性不彰。这正是克莱门抓住的命门。让我们就此话题说下去——希腊诸神除了放荡不羁,还缺少哪些神性?

神祇本应超脱人间主持公道。而希腊的神祇尘心未泯,跑来掺和,偏帮拉架,乱上添乱,越俎代庖;没他还好,有他更糟。

按照人间常态,特洛伊之战最终不会导致血流成河、玉石俱焚那般惨烈。为避免大动干戈,避免伤及无辜,在《伊利亚特》的第3卷,希腊和特洛伊交战双方发誓立约,由海伦的前夫墨涅拉奥斯和他的情敌帕里斯·阿勒珊德洛斯王子决斗来定胜负。这种仪式性的决斗不失为明智之举,把战争控制在小规模之内。

帕里斯王子向墨涅拉奥斯投出长枪,被后者的盾牌挡住。墨涅拉奥斯向对手反击,铜枪穿透盾牌,刺穿胸甲,刺破衬袍,帕里斯闪身躲过厄运。海伦的前夫墨涅拉奥斯拔出铜剑砍中帕里斯的头盔,不料长剑却断成几段。墨涅拉奥斯占据上风却不能得手,他仰天大喊:

“宙斯,没有别的天神比你更坏事。
我认为我已向阿勒珊德洛斯的邪恶报仇
但我的铜剑在手里破成几段,我的长枪
白白从手里投掷出去,没有击中要害。”
他这样说,猛扑过去抓住有鬃饰的盔顶,
转过身拖向胫甲精美的阿开奥斯人的阵线。
帕里斯被嫩喉咙下面的绣花带扼住气,
那本是系在他的下巴上,把头盔拉紧。

这是史诗千钧一发的瞬间。海伦的前夫墨涅拉奥斯胜券在握,战争的肇事之徒已被清除,联军统帅阿伽门农的家耻已雪,剩下的应是双方谈判赔款、讨价还价之类的。然而,意外出现了:

若不是宙斯之女阿芙洛狄忒看见,
把那根用牛皮制成的带子使劲弄断,
墨涅拉奥斯会把他拖走,大享盛名,
那只空头盔落在他的强有力的手里,
他把它一甩,扔向那些胫甲精美的
阿开奥斯人,由他的忠实伙伴捡起。
他转身冲去,想拿铜枪刺死仇人;
但是阿芙洛狄忒把帕里斯王子救起来,
对一位女神这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她把他(帕里斯)笼罩在一团浓密的云雾之中,
安放在他的馨香馥郁的卧室里面。
她立刻去召唤海伦……

不论美神阿芙洛狄忒以前有过多少风流韵事,都不如这次干系重大,后果堪忧。她改变了规则,煽起战争,把仇恨扩大到两个族群和两支盟军的厮杀。她这样做的原因是帕里斯王子曾经夸赞她美丽超群,此外,据说她在特洛伊还有一个情人。荷马的听众似乎乐于接受这个小小解释,从人性的角度理解一位女神也可为了虚荣心而不计代价。美神阿芙洛狄忒在特洛伊的城里城外留下两幅对比强烈的画:一幅是帕里斯拥着海伦“睡在嵌着银饰的榻上”;另一幅则是海伦前夫墨涅拉奥斯发狂地奔跑在战场上寻找帕里斯的下落。

阿特柔斯的儿子却像野兽一样
在人群中穿行,好发现阿勒珊德洛斯。
但没有一个特洛伊人或是他们的盟友能够
给英雄的墨涅拉奥斯指出阿勒珊德洛斯。
他们要是看见了,也不会友爱地藏匿他,
因为他被他们的全体如黑色的死亡来憎恨。

事情当然不会就此了结。又一位女神从奥林匹亚山飞身而下,这次是希腊人的保护神雅典娜,这位圣洁的处女神也不肯罢休,她使出离间计,怂恿特洛伊的射手向海伦前夫墨涅拉奥斯射出一支冷箭,虽然没伤及要害,却违反了双方的任何第三者都不得参与两个人决斗的誓言,一场灾难性的大战再也无法避免。

人可胜神

神以光的速度飞行,还有奇妙的隐身术以及超强的武器,使人类甘拜下风。但是,在《伊利亚特》中有多处人能战胜神祇的交战,违背神话的常理。

美神阿芙洛狄忒不久就领教了希腊人的厉害,当她又一次亲临战场,想要挽救她在人间艳遇时生下的一个儿子时,希腊英雄狄奥墨得斯在人群里追上她,一枪刺伤她的纤纤玉手,流出神的血液,白皙的皮肤变得发黑。阿芙洛狄忒狼狈地找到战神阿瑞斯,借来两匹神马返回了神境。她倒在母亲的怀里诉苦,母亲却告诉她这类事情不足为奇。神后赫拉曾被人射中胸部,冥府之神哈得斯也被人射得痛苦不堪,就连强大的战神阿瑞斯也曾被人用绳子捆起来,塞进罐子里十三个月……

在《伊利亚特》的第20卷到21卷,由人间大战发展到神与神的大战和神人混战,宙斯庄重召集众神来奥林匹亚山顶开会,却下达一项放任自流的指令:

你们其他神都可以
前往特洛伊人和阿开奥斯人军中,
帮助他们任何一方,凭你们喜欢。

不设立场,不下达任务,单凭各自喜好和恩怨,直奔血腥的厮杀。神后赫拉、希腊的保护神雅典娜、海神波塞冬和火神赫淮斯托斯坚定站在希腊人一边;而银弓之神阿波罗、强大的战神阿瑞斯、女射神阿尔忒弥斯,还有美丽的阿芙洛狄忒,则支持特洛伊人。诸神的选边站队看似偶然,但并非无迹可寻。

就神后赫拉而言,她一向处处与宙斯作对还受过帕里斯王子的冷落,加上阿波罗是宙斯与情人所生的儿子而心存芥蒂。至于雅典娜,她是希腊人最敬仰的保护神,与战神阿瑞斯是死对头;从特洛伊之战到奥德修斯返乡,雅典娜都是希腊人的靠山。说到早前的海神波塞冬,曾经被宙斯差遣到特洛伊为普里阿摩斯的父亲老国王修筑一段城墙,白干一气却没拿到分文报酬,身为海神所受待遇竟然如此,他与特洛伊之间存在劳资纠纷。还有火神赫淮斯托斯是赫拉无性繁殖的儿子,当然对生母一贯忠诚。

至于阿波罗,早在战事爆发之前,就因为他在人间的中介(祭司)受到阿伽门农的侮辱,同时接受特洛伊人丰厚的献祭贿赂与讨好,于是站在特洛伊一方。而女射神阿尔忒弥斯是阿波罗的孪生妹妹,自然跟着哥哥走。至于战神阿瑞斯常常被宙斯咒为“两头倒的东西”,以给人间造成毁灭为乐。情爱之神阿芙洛狄忒的偏帮前文已经交代过。

于是我们看到神明们壁垒森严的划分各有隐情。本能的、裙带的、利害的、劳资纠纷的,以及不便启齿的小心眼儿,跟凡人没什么两样。荷马是按照人性的原型来描绘神明的。

聪明的荷马不会在他的听众面前纠缠于这些烦人的琐事,他吟唱的天神大战依然不乏大家手笔:

天神和凡人之父在天上可怕地雷鸣,
震得神波塞冬在下面抖动宽阔无垠的
丰饶大地和所有高耸险峻的峰峦。
一切都颤动不止……

这场天神大战杀得天昏地暗,风云变色。银弓之神阿波罗与他的叔父海神波塞冬交手,神后赫拉受到她的继女阿尔忒弥斯的猛攻,火神赫淮斯托斯与流经特洛伊平原的斯克珊托斯河的河神大战……战斗的高潮是战神阿瑞斯与女战神雅典娜的对决:阿瑞斯体格健硕,残忍可怖,开口责骂雅典娜是“狗壁虱”,用投枪刺中雅典娜的圆盾;而雅典娜伸手捡起一块硕大尖利的石头,投向阿瑞斯的脖颈,把战神砸得瘫倒在地,痛苦地呻吟,据说他那庞大的身躯躺倒后就占去一亩半地。雅典娜哈哈大笑,骂阿瑞斯是蠢材。

天神的大战与人间大战相互交织。愤怒的头号英雄阿基琉斯的枪下刺倒一连串的特洛伊将领,直杀得尸横遍地、血流成河,尸体堵塞了斯克珊托斯河的河水,引起河神大怒。河神搅动湍急的漩涡,掀起排空巨浪,要把阿基琉斯吞噬。火神赫淮斯托斯赶来相助,燃起熊熊烈焰,把河水烧得沸腾蒸发,岸边的树木烧成炭烬,河神只好连连告饶……

此刻神王宙斯在做什么?众神之尊站在伊达山顶俯瞰特洛伊战场,高兴得大笑不已。在《伊利亚特》的前半部,他答应了头号英雄阿基琉斯的母亲忒提斯的恳求,让特洛伊人暂居上风,给阿基琉斯获得荣誉的机会;而宙斯的内心偏向特洛伊,因为他有一个儿子萨尔珀冬身在特洛伊阵营。他手持一具天平在衡量战局,看天平向哪一边倾斜再决定向哪边添上砝码。笔者读到这里暗自思忖,宙斯和他很不喜欢的那个制造毁灭、两头倒的儿子阿瑞斯又有什么不同。宙斯是崇尚实力、紧握权力的神王,并非毫无偏私的至上神。至此我们发现,宗教学家还没有给宙斯以及他率领的众神归位,希腊的宗教不是伦理宗教;在既有的自然神、祖先神、至上神的划分中,把希腊众神划在哪一类都不太合适。

这两卷惊心动魄的战争神话读来引人入胜。但是,如果我们不将希腊神话当作文学而视为宗教,在其他宗教里又何曾见到如此热闹、凶残、嗜杀成性的神人大战?

由此不免想到黑格尔的话:“宗教的形式怎样,国家及其组织的形式就怎样”;这话毋宁倒过来,国家及组织的形式怎样,宗教的形式就怎样。活跃的、分散的、自身管理能力极强的爱琴海民族,他们的宗教是维系天各一方的纽带,也是他们自由生活的映像。前面提到的神人杂处,神性不彰,人可胜神的各种特征,恰被古希腊人选择了这样一群与人类自身如此贴近、相似、毫无审美间距可言的神祇作为自己的宗教,并非像克莱门所指责的“道德败坏”那么简单。这一系列征兆必定指向一个疑问——

希腊人相信自己的宗教吗?

恰巧笔者手边就有一本书——《古希腊人是否相信他们的神话》,这是保罗·韦纳的专著,书名令人大生阅读渴望。不料翻开第一页,作者就跑了题:

“与其去言说信仰,还不如去好好地言说实相。”读了这句话,尽管明知此书文不对题卖关子,笔者还是怀着尊重的心情一页一页地读下去。

“文学乃是魔毯,把我们从一个实相送至另一个实相”。读后恍然大悟,此书说的是文学与想象,材料与真实之类老生常谈。闪烁其词,腾挪躲避,直到最后一页也没对他的书名有个痛快的交代。掩卷怅惘若失——既然要谈历史哲学的真假的命题,何必非要拿宗教来装潢门面?“所谓的哲学已被用来当作售货亭,里面有五花八门的问题”,这是书中的原话,看来此书就开着这样的“售货亭”。读后油然感叹,与其埋在书堆里,还不如多跑多看。

希腊人是否相信他们的宗教依然待解。在中国读者看来,他们的宗教神而不圣,贵而不尊,美而犹俗,希腊人难道会对这样的宗教怀有虔诚的信仰吗?

答案近在眼前——德尔斐,我们此行的目的地。

我们的车子驶过阿提卡平原又拐了许多道弯,驶入深邃的帕纳索斯山谷,路边是巉岩危耸的高山峻岭。全程用了两个来小时,我们到达德尔斐圣地。

我们的面前是一片绿色葱茏的山谷,沿着一条“之”字形的圣路向上攀登,阿波罗神殿就坐落在开阔的山坡上。神殿早已坍塌。从公元前6世纪到公元前4世纪至少有过两度兴建,如今那巨石垒筑的殿基依然历历在目。在神殿的一端高耸着6根多利安式的廊柱,那是法国考古专家修复的,可以想见当年神殿宏大的规模。考古发掘出许多精美的雕塑,存放在神殿一侧的博物馆中,每一尊雕塑都是美轮美奂的艺术品。神殿下面的圣路旁边,就是我希望见到的“预言之石”。遥想当年的女祭司皮提娅就站在这里,口中嚼着月桂树叶,身旁燃烧着月桂树枝,在烟雾缭绕中祈求阿波罗降下灵感,再由参与仪式的先知者对神谕做出解读。

对于女祭司皮提娅的问神仪式有不同说法。一种说女祭司进入神灵附体的谵妄状态,口中发出含混的呓语,再由男祭司翻译成韵文——就像荷马的六部音格那样的诗句。另一种不认同女祭司类似歇斯底里那般“跳大神”的说法,从德尔斐发掘的女祭司雕塑来看,女祭司是端庄的、安详的、专注的,仿佛在清醒地回答人们的问题。

求问神谕的人们风尘仆仆,来自四面八方。较早的来自德尔斐本地,稍后的来自阿提卡地区,再后来扩展至伯罗奔尼撒乃至爱琴海各个岛屿的迁徙地,有平民百姓,也有邦国的统治者。人们来到德尔斐祈求神谕,都把一尊状似男性器官的肚脐石认作世界的中心。

凡是问卜者都要向阿波罗献祭,牵来一只山羊。古希腊一般的献祭习俗是把祭牲的腿部砍下清理,再把其他部位的肉或脂肪像三明治那样包裹在一起,烤熟后由人来吃掉;而把骨头、内脏和残余物献给神,就像荷马在史诗中说的那样。这并不代表人对神不敬,而是人们平日食物匮乏动物蛋白所致。我们对德尔斐的献祭不知其详,考古发掘暗示,献祭者很可能还需献上丰厚的礼物或一笔费用给祭司,来维持神殿的运作。

信仰和仪式是宗教的两个主要范畴,庄重的仪式需要宏伟的神殿,工程浩大的神殿需要巨额投资,希腊人对神殿的投资毫不悭吝,极尽奢华。除了德尔斐以外,奥林匹亚的宙斯神殿、雅典的帕特农神殿、密卡尔岛上的波塞冬神殿都是希腊人虔诚信仰的见证。高达数米的宙斯神像和雅典娜神像都是黄金和象牙塑造的。再加上希腊千百个城邦都有各自信奉的地方神,也都有各自的神庙,如此情境令中国人联想起佛教的鼎盛时期:“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祈求神谕有一个同义词,即占卜,占卜是巫术的一种形式。英国人类学家弗雷泽在他的一部力作中对巫术与宗教的关系有清晰的阐述:

巫术的首要原则之一,就是相信心灵感应。

交感巫术整个体系的基础是一种隐含的、但却真实而坚定的信仰,它确信自然现象严整有序和前后一致。

祭司和巫师的职能是经常合在一起的。或更确切地说,他们各自尚未从对方分化出来。为了实现其愿望,人们一方面用祈祷或/和奉献祭品来求得神灵们的赐福,而同时又求助仪式和一定形式的话语,希望这些仪式和言辞本身也许能带来所盼望的结果而不必求助于鬼神。简言之,他同时举行着宗教和巫术的仪式。

(詹姆斯·乔治·弗雷泽:《金枝》,徐育新、汪培基、张泽石译)

弗雷泽在《金枝》中把宗教分为两个要素:信与行。只信不行未必是真信仰。他又把行分为两类作为,其一是通过祭拜祈祷的仪式以顺乎神意,其二是经过操作拗弄的方法让神顺应人愿。前者是宗教,后者是巫术。巫术先于宗教发生,并掺和了宗教。巫术并没有因宗教的确立而消失,人性中历来有迷信的倾向。就连不少的现代人也分不清什么是宗教,什么是巫术。我们举个简单的例子,如果你宁愿多花一笔钱也要把自己的车牌或手机号码鼓捣成8888,尽管不是巫术,也有点儿巫术的味道了。数学不能证明这组数字和发财有什么关系,文学也不能,只有交感巫术才说得通。

巫术伴随着禁忌。德尔斐的女祭司在清晨时分要去一处清泉净身,以免身体不洁冒犯神明,求问神谕的人们也要这样做。在祭祀之前还要向山羊身上泼洒冷冽的泉水,山羊因寒冷而颤抖则为宜,反之则为忌。女祭司要从德尔斐周边农村的良善人家里挑选50岁以上的妇女来担当,年轻女性则不可涉足其间。更可能的实际原因是早期的德尔斐由年轻女性担任祭司,其中曾有一个女祭司跟随她的恋人循情私奔,从此改了规矩。

在荷马史诗中人对神的信奉贯彻始终,祭司是随军不可或缺的人物。打仗要祭祀问卜凶吉,寻常琐事也要占卜福祸,每一餐饭前都要祭祀,一切行动照行如仪。人在情急无助的时刻出言发自肺腑,强大的埃阿斯面对着浓雾密布的天空悲怆地大喊:“父宙斯啊,给阿开奥斯人拨开这迷雾,让晴空再现,让我们的双眼能够看见。如果你想杀死我们,也请在阳光下!”

希腊人相信他们的宗教是无可置疑的,接下去的问题依然费解,既然希腊宗教那神圣的世界和凡俗的世界几乎没有界线,那么——

希腊人凭什么相信他们的宗教?

我们在德尔斐简朴的酒店投宿了一夜。闲暇时翻阅拍摄的照片和携带的资料,思绪停留在德尔斐的三维结构布局。

阿波罗神殿的高处专设有健身房,容纳50人的剧场,还有70人看台的竞技体育场,那些看台和包厢如今也清晰可辨,千古未磨。一座肃穆的神殿已然耗资不菲,缘何还要兴建诸般大型娱乐设施?这些娱乐设施的占地面积与神殿的主体不遑多让,聚集的公众人数更多,它的功能岂不喧宾夺主?

公元前776年是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元年,被历史学家当作推算历史断代的坐标,也成为全世界共同确认为可靠的纪年。从此开始,希腊进入了被雅各布·布克哈特所称的“赛会时代”。

有传说早在公元前9世纪,德尔斐的皮提亚就告诉三位国王的神谕:如果你们想战胜衰败,那就开始体育运动吧!(塞莫斯·古里奥尼斯:《原生态的奥林匹克运动》,沈健译)不过,此说未能详考。

何谓“赛会时代”?那就是年年有赛会,处处有赛会,人人争强好胜,个个奋勇当先。赛会在希腊全境蔚然成风,人们沉浸在对竞赛的狂热和痴迷之中,这一股火焰喷发似的热情至少持续了30多年!

当时希腊全境有四大赛会。除奥林匹克运动会以外,还有祭献阿波罗的皮提亚运动会,在科林斯举办的波塞冬地峡运动会,以及在阿尔戈斯举办的尼米安运动会;在大型赛会之外,还有以赛车闻名的伊斯特摩亚赛会。这些赛会有的四年一届,有的两年一轮,于是每年都有一次以上的大型运动会在举办。再加上希腊各个城邦举办的大大小小的赛会不胜枚举,如果有人乐意的话,可以一年到头奔走于各个赛会之间,赛也赛不完。

对于竞赛的热衷或许不为希腊人所专美,但是希腊的赛会在全世界仍属独一无二。它们的不同之处在于公开参与和公开展示,所有男人不分贫富贵贱都可以参加比赛,所有的比赛都在公众面前进行。裁判在形成公平理念的同时,也在引导着人们的欣赏水准。大量人口一连数日聚集在同一空间,因此才需要50人的剧场和70人的看台。而科林斯的剧场可以容纳140名观众,雅典的狄奥尼索斯剧场可以坐170人,它们都是神殿的附属设施。有数据显示,公元前5世纪雅典的成年男性达到350—450人,也就是说,全国可能有一半甚至三分之二的公民坐在观众席上。

运动会不仅有体育竞赛,还有歌唱比赛、音乐比赛,以及声势浩大的盛典和游行。所有赛会都以神的名义进行,以祭祀仪式揭开序幕;大幕拉开,人就成为当仁不让的主角。

人们各显其能,追求卓越,获取荣誉。胜利者享受着一生的巅峰时刻,奖品有橄榄叶、月桂叶或者其他树叶编制的桂冠,也许还能获得一首赞美诗。有些城邦奖予德拉马克(现金),亦有城邦特意凿开城墙以示隆重迎接英雄的凯旋。

在各类奖品当中,最高奖品是一尊运动员的青铜雕塑。希腊的运动员都是裸体参赛的,雕塑展现了各项运动定格的瞬间。奔跑的、掷铁饼的、投标枪的……试看那些雕塑的形体,浮凸的肌肉,脉动的活力,匀称的比例,舒展的姿态,深刻地塑造了希腊人的审美取向。此形本应天上有,人间亦同神模样。叔本华说:希腊宗教完美地体现出一种“将人向上提升的力量”。

赛会无异于希腊人的狂欢节,人们尽情享受着生活的美妙时光,体验着自身强大的潜能。宗教指向这个民族的心灵空间,关乎古希腊人自身的精神气质。希腊人从未将宗教置于城邦之上,而是把宗教嵌入自己的生活。赛会是神的幕布、人的舞台、人性的高扬。希腊人凭着对人的自信,选择了与人类最贴近的宗教。他们对神祇的崇拜蕴含着对人类作为一个集体的自身信拜。

激烈的赛会未免渗透着血腥,尤其是残酷的自由搏击。有一首小诗调侃道:“在奥林匹克我还有一只耳朵,在普拉提亚还有一只眼睛,但在皮提亚它们却离我而去。”不过,“赛会时代”对于希腊历史进程的积极推动不可或缺。赛会正是携带着迈锡尼文明的英雄血性,走出封闭的城堡,走向公众的生活,而且即将走向自由的峰峦。

历史不接受假设,历史或可听取推论。笔者以为,如果克莱门倡导的基督福音先于赛会降临希腊,就不会出现雅典辉煌的城邦民主,欧洲历史的进程也将由此而延缓。

叩问上天的殷商

子曰: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先罚而后赏,尊而不亲。

(《礼记·表记》)

殷商社会与迈锡尼社会有诸多相似之处。两者都以氏族为基本的社会形态;依据甲骨文统计,商代伯侯方国数以百计。各自疆域林立,殷商覆灭时的大小国家还有五十来个。商王君主都自称商王,尚未称帝,“盖诸侯之于天子,犹后世诸侯之于盟主,未有君臣之分也”(王国维:《殷周制度论》)。而且,殷商与迈锡尼都处于青铜时代的中期或晚期,都具有征伐不休的军事组织。更重要的是,两者都没有经历过一场文化的“崇高”的调校。

诸多的相似之处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框架,两者之间的宗教相似与差异更宜于比较。

殷商宗教也是多神崇拜,他们信仰一个种类繁多的诸神体系,却不如希腊神话那般趣活意兴,孔子说他们“尊而不亲”。这个体系以商王的祖先神崇拜为主干,同时还有很多自然神、地方神和职能神并列其间。在诸神之上有一个超然高远的“帝”,人们摸不透他的底细,不知其好恶,既可降福又可降祸,隐约具有至上神的威严。历代王朝有时称它为上帝,有时直呼为天。后来演化为政治哲学的天命观,历代君王自称真命天子,自诩代表天意,作为专制统治的借口。同时,天意抚恤众生,又垂注民意,是唯一对帝王稍有约束的理念。历代帝王一向在骄横肆虐和昭告罪己两个极端之间摇摆。当然,暴虐时间多,反省时间少,偶有几度开明帝制就是太平盛世了。

殷人的神话不似希腊那么“热闹纷繁、活泼生动”,相对单薄、分散、不系统。盘古开天、女娲造人、共工撞山、夸父追日、精卫填海……这些著名的神话之间缺少有机连续。穆天子驾八骏乘风西游九万里,至瑶池参见西王母,壮游何其遥迢,情怀何其浪漫,而《山海经》所载的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虽然有点儿像人,但并不同人形也不同性情,人言与虎啸之间不知怎样沟通,致使一场诗意的盛会减色不少。

殷人信仰的对象庞繁,日月星辰、山川林木、风雨灵怪皆可为神,显然是自然崇拜色彩很浓的多神教;就在这众多的信奉对象当中,作为主干系列的神祇凸显出来,位居神坛的主要牌位,就是殷人世世代代的祖先神。它的历代国王不论是兄死弟承或父死子承,都是一脉的血统相袭。倘若先王昨天撒手人寰,今天就升入祖先神的行列。死亡是隔开人界和冥界、人与神鬼的分界线。祖先崇拜是中国宗教的主要特征。

殷商国祚绵长,祖先“牌位”也排得很长。卜辞中呈现的重心,大致以开国之君成汤处在一个显赫的位置;再有,其后的先王不分能力强弱,功绩大小,在位长短,后世虽然各有分解,当初一律敬之不怠,没有“力量崇拜”的迹象。须知殷商诸王中颇有几位窝囊废,他们也都被后世敬拜如仪,不会像荷马那样拿诸神开玩笑。商早期对先妣敬拜也很庄重,不逊于对男性祖先的崇拜,不会发生神后赫拉被神王宙斯暴力欺压那类神话的可能,这似乎意味着殷商史前母性社会的余风犹存。

殷商的龟甲占卜是留给后世最宝贵的文化遗产。自清末以来考古发现的甲骨数以几十万片计,这是比迈锡尼线形文字B更丰富的文献,开启了中国历史证物与文献俱全的新篇章。殷商占卜的主要问题在于:它到底是巫术抑或是宗教?

殷商占卜由祭司在龟甲或牛骨刻上早期象形文字,卜问对象多是自己的祖先神,所问都是选择题,只问肯定或否定。例如,宾于帝?未宾于帝?出行(宜)?不(出行)?就连献什么祭品都要事先问个明白:要三头牛或不要三头牛?要美女或不要美女?

宾是动词。所谓宾于帝就是先王在天之灵谒见上帝,转达在世商王的叩问或请求。可见祖先神是个上传下达的中间角色,答案需要上帝摇头或点头。祖先神接受商王的献祭,上帝则不受人间的贿赂;祖先神和上帝之间显得格外生分,在道德高度也有区分。此后的中国历史中,这位隐身的上帝从来没以唯一慈爱众生的人格形象出现,而是转化为知识精英们所说的“天命观”。这一观念构建了由上到下垂直隶属的层级系统,长期凝固在大王朝小社会的状态,支撑着孤家寡人的家天下在风雨中度过了历朝历代。

和世界许多的宗教相似,殷商信仰也有“大小传统之分”。所谓大小传统就是君王的信仰和老百姓的信仰。两者信仰都崇拜各自的祖先,大传统却以千钧之力压倒小传统。所谓“盘庚迁殷”是民众因犹豫不肯上船时,盘庚把众人召至庭前有一段训话:“古我先后既劳乃祖乃父,汝共作我畜民,汝有斨则在乃心,乃祖乃父乃断弃汝,不救乃死。”大致意思是你们都是我的先祖驱使过的畜民,你们当然也应顺从我,你们如果有逆心,我的先王就会告诉你们的祖先,你们的祖先就会把你们抛弃,死了都不会救你。盘庚还威胁要杀死违逆者,连他们的后代都斩草除根一个不留。这幅君民之间的画面何其残忍!

古希腊的宗教在荷马之前可能也曾经历过祖先崇拜,但荷马改变了一切,他以人的情感取代了神的高邈,把神性描述为人性。他创造了神又定义了神。荷马史诗对希腊历史进程的影响,迄今仍有可能被我们低估了:

在荷马史诗影响下,所有这些希腊宗教的古代特征开始消失了,它们被神话和宗教思想的一种新趋向遮蔽了。希腊艺术为一个新的神祇概念铺平了道路。正如希罗多德所说,荷马和赫西俄德“给希腊诸神命名并且描绘了它们的模样”。而在希腊诗歌中开始的这项工作在希腊雕塑中得到了完成。

正是希腊人格神的这种缺点和不足,使得人们能够在人性与神性之间架起互相沟通的桥梁。

(恩斯特·卡西尔:《人论》,甘阳译)

殷商时代与希腊最显著的区别是从来没有经历过万众狂欢的“赛会时代”,此后也不会有。殷商的国王和祭司都在封闭的宗庙里举办仪式,与公众截然隔开;几千年后的北京天坛和太庙依然如此。东方专制的国度根本不准许有希腊那般规模的自由聚会,统治者总是以恐惧的心理钳制公众的社会生活以防患于未然,并直接导致民众身心的弱化。

不过,殷商宗教的拘泥未必直接削弱它的国势,其版图、经济与军事的规模并非迈锡尼时代的希腊可以比肩。

垂直升腾的线条

在德尔斐的清晨,我与同伴们相约早餐后去山间散步。空气特别清新,漫山遍谷的橄榄树枝叶仿佛闪烁着凝脂一般的荧光。

昨晚我们一行五人在德尔斐一座山间小酒馆用餐。店家推荐了当地口味浓郁的葡萄酒,我们在几盏彩灯照耀下环顾黝黑的山谷,边谈边享受着微醺的时光。醉意蒙眬中意识到,我的话题有点“越位”。在德尔斐下车伊始,就从希腊的史前史一口气扯到城邦时代。文明的形成绝非有关宗教的单一线性发展,还关乎许多复杂甚至未解的因素。这个缺憾只能在下面的篇章弥补了。

我因荷马而来到德尔斐这片山谷,寻觅公元前12—前8世纪希腊宗教的踪迹,那时候还没有阿波罗神殿,也没有雅典娜神庙,更不会有令人愉快的小酒馆。可能只有不知名的简陋建筑和那一方“预言之石”。早在遥远的年代就有人络绎不绝地来到这里祈求神谕,却没有留下文字记载。

他们所为何来?

站在黎明的山坡上,我极力想象若把那些巨石废墟从视线中抹去,恢复原初的山谷是什么样子。这里的山貌的确有些异样。希腊南部的山峰就像被烈日烤焦了那般光秃,山上偶有几丛低矮的灌木,看上去也是稀疏的斑点。相比之下,德尔斐的山林特别茂密葱茏,空气特别湿润怡人,山脚处还有清冽的山泉在奔涌。群山四面环抱,遮挡了骄阳,也遮住了东北方的海风。置身这里,我不由想起张九龄的诗句:“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

抬头向山巅望去,我的目光停留在那里。原来环德尔斐的山截然分为上下两界,下界是碧绿的山野,上界是寸草不生的石灰岩。在蓝天的映衬下,那上界青钢色的石灰岩历经年深日久的地貌变迁,分明形成千万道垂直向上升腾的线条,格外引人注目。德尔斐上下叠加的自然风貌,一半是翠谷,一半是教堂。上苍馈赠给人间的杰作,远在荷马时代已然如此,这神奇的景象令人震撼!

这垂直升腾的审美意象似乎深藏于人的潜意识;又过了许多世纪,欧洲人不是以哥特式的垂直线条向上帝伸出敬拜之手吗?那些线条越升越高,成为遍布欧洲大地敬拜神明的宗教象征。

在古风时代,不绝如缕的希腊人,就是站在这幅直指苍穹的背景下,请求神祇回答他们的各类疑问,史学家希罗多德的《历史》和传记作家普鲁塔克的《希腊罗马名人传》里记载了许多条神谕。而回顾遥远的荷马的年代,无人得知神谕对人们说了些什么。或可推测,在公元前八九世纪,人们问得最多的问题就是当时最关切的问题:要不要离开本土迁徙去海外以及向哪里迁徙?此外,人们也祈求他们的跨海之旅能够顺风顺水、一路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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