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1949.8.21~1950.9.22
从西班牙港到牛津
*1 / V. S. 奈保尔写给卡姆拉·奈保尔[1]
星期天,8/21
〔亲爱的卡姆拉:〕[2]
〔我〕不想在你〔离去〕几天后〔……〕,我很心烦,很暴躁。如果你还记得我申请奖学金失败而后又成功那段时间的样子,[3]你可以很容易想象出我现在的状态。我做些古怪的事情。我不时骑自行车出去,往常绝不可能骑那么远(特别是你离家后那个星期天)。
我从星期一开始找工作。还是老一套。不,不,不。但我最后还是找到了每月七十五元的公务员差事。[4]
听着,如果你参与录制西印度广播节目[5],我想让你这么做:把稿子彻底重写一遍,再加些观点进去。
(1)说加勒比各民族原本都保持着他们的个性,现在却趋同了。提一提印度加勒比学院,成立时热闹非凡。
(2)不要强调文化原〔因……〕,说给学生〔……〕来看看印度。
(3)记住,在〔……〕中,四十个是给非〔印度……〕海外印度人,出于很容易〔……〕和合理的原因。
强调四十个非印度学生奖学金名额。
这些奖学金颁发给了中国学生、波斯学生、埃及学生、非洲学生。
(4)忽视“文化差异”那部分。
(5)避免让印度人更印度以及其他无意义的蠢话。
你可能会觉得奇怪,我为什么要讲这么多。你的访谈可能会被特立尼达电台“呼叫西印度”栏目转播。如果你让萨蒂亚·查兰听上去是在宣扬分裂和隔离,即使是文化上的,那也会大大伤害他。记住这点。
颁发奖学金让学生能去印度看看。
四十个名额给了中国学生、波斯学生、埃及学生。
西印度群岛各民族的关系越来越近。〔信纸边缘注:〕文化上的:印度文化和非印度文化的融合。没有偏见——如果不考虑民族的话。[6]
〔……〕我现在还不想你。〔……〕关于你。我想〔……〕和你。我觉得我〔……〕你的感觉,通过我〔……〕觉得不执着真是个理想的解决方法。
我只是担心从孟买去贝拿勒斯的行程。
我们收到了你的楼陀罗纳特舅舅[7]写来的一封很有意思的信。在那封他口中“恶狠狠的信”之后,他还真是温和呢。
下次,即几天后,我会写封更长更详尽的信。就像在牙买加丑闻期间给爸爸写信的任务一样,给卡姆拉写信的重任最后压到了我身上。[8]
你锡兰的朋友给你回信了(写得很亲切)。我会把他的信以航空信的方式转寄给你。
记住:不要说奖学金使印度人更印度。不要说印度人和非印度人在文化上有很大差异。说他们的文化在互相融合。
我们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但不用担心。
〔无签名〕
*2 / V. S. 奈保尔写给卡姆拉·奈保尔[9]
星期五,9/2
亲爱的卡姆拉:
我们今天收到了你的电报。
你要保持清醒。你现在在安全的土地上。去印度高级委员会,去看看〔他们〕做了什么样的安排:你去印度的旅费谁来支付?需要多少钱?绝不能接受奢华的安排。尽量限制在六十英镑以内(约三百西印度群岛元)。
恕我直言,每年我最多能偿还八百元。我不能让我的家人负担更多债务了。如果旅费超过三百元,你就要开始担忧了。
到那时,你要仰仗舅舅了。你或许得找一份工作,让舅舅给你提供食宿,直到你存够回家的路费以及还给爸妈的钱。
我在努力偿还七百元。还得靠那边。[10]
现在尽量不要抱太大希望。英国是个文明安全的国度。人们不用炫耀古老的文化;他们有自己的文化,不用因为没有文化靠吹嘘过去的成就来让别人道歉。
你的舅舅似乎很宽容。那件事后,我们大家都那么对他,我觉得他很宽宏大量。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如此大度。
去问问他们什么时候开始支付你的补助。
不要担心。这是一场冒险。我觉得你会玩得很快乐的,好好享受。
记得凡事都要问清楚。我的意思是,所有的事。卡姆拉,英国很安全,你的舅舅很可靠,我们现在只要偿还五百元就可以了。能让你看看英国,我很乐意替你还钱。不要担心,如果你真的了解我,你可以想象得出来,我有多么享受这场冒险。
不要让那些该死的印度人给你做任何奢华的安排,比如豪华的旅程、奢华的酒店之类的。要问清楚每项安排的价格。
我觉得很难为情。但我很快就会给玛穆写信的。玩得开心点!
V. S. 奈保尔
大家都很好,事情也都顺利。
速回信。
*3 / V. S. 奈保尔写给卡姆拉·奈保尔[11]
星期二,1949/9/6
亲爱的卡姆拉:
我想,你看了我的上一封信一定很不安。我还希望,你现在已经问清楚所有该问清楚的事项了。
实际情况是,我们在筹措余下的钱上遇到了一些困难。但是我丝毫不怀疑,我们终归会从银行贷到更多的钱。
好像不管在哪儿,你都会成为最受欢迎的人。这很好。多希望我也有这样的本事。有时,我会自怨自艾。不管在哪儿,我都会把自己变成一个可笑的人——一个颇为滑稽的小男孩,少年老成得很有趣,他的观点、习惯只是有趣而已,没什么分量。我觉得我交不到朋友。我无足轻重,影响不了别人。我想写作,但是我怀疑有没有哪个作家想象力像我一样贫乏。但是非印度人好像更喜欢你,欣赏你。印度人接受你是理所当然的,应当的,这就是为什么想到你在非印度人中间我会很开心的缘故。
你现在觉得印度的情况怎么样?玛穆跟你说了什么?如果他们安排得还算称心,就去印度吧。毕竟,能去另一个国家,每个月还能拿七十二元的人少之又少。我每个月的奖学金只有一百元。他们给我预定的火车只会是三等车厢。但是,好好保管你的衣物。尽量少花钱,把余下的钱存进一家可靠的非印度银行。随时都要有足够的钱前往英国。
要是他们安排的你还算满意,那就好。
我又一次开始适应新的环境。只要我情绪烦躁,动脑筋的〔活儿就没法进行〕。真是糟糕。如果我〔……〕开动脑筋,〔……〕我写的东西会〔……〕很难有〔……〕感觉。
我没有〔……〕奖学金纠纷期间以及你离开之前和之后两天。我非常不开心。我关于政府机关的服务和程序的想法,明天重复今天,日复一日,没有人感兴趣。我去找苏丹先生[12]诉苦,他告诉我他在那个地方已经住了三十多年了,真是羡慕他啊。精神紧张的时候,哲学显得空洞,起不到什么安慰作用。
我发现只能在人与人的接触中找到安慰。欧华德[13]对我帮助很大。实际上,他是家人中唯一真正支持我的人。我不会忘了他。你离开的那个星期天下午,我们(欧华德和我)上了外环公车。车子行驶在莱特森路上时,我们看到轮船正在驶离港口。之后,我们骑车出去了,从布瓦西埃一直骑到波地谷[14]。事实证明这正是我需要的。很费劲,我们大汗淋漓。一半路程是上坡,另一半是下坡。上坡路太陡,根本骑不上去,只能推着自行车走上去。下坡路也很陡,必须捏住刹车不放:你也只须如此。我回到家就去睡觉了。
第二天,我根本无暇伤心。一整天都在找工作。这件事真不错。我成功地克服了人前害羞的弱点。下午,我做了最爱的事:看电影。我去看了一部不错的片子:《无名街道》[15]。打那以后,我每天都会看一两部电影。我〔突然中断〕
4 / V. S. 奈保尔写给卡姆拉·奈保尔[16]
1949/9/21
亲爱的卡姆拉:
我不知道这台打印机怎么搞的,不过它现在看起来倒是好好的。随信附上几张剪报,我想你看了肯定很高兴。你会看到我后来还是参加了校友会[17]晚上的聚餐,那几个小时可以归入我这辈子最痛苦难熬的时刻之列。首先,我完全不懂餐桌礼仪;其次,我没有可以吃的东西。晚餐之后,他们告诉我为我做了特殊安排,但是这些特殊安排看起来就只是把不同做法的土豆端来给我,一会儿是炸的,一会儿是煮的。我跟经理说,给我上玉米浓汤,我不要大家喝的乌龟汤。他对此听而不闻,侍应生给我端来的是一碗绿色的黏糊糊的东西。这是乌龟汤。我一阵反胃,非常生气,让侍应生马上端走。他们跟我说,这严重违背了餐桌礼仪。所以,在上头两道菜的时候,我只能吃涂黄油的面包(喝冰水)。菜单是法语的。我们叫炖鸡,他们称“复兴的煎鸡”。咖啡是“穆哈”。我觉得那应该是某种异域风情的俄罗斯菜。甜点中还有被称为“出人意料的苹果”的东西。坐在我边上的小哈内斯[18]告诉我,那是一种用出人意料的方式做的苹果布丁。布丁上来,我吃了,味道还不错,但是吃不出苹果味。“那个,”哈内斯说,“就叫出人意料。”
我刚刚填完大学入学申请表格,还拍了照片。我一直觉得自己虽然不算很有魅力,但也不是个丑八怪。但是照片是不会说谎的。我从不知道我的脸这么胖。照片上看起来就是很胖。我看着申请表格上那个亚洲人,心想,从印度来的印度人看起来也不会比我更像印度人。单看我的脸,任谁都会以为我是个体重两百磅的胖子。我本来希望摆一个令人过目不忘的知识分子的姿势给大学的人看看,但是瞧瞧他们会看到什么。我甚至还花了两块钱,要了一张修过的照片。
我挺好的。实际上我又开始看书了。我打算彻底理通十九世纪的小说,开始为明年做准备。我读了巴特勒的书[19];但觉得还不及毛姆的《人性的枷锁》一半好。书的结构太笨拙,巴特勒太注重表现宗教冲突了。他太想证明他的遗传理论。我接着读了简·奥斯汀的小说。我可是久闻她的大名。我去图书馆借了《爱玛》。莫妮卡·狄更斯写的序,说这是奥斯汀最好的作品。老实说,这篇序比小说本身写得好。我觉得简·奥斯汀根本上是一个专为女性读者写作的作家。她若是生活在我们的时代,毫无疑问会成为女性报刊的领军作家。她的小说让我觉得无趣,尽是家长里短,女性读者会很喜欢。当然,辞藻很优美。但是作品本身,除了通篇说长道短外,雕饰过多,华而不实。
我想你一定有兴趣知道我打算怎么花我那七十五元。我全盘接收了你的债务。五十元存银行,十元给米林顿[20],十五元给达斯[21]。我还有二元左右的零花钱。玛米[22]给我的,因为我给希塔[23]做家教。把那个孩子送到学校去接受教育真是浪费时间和金钱。她是我见过的最蠢笨的人。你要是想让一个人伤心,那就给他一个班的希塔让他教。我不清楚你是否知道我一直在给乔治[24]当家教。他很愚钝,但若是刻苦点,也能及格。我想,你要是知道依纳若炎[25]进步非常快一定很高兴。那些人真是可怜,让他们上学是桩赔本的买卖,对他们来说是雪上加霜。
我们这些留在家里的人就不长篇大论了,那是你的活。你才是那个到了新的国家、经历了一些过去没有经历过的激动人心的事的人,这些可能会永远留在你的记忆里,成为你一生中最有趣的一段。但是我得说,你的信进步很大。我很想知道为什么。是因为你写得很自然,没有像一九四七年十二月那次那样刻意考虑遣词造句吗?我觉得是这个原因。
你在印度的时候,一定要睁大眼睛。这有两层意思。较为次要的是小心照看好私人物件;印度窃贼很多。牢记西印度板球队十一名球员的“裤子事件”[26]。睁大眼睛,告诉我贝弗利·尼科尔斯[27]是否正确。他在一九四五年前往印度,见到的是一个肮脏破败的国家,尽是浮夸的庸才,没有前途。他看到的是肮脏污秽,拒绝提及给另外一种访问者留下深刻印象的“精神性”。印度人当然不喜欢那本书,但我觉得他说的是实情。从尼赫鲁的自传看,我觉得印度总理是位一流的演员,有大量三流的拥趸。尼科尔斯谴责甘地是个精明的政客,用圣洁作为统治的武器,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赞同他的观点。但是我相信,这是有一定事实根据的。由于神秘主义,赫胥黎近年广受知识分子称誉,这可能已经让他堕落成了一个无能的废物,但是他在大约二十年前出版的关于印度的书[28]里说的则不假。他说是节食造就了禁欲者和把全部时间都花在冥想上的人民。你将置身于这一切古怪事物的中心。请不要被传染了。三年期满的时候,我会很高兴的。到那时,你就可以呼吸无神论清爽宜人的空气了。我不喜欢“无神论”这个词。它似乎暗示一个人对宗教很感兴趣,而非完全无视宗教,甚至不会为某些特别愚蠢的〔……〕生气,就像我成长的〔氛〕围,很容易完全脱离宗教。学校也是如此。我听着“天主教空中论坛”[29],觉得很快乐。
我想你现在应该已经收到那十镑了吧。我们看到了你的日记。我能从中体会到暗藏的不悦和担忧。我觉得你有点儿不开心。我可以想象,当你在埃文茅斯看到博西[30]的时候会多么高兴。毕竟,怀揣七十元前往异乡,还不知道会在那边待多久,谁会兴高采烈呢?我本来还怀疑我们是否能够挨过经济压力,很高兴,我们熬过来了。
我很快就会再给你写信的。再见,祝好运。
爱你的维多[31]
5 / V. S. 奈保尔写给卡姆拉·奈保尔
1949/10/10
我亲爱的小傻瓜:
你真是个讨厌的家伙。读你的来信的前几行,我觉得还挺有趣,之后就变得荒唐可笑了。[32]
说到底,你是个愚蠢的傻姑娘。我猜想你在请求你任性的弟弟的时候还挺乐在其中的吧。那使你看起来像个好莱坞女主角。听着,我亲爱的“非常漂亮的”奈保尔小姐,你可以沉浸在幻想里,可以天马行空,但是不要指望我也掺和进去。在亲爱的姐姐离去之际,聪明敏感的(“他是你所有孩子中最敏感的一个”)弟弟堕落了,他伤心欲绝,借酒消愁。我明白这样的画面很吸引人,不乏戏剧性的味道。
你还是老样子。还记得你嘲笑我找工作吗?你很喜欢自己想象出来的画面,而对我们家一无所知的人会认为我就是那个样子。一个软弱的、戴眼镜的弟弟,因自己相貌不出众而沮丧不已。加上他是个知识分子,情况更加糟糕,他成了醉鬼。他很容易被引入歧途。一变坏,就变得很坏。姐姐对此一直心中有数,她痛苦地给弟弟写信,泪如雨下,质问她听到的是不是真的,还有点希望听到他说是的。你是个傻瓜。他很容易被引入歧途。生活在一个不可能慷慨、平庸和蠢笨当道、吃肉是美德的家庭,所以他小气,他愚蠢,他吃肉。
我很容易被引入歧途吗?可能。被你。我本可以把钱花在自己身上,还能得益。我一直羡慕别人能在享乐之后把那乐趣抛到一边。
我若在特立尼达吸烟,你很清楚,我多么尽力地对你隐瞒这个事实!为什么不告诉我是哪个对我的个人幸福如此上心的“朋友”恶意造谣中伤我?你侮辱了我,卡姆拉。这是我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我很容易被引入歧途!除了你,谁会蠢到去相信一个笨蛋说的话。这可能很有趣,可你竟然会全力以赴去扮演一个好莱坞角色。有时候,一连三个星期不见你一封信。现在你却连发三封快件跟我说教。维多要变坏了。得制止他!他身不由己,可怜的东西。然后对我说:“你想让我快乐,但我怎么快乐得起来?”这些都很不错。今后不要把我做进你的白日梦里,把位子留给那些英国或亚洲的笨蛋吧。
过去三个星期,我一直在抽烟。就像你还在家时,和斯普林格[33]还有寇他们在一起时一样。这不好,是吗?我一直喝很多?好吧,是的,喝水。天一直很热。听着,你们为什么都要针对欧华德呢?我告诉你,好莱坞小姐,他丝毫不比你的任何一个表兄弟差。当然,我这么说一定会让你在心里更加肯定我已经堕落了。但是我现在根本不介意你是怎么想的。你已经最大限度地侮辱了我。
V. S. 奈保尔
6 / V. S. 奈保尔写给卡姆拉·奈保尔
1949/11/24
亲爱的:
我想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想要你答应我把你在印度的所见所闻写成一本日记体的书。试着待上起码六个月——研究风土,分析人情。不要太愤世嫉俗,尽量幽默点。把你的手稿分批寄给我,我会处理的。我被引荐给了好多人,包括牛津的佩吉特。爸爸可以帮我拨电话给罗丹,英格兰《每日快报》的明星记者。从经济角度看,你的书将获得巨大的成功。我甚至现在就能想象出来——《我的印度之行:记不快乐的六个月》,卡姆拉·奈保尔著。
不要凡事都那么悲观。我难以想象,一个像你这么喜欢笑的女孩竟然看不出这整件事令人捧腹的愚蠢之处。你要是凡事都上心的话,那你的整个人生都会是一出悲剧。
但是让我们想想你吧,从现实的角度。我已经还了一百五十元,到十二月份,这个数字将达到两百元。还不错,是吗?你要是应付不了,告诉你在伦敦的舅舅。问问他之前说的话是不是还作数。我相信你跟露丝[34]一直保持联系。如果他说不行,那么,就到时再说吧。你银行还有多少存款?
该死的政府把津贴发放给你了吗?
我在特立尼达的日子接近尾声了,只剩下九个月。我相信,我将一去不复返。我觉得我骨子里是个流浪汉。知性主义不过是披着时髦外衣的懒惰。这就是我觉得我要么功成名就,要么一败涂地的原因。但是我已经准备好面对任何局面。我想要无愧于自己,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但是,我觉得,我想在我的书中拓展的哲学还太过肤浅。我渴望认识生活。生活中有各种各样的事件和情感,你对此无可奈何。我对一切,对这悲喜交加的世界心怀感触。
我发现很难按照自己的座右铭生活。“我们要努力,”我说,“我们必须对这垂死的世界发出的痛苦尖叫置若罔闻。”但是我做不到。苦难太多,多到压倒一切。那是生活中一个基本的特质——苦难。就像黑夜一样基本。它也使人对快乐的感受更加强烈。
写信给我,请只告诉我你有多悲伤。
我想要你帮我强调一点。我的论点是世界正在走向死亡,今日的亚洲不过是一种消亡已久的文化的粗劣展现;物质环境把欧洲打回原始社会;美国是怪胎。瞧瞧印度音乐,受西方音乐的影响到了可笑的地步。印度绘画和雕塑已经不复存在。这就是我想让你去寻觅的景象:一个已死的国家,靠着鼎盛时期的动力依然在运转。
不要哭泣,亲爱的。
你亲爱的弟弟
维多
*7 / V. S. 奈保尔写给卡姆拉·奈保尔
1949/12/14
我亲爱的卡姆拉:
欣闻你终于安顿下来,开始喜欢上那片土地了。
我能为你带来什么样的新闻呢?除了这四个星期我一本书都没看,也没往我的灵感笔记本里记任何东西,别的什么消息都没有。一种疲劳的感觉——既有精神上的,也有身体上的——控制了我。我累极了,想休息。
12/20
我昨天收到了你的信。你以为我是谁?把信寄给“红房子里的V. S. 奈保尔”。[35]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大人物。但是,这些信寄到我这里,我不用付邮资。你每寄一封信到家里,我们就得付约八分。
很高兴,你还是原来的你。我们从未克服对黑暗的恐惧。我还记得,每次我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住上几天,各式各样的恐惧就会在我脑海中来场狂欢。忧虑被放大,你会觉得自己正被越来越深地拖入旋涡。但是到了白天,一切看起来重又欢欣鼓舞,充满希望。唉,我现在晚上还会生出这种种恐惧呢。
你可能会笑我,但是我恋爱了。这就是我没有看书、没有记下灵感的原因。你猜猜那个女孩是谁?——戈尔登[36],亚瑟的妹妹。她十一月十六日来到这儿(即17号[37]),待了几天,我完全被她迷住了。她是个理智的姑娘。她从不让我干出格的事。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让我吻过她。但是,她的身影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常常去圣费尔南多。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家里任何人,好吗?
我其实很想摆脱这个,但是我没办法。我想(而且我也读过、看过很多,我知道)这不过是青春期的迷恋,每个人都会经历的。这是诗人们最热衷的主题。如果我会写诗,我肯定已经写了几十首爱情诗了。
这样的爱并不是幸福。但是,我向你发誓,我不会做过分的事。她也在尽力避开我。但是,她真是个甜美的姑娘,很明显,我频繁的探访让她很感动。
我的工作到二月十一日或差不多那个时候就结束了,我希望到那时有人会离职,这样我可以继续工作下去。
我发现我的哲学和我的世界在我身边崩塌。我真的越来越害怕。我怕我骨子里是个浪荡子。我想摆脱这种沉闷的氛围,投入某种更有生气、更加刺激的生活。把一个健全的人送进疯人院,他很快也会变疯。把一个聪明人扔进一堆傻瓜中间,他也会变傻变蠢。我现在就是如此。
灵感不闪现,我只好反复把玩老的点子。而它们一点都没有新进展。
上星期天(十八日),在圣费尔南多过夜的时候,我做了个梦,梦见你不会说英语了。在信中,你写道:I never can succeeded. 语法是错的,你知道。应该是:I never could succeed. 告诉我这只是你的笔误或是没留神写错了。别担心。三年不会让你的英语荒废掉的。不用六个月就能恢复到原有水平。
你永远的
维多
*8 / V. S. 奈保尔写给卡姆拉·奈保尔
1950/1/28
我最最亲爱的卡姆拉姐姐:
你的信于一月十日送达特立尼达,但是我直到两天前才收到。我现在就给你讲讲原因。
我已经不在登记局做事了,我现在是女王皇家学院的秘书和代课老师,每月薪水一百三十九元九角六分。还不错,是吧?
教书很好玩。我非常喜欢,人人都说我现在气色很好,不像我誊写证书那会儿那么苍白病弱。
关于戈尔登那档子事,和登记局一起成为过去了。你的信把我在那件事上残留的最后一丁点儿傻气给扼杀了。
这儿大家都挺好。我要你别理会别人的信。如果说有什么事的话,我发现爸爸妈妈自你离去后,态度好多了。所以,你最好给他们写写信。
你的英语没有明显的退步,无须担心那个。
我想更多地了解你的生活,不要总是一句“我很好”。我想知道你讨厌谁;你是否已经厌烦,想回英国,或者你是不是真的喜欢那儿。如果你对我吐露心声,我会对自己的立场更加有把握。
我会在五六个月之后离开特立尼达。
板球:牙买加队正在特立尼达比赛。[38]此刻是星期六十一点一刻,我正在给你写这封信。我去了学院,和几个男生聊了一个小时,然后回来。新工作就好像拿着工资上学。
我希望一写完这封信就去看板球——跟往常一样的球场,但是我会坐在记分板边上(可口可乐赞助),因为有个负责的男生算是我和伊普·扬[39]的小跟班。
因为匆忙,这封信写得很短,也很仓促。
诸事都好。妈妈他们在等你的消息,别耽搁。
再见
维多
顺便记一下板球比分:
牙买加队第一局:155分。
拉马丁[40]:特立尼达队新来的印度裔投球手,投球39次,5次击中三柱门。
特立尼达队第一局:581分,丢了两个球(斯托迈耶尔[41]在此时出局,宣布比赛结束)
冈托姆[42]:147分
斯托迈耶尔:261分
特雷斯特雷尔[43]:161分,未出局。
*9 / V. S. 奈保尔写给卡姆拉·奈保尔
〔1950/3/4〕[44]
亲爱的卡姆拉:
很抱歉,之前没有给你写信。
上星期一(二月二十七日)莱因斯沃斯先生[45]给我打电话让我去教育局。他告诉我,他刚刚收到消息,我的申请已经“和那些高素质申请人”一同送到了牛津大学,所以,好像一两个月之后,我就能拿到起航通知书了。
我在学院做代课的工作比较多,秘书的活比较少。巴詹生病已经有五个星期了,我得干他那份活。
我现在在白厅[46]参加一些由英国文化教育协会赞助的免费艺术课程。授课材料都是免费的。负责人是个英国人,名叫约翰·哈里森。他几次告诉我,他喜欢我的画风,他觉得很“大胆”。我只去了四次,有三次,我的画都被选为四五幅最佳作品之一。从这件事你可以看出,我并不笨手笨脚,理查德得先承认他自己很蠢,才能嘲笑我的画。
顺便说一句,你还记得我去年二月份写的关于选美皇后的那个短篇吗?我大约在九月份写完了。写得不错。女王皇家学院的英语老师霍奇说那篇很有希望发表,他还祝我好运。
昨天(星期五)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哈里森告诉我,我应该参加艺术协会星期二的写生课。他把我推荐给秘书伯克女士。她说只有协会会员才可以参加写生课。然后我告诉她,我只能再在特立尼达待大概五个月了,她问我叫什么。我刚说出自己的名字,她就说:“可是,我亲爱的孩子,你是会员啊。你不知道吗?”她很愉快地说。总的说来,她是〔个〕很友善的人。
〔本段看不清〕
我竟然是在一九四六年加入的。
V. S. 奈保尔
*10 / V. S. 奈保尔和萨薇[47]·奈保尔写给卡姆拉·奈保尔
1950/4/4
亲爱的卡姆拉:
昨天,我收到一封牛津寄来的信。我被牛津大学学院录取了。该学院成立于一二四九年,可能是最古老的学院。它的古老让我现在对那些三四百年前成立的大学都有些不屑一顾了。
你寄来的报纸完好无损。它们看上去办得挺不错的。
然后,说说你的杂志。我觉得它太过肤浅。你应该尝试把它变成一份有责任心的刊物,在重大话题上——比如印度或印度尼西亚的共产主义——它应该成为学生观点的引领者。由暹罗女生写的关于暹罗的文章会很有意思。你们的纸张很好,印刷也不错。把它变成一份更值得尊敬的杂志——大学时事:来你们大学访问的重要人物,他们的演讲和建议。
到那时再寄给我看。
以我的经验,我真的觉得我现在是学院最受欢迎的代课老师。
如果你曾到过女王皇家学院,你就会知道,学生宿舍周围的一圈走廊是为男生们在重大场合预备的:拳击或者演讲日。我上星期五(拳击之夜)去学生宿舍,所有男生都一齐为我欢呼。我真的感到受宠若惊。我鞠了一躬,表示我不介意,如果他们觉得他们嘲弄了我,那我已经变失败为值得称道的胜利。
大约两个星期一之前,卢奇曼[48]、我和哈里森一起在女王公园酒店[49]喝了茶。我们四点差十分到了那儿,六点差一刻离开。我们在一起谈了许多有意思的话题。哈里森给了我好几个在英国的朋友的名字。我到英国的时候,他也会在那边。
一点消息:迄今为止,我已经还了银行四百九十元。现在还剩不到三百元了。我走之前应该不难还完。
上星期天,爸爸的一个短篇小说在英国广播公司的“加勒比之声”[50]播出了。题目是“桑娅的运气”。
再见
维多
你写道:“整整一个星期的名人。”
这不对,你知道的。名人是有名的人物。你的意思是“整整一个星期的欢庆”,或“整整一个星期的庆祝”。[51]
〔萨薇手写:〕
亲爱的卡姆拉:
家里正在做果酱蛋挞。现在只有米拉[52]和我两个在楼下翻看这封信,我偷偷给你写几句。贝蒂和她的父亲[53]星期一过来了,但他们第一天是在阿贾[54]家过夜的。他们昨天才到我们家来。不过,他们下个星期会在我们家过三四天。非常感谢你寄给我的贺卡。非常漂亮。(萨薇)
我们永远是你的
萨薇 米拉
P. S. 我再一次赢得了三月奖章。
不要对维多说我们在他的信里添了这些话。
11 / V. S. 奈保尔写给西帕萨德·奈保尔
〔首页地址上方手写:〕
(我将把昨晚在机场收到的信[55]寄出去,你们或许可以感受到我的冒险。)
威灵顿酒店
第七大道
纽约市,19区
8/2
11:15
纽约真是不可思议。[56]奢华和颓废并存。但这是什么样的颓废啊!三十五页厚的报纸只卖五美分。
不过,有一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觉得美国人吃得太多了。他们一直在吃啊吃。街上的餐馆和酒店挨挨挤挤。我想在这儿不容易迷路,街道都有标号,街区方方正正。
所以我今天早上出去逛了逛。
我花了大约三元去了美国轮船航运公司一趟又回来。还有两个小时左右,我就要上船了。
美国轮船上的旅游舱是头等舱。
我用心寻找书店,终于找到一家。真是家好书店。花上一百美元买书我都不会觉得不安。我很早以前就想买或想读的书堆得老高。礼貌周到的店员在三十秒内就能告诉你他们是不是有你想要的书。
我买了一本书,是诺曼·道格拉斯的《南风》[57],花了一美元二十八美分。詹姆斯·乔伊斯、海明威、毛姆、赫胥黎的书都卖同样的价格。
但好书店并不多,那家书店似乎可以算是一家,顺便说一句,没有无病呻吟的杂志。而酒店楼下全是那种杂志,我是说,大概二十层楼下。
今天早餐,我要了一杯橙汁、麦屑牛奶、咖啡和鸡蛋。花了六十五美分。
生平第一次每一分钟都有人称呼我为“先生”。我玩得很高兴——不好意思!我不想家。
〔信至此结束,可能有缺失〕
*12 / 西帕萨德·奈保尔写给V. S. 奈保尔
尼保尔街26号[58]
50/9/1
亲爱的维多:
我刚从卡里内吉归来。过去的一两个星期,欧华德、我以及几个小青年(最年轻的才十七岁)几乎每天都去海里泡一下。露丝人不错,挺好相处的,我们去看了几场电影。他下周一——也就是两天后——搭“科提卡号”走。辛伯胡[59]早一天乘飞机去纽约。他会在那儿逗留一周。
我希望你喜欢伦敦。我本打算给你寄点儿钱,但你妈妈说你现在还不至于手头紧张。若是在开学前你的钱的确不够花了,告诉我。我会想法给你寄几镑过去的。
我们都还不错,就是萨蒂[60]今天有点儿发烧。我昨天花十四块买了套冲洗底片的设备,很快就能自己洗照片了。那真的很容易。只需要显影液、酸性定影粉;再加上显影罐、量杯、温度计。整套设备就这么多。显影罐不透光,因此不一定要在暗室,白天也可以在里面洗。对像我这样的门外汉来说,整套冲洗工艺简化为几个简单的步骤了。最要紧的是这比在店里让他们洗便宜多了。
卡姆拉见到了尼赫鲁,她为此写了封欣喜若狂的信回来。她是在贝拿勒斯印度大学的开学典礼上见到尼赫鲁的,他们专门为总理举办了一场音乐会,她正好是引座员兼报幕员。因此,她得为尼赫鲁和其他大人物引座。副校长把她介绍给了尼赫鲁。卡姆拉说:“尼赫鲁跟我握了手,直视着我的脸问道:‘你很聪明吗?’”卡姆拉回答道:“这不好说,先生。”然后,旁边一位英国女士替她说:“是的,她很聪明。”尼赫鲁说:“那你坐这儿好吗?”所以,在尼赫鲁签名的时候她就坐在他边上。他也为卡姆拉签了一个,她寄回家来了。
我希望感冒没有让你太苦恼;大学功课进展还顺利吧?或者你还在潜心读书?跟我们讲讲你在伦敦的生活。
爱你的奈保尔
13 / V. S. 奈保尔写给卡姆拉·奈保尔[61]
威斯特拜尔路62号
伦敦,N.W.2
〔邮戳日期:1950/9/11〕
亲爱的卡姆拉:
把同一封信写两遍真的很累人。同样的事情,先给家里写一遍,然后再给你写一遍,这真是体力活啊。
但是,这不能成为我不给你写信的借口。那只是因为懒。我以为家人已经把我打包丢出去了,因为我有三个星期没有收到家里的只言片语了;而在这段时间里,我收到了来自法国、德国还有这儿的朋友的来信。我收到的第一封信是一封官方信件,来自殖民地部。
我非常开心,你听到这个很高兴吧。若是要让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开心的人,还缺一件,那就是一个女孩,但我有什么办法呢?不会有人喜欢我的。而我〔字迹模糊〕自己。
简单给你讲讲我写的那半打信吧。
1. 政府资助了我一张九月十九日的船票。太荒唐了。我若是坐那趟船,开学前一天才能到。所以我努力挽救,在谢卡尔[62]的帮助下,我决定先飞纽约,然后坐船来英国。政府说:“你的旅费总计五百三十八元(不包括在纽约逗留的开销)。我处资助四百六十四元,差额自理。”我怀着绝望的心情说行。当他们最终决定全额报销时,我真是松了一口气。
2. 我有点儿害怕。此前我从未一个人生活过。一想到要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度过一晚,然后登船,我就不寒而栗。轮船八月二日下午四点驶离纽约;八月一日上午九点半航班从特立尼达起飞。八月一日早上七点,我收拾妥当准备出发。不是很想落泪。我得在上午八点半之前赶到机场。在17号,我获悉航班延误。当时快气疯了。我不愿相信,但这就是事实。因此我不得不无所事事地饱受煎熬,闷头在伍德布洛克等到十一点,才把行李塞进亲爱的老PA1192[63],我们在十二点左右赶到皮阿罗科[64]。先我而来的人挤满了候机厅,他们不是来为我送行的,是来参观机场的。航班准时抵达。十二点五十左右,V. S. 奈保尔脱离了家庭纽带。我感到害怕,乐不起来,我害怕是因为我怕纽约。但是我的害怕很快就过去了。
我开始高兴起来。
(见第二封信)
〔首页下方注:〕我见到了露丝。那个下午相当不愉快。我觉得她是一个头脑糊涂、顾影自怜的泼妇。是个最最令人嫌恶的女人。
〔第二封信〕
亲爱的,请继续往下看。
下午四点半,我们抵达波多黎各圣胡安,五点再次起飞,前往纽约。连续飞行八个小时。那天的每个时刻,还有那次航班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我能回忆起机上每一位乘务人员的脸、餐点,以及其他乘客。
午夜十二点左右,我们飞抵纽约上空,下方,无数红的、绿的、蓝的光斑如星光般汇聚闪烁。十二点半飞机降落;我接到了英国领事馆的信,指示我前往指定的旅馆。
我坐出租车过去的,当旅馆的黑人门房接过我的行李,每说两三个词就称呼我一声“先生”时,我感觉自己有如贵族。这太让我吃惊了。我无拘无束,受人尊敬。我打心底里感到高兴。那一刻,自由和欲望达到了顶点。
我在凌晨两点左右抵达旅馆。想找个餐馆吃点东西的时候,我想起自己带了只烤全鸡——我亲爱的母亲倾其全部的微小关爱照顾着她的孩子们——我把煎饼(用纸包着)扔进垃圾桶,吃了鸡和香蕉,喝了点儿冰水。我不知道明天来倒垃圾的服务生会怎么说,我也根本不在乎。
第二天早晨,我去了轮船航运公司,之后回到旅馆,来回都坐的出租车。我在旅馆吃了早饭,出去走了走,买了本书。回到旅馆,看了会儿报纸,拖着行李来到码头上了船。很简单。我惊异于自己能妥善打理好这一切。
3. 航程很愉悦。我结识了几位朋友。其中有一位德国女士(已婚,她的丈夫也在船上)和我非常合得来,我都想亲吻她了,她邀请我去德国玩。我想可能明年会去。
4. 英国果然非常令人愉快。和博齐在一起的时间虽然很短,但很愉快。
5. 我结识了两个女孩。跟其中一个相处了三天,我带她去了圣保罗公园,还有摄政公园;但是她跟我拜拜了。因为她不想背叛她的男友。第二个女孩是挪威人,我是在去牛津的火车上遇见她的。我们一起游览观光,我用法语对她极尽恭维,发誓永远爱她,还写了我觉得是我迄今写过的最肉麻的情书(用法语写的)。她上周六回挪威去了。我想这个圣诞节我会去挪威。她真不错。
永远爱你的维多
14 / 西帕萨德·奈保尔写给V. S. 奈保尔
尼保尔街26号
50/9/15
亲爱的维多:
你似乎还没有收到我的信。但是,你似乎手头还算宽裕,我很高兴。
你的打字机一定不错,能打得那么干净整齐;但是我注意到C和O两个字母似乎要叠起来了,这也可能是你打字太快的缘故。
我希望企鹅出版社会接受你的小说。我很想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故事,但是我猜你多半不希望我看到。不过我相信肯定写得不错。我无法想象你会写一个不怎么样的故事出来。创作小说的时候最好多读好小说。优秀的创作离不开良好的阅读。不过,你应该已经发现这一点了。
斯万齐先生在“加勒比之声”的散文诗歌年中评论中称赞了我的短篇小说。这篇评论还上了最新一期的《卫报周刊》[65]。但是,林多夫人[66](牙买加)指责我给他们寄去的短篇小说已经发表过了。她说英国广播公司本来打算支付我七几尼[67]稿酬,但是他们发现这篇小说已经发表过了,所以把稿酬降至四英镑九先令,然后再扣除大约九先令所得税。所以,我居然只拿到十一元。迄今为止,我没有收到任何关于《奥比巫术》和《婚约》的消息,虽然两篇都已经寄出去了。我也没有任何关于你的诗的消息。你最好给林多夫人写封信告诉她你现在在英国。可能她把你误认作我了。
你给卡姆拉写信了吗?她没有收到你的信,感到很伤心。给这姑娘写写信,不要说伤她心的话。今天,我们在收到你的信的同时也收到了她的一封信。她因学业劳累过度,病了,脚上还长了疹子。
要跟电影、作家圈中像索罗尔德·迪金森[68]之类的大人物建立联系。你永远也预料不到这些人会给你带来什么样的好处。
只要你明智地运用你的自由和独立的感受,就会大有裨益。不要让沮丧的情绪过多地影响你。如果你感受到了这种情绪,把它看成是一个终会过去的阶段,不要任它征服。
自信是一种非常难能可贵的优点。我很高兴知道你很有信心;但是不要低估他人,也不要低估问题。常来信。
爱你的爸爸
15 / 卡姆拉·奈保尔写给V. S. 奈保尔
星期一,1950/9/18
亲爱的维多:
我在星期六下午收到了你的两封信,没有立刻回复是因为我没有航空信笺了。今天总算买了一些。我刚上完音乐课,学锡塔尔琴[69],还在学院的走廊上玩了十五分钟的滑冰。
得知你很开心,我的确很高兴。你的梦想终于成真了。现在,是创造还是毁灭展现在你眼前的美好未来,全掌握在你自己手中。好好运用你的聪明才智。不过,我知道你会成功的。我为你高兴。
并不是家里人把你打包丢出去,他们只是完全沉浸在忧郁沮丧之中。我这么说可能听起来多愁善感,但请不要生气。我说的是事实。你不应该用这么没有人情味的态度给家人写信。你完全明白,现在爸爸在家里很孤独。你曾是他一辈子的好朋友,而现在,就像你说的,脱离了家庭的纽带。设身处地为他们想想,维多,给他们写信,这是应该的。这是最起码的。爸爸一个星期前写信告诉我你已经离开家了。他似乎有点不开心,说他让萨蒂代表家里人给你写信。明白我的意思吧。与英国家庭接触的时候,表现得体些,好吗?
你知道,跟你讲大道理,说该怎么样,不该怎么样,我会感觉很不舒服。但我想我是忍不住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听进去了一点?我能想象得出来。
爸爸给我寄了几张家人的照片。你看上去很不错,但是那张有名的乞丐照,我特意藏起来了。你不要再做出这种样子了,很让人讨厌。米拉和萨薇已然亭亭玉立,我觉得你身边的姐妹们都长得很好看……嗯……
嘿,你这个凶残的家伙,什么时候堕落了?我觉得那是个不好的心理迹象,你觉得呢?
呃,这儿有个牛津人叫科林·特恩布尔[70]。他说你念的大学很不错,但是有一点不好,裤子很容易被磨破——因为晚上经常要翻墙。所以,我在这儿给你提个醒。科林明年回牛津,他答应我会去找你,对他礼貌一点。
你似乎突然变得热情如火。一个年轻的埃涅阿斯,呃?我不介意,但是小心为好。你明白我的意思。我讨厌把你和那些西印度群岛土著归为一类。别让那种事发生。对你的朋友友善一点,绅士一点。你还年轻,没有到一定要有女朋友的时候。我是说,不要让自己被任何人拴死。小伙子,希望等我回去的时候你的心里、你的家里都还有我的空间。给我留一个小小的角落,好吗?交女朋友得花钱,维多,不要过多借贷。
我决定辞去在I.S.A.[71]的秘书工作,心理和生理压力都太大。我的体重日渐减轻。这对我的外貌没有好处。医生嘱咐我不要喝牛奶。你怎么看?我的左腿上起了疹子,臀部长了一个脓疮,还有其他因神经紧张和过度劳累出现的症状。现在,我好多了。希望这个冬天能好起来。我的文化课是用印地语授课的,我什么也学不到。
你要是需要什么,跟我要。不要给家里写信。答应我,需要什么都跟我要,好吗?我甚至能给你寄香烟。好了,就此搁笔。我会常常给你写信的。
很多爱,卡姆拉
〔写在信纸边缘:〕
你给维尔玛[72]写信了吗?爸爸告诉了我最新消息:卡皮迪欧S. 要去英国做纺织品生意了!
快乐一点,好好照顾自己,要听话。永远爱你的卡姆拉。
16 / 西帕萨德·奈保尔写给V. S. 奈保尔
家:50/9/22
亲爱的儿子:
你九月十七日的来信已于昨日收到。[73]我很高兴,同时也略感悲伤。我本以为辛伯胡到了那儿会给你和博西带去一些快乐;他会让你们那个地方多几分家的样子,讲讲笑话,观观光之类的。我并不介意有时信来得不是那么勤快。你说卡姆拉没有给你写信;卡姆拉说你没有给她写信。你给她写封信,表现得友好一点。卡姆拉只是太渴望收到你的消息,太想给你写信罢了。她可能不知道你的地址。
我的冲洗设备还不赖。第一次尝试就获得了成功。我没有办法在信中夹寄照片,不然一定给你看看我的成果。我给卡姆拉寄了一张洗出来的照片。是希万[74]和柏多[75]的。一张可爱的快照。我现在还需要一台冲印机,你知道,就是冲印底片的设备。另一个问题是我无法弄到合适的印相纸。亨顿的约翰逊公司(伦敦,N.W.4)有塑料晒相架。他们不光有这个,还有被他们称为新型伊格扎克顿的打印机,另有各种等级的缓感光印相纸。这种印相纸可以在日光下冲印,价格便宜。看看你能不能给我寄几包,印底片用的,尺寸是120。还有接触印相纸,分为鲜艳、柔和、普通三种。把我用什么样的相机告诉他们,他们应该会给你相应的印相纸。
我拍的两张拉马丁的照片,《卫报》只给了五元稿费。给《星期日卫报》写的报道也是五元。在此之前,刊登在《特立尼达卫报》体育版的你姨父姨妈的照片拿了三元。但是我那篇刊登在《周刊》上的关于水稻栽培的报道配了四张照片,他们最起码得付我十二元,但是,当然啦,你永远也搞不懂那些人。
我还没有收到任何关于你的诗的进一步的消息。你知道林多夫人已经把你的诗寄到伦敦去了。我也没有再收到关于《奥比巫术》和《婚约》的消息,这两篇小说跟你的诗一样也已经寄走了,说是已经收到,或留待以后广播之用。等着瞧吧。
你写得不错。我丝毫不怀疑你会成为一名伟大的作家。但是不要骄纵自己,不要有奢侈浪费之举。我也不是要你当一名清教徒。你花钱过去见辛伯胡,却搞得不愉快,我感到遗憾,但是这样的事情难以避免。听闻你要给我们寄钱,我们很欣慰,不过,现在这里一切都好。你开储蓄账户了吗?是的,我想你开了,我想你在信中提到过。S在楼陀罗纳特获得奖学金的时候也曾对他说过类似的话。我记得R强烈反对,颇为不快。保持你的中心。你正在成长为一名知识分子。他不过是表述了一个事实。在心理上承认这一点,说一声:“谢谢。”
我从未像现在这么忙过。希望我能应付得过来。我已经不在《新闻晚报》[76]了。他们把我调去《卫报》。从上星期一(大选日)起,我一直在工作,连轴转,从早忙到晚——晚上九十点钟。不知道怎样才能抽出时间给《周刊》写特稿。这封信我也是抽空写的。昨天中午大概十二点半的时候,他们要我写一篇关于信念治疗的特稿;早上第一件事就是要交出这篇稿子。我要报道的信念治疗师大会一直到午夜才结束。就是昨晚,但是我已经交稿了。奇怪的是,我感觉这会是一篇好报道,虽然是仓促而就的。
我很高兴你决定每周写信回家。我想,只要手边有航空信笺,我每两周写一次信还是不成问题的!还要记得把写好的信寄出去!
我还没有买轮胎。到不买我就出不了门的时候我自然会买。就像买电池一样。跟我们讲讲你的近况。告诉我你寄出去的诗和小说的命运。不要担心这儿的任何人和任何事。
不要害怕。你所有的来信我们都收到了。我只是觉得信寄得很慢。有时,三封不同日期的信会一起到。打从你离家那天算起,我们一共收到了七封信;还有一封电报。
亲吻一个女孩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你别太沉溺于那样的事情就好。
大家都爱你,奈保尔
[1]这封航空信有损毁,邮票被人撕了,收件人称呼和几个段落的部分词句也被撕掉了。(本书中若无特殊说明,均为英文编者的原注。)
[2]卡姆拉是V. S. 奈保尔的姐姐,获得印度政府提供的奖学金,于1949年8月初离开特立尼达赴贝拿勒斯印度大学求学。V. S. 奈保尔写这封信时,她还在伦敦,在去印度的路上。
[3]当时,特立尼达和多巴哥有四个著名的岛国奖学金名额,可以资助学生在英联邦任何一所大学就学,主要根据高中毕业考试成绩进行评选。V. S. 奈保尔在1948年年底参加了高中毕业考试。1949年3月公布名单的时候,他没有获得奖学金。后来发现是他所在的中学女王皇家学院把考试规定搞错了。教育委员会代表奈保尔向政府上诉,他最终得到一份“特别”奖学金。
[4]8月17日,V. S. 奈保尔十七岁生日那天,他被登记局办公室录用为二级办事员。英属西印度群岛元(BWI$)和英镑的汇率为4.8:1 。
[5]英国广播公司节目,伦敦录制,在英属西印度群岛播放。
[6]虽然这封信有缺漏,但不难还原V. S. 奈保尔的论点:如果有人采访卡姆拉,问她关于印度政府奖学金的问题,她应该尽可能不把这描述成印度文化分离主义的表现,免得激怒特立尼达听众。
[7]楼陀罗纳特·卡皮迪欧,V. S. 奈保尔母亲的小弟弟,当时在伦敦大学做数学讲师。后来获得律师资格,1960年担任特立尼达和多巴哥民主工党领袖。1960年至1967年担任反对党领袖。经常被奈保尔家的孩子称为玛穆(印地语,意为“舅舅”)或路德玛穆,V. S. 奈保尔和西帕萨德习惯叫他卡珀R。
[8]1944年前后,西帕萨德受雇于特立尼达政府社会福利部,被派往牙买加培训六个月。
[9]这封航空信的邮票被人撕掉了,略有损毁。
[10]V. S. 奈保尔的母亲德拉帕蒂后来从她母亲那儿借钱偿还了卡姆拉赴印度的旅费。
[11]这封信似乎不完整,可能没有寄出;有一角被撕掉了。
[12]罗伊·苏丹,奈保尔一家在尼保尔街的邻居。
[13]欧华德·佩尔曼南德,V. S. 奈保尔的表弟,姨妈丹的儿子。
[14]卡皮迪欧家在波地谷北部丘陵地带拥有一大片地产,波地谷在当时还是西班牙港西北部的农村。
[15]威廉·基思利1948年导演的一部黑色电影。
[16]此信的第二页略有损毁。
[17]即女王皇家学院校友会。
[18]戴维·哈内斯,V. S. 奈保尔的同学,之后成为一名杰出的律师。他的父亲考特尼也是一名律师,是立法会的成员,1957年被封为爵士。
[19]塞缪尔·巴特勒的《众生之路》(1903 )。
[20]偶尔在奈保尔家洗衣服的女仆。
[21]身份不明,可能是另一个仆人。
[22]因德拉达叶·卡皮迪欧,辛伯胡纳特的妻子。“玛米”为印地语,意为“舅妈”。
[23]希塔·卡皮迪欧,V. S. 奈保尔的表妹,辛伯胡纳特的女儿。
[24]身份不明,西帕萨德在第41号信中也提到了这个人。
[25]依纳若炎·蒂瓦里,V. S. 奈保尔的表弟,姨妈拉吉达叶的儿子。
[26]西印度板球队在1948年至1949年间曾访问印度,他们的白色法兰绒裤子在孟买失窃,一度成为舆论焦点。
[27]以园艺书籍闻名的英国作家贝弗利·尼科尔斯于1944年出版了颇受争议的《印度裁决》一书(V. S. 奈保尔把他访问印度的年份搞错了)。
[28]《善戏谑的彼拉多:赫胥黎游记》(1926,阿道司·赫胥黎著)。
[29]当时在特立尼达电台播放的一档星期日节目。
[30]因达尔吉特·迪潘,昵称博西或博齐,V. S. 奈保尔的表弟,姨妈昆塔·迪潘的儿子。
[31]家人对V. S. 奈保尔的昵称。
[32]卡姆拉收到一封某位表亲寄来的信——她后来称之为“讨厌的、恶毒的匿名信”——之后给V. S. 奈保尔写了一封信。
[33]温斯顿·A.G. 斯普林格,V. S. 奈保尔1939年至1942年在特安贵立提男子高小上学时的同学。
[34]露丝·卡皮迪欧,楼陀罗纳特的英国妻子。
[35]位于西班牙港伍德福德广场的红房子是立法会、几个政府机构及法院所在地。
[36]戈尔登·冉桑达尔,V. S. 奈保尔母亲那边的远房亲戚。
[37]20世纪30年代后期,卡皮迪欧家在西班牙港伍德福德区买了一幢房子,位于路易斯街17号。奈保尔家1938年至1940年,以及1943年至1946年住在那儿。
[38]这场殖民地间的比赛于1950年1月25日至30日举行,特立尼达赢了牙买加。
[39]教名未知,V. S. 奈保尔在特安贵立提的同学。
[40]桑尼·拉马丁,第一位在西印度群岛队打球的印度人。杀伤力非常强的旋转投球手。1950年,他首次参加和英国的对抗赛,1951年被《威斯登板球年鉴》评为年度选手。
[41]杰弗里·斯托迈耶尔,特立尼达队队长,1939年首次参加同英国的对抗赛。1951年至1952年澳大利亚巡回赛期间,接替约翰·戈达德任西印度群岛队队长。
[42]安德鲁·冈托姆,1947年首次参加同英国的对抗赛。那次巡回赛后,再也没有加入西印度群岛队,但一直在特立尼达队效力。
[43]肯尼思·特雷斯特雷尔,1950年英国巡回赛时加入西印度群岛队,但是没有参加任何对抗赛。20世纪50年代定居加拿大,效力于加拿大队。
[44]未标明日期,从信件内容推算出这个日期。
[45]英国公务员,在特立尼达和多巴哥教育局掌管奖学金部门。
[46]一幢殖民时期的建筑,位于西班牙港萨凡纳公园,1944年至1949年间租给了英国文化教育协会。现为总理办公室。
[47]V. S. 奈保尔的妹妹萨薇特莉,通常被唤作萨薇。
[48]所罗门·卢奇曼,V. S. 奈保尔在女王皇家学院时的同学,后来在特立尼达和多巴哥教育局当校监。V. S. 奈保尔在第200号信中还提到了他。
[49]位于萨凡纳公园南侧,曾是西班牙港最豪华的酒店。
[50]1946年至1954年英国广播公司面向加勒比地区的文学节目,亨利·斯万齐任主编,对20世纪40-50年代的西印度群岛作家获得听众认可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51]卡姆拉错把“celebration”(庆祝)写成了“celebrity”(名人)。——译注
[52]V. S. 奈保尔的妹妹。
[53]指蒂瓦里一家,他们是奈保尔家的牙买加朋友,当时正在特立尼达。
[54]印地语,意为“爷爷”。在此是对西帕萨德的姨父苏克迪欧·米西尔的尊称。他拥有阿里马公车公司,非常有钱,曾好几次借钱给奈保尔家,特别是在他们买房一事上。
[55]可能指他在第13号信中提到的英国领事馆的信。
[56]V. S. 奈保尔在8月1日离开特立尼达。先飞纽约,然后乘船去英国。
[57]1917年出版的小说。
[58]奈保尔一家1946年购得此屋,于同年年底最后一天搬进去。尼保尔街位于西班牙港西区的圣詹姆斯,那儿住着很多印度人。26号位于商店林立的西大道南侧。
[59]辛伯胡纳特·卡皮迪欧,V. S. 奈保尔母亲的大弟,律师和政治家。奈保尔家的小孩一般称呼他为玛穆。V. S. 奈保尔和其父习惯叫他卡珀S。
[60]萨蒂·奈保尔,V. S. 奈保尔的妹妹。
[61]这是一封写在两封航空信笺上的信。
[62]谢卡尔·佩尔曼南德,V. S. 奈保尔的表弟,他的姨妈卡拉瓦蒂的儿子。
[63]奈保尔家的福特汽车的车牌号。
[64]西班牙港东部村庄,岛上机场所在地。
[65]西帕萨德是日报《特立尼达卫报》的记者,《卫报》也发行每周增刊。他从1929年开始为该报写稿,大约在1932年至1934年,以及1938年至1944年间任该报记者,于1949年再次受雇。
[66]格拉迪丝·林多,牙买加记者塞德里克·林多的妻子,她是“加勒比之声”的助理编辑,在金斯敦工作,将稿件转给伦敦的亨利·斯万齐。
[67]英国旧时货币名,1几尼等于21先令。——译注
[68]英国电影导演,作品有《煤气灯》(1940)和《黑桃皇后》(1949)等。
[69]印度一种长颈弹拨乐器,形似吉他。——译注
[70]英国人类学家,最知名的作品是1961年出版的《森林人》。
[71]可能指留学生会。
[72]奈保尔家的朋友,身份未经确认。
[73]这封信和西帕萨德在倒数第二段提到的几封信似乎都没有留存下来。
[74]希瓦达尔·奈保尔,维迪亚的弟弟,家人通常叫他希万(或塞万)。
[75]柏德瓦蒂·佩尔曼南德,V. S. 奈保尔的表妹,姨妈卡拉瓦蒂的女儿。
[76]《特立尼达卫报》东家特立尼达出版公司发行的每日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