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分 1950.10.5~1950.12.16 在牛津的第一学期

奈保尔家书 作者:[英] V.S.,奈保尔 著,冯舒奕,吴晟 译


第二部分
1950.10.5~1950.12.16
在牛津的第一学期

17 / 西帕萨德·奈保尔写给V. S. 奈保尔


50/10/5
晚7:00

亲爱的维多:

英国现在应该是晚上十一点左右了。你在大学的第一天想必早已结束。我既好奇又焦急地想知道牛津大学给你什么样的印象;或者说你觉得牛津大学怎么样。给我好好讲讲你的第一天……你九月二十九日的来信[1]已收到;也收到了一封卡姆拉的。你们俩的信都是昨天到的。目前一切尚好……我想你大可不必担忧你的写作。我认为牛津大学繁重的学业会让你日不暇给的;在今后很长时间内,你无论如何都不太可能抽出时间写文章赚稿费。安德鲁·皮尔斯[2]是这么告诉我的。

不要害怕成为一名艺术家。D.H. 劳伦斯就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艺术家;总之,眼下你应该像劳伦斯那样想。谨记他常说的话:“为自己而艺术。我写才写,不想写就不写。”……多年前,我还是个十四五岁的男孩,跟你现在一样:渴望创作,但写出来的东西空洞乏味……完全是在努力编造,因为我写的或者说我尝试写的东西毫无血肉。我写的故事在生活中没有映照。我现在知道了,如果我写拉普奇[3],在写的那一刻我就是拉普奇。因此我必须对拉普奇了如指掌,把自己变成拉普奇。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完全是我;但也完全是我笔下的人物。我以为这就是人格化,就像演员们所做的那样。我觉得这是触及事物核心的秘诀。你意识到自己在这方面有所缺乏本身就说明你努力的方向没有错。好了,我可能讲太多大道理了;我不知道有没有让你明白我想要说的……你没有错。

想得出才能写得好。在创作小说的时候,作者必须设身处地想角色所想。

我也犯过你犯的错误,把一篇关于拉马丁的文章(最后一场对抗赛的同步记录)寄给了《新闻纪事报》[4],而非《周日纪事报》。我当时根本不知道那是两份不同的报纸,属于不同报社。一位体育版编辑的回信给了我些许安慰,他说“稿子相当不错,但不适合发在版面紧张的日报上,就像敝报”。这事有点儿不合常理,一般情况下,他们退稿的时候只会附上一封千篇一律的退稿信。我现在重读那篇文章,也觉得“相当不错”。

很遗憾,罗丹没有帮上什么忙。我会给他写封信的。我真应该为你写封介绍信的。依我看,事情本该这么来。他应该是个重量级人物。为《快报》这样的畅销报纸写特稿的作家一定有其过人之处。有时也可能是运气问题,因为我都有信心可以写出一两篇够格在《周日快报》上发表的稿子……没必要太焦虑。你的成功就在前方。但请提前做好思想准备,在抵达之前会有无数闭门羹。对此一定要有心理准备,这几乎是必不可少的热身……你见过卡皮迪欧R夫人[5]了吗?

自你离家之后,我在《星期日卫报》上发表了几篇一流的稿子。那篇关于“农民如何看待竞选”的稿子尤为突出。英国文化教育协会的人都跟我说这篇文章不错,希望多多见到此等好文。另一篇写的是我在伍德布洛克亲眼见证的信念治疗服务。我那篇水稻栽培的稿件反响也不错。今天我拿到了二十元稿费。我自己为文章配了照片,共四张。我觉得稿酬偏低。光稿子本身就值十五元;照片最起码三元一幅。我打算跟史密斯提一下……但是现在,《周刊》还有好几篇稿子要写,我快绝望了。真来不及了。《卫报》的工作占去了我所有时间。

请务必给我寄一本纳拉扬的萨姆帕斯先生[6]。《年度文学作品:1949》(英国文化教育协会年刊)对该书评价很高,盛赞纳拉扬是“最具魅力的用英语创作的印度小说家……在某种意义上,当今英语文坛无人能与之匹敌”。该书由艾尔-斯波蒂斯伍德出版公司出版(伦敦市格雷特纽大街6号,邮编:E.C.4)。定价未知。购书款稍后给你。再买一本《作者手册》(博德利黑德出版)。关于印相纸:给我寄一两包“自动着色日光印相纸”,鲜艳、柔和、普通三种都来点。花不了多少钱。我真希望航空信笺再长一点。〔此处删去一句,页眉处有说明:“删除为本人所为,萨薇”〕是时候写些我早就想写的东西了……是时候做我自己了。我什么时候才有这样的机会呢?我不知道。刚刚下班,快累死了。《卫报》快把我掏空了,尽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咸鱼什么价之类的。其实,那正是我明天要报道的事情呢!真不痛快……好了,不要气馁,更要紧的是:表现好一点。

来自妈妈和所有人的爱,爸爸

18 / V. S. 奈保尔写给家里

大学学院
牛津
1950/10/12

亲爱的家人:

收到爸爸的信是多么令人欣喜啊。我若是不认识他,一定会说:有这样的父亲多棒啊。他真会写信。

现在是中午十二点。我刚上完辅导课回来,导师每周辅导一个小时。他评价我那篇关于《李尔王》的论文写得很好,论证犀利。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么期待收到家书。今天上午,我还收到了中国男生陈永(英文名约翰尼)的来信,我在特安贵立提的时候教过他。[7]他给我寄了十英镑。我很好奇我怎么会给他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初次见面,我的确经常会让人印象深刻,但很快就会恢复爱插科打诨的常态,让他们失去尊敬之心。但我觉得,这就是我的个性。就这样吧。我记不清是对卡姆拉还是对你们描述过我在牛津的第一天,我觉得我已经给你们写信讲过了。

这儿的人接纳了我。我认识了好多人,为了结识新朋友,还加入了六七个社团。我对绘画比较感兴趣,因为我迫切想释放一下体内涌动的绘画作诗的冲动。离家之后,我已经写了好些诗了,我感觉文思泉涌。写诗真的只需要思想和深情,当然还要对遣词造句有感觉。我到伦敦之后,一位去年发表过小说的作家读了我的一首诗。他很喜欢,尤其钟爱以下几行:

在泛黄的树叶
和泛黄的世人的
泛黄的世界里。

在这样宜人的气候里,优美的辞藻自个儿就往外涌。再听听这个。大声读出来。我试图捕捉火车奔跑的声音:

……聒噪的火车
咔嗒咔嗒节奏分明地驶向虚无。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这句绝对棒。还有,描绘牛津大学的:这座象冢中,各种破碎腐朽的哲学在死亡中碎裂混合。很妙,你们觉得呢?你们可以看得出来,我的诗突飞猛进。我对词语更有感觉了,现在我能真正领会穆尔克·拉杰·阿南德的《骗子》[8]的第一句的妙处了:拉布胡,我们村的老猎人,天生是个骗子。鲜有人对词语有如此感受。但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

我见过露丝了。我怀疑在我有限的人生中是否遇到过比她更愚蠢傲慢、暴躁自怜的女人。我们见面不过三个小时。那简直是地狱。我无法想象跟她一起生活还能乐在其中。她似乎对宗族恨之入骨。若说卡珀R暴躁无礼同她全无干系,我会感到吃惊。

你们应该已经知道,牛津大学是由二十多个学院组成的。因此几乎不可能认识所有你想认识的人。一九四八年入学的学生自成一圈,以此类推。在学院里,如果想结识圈子外面的人,就得参加很多活动。而如果参加了很多活动,那晚上就甭想得闲了。院长[9]在周四晚上已经把这个问题讲得很明白了:书中无万物,但若以为书中无物,那就太蠢了。度得靠自己来把握。同时也请牢记,这些不务正业之举正是大学教育的精华所在。你不会因此获得奖学金。你也别想处处独占鳌头。但如果你的确用功了,就不用担心会挂科。

最棘手的难题要数盎格鲁-撒克逊语[10]。这完全是门全新的语言,比拉丁语更复杂难懂。萨蒂可以告诉你们其难度。

对你那篇关于拉马丁的文章而言,现在还为时未晚。换作是我,我会给《新闻纪事报》发点儿有意思的新闻。可能行得通。报纸求新闻都是望眼欲穿。写短小精悍点。诸如牙买加板球假日、市民接待会这样的新闻准上头版。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把你的拉马丁寄给随便哪一家周日报纸。还不算迟。拉马丁在英国尽人皆知,但是知道其背景的可不多。

这所大学的氛围就像个俱乐部。这儿有间新生公共休息室,学生们在那儿碰头、喝酒、抽烟、谈天,就像在任何一间俱乐部一样。我得学跳舞。甚至连卡珀R都建议我学。上的课很无趣,学不到什么。我主要是去社交的。看到这么一大群学生跑来读英语文学,你们一定会吓一跳。大部分人都想成为作家。上课和写作业都不是强制性的。要是你乐意,你完全不写作业都行。但是我要读的东西太多了。

写完信我就出去买爸爸要的书。陈永也有几本想要我买的。我也会给他寄去。天气逐渐转凉,很快就得穿大衣了。到目前为止,我成天穿单层橡胶雨衣。拜托别把雨衣叫作斗篷。英国教会了我说谢谢和拜托。

你会逐渐爱上牛津的美。

我想我已经把肚子里的话倒空了。信笔闲扯了这么久,我希望这封信更像我们在聊天。

又及,我有件事求你们:能给我寄条香烟吗?这儿人人都抽烟,人人都给你递烟,我也学会抽烟了。但别恐慌。不过还是请给我寄些烟吧。这儿烟太贵了。

爱你们的儿子(兄弟)
维迪亚

〔手书附言:〕

打字错误请见谅。我无暇也无意修正。

*19 / 德拉帕蒂和西帕萨德·奈保尔写给V. S. 奈保尔

尼保尔街26号
1950/10/16

我亲爱的儿子:

十月六日的信[11]已收到。很高兴得知你已经安顿下来。你从来没有在信中提到过你的感冒怎么样了,仍像在家时那样,还是你觉得已经痊愈了。好好照顾自己,冬天快来了,别大意了。

据我所知,理查德[12]会在十月二十八日出发去英国。他之前既没有对我们也没有对他的家人提过一个字,他们打算在十月二十一日举办聚会为他践行。我觉得有点好笑。我告诉你这事的原因是,他们给了卡姆拉二十元,给了你五元再加一个皮夹子。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处置。N. 萨卡尔医生[13]也会搭乘理查德那艘船。家人都好,我在查瓜纳斯的玛穆[14]过世了。我想知道,我要是给你寄包裹,是会直接送到牛津,还是你要去伦敦亲取。请来信告知。尽量对两个玛穆[15]和博西友好一点,不要去管那些背着你的议论。就此搁笔。妈妈


牙买加英国广播公司的格拉迪丝·林多夫人给你寄了一张银行汇票,是你的诗《凌晨2:30》(或是《凌晨两点三十》[16])的稿费。上个月二十四日播出的,但我没有收听——我根本不知道会播。不像短篇小说,会有预告。稿费总共一英镑一先令。我还得把汇票退回牙买加,因为这边没法兑现。我想,他们会及时寄给你的。

我可能会把你留在家里的诗寄给林多。但它们现在在安德鲁·皮尔斯那儿,他说想看看,我就给他了。他说不定能发到他的《评论》上。

我觉得你把诗寄给英国广播公司“加勒比之声”比寄给其他自视清高的出版机构要好。前者鼓励西印度群岛人写作,有前途的作品常被录用。

卡姆拉来信说她有两个星期的假,和一个尼泊尔朋友去旅游了。我忘了那地方的名字,但反正是尼泊尔某个山麓小丘。

两个卡皮迪欧都没有来信,不过,卡珀S从纽约给希万寄了张明信片。

我还没有给《快报》的罗丹写信。你发表在《特安贵立提校刊》上的文章用了uninterested一词,没有问题。贝内特在《老妇人的故事》中用了这个词,几乎是同样的意思。

奈保尔

20 / 西帕萨德·奈保尔写给V. S. 奈保尔


50/10/22

亲爱的维多:

我的打字机出了点故障,纸的右边缘打不上字。所以只好像这样把信纸对折。

你写的信有种自然而然的吸引力。如果你能在信里写写牛津的人和事,特别是人,我可以把信件编成一本书:《父子书》,或者叫《我的牛津家书》。你觉得怎么样?卡姆拉在这方面似乎不行。你可以,我确定。你若能把这种自然而然的吸引力带到你的任何作品中,那你不管写什么,都会熠熠生辉。我认为,一个人在其作品中有这种自然的流露,大部分是因为不焦虑。他没有为自己立下太大、有时是不可能实现的奋斗目标。我知道是因为我是过来人。我若是想讨好读者或者雇主,就会产生焦虑,然后通常会失去平衡,搞砸一切。我开始不那么专注于自己想表达的东西,转而开始琢磨写什么最能讨好那个人。结果自然是矫揉造作。除了你自己,不要去讨好任何人。只须考虑你是否准确地表达出了你想表达的东西——不要卖弄;带着无条件的、勇敢的真诚——你会创造出自己的风格,因为你就是你自己。许多人都会对此心存疑虑,即使是给通俗报刊写东西,也要保持这样的心态。你必须做你自己。一定要真诚。一定要把说自己必须说的作为目标,并且说得明白晓畅。若是在追求晓畅的同时不得不忽略语法,那就忽略吧。若是为了追求发音的和谐悦耳不得不使用很长的单词,那就用吧。我的上帝啊!你觉得文学归根结底是什么呢?要发自内心地写作,而不是为了脸面。大部分人写作是为了脸面。要是一个半文盲的罪犯在平常时候给他的心上人写了一封很长的信,那么,这封信会和这类人平日写的大部分信件差不多。要是这封信是这个罪犯在临刑前写的最后一封信,那就是文学,就是诗歌。这就是班扬的《天路历程》伟大的原因。这就是甘地的作品伟大的原因。

没错!我是个矛盾的人;但是我认为我并非孤例。比如培根,据说“他的道德品质异常复杂”。说那样的道德品质异常败坏,大概也没问题。然而,大家普遍认可培根是“人类中〔智力〕最强大、最敏锐者之一”。否则就是麦考利又夸大其词了。[17]再看看戈德史密斯:“他写作时像天使,说话时像可怜的鹦鹉。”[18]还有博斯韦尔,他所追随的伙伴嘲笑他。后来,他为那个人写出了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传记。[19]在我看来,关键不在于这些人的外在,而在于他们可以召唤出另一个自我。他们可以让自己沉浸于某种精神状态之中,这种状态让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创作出作品。穆罕默德在恍惚中口述《古兰经》——我以为那不是真正的恍惚——他当时并不清醒。也是一种精神状态。人能在那个片刻成为他想成为的任何人。难怪威廉·詹姆斯说人拥有多个自我。他也许是对的。我认为他是对的。你可能会唤醒创作的自我,或者政治的自我、放纵的自我、诗人的自我、神秘的自我、圣徒的自我。反正我是这么觉得的。自相矛盾吗?你的个性如果整合良好,就不会相互冲突。你若是心理上已经完全断奶,那也不会。但是不要把这个和当代心理学家称之为偏执狂的精神疾病混为一谈:那些人有自己的诡异逻辑。特立尼达的詹姆斯·斯瓦米·达亚南德·马哈拉杰(原市议员,现王公)在皇后街游行时身系腰带,手握权杖(一柄小短剑),坚定地认为自己是某地王公![20]

你知道,你应该读一点儿心理学。不要嘲讽这样的阅读。这是教育的一个组成部分。有本好书你应该读一下,是……算了,别往心里去。

非常抱歉,但是你妈妈刚从萨卡尔那儿了解到,海关条例使得带香烟之类的东西极为困难。他说根本不可能。不过,我会再去问问,因为我觉得这事不应该这么难。

好了,我随信寄上那篇关于拉马丁的文章。你看看能否把它投到某个地方去。要是需要删减,那就删吧。试试《周日纪事报》《周日快报》和《雷诺兹新闻报》[21]。要是投稿成功了,稿费你留着。

我还可以说很多,但是我想我已经说得够多了。写点关于人物的长信寄给我。要是写得太长了,不适合寄航空信件,就改海运邮件。

今天是侯赛因节[22]。除了我,大家都出去看热闹了。我在楼上看了会儿,在塔吉亚经过里亚尔托[23]的时候,我走过去拍了两张游行队伍和月亮的照片。

我拍了一系列特立尼达水稻栽培的照片,还放大了。说不定哪天能用上。这些照片已在本地用过了。

不要忘了给我寄纳拉扬的小说《萨姆帕斯先生》,还有《作家艺术家年鉴》,对我来说会是一本很好的指南。

和这儿一个名叫巴克的英国人谈起为小说在英国和美国寻找市场的事,让我很受挫。他是《卫报》晚间新闻的编辑,曾在英国和印度的报社供职。我想他是《每日电讯报》(伦敦)的记者。他为美国的杂志写过文章,也写过短篇小说。

你的感冒怎么样了?还有没有症状?告诉我们。这儿人事都好。我们大家都爱你。

爸爸


50/10/27

我又加了些话。很抱歉拖了这么久。今天晚上我回到家,发现有一封你寄来的信。我已经学会通过信封的颜色辨认你的来信了。你有时会看到我在信里喋喋不休,如果你觉得这些话滑稽可笑,就忘了吧,都是些老生常谈。在写作的时候,一定要有话可说,但如果只在自认为说的话是对的的时候才动笔,那就难得动笔了。

我真心希望你再次拜见拉达克里希南[24]能够成功。若能得到这样的人的关注,吃一两回闭门羹换来一次会晤是很划得来的。跟这样的人打交道,最好的方式是坦承你的意图。你的开场白可以这么说:“家父向来认为您是当代印度最伟大的思想家之一。他总是说,在拜读了您的《印度之心》之后,才真正了解了印度教。”这样,你就可以破冰了,如大家所言。联络,维多,不间断的联络。让我继续说下去……你若是和这位大学者交谈愉快,可以写封信跟我讲述你的经历,如有必要,写封长信。我会非常高兴读这样的信。我会把这封信和你的其他信件一起收好。每个星期都写信给我说说你遇到的人。告诉我你跟他谈了些什么,他们又是怎么说的。你将会惊奇地发现,在短短一年间,你写了这么多很棒的信。我们就这么办。这是简单易行且行之有效的方式,因为你表达出来的想法是自由的、轻盈的、自发的,这些珍贵品质是优秀作品的精髓所在。你若是保留了我的信,我也保留了你的信,我们说不定能出两本书,而非一本。谁知道呢!

我的信不该只是说教,而应该是对这边的人和事的描述……卡萨[25],薄伽梵[26],卡吕普索之夜,信仰同化祭礼[27],和巴布拉尔[28]的闲谈,和拉普奇的闲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若是信件太长,就不要寄航空信了。保持你的中心。家中一切都好。

50/10/27

〔在一页干净的纸下方潦草地写道:〕

你可以看出来,打字机修好了。

在D.H. 劳伦斯的《圣马尔》的一小段文字中,我读到这么几句不俗的句子:“但是他面无表情,有一种石头般坚硬的骄傲……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悲伤的阴云……”

我是今天拿到的这本书,里面有几千个这样的句子。我还拿到一本《哈桑》,有点像古巴格达的东方故事。还有威尔斯的《世界简史》。你该记得,我本来有这本书,但不知怎么给弄丢了。几个星期前,我买了劳伦斯的《书信集》。但是没有多少时间去读,也没有时间为《周刊》写稿子,不然每个月能多赚二十五到四十元稿费。这是不小的损失,但是就像我们这边说的,有什么法子?!

你快乐吗?你一定要说实话。除了疾病,你实在没有什么理由不快乐。今天跟诺布尔·萨卡尔——他现在是医生了,昨天刚到这儿——谈过之后,我想把房子卖了,如果有必要,让你在毕业之后接受些职业训练。试试看能不能申请奖学金,可以吗?我不知道申请到的概率有多大,如果有可能的话。

你知道,我给卡珀R和博西写过信了。博西回了信,今天到的,但是卡珀R还没有回复。那么,就让他们保持沉默吧。

英国文化教育协会在这儿的代表很乐意把他们的奖学金颁发给我。他近来对我的小说赞不绝口。但是有一只拦路虎——我的意思是,阻止我得到奖学金的——就是我的年龄。你看,我已经四十五岁了。斯坦利人很好,提醒我在申请书上要强调什么,皮尔斯也一样。你看,这份奖学金是由评审委员会决定的,哈内斯[29]也在其中。他是政府的监察员,大家都很怕他。但倘若我真的拿到了奖学金,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好好使用。谁来照看家?这个是难题。

斯蒂尔先生,牛津大学贝利奥尔(?)学院毕业生,我想他是从伯明翰大学毕业后去的牛津大学念研究生课程,他也非常希望我能和他一起工作。他是政府的统计员,愿意支付给我最少一百六十元,最多可能达到两百元的薪水。但是,有个问题,这份工作为期只有五个月。我只好婉拒。若是我每月能挣两百元,那就省心太多了。

爸爸

21 / 卡姆拉·奈保尔写给V. S. 奈保尔

1950/11/8

亲爱的维多:

获悉你已经适应了牛津的生活,我感到很高兴。但是,还有一件事:我觉得你不该一心闭门念书。你不用为了争取更多的奖学金而发愤,相信我,读得越多,就有更多的书要读。功课和朋友都要顾。就像你说的,两者都很重要。都是幸福的媒介。

你知道,关于香烟:有人告诉我关税高得吓人。你还是在那边买比较好。但不要觉得我是在找借口。如果你真的需要,我可以寄点过去。看看关税到底有多高,然后再决定是不是要多寄一点。

两天前我收到了妈妈的来信。她提及你比爸爸好。你可以想象我有多惊讶。但我从未质疑过。

诺布尔·萨卡尔一直在问我们的事,妈妈跟他谈了。说到妈妈,她(非常低声下气地)问我们俩能不能帮忙出一部分萨薇的费用[30]。她让我问你。我已经决定每个月给家里寄五十卢比(合十八元)。我知道,那会帮上大忙。我不知道你是否帮得上忙。我很清楚,你生活开销大概是我的三倍。

不管怎么样,回信的时候告诉我,不要跟家人提起这件事。你如果觉得我寄去的已经足够了,就不要寄了,因为我可能会去英国,到时你的开销会更大。好了,给我回信,我会做决定的,不要写信回家责问妈妈。

假期里,我收到一封来自拉姆纳拉斯穆萨[31]的信。呃,他要这个穆提[32],要那个穆提,还要一大堆书。我得帮他买,“在妈妈寄钱来的时候”,他会把钱还我。你是不是想告诉我,这些人不知道我已经不问家里要钱了?我真搞不懂,我到这儿是来做生意的,还是来念书的。真的,我气死了。他写信要这个〔字迹模糊〕祝福我,最后两页信纸上列着他想要的东西。这是第三封信了。我打算回一下。

顺便说一句,有件东西我想要你帮忙买。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弄到。你知道,牛津出版社出版了一套英国文学问答。我不知道你能否弄到几本,特别是关于诗歌的。真的,维多,我是在自学。相信我,如果你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回答,你就会不及格。如果你死记硬背、照本宣科,就会拿优。我想知道应该怎样回答问题。几天前,我们有个测验,考的是诗人柯勒律治,满分十分,我得了七分,因为我“都是自己的想法”。另一个女生也得了七分。我的英语教授比较喜欢她的答案,还让其他学生“把她的答案背下来”。她让我读一下,我照做了,说实话,她的答案就是照抄康普顿斯-里基茨的文学评论,一字不差。

很多爱
卡姆拉

〔写在信纸边缘:〕

给玛米寄一张圣诞贺卡。寄一张,好吗?

你选择女孩的标准应该是:“卡姆拉会觉得她是个傻瓜吗?”你不消问,我已经按照你的标准去做了。别担心!

22 / 西帕萨德·奈保尔写给V. S. 奈保尔

家:50/11/17

亲爱的维多:

我想你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给家里写信了。这不应该。要把周末给家里写信当成一件必须做的事情。即使有一两次没有收到我们的信,你也应遵循每周写信的规矩。不过,你会发现,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一封回一封的。也就是说,我(或我们)收到一封你的来信,会回一封信给你。打这样一封信要花多长时间?最多五分钟左右,而且,就我自己而言,我觉得这个过程很愉快。关于饮食情况,你只字未提。你通常都吃些什么?下封信谈谈这个。

我想我跟你说过,因为海关规定,寄香烟过去非常困难。我知道你一定大失所望,但是我们也一样失望。你能不能托博西在伦敦给你弄一点呢?据我所知,伦敦的香烟价格不像你们那边那么高。而且,从这边给你寄香烟关税会非常高,在英国本地买可能反而便宜些。反正,他们就是不让你从这边寄香烟之类的东西。到现在为止,我们问过的人都说他们不允许寄。今天,你妈妈本想去海关总局了解相关的确切规定,但是她后来告诉我抽不出时间过去。

你妈妈十一月十日给你寄了个二十二磅的包裹:六听葡萄汁、两听橙汁、两磅砂糖、一瓶阿姆查尔[33]、一个自制蛋糕。

从这星期一起(今天是星期四),我被调到《卫报周刊》做助理编辑,写文章拼版面。拼版是一项很有趣的工作,几乎和写稿一样让人兴奋。但是,到目前为止,我还在学习。我很少能在傍晚五点半左右回家。这是一份呆板的活儿,但若是没有太多干扰,让我能发挥主动性来排版,我想我一点也不会介意这活儿的辛苦。实际情况是,你太专心于工作了,时间过得很快,你还没有意识到就已经到了下班的点。我下封信会详述此事的。

本周人物趣事:占·萨杜(萨雅西)一个月前和图纳普纳一个年轻的婆罗门小伙子私奔了。直到现在,就是几分钟前,我才从你妈妈那儿知道了这个消息,她刚从苏克迪欧那儿回来,她去那儿还欠他的一百元的利息。之前没有一个人跟我们提起过这件绯闻。

第二桩人物趣事:卡姆拉离家的时候,你妈妈向苏克迪欧借了一百元。除了那一百,他在开具利息收讫凭据的时候,还另加了十五元给你。我建议你给他写一封信对此表示感谢,不必溢美。他也是普通人,会非常高兴的。

你在上一封信(十一月六日)中没有提及纳拉扬的书。我说的摄影器材的事不必麻烦了,我现在没有时间摆弄照相机。但请务必给我寄那本书过来。

恭喜你投稿《伊西斯》[34]成功。寄一份《周报》给我。

关于刊登在《女王皇家学院时事报》上的狂欢节皇后的故事和对毛姆的评论:你知道,我手头没有《时事报》,所以我请德比辛格[35]给我寄一份。他说要是我让迪文[36]去找他,他就让迪文给我带一份。今天迪文在学院没有遇到德比辛格,他说他明天还会过去。等迪文带回来《时事报》,我会连同《特安贵立提校刊》一起寄给你,不会耽搁。现在校刊就摆在我的桌子上。你会在你的文章里看到两个“X”。我认为,如果你删除这两个“X”之间的内容,再用几个“和”来取代句号,你的文章看起来就不会那么像电报了,将会是一篇非常不错的文章。我提不起勇气把这篇文章从头读到尾。你给《印度人》写的有些文章很不错,但是我不能保证能弄到一两份,因为这份报纸很快就无人问津,找不到了。

那么,何不为《特立尼达卫报》或《卫报周刊》写一两篇稿子,谈谈你的牛津生活呢。写得亲切点。你要是投稿给《周刊》,稿费会是《卫报》的三倍。不要管《新闻晚报》了。如果你愿意,可以向希钦斯[37]打听一下消息。但我觉得你现在就可以动笔。四到五页信纸大小的打印纸是比较适中的长度,如果发表在《周刊》上,稿费在十到十五元之间,如果你在写的时候有着眼于特立尼达,那就更好了。

我会以平信的方式给你寄去《卫报》剪报或者是整份《卫报》。

家中一切都好,爸爸

〔写在第一页顶部:〕

你妈说她情愿你穿坏一百双袜子,也不愿意你跟一个织补袜子的伙伴签下终身契约。我想她是出现幻觉了。

23 / V. S. 奈保尔写给卡姆拉·奈保尔

大学学院
牛津
11/22

亲爱的卡姆拉:

谢谢你的来信。我很健忘。直到坐下来给你写信,我才想起来你要我给你找的东西。我明天会尽力记着。少安毋躁。

我这儿没有什么新闻,亲爱的,什么也没有。我学习很用功,但是没有我希望的那么用功。空虚感几乎总是如影随形。我觉得我正在一条两头都被封死的隧道中挣扎。我的过去——特立尼达,还有我们父母的需要,被我抛到身后,我没有能力帮助任何人。我的未来——尽管不怎么样——是整整四年之后的事。我丝毫不怀疑,到那个时候,我将能帮得上忙。但是,你两年后来这个国家时,我能给予你什么样的帮助呢?或许,在我安定下来、结识一些朋友之后,我会有新的机遇。但是现在,我一无所有。不过不要绝望。你到这儿之后,可以立即找一份工作,有工作就好了。你到这儿之后,我想要你住得离我近一点。我不是要窥探你的生活,而是那会给一种深深的安全感。可是,离这一切还有二十四个月。

我亲爱的姑娘,我的生活补助勉强够我自己开销。我烟抽得很多,但你别告诉家里。我会尽力在圣诞节的时候给家里寄五英镑回去,但是要等到我和学院管理方谈妥之后才能确定。我已经打算为人捉刀了,只要有人肯付我钱。我准备下个学期写点稿件投给《卫报》,试试看能不能在上面发表几篇。我说的是“几篇”。其实我只写了两篇,但是我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已经写了八章,大概相当于企鹅出版社的书一百四十页左右,不过只是初稿。我要等到下学期结束才会继续写。我文思枯竭了。我需要酝酿新点子。大概会在一年内完稿。想想若是小说能出版,我会变得多有名!因为我能肯定一件事:一旦出版,必然大卖。那是本很幽默的小说。

亲爱的,圣诞节你想要我送你什么礼物?说吧,我的生活补助一个星期后就到了。

今天上午我收到三封信。我感觉自己像个大人物。两封信里夹了钱。一封是家里寄来的。博西给我寄了一英镑,英国广播公司给我寄了一几尼。他们在九月二十四日播送了一首我的诗,你知道吗?但是,你可能知道,我不是个诗人。不过,我会尽力推销我写好的诗的。我已经给两家杂志投过稿了,但是他们马上就退稿了,原因很简单,诗写得很糟。我知道。

现在,我们来谈谈女孩子。这个学期,我谈了两次非常失败的恋爱。就在昨天,我以一种浪漫的方式结束了一段恋情。第一个女孩[38]是比利时人,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她忍了我三个星期。然后突然告诉我她不能来喝茶了。我很吃惊,伤透了心。好像是我给她看的一篇小说,在她看来是色情文学。天哪!约翰·哈里森上星期六来我房间喝茶的时候,我给他看了那篇小说,他说没有什么问题。不管怎么说,她把我甩了,还给我写了一封信,是我从女性那儿收到的最美的信。我把那封信抄在这儿:

我亲爱的维迪亚(她这么写道):

我无法原谅自己伤了你的心,这是我一生中最黑暗的一天,但请理解我,这不仅仅是因为身处这个社会,我不能包容你的冒犯,虽然在我心里已经完全原谅了你。而且,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想告诉你,我爱上了别人。我恨自己,因为我,让你痛苦了这么久,等等……

多么希望我的几句话能为你的人生增添意义,等等。

因为你很聪明,这个国家的气氛不紧不慢,人们都慢条斯理,而你打破了这种气氛,或许妥协才是最好的,虽然它令人生厌。迄今为止,你和那个男孩是我在牛津遇到的最值得交往的两个人,但是你逃避自己的焦虑,而我则认为,只有焦虑的人才是有价值的,他们因痛苦而美丽。

你难道不明白吗,你的痛苦证明了你的伟大,等等。

很棒!很棒!还不错,对吗?想象一下:你的亲弟弟,刚满十八岁,却对每个女孩谎称自己已经二十二了,他从一个女孩那儿收到这封信,而这个女孩是英语文学课上每个男生追逐的对象!我想,另一个男孩应该是个更好的诗人。还有一个女孩每个星期和我喝一次茶,一喝就是四个小时,她是英国人,非常蠢笨,和她分手后,我松了一口气。再见了,我最亲爱的卡姆拉,保重,不要写像上面那封一样的信,因为,你瞧,我对那个女孩撒谎了。

你的维多

24 / 西帕萨德·奈保尔写给V. S. 奈保尔

〔没有日期;写在圣诞卡背面〕

亲爱的维多:

若是浪费这么可爱的空白处,就太可惜了。你的上一封信是几天前到的。我希望你能在圣诞节前收到这封信。因为我在想,你要去伦敦过假期,那么谁来收你的包裹,就是那个寄到你们学校,装了葡萄汁、糖、蛋糕等等的包裹。十一月十日寄出的,你应该对什么时候能寄到有点概念。

我还希望,你在去伦敦前能寄给我纳拉扬的书。你的新西兰笔友罗纳德·米尔纳给你寄了一张圣诞贺卡。我希望你也已经给他寄了一张。如果你还没有寄,现在还不晚。那张卡我是用平信寄给你的。

我们让你讲讲你的饮食情况,但是你只字未提。当然,若是不怎么如人意,我们这边也帮不上什么忙,但是,我们还是想知道。

我有可能会获得英国文化教育协会的奖学金。下次再跟你详谈。——爸爸


〔贺卡正面印刷文字:〕

圣诞的问候
我的儿子

〔贺卡内页印刷文字:〕

只因你是如此心爱的儿子,
如此体贴,如此纯真,
似乎任何圣诞祝福
都配不上你,
因此,我只好祝福你节日快乐,
另赠此言与你:
你永远不会知道
你的爱带来了多少幸福。

美好的祝福
祝你
圣诞快乐
新年欢快吉祥

〔手写:〕

爸爸妈妈及家人

25 / V. S. 奈保尔写给卡姆拉·奈保尔

大学学院
牛津
1950/12/1[39]

亲爱的卡姆拉:

我坐在打字机前,不知道究竟该写些什么。实话实说,我真的不知道。

我已经在伦敦了,来过圣诞节。我会在十二月二十七日回牛津,然后去图书馆看书,直到一月中旬下学期开学。我把所有衣服和一半的书都带了过来。我要努力学习,不能出去玩,但是学习时间每天也只有四小时左右。不过,我在进步。下学期一开学,导师就要进行测验,期末还有大考,所以我必须用功。实际上,唯一让我真正担心的只有盎格鲁-撒克逊语。希望我能掌握它。

关于那本问答书,我问了牛津大学出版社,他们说已经没有了。万分抱歉,我能告诉你的就是随大流,但是不要欺骗自己。你知道那样不对。你知道的。别的人只会把它当成印度背景的一部分。

为了备考,我已经暂停写作。我有八套书要看。呃,其中六套我翻了翻,真正看了一套,还有一套连翻都没有翻过。过去的一个半星期,我比较仔细地看了两套。我看完了维吉尔的两本书中的一本。另一本我看过两遍,但那是六个月前看的。所以,复习量应该不会很大。所以,我不担心拉丁文。

你大概有兴趣知道,大约一个星期前,〔我〕生平第一次见到了雪。棉花球一样的雪纷纷扬扬从天而降,两个小时后,土地被雪覆盖,但街道没有。我期待下更多的雪。报纸上预报说前天和昨天都有雪,但是我所在的这个区没有下雪。

我没跟博西和卡珀S住一块儿。我住在伯爵宫[40],离地铁站不远,确切地说,步行一分钟就到了。拥有自己的房间,真是大不一样啊。听着,我亲爱的姑娘,你若是要付关税才能香烟,那就不必麻烦了。如果付关税的是我,请务必给我寄些过来。不要印度香烟,看在老天爷的分上。

卡珀R和卡珀S打算在伦敦买一幢房子。要五千英镑!我几天前通过预约见到了卡珀R。我们在托特纳姆法院路上的里昂街角餐厅吃了饭。他从事法律事务。他想赚钱。我觉得他对我很好。但是你永远无法了解他这个人。他邀请我去惠灵顿[41],但是我还没有去。我讨厌他妻子,就是你觉得很有魅力的那个。你的判断力到底是怎么回事?

博西父亲的姐姐[42]死了,她是迪潘家族最后一名成员。我猜他很快便会写信告知你们此事。现在他正在公寓的客厅里,我问他还有什么要说的。他就把这事告诉了我,于是我把它写在这儿。

在此祝你们圣诞快乐,一切顺利。我就写到这里。我搜肠刮肚,也没有什么好写了。

爱你们的维多

26 / V. S. 奈保尔写给家里

手写标注:
未寄

伦敦
1950/12/11

亲爱的家人:

我迫切想给家里写一封长信,因为在过去两天里,我越来越想家。我把这告诉了博西,他对我说,可能是因为圣诞节将至的缘故。我不知道。圣诞节对我来说,对我们家的任何人来说,从未有过多大意义。我们总是能体会到某种很快乐的感觉,但是从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我们总是身处一种模糊的快乐之外。我现在在伦敦也有这样的感觉。但是,这儿更浪漫。下午三点半左右天就黑了,灯全亮了。商店灯火通明,街上被照得很亮,人流熙熙攘攘。我漫步街头,却形单影只,完全置身于这热烈欢快的节日气氛之外。

我在想家。我所熟知的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比如说,门边那点儿破损、夹竹桃、凋谢的玫瑰。有时候,马路上车子发动的声音会让我惊醒。发动机犹豫不决的轰鸣声让我想起26号、家的气味等等。这让我很伤感。别误会,这让我想起了你们大家,我在家时,也会想起你们,只是很少像这样。这让我很惭愧。到英国后的头四个星期,我仅仅因为没有收到家里的来信就没有写信回家,真的很抱歉。请原谅我。

然后,由于某种难以名状的原因,我想起了住进纽约旅馆的那个凌晨。两点。吃着大块的烤鸡,长这么大从未一口气吃那么多。挺好吃的,但是,哦,太干了,没有饮料帮着咽下去。就连橙子都是干巴巴的,而我把香蕉给了飞机上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妇女。天哪,那些香蕉已经有味道了!并非完全因为我很慷慨。

是的,我非常想家。我想起了我们所有的问题。在这儿它们几乎像是不存在。一个人得努力地想才能够意识到自己的父母正身陷困境。几天前的晚上,我感觉到有哪儿出问题了,而且是大问题。我想给家里发电报,但是后来改变了主意。卡姆拉跟我说过,她每个月给家里寄十八元什么的。两个星期后回到牛津,我会看看我能寄多少。最起码有十元。

但是,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会想到烤鸡吗?你们看,这让我感受到你们有多么在意我,关爱我。你们不会意识到,这样的想法让人多么悲伤。我觉得自己太过脆弱,无法承担如此巨大的责任——值得被爱。

你们看得出来,我是在伦敦给你们写信。我一个星期前到的这儿,把一半的书和衣服留在了牛津。五个星期后开学,我最后三个星期想在附近的图书馆学习。我现在也在学习,但是我发觉自己不像一九四八年那样有干劲了。回顾过去,我意识到自己完成了多么艰巨的任务。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坚持下来的。但是我重读了上学期写的几篇论文,写得真的挺好的。我努力整日待在屋里,逼自己学习。我的确有进步。上个星期,我钻研《李尔王》,读了点维吉尔,看了八十页关于他的评论,还学了点盎格鲁-撒克逊语。我想在班上拔尖。我得让这些人看看,我能在他们自己的语言上打败他们。

我停止写作了,我突然觉得文思枯竭。我只能写点令人反胃的陈词滥调,就是写不出富有表现力的词句。所以我停笔了。其实,过去的三个星期,我什么都没写。挺好的。让脑子稍稍休息一下比较好。

这儿的天气真可以被当作趣闻报道。上个星期,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了雪。雪像白色的绒毛一样飘落下来。好像有一只巨手在拍打一只开口的巨型棉花袋子,棉绒于是纷纷飘落下来。在这方面,相机是不会骗人的。雪就跟你在电影里或照片上见到的一模一样。雪下了两个小时左右。街道没有被盖住,但是光秃秃的树枝上都积了雪,变白了。雪的白同树干的黑相互映衬,更加漂亮了。土地上铺了一层雪。雪很轻,装满一个牛栏[43]奶粉罐还不到一磅。但是雪在地上能积很久。若是出门去,你的肩上、头上都会撒上雪花。我在特立尼达见过的最接近雪的东西是冰箱里积的霜,当然不是已经变硬的。

这儿的饭菜和家里的很不一样。通常先喝汤,然后是主菜,一块肉或鱼,一些土豆(在英国,我每天都吃土豆,在牛津,我一天吃两次),再加上一点包心菜或者花椰菜。然后是甜点,苹果加蛋奶糕之类的东西。最后是咖啡。你会惊异于自己已如此习惯在午饭和晚饭后喝一杯咖啡。没有米饭,我也不想念。没有烙饼,我也不想念。面包会配汤,或者配主菜。在特立尼达的时候我脑子里根本没有什么餐桌礼仪,现在大有进步。还有一件事,一家人总是共进晚餐,我知道,这在特立尼达是不可能的事。

跟萨蒂说一声,她的信我已经收到了。是从牛津寄过来的。地址省略一点就可能出状况。如果你们给我写信,寄到牛津的地址。寄到那儿的信在接下来两个星期内会被转寄到我手上。上学期末,我给了哨兵[44]一英镑。他变得多么友好!给我正领带,帮我整理西服。

希望纳拉扬的书很快就能寄到。你想要任何书,告诉我就行。不要担心。

大家都说英国很冷。现在已经是冬天。我住的地方没有壁炉,我穿得跟在特立尼达时一样多。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冷。顺便说一句,窗户没有打开。至今为止,我在这儿经历了三天左右比较冷的日子。我喜欢寒冷。

前几天,我遇到一群西印度群岛来的人。哈里森把张[45]的地址给了我。我给他打电话了,他邀请我过去。塞尔文[46]和他太太也在那儿,还有格洛丽亚·埃斯科弗瑞[47]。哈里森告诉我,这个姑娘今后会成为了不起的人物。就她的外表而言,我很怀疑。她给大家传阅一篇她写的关于种族问题的短篇小说的手稿。但她不想给我看。随后她开始大谈写作是一种探险,真是胡说八道。

“我写作是因为我不理解。我通过写作去探索,去理解。”

我说:“你无疑一开始就走错路了。我一向认为,人只有先理解,才会开始创作。而且,我也一向认为,作家写作是因为他们想写作,还因为如果写得好,等书出版后会有很好的收益。”

格洛丽亚说的纯粹是她的个人观感:“牛津观念已经影响到你了。”

但是,她还在继续。她仍旧通过阅读小说来理解生活。一派胡言!我告诉她,生活是要过的。

她正在写的这篇短篇小说想要阐释肤色问题。在我发表意见之前,塞尔文表现得很健谈,也很明智,他说这个问题对于短篇小说来说太大了。于是我说:“我亲爱的格洛丽亚,你为什么不写一本关于肤色问题的小册子来解决整个问题?”

塞尔文认为作家应该教导人。我觉得他拔高了小说制造班的成员。我告诉他,小说是对意在娱乐他人的行为的模仿。

我走之后,他们议论了一会儿我。张第二天给我打电话,他说格洛丽亚对我充满信心。他们都觉得我有点古怪,但我想那是因为我说的不无道理,指出了这些文化创造者们走偏的地方。他们认为,我的古怪源自我对英国的看法。那个晚上我过得真快乐!

好了,我已经写了一千两百多个单词,够多了,任谁都词穷了。再见,圣诞快乐。

深深的爱
维多

*27 / 西帕萨德、萨薇、希万、萨蒂、米拉和德拉帕蒂·奈保尔写给V. S. 奈保尔

尼保尔街26号
西班牙港
50/12/16

亲爱的维多:

这封信应该能在圣诞之前寄到你那儿。你妈妈寄到牛津的包裹你收到了吗?依纳若炎给同一个地址寄了两罐起锚机牌香烟。检验部不让寄本地香烟。

我还没有收到书。你在伦敦过得怎么样?哈里森在《卫报》上写了你——关于你和他一起喝茶,还有你在《伊西斯》上发表的文章,等等。可谓大加赞扬。

我非常想看看《伊西斯》。你能给我寄一份吗?

博西·辛格[48]和他的四个同伙被判绞刑。他们收到了上诉通知书。

大家祝你圣诞快乐。我也送上同样的祝福。

爸爸

每个人都在称赞你的画,我们给它装了个框。请不要问泥巴为什么是白的,也不要把它当冰激凌吃掉。

萨薇

亲爱的维多:

圣诞快乐!

希瓦达尔

亲爱的维多:

[49]一个愉快的圣诞节。

你的小疯子妹妹萨蒂

我亲爱的哥哥:

祝你圣诞快乐,好运连连,学业进步。

[50]你的妹妹米拉

亲爱的维多:

冬天照顾好自己,圣诞快乐,新年快乐。

妈妈

〔写在信纸上方:〕

好好学习,做个好孩子。

圣诞快乐

萨薇


[1]这封信似乎没有留存下来。

[2]英国社会学家,在拉丁美洲和加勒比生活、工作。主要研究特立尼达狂欢节和民间音乐,一度担任西印度大学学院(后更名为西印度大学)学报《加勒比季刊》的编辑。

[3]以西帕萨德的兄长帕萨德(即拉姆帕萨德)为原型的小说人物。

[4]一家英国日报,于1960年并入《每日邮报》。

[5]即露丝,楼陀罗纳特的妻子。

[6]R. K. 纳拉扬的第五部小说,于1949年出版。

[7]V. S. 奈保尔1950年在女王皇家学院工作的时候,同时也在特安贵立提男子中学教高年级学生英语。

[8]一篇短篇小说。

[9]贾尔斯·阿林顿,他的一个怪癖是喜欢双重否定。

[10]指古英语。——译注

[11]此信似乎未留存下来。

[12]可能是尼保尔街上的邻居。在第78号和第195号信中也提到此人。

[13]诺布尔·萨卡尔,医生,于1942年至1943年间效力于特立尼达和多巴哥板球队。

[14]指德拉帕蒂母亲的哥哥。

[15]辛伯胡纳特·卡皮迪欧和楼陀罗纳特·卡皮迪欧,当时都在伦敦。

[16]应是V. S. 奈保尔写的最后一首诗。

[17]托马斯·巴宾顿·麦考利著有《论培根》(1837)。

[18]演员戴维·加里克对奥利弗·戈德史密斯的评语。

[19]此处“伙伴”指塞缪尔·约翰逊(1709-1784)。詹姆斯·博斯韦尔(1740-1795)著有《约翰逊传》。——译注

[20]马哈拉杰在西班牙港拥有一家批发商店,因在选举中丢失保证金而声名狼藉。

[21]英国周日报纸,后更名为《周日公民》。

[22]什叶派穆斯林节日(在特立尼达通常拼写为Hosay),穆哈拉姆月五日举行,纪念穆罕默德的外孙之死。在圣詹姆斯会举行街头游行。信徒搭建起精美的花车塔吉亚,象征侯赛因的陵墓,持新月雕像跳起宗教舞蹈。

[23]圣詹姆斯有名的电影院。

[24]萨尔维帕里·拉达克里希南,印度比较宗教和哲学学者。万灵学院教授,后成为印度总统。

[25]印地语,意为“故事”;在特立尼达,这个词意指印度教经典中的故事,由梵文学者讲述。

[26]持续好几夜的《薄伽梵歌》诵读活动。

[27]奥里萨教庆典,基于约鲁巴族宗教传统,加勒比地区很多地方都会举行。

[28]西帕萨德父亲那边的亲戚。

[29]考特尼·哈内斯,律师,V. S. 奈保尔同学戴维·哈内斯的父亲(参见第4号信)。

[30]学费。

[31]拉姆纳拉斯·佩尔曼南德,维迪亚的姨妈卡拉瓦蒂的丈夫。“穆萨”是印地语,意为“姨父”。

[32]某印度教神祇的画像或雕塑。

[33]特立尼达的一种印度腌菜。

[34]牛津大学重要学生杂志,1892年创立。V. S. 奈保尔这时开始为它写稿。

[35]罗韦尔·德比辛格,女王皇家学院的老师。

[36]迪万德拉纳特·卡皮迪欧,V. S. 奈保尔的表弟,辛伯胡纳特的儿子,家人习惯叫他迪文。

[37]考特尼·希钦斯,《特立尼达卫报》主编,生于牙买加。

[38]克洛德·戈法尔。

[39]这封信的日期应为12月14日,但是4漏打了。不清楚是否故意为之。

[40]这个寄宿公寓的管家卡门·约翰逊是V. S. 奈保尔表弟博西的女朋友。

[41]楼陀罗纳特在此地租房住。

[42]指V. S. 奈保尔的姨妈昆塔·迪潘的婆家姐姐。

[43]英国一家生产乳制品及其他食品的厂家。在西印度群岛,牛栏葡萄糖奶粉是一种很受欢迎的膳食补充。

[44]指学院的男仆。

[45]卡莱尔·张,特立尼达艺术家,当时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即现在的中央圣马丁艺术与设计学院)学习。他于1954年返回特立尼达,直到2001年逝世,一直被认为是特立尼达主流艺术家之一。

[46]塞缪尔·塞尔文,特立尼达作家(西帕萨德在《卫报》工作时的同事),1950年移居伦敦。第一部长篇小说《更耀眼的太阳》于1952年出版。最知名的作品《孤独的伦敦人》(1956)以独特的叙述风格,抓住西印度群岛语言的节奏,描述了西印度群岛移民在英国的生活。他于1978年移居加拿大,1994年逝世。1947年和第一任妻子德劳巴底·帕索德结婚。

[47]牙买加艺术家、作家。当时在史雷德艺术学院学习。返回牙买加后获得该国一流艺术家的声誉,还发表过几卷诗歌。2002年逝世。

[48]约翰·博西·辛格,即“拉贾”,暴徒、海盗。他的团伙以在特立尼达和委内瑞拉之间的海域打劫小船而臭名昭著。1957年因谋杀侄女被处以绞刑。

[49]原文拼写有误。萨蒂将“Have a nice Christmas”写成了“Has a nice Christmas”;米拉将“I am your sister”写成了“I is your sister”。——译注

[50]原文拼写有误。萨蒂将“Have a nice Christmas”写成了“Has a nice Christmas”;米拉将“I am your sister”写成了“I is your sister”。——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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