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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朓死后,王勃生前

六神磊磊读唐诗 作者:王晓磊(六神磊磊) 著


谢朓死后,王勃生前

现在,我们的唐诗故事,就从唐朝之前很早的一个时间——公元年说起。

这一年,中国南方有一个政权叫作南齐。在它的首都建康的一所监狱里,有一个诗人死去了。

他是卷进了一场政治斗争,落到这个下场的。他的名字叫谢朓。

今天,许多读者可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也没有读过他的名句“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或者是“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但只说一点,你就知道他有多牛了,谢朓在后世有一个死忠粉,叫作李白。

李白是个傲娇的人,他看得上的诗人可不多,但他一生都很崇拜谢朓,无时无刻不在碎碎念:我真的十分想念谢朓。他登上了高楼,会想起谢朓,比如“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当风吹来,他会想起谢朓,比如“长风万里送秋雁”,然后“中间小谢又清发”;看见美丽的月色,他会想起谢朓,比如“月下沉吟久不归”,然后“令人长忆谢玄晖”……所以后人说李白“一生低首谢宣城”,这个谢宣城就是指谢朓,他曾经做过宣城太守。

谢朓是因为卷进了一场政治斗争,被下狱整死的,去世的时候才三十六岁。害死他的庸人们并不知道,他们做了一件多么糟糕的事——此后整整一百年,中国再没有出过一个第一流的诗人。

我简单给大家讲一下谢朓死后,当时中国诗歌江湖的形势:

当时,中国南方的诗坛大致可分为两大门派——山水派和宫廷派。谢朓是山水派的掌门人,最后一位撑场面的高手。他这一死,山水派倒了台柱子,一门绝学再无杰出传人。宫廷诗派渐渐地一统江湖,肆意妄为。

这一派的特色,用后来隋文帝的话说,就是“多淫丽”。

为什么说他们“丽”呢?因为这一派诗人写诗的风格浮华,特别追求辞藻精致,声律考究。而之所以说他们“淫”,是因为他们虽然也写一些乐府诗、山水诗、怀古诗,却都没写出太大的成就来,偏偏在一种诗歌——小黄诗的创作上独领风骚。

例如宫廷派的开派宗师之一——梁简文帝萧纲,就开创了本门里的一大支派“放荡门”。萧纲自己说的:“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立身谨重”那是幌子,你看看他一辈子的经历,是从来没有谨重过的。至于“文章放荡”,按他的原意,本来应该是指文章风格率性,大气开合,可慢慢地却变了味道,成了真的“放荡”了。

这位大宗师的主要诗歌题材是两个——一是大姑娘,二是大姑娘的床上用品。他的几首代表作的题目,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我那正在睡觉的老婆》《我那正在制作床上用品的老婆》,以及《我那长得像大姑娘一样的小白脸》。

举一首《夜听妓》为例,很多诗人都写过同题作品,但简文帝写得最为色眯眯。大家可以看一下这首诗,不用怕难,会有一两个生僻字,但不算很拗口:

合欢蠲忿叶,萱草忘忧条。

何如明月夜,流风拂舞腰。

朱唇随吹尽,玉钏逐弦摇。

留宾惜残弄,负态动馀娇。

简单讲一下这首诗。第一句“合欢蠲忿叶,萱草忘忧条”,用的是诗人嵇康说的一句话:“合欢蠲忿,萱草忘忧。”意思是说:合欢的叶子能让人消忿,萱草的嫩条能让人忘忧,但都不如今晚姑娘们的腰肢那么使我开心。

整首诗都是在肉欲上下功夫,对舞腰、朱唇等不遗余力地细致刻画。在诗的结尾处,还照例出现了一个色鬼形象,就是那个“宾”。大家有兴趣的可以去翻检一下,当时的宫体艳诗里往往都会出现这样一个“宾”。

一个诗歌门派,有了这样的掌门人带头,其他高手们也就纷纷效仿,把放荡神功发扬光大。诗人们开口闭口自称“上客”,“上客娇难逼”“上客莫虑掷黄金”,大约随时准备胡天胡帝;姑娘则动不动就“横陈”,“立望复横陈”“不见正横陈”,一不小心就被放倒了。他们约在一起做什么呢?“托意风流子”“密处也寻香”……再引下去,我都要捂住眼睛了。

在那些年里,南中国发生了无数大事,国家战乱频繁,权贵互相屠戮,人民流离失所,但是这些内容你在他们的诗里几乎看不到。如果只看这些诗,你会以为那时候中国人的生活天天歌舞升平、花好月圆。

大家可能会问:南朝的诗坛那么惨,那北朝呢?

在我们的猜想中,北朝的诗,一定是苍凉、古直、雄浑的。真的是这样吗?他们能不能撑起中国诗歌的门面?答案是:你想多了,北朝比南朝还惨。

惨到什么程度呢?后来直到唐朝还流传着一个段子,说南朝第一才子庾信去北朝出使。人们问他北方文士水平如何,庾信傲然一笑,说:“能够和我的水平相抗衡的,大概只有韩陵山上的一块碑文吧。此外也就只有薛道衡、卢思道这俩人勉强能写上两笔。其余的货,都不过是驴鸣狗叫、哞哞汪汪罢了!”

北朝诗坛这么凋零,实在也太难看,那可怎么办?北朝的人开动脑筋,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让后世的我每次读到,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既然我们不出产诗人,那么把南朝的诗人抓过来不就是了?

北朝人说干就干。于是乎,南朝三个最牛的诗人——庾信、王褒、徐陵,统统被抓了,一出使北朝就被扣住不放。其中徐陵还好,没过几年放了回来。另外两个就更惨了,北朝下决心要留他们终老,软硬兼施,封官授爵,充分进行情感留人、待遇留人,就是不让回家。

北朝给这两人的待遇好到什么地步呢?先看庾信,西魏给他的待遇,是开府仪同三司,做车骑大将军,理论上这是当年刘备封给张飞做的官,后来又做骠骑大将军,理论上这是刘备给马超做的官。“五虎上将”的官他一人干了俩。再看王褒,直封到太子少保,这是岳飞、于谦后来受封的那个头衔,名义上和后世两个大英雄一般待遇。

两人就此滞留在北朝多年。好不容易等到时局变化,南北两边关系和缓,政策松动了,开始允许双方人员互相交流探亲。南朝打来了申请:您以前扣留的我们的人,现在可以放回来了吧?北朝爽快地答应了:放!都放!不过只有两个人例外——庾信和王褒不准回去。

现在你大概能够明白,在唐朝之前,中国的诗坛是个什么状况了。

渐渐地,时间来到了公元584年前后。谢朓已经死了快一个世纪了,文坛的气象仍然没什么好转,下一个谢朓还不知道在哪里。

有一个人,对当时文坛的风气看不惯了,大发脾气:这都写的什么玩意!

这个人叫作杨坚。他有一个很酷的鲜卑名字,叫作“普六茹那罗延”,意思是“金刚不坏”。此外,他还有一个更众所周知的头衔——隋文帝。

当时的隋文帝其实是很忙的。他马上要完成中国的大一统了,这一年他有许多大事要办:

在西北,他的军队正在进攻凶悍的吐谷浑;在北方,他的使者正在出使突厥,给对方的贵女赐予姓氏和封号,希望搞好关系;在南方,陈朝的后主虽然懦弱,但还在凭借着长江天险苟延残喘;在内部,杨坚刚刚搬进新的首都大兴,当地的河流水量少,不敷漕运之重,需要抓紧修渠。

可即便在这么忙的当口上,杨坚仍然打算抽出时间来,好好抓一抓文学。

一场“转作风、改文风”的运动轰轰烈烈开始了。一时之间,关于改文风的文件像雪片一样发出。杨坚专门下达指示,要扭转写作的风气:

如今的文风,风格太浮艳,太做作,都是些靡靡之音。从现在起,朕要提倡一种新的文风,让那些浮华虚文都成为过去!

一般来说,皇帝想推动重大改革,不但要开大会、发文件,还要树典型,包括正面典型和反面典型。隋文帝要改革文风,就要杀鸡儆猴,他很快找到了那只鸡——泗州刺史司马幼之。

这位老兄其实颇有来历,是大名鼎鼎的司马懿的后代,少年时曾经在北齐当过高级干部,后来又在隋朝做地方大员,也算是乱世中的一号人物。

《北齐书》里还专门提到了他,说他为人清廉、高尚。他早年有一次出使南朝,朋友写诗给他送行,诗写得还不坏,颇为慷慨激昂。有朋友如此,料想他本人也不是个庸蠹之人。

然而这家伙却成了文风改革的倒霉蛋。开皇四年九月,正是文风改革发动后的敏感时期。司马幼之学习领会改革精神不到位,顶风作案,据说“文表华艳”,估计是写文件、作报告有点假大空,套话略多了些,被皇帝抓了反面典型,居然“付所司治罪”。

抓了反面典型,皇帝又大力树立了一个正面典型——治书侍御史李谔。

对于皇帝的文风改革,这位李谔先生响应最积极,放炮最猛烈,很快就写出了多达一千字的长篇心得体会,叫作《上高祖革文华书》。

在文中,他猛烈抨击浮华的文风,说它是“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而且指出坏风气的源头在于南方,是“江左齐梁,其弊弥甚;贵贱贤愚,唯务吟咏”。

李谔还表态说,坚决支持朝廷依法严惩司马幼之的决定,抓得好,抓得对,起到了教育警示作用,并积极声明:对类似的家伙,要搞大走访、大排查,“请勒诸司,普加搜访”,一旦发现,决不姑息。

隋文帝看了之后非常高兴,当即批示:这封信很好,印发全体干部学习讨论。

除了李谔之外,文帝的改文风运动也得到了一些帝国高层的响应。比如他的儿子、后来做了太子的晋王杨广。

在刚刚当上太子的第一年,他就抓住一个机会,重申了老爹的文艺改革精神。当时,杨广到太庙参加祭祀活动,借机说仪式上的礼乐歌辞不好,“文多浮丽”,要求重新制定一套。

和老爸这位一介武夫相比,杨广更胜一筹,不但能搞文艺批评,自己还能亲手写作。他努力地写着一种新的诗歌,比如:

辽东海北翦长鲸,风云万里清。

方当销锋散马牛,旋师宴镐京。

又比如:

千乘万骑动,饮马长城窟。

秋昏塞外云,雾暗关山月。

杨广支持老爸的改革,动机很复杂,不排除有投机的因素。但在他的诗里,确实涌动着一种新的东西。

那么,这一次改革的成果怎么样呢?文坛、诗坛是不是真的振兴了?

答案却让人失望:成果不怎么样。

几年之后,改革的发起人——隋文帝杨坚就挂了,并没有亲眼看到所谓“斫雕为朴”的效果。

诗坛的新领袖杨广接了班,摇身一变,成为了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昏主——隋炀帝。很快地,朝政日乱,反贼蜂起,天下如沸,炀帝被混乱的时局搞得焦头烂额,终于在扬州,一群造反的士兵用一条绳子,要了他的命。

他再也没有机会搞文学了。当时天下流传最广的文字是什么呢?很有趣,居然是讨伐隋炀帝的檄文。

一场改革,终于草草地偃旗息鼓。尽管皇帝短时间内三令五申,要改文风、树典型,结果却不尽如人意。没有群众奔走相告,没有佳作如雨后春笋般出现,更没有立刻唤醒一个伟大的文学盛世。谢朓之后,仍无谢朓。

不过,当我们今天回头来看584年,看这一场虎头蛇尾的改革,却发现它有其特殊之处——在中国历史上,还很少有这样的情况,皇帝和他的接班人,都是文学新风的提倡者。

这不禁让人想起,在隋朝之前三百五十多年前,就曾经有过一个帝王父子组合,撑起了中国诗歌的天穹。他们就是杰出的文学天团——“三曹”。而那个了不起的时代,叫作建安。

相比之下,杨坚和杨广这一对父子组合,没有曹操父子的天分和才华,甚至杨坚搞改革的初衷,也不过是为了道德教化,不是真的为了文学。

但和“三曹”一样,他们同样站在了一个伟大文学时代的开端,打算做出一些改变。他们努力推动了那扇门,发出了呐喊。

这一年,距离后来的王勃出生只有六十六年,距离陈子昂出生只有七十五年。新的诗歌的种子正在血色、动荡中悄无声息地孕育,伺机绽放,直到唐诗的盛世。

伟大的时代往往都是这样开启的:当门被推开时,并没有什么大动静,大家尚在沉睡。只有光照进来之后,人们才被惊醒,发出赞叹的声音。

注释

①闻一多《宫体诗的自赎》:“我们该记得从梁简文帝当太子到唐太宗晏驾中间一段时期,正是谢脁已死,陈子昂未生之间一段时期。这期间没有出过一个第一流的诗人。”

②原题分别是《咏内人昼眠》《和徐录事见内人作卧具》《娈童》。

③宇文所安《初唐诗》:“战事连绵、政治动荡的北中国对于诗歌是更糟糕的环境……北方诗人不是蹩脚地模仿南方风格,就是写作笨拙的诗。”

④《隋书·文学传》:“高祖初统万机,每念斫雕为朴,发号施令,咸去浮华。然时俗词藻,犹多淫丽,故宪台执法,屡飞霜简。”“郑卫淫声,尽以除之。”

⑤写诗的人是同事卢思道,题为《赠别司马幼之南聘诗》,有句“楚山百重映,吴江万仞清。夏云楼阁起,秋涛帷盖生。陆侯持宝剑,终子系长缨。前修亦何远,君其勖令名”。倒也颇为硬挺雄健。

⑥不知道司马先生最后受了什么处分,但他出事的时候是泗州刺史,最后官终眉州刺史,固然没有升迁,但好像也没有受太重大的影响。

⑦我们很难准确知道王勃同学是哪一年生人。谭丕模《中国文学史纲》说是674年,似乎显得略晚。郑振铎《中国文学年表》则说是648年。王勃自己在《春思赋序》中说:“咸亨二年,余春秋二十又二。”那么倒推下来应该是650年出生。这里暂取这一说法。

⑧陈子昂同学的出生年也是个问题,有好几个说法,郑振铎《文学大纲》认为陈子昂生于656年;闻一多《唐诗杂论》中认为,陈子昂生于661年;彭庆生《陈子昂生卒年考》认为他生于659年。这里采用659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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