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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问寂寞

抓在手里的阳光 作者:刘荒田


叩问寂寞

午后,在旧金山郊区小镇核桃溪步行。太阳凶猛,为所有接受它光线的东西烙下清晰的界线,并给玻璃和瓷砖的边缘镶下欲熔未熔的黄金。我脚下的,是和24号加州高速公路连接的路易斯路,路上几乎看不到人,车子是有的,身边陆续经过十多辆。被衣服遮盖的肌肤潮湿了,炎夏通过汗腺发出它还没退场的声明,尽管两个星期以后就是中秋节。

叮叮叮叮,声音仿佛从蓝天笔直砸下,又像是从大地深处飙升的,又尖又脆,一下是一下,回声如此殷勤,对每一下都作即时逆向散播,将天地之间充满。是一把锤子在敲击木头,我快步走向声源。斜坡下一栋在建木屋,两层,外墙已差不多封好,一色酒红色五合板,十分悦目。锤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运作,声音依然夭矫。我据此断定,持锤的工匠并非在从事专业的活计,若然,钉整面天花板,他手拿的就不是轻巧而效率奇低的老式羊角锤,而是气钻;在我这无聊的旁观者听来,锤子纯然是为了激活寂寞而响,一如“鸟鸣山更幽”。我就此悟出,洋洋洒洒的阳光下尽是寂寞!我的脚步成了执拗的叩问。“问”什么呢?寂寞的规模?寂寞的哲学含量?寂寞的福泽和祸殃?这条马路并没有人行道,我只好踩白线外没铺沥青的路肩,细碎的石子淅沥如秋雨。

拿寂寞说事,这本身就说明我的不超脱。鱼会一个劲儿地谈水吗?一个寓言干脆揭露,一尾糊涂的鱼居然忘记了“水”是什么。如果我早已习惯了寂寞,那么,只有受“不寂寞”包围时才可能想到它。其实,我正怀着外科医生的冷静,以脚为手术刀,要剖开寂寞,从里到外做一番审视。寂寞不是我的,寂寞属于神。寂寞是海,我是鱼,自信不会被淹死。

一路走,发现寂寞的核心意义是“各不相干”。且看耸动在街旁、山上、谷底的树,千篇一律的绿,营垒已有所松动,秋来斑驳就来,黄、橙、紫、墨各种异色蠢蠢欲动。它们并无关联,拒绝呼应,各有各的营生。挺拔的枞树并肩而立,霸占一小片蓝天,谁都以为它们是抱团儿的,然而大毛笔状的树冠各自为政,在白云上写的内容都不会被叶子的絮语泄露。以伟岸著称的花旗松,蹦跳其上的松鼠懒得为枝条搔痒,任树兀自做千年大梦。秋天的领军者梧桐,一定叹息这里不是线装书的中国,它超前的萧瑟还被庞大的绿色藏掖着。黄桷的皮皲裂成龟壳,和桦树皮下的雪白难以调和。花有的是,除了草地上零星的波斯菊、栅栏下发呆的紫地丁、路旁的蒲公英,因空旷而触目,其余的都不抢眼。高标的羊蹄甲成了绿海的浪花。我蹲下来,爱抚因久旱而半蔫儿的狗尾巴草,顺便把鞋子里的石子倒出来。有点纳闷,眼前不失美好的风景,何以不能汇聚为同一节奏和韵律的“大一统”,予人的心灵以巨大的撞击?在故土,我可以用“乱花渐欲迷人眼”描绘春游,以“无边落木萧萧下”囊括秋色,却对这里任一个季节束手。

不错,景由心生。眼前风景无一不是心境的外化。不远处被橡树的浓荫笼罩的马路上,一只麻雀跳跃,啁啾,走了。对了,我的寂寞来自对“互动”的渴望。爱群居的中国人,“你来我往”是何等重要的人生内容。崇尚清虚的高蹈者,口口声声说爱寂寞,其实最害怕“无人”。周作人宣称:“清明郊游只有野哭可听耳。”雪夜访远方之戴,巴山夜雨中共剪西窗之烛,子期伯牙的高山流水,是不朽的同气相求。“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是四顾无朋之际聊胜于无的替代。当然,国人另有惨痛的“互动”,“文革”的喷气式,牛栏的刑罚,受害一方只能认罪,求饶,卖友。到了网络时代,互动在点赞,在跟帖。群居终日时的酒气和笑语,互相抬轿的飘飘然,并肩的深谈都隐没在远方。这就是症结。

然则,眼前的一切,需要“互动”吗?除非刮起大风,树木不会向同一方向俯仰。除非大雨,谷里的水不会向同一处漫流。个体都是独立具足的。想起纪伯伦著作中的一句:“庙寺的廊柱都是分开的。”太寂寥的人间不也一样?树和树都保持距离;房子更是,不像缺少土地的城市如旧金山那般幢幢紧挨,贴邻的摇滚乐穿墙而来。这里的住宅都被树和草地围拥着,边界是漆上白色或红色的木栅栏。

别说多数人要么上班要么上学的午间,即使灯光次第亮起的夜晚,自然和人也是独立的。我女儿一家住在山麓,马路对面的邻居是伊朗人。“我们可是熟络的朋友。”女儿自豪地介绍那一家的男主人,“听说在巴列维王朝时代,当过省里什么官员。”我只和这位年逾七旬、霍梅尼的伊斯兰革命刚刚兴起的1980年就逃离祖国的绅士,隔马路以吆喝的高分贝说过“早上好”。有一次,雍容华贵的女主人上门,教女儿十分惊喜,人家却婉拒进屋喝茶,只是和气而坚决地说:“我卧室的窗户正对着你家车库的外墙,你们天天把垃圾桶放在墙壁前,我一打开窗子……”女儿连忙道歉,把三个垃圾桶移进栅栏内。怪不得抱怨美国“好山好水好寂寞”的同胞,明里暗里怀着对“又脏又乱又快乐”的乡愁。以我而论,“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晚年唯一秘密的欣慰,就是万里之外的至交明年退休以后,会到这里定居。那时,我家久已冷寂的咖啡桌,他的新居临海的阳台,将是另外一番景象。

我的鞋子还在和路辩论:寂寞是灵魂的耐用品、易耗品,还是奢侈品?油罐车隆隆开过,我跳到路边的沟里闪避。笑着对远去的庞然大物说,破解寂寞,你比锤子管用。

就在这一刻,我瞥见乐来路口人家紧闭的大门外,放着一个长方形大纸箱。不必打听,这是快递公司送来的。主人不在,无人签领,只好这样。在旧金山可不行,难保没有路过的人顺走。碰巧一辆邮政车开来,微笑的邮递员在每一家前的路上暂停,把邮件塞进信箱。邮递员是中年同胞,从团团脸的笑纹推测,他心情奇佳,且格外富于同情心,看我走出一头油汗,差点儿邀我上车。我由此得出结论,这里是安全的,寂寞中有的是底气。

底气至关重要。同是寂寞,兵燹或者地震后的废墟是死寂,“文革”中武斗方停,偶发冷枪的中国城市亦然。而这里以个体独立为支柱的寂寞,可以借用普希金一个别致表述——“丰富的缄默”。40多年前读《奥金·奥涅金》,至今淡忘了情节,却记住了这一短句。

不错,这里的寂寞是丰富的。且一路看过去,门口放着纸箱子的一家,门旁檐下有两张摇椅,摇椅之间是小圆桌。难道这不是悠闲的暗喻?假日或者星月朗朗的夜,相对而坐,酒杯或者咖啡杯。一栋房屋前,放着四辆破旧不堪的车子,车库的门打开,可看到散乱的修车工具和旧沙发,满目凌乱和拥挤,宣示波希米亚的生活方式。斜坡上的房子,车道上停着一辆小卡车,车上满满地叠着钉成交叉形状的栅栏,到了周末,这里会响起铲子和锤头的声音。那栋油漆一新的两层房子,3个月前才过了户。前院停着三辆车子,都是天蓝色,豪华却教人腻味;旁边的一丛天堂鸟花却耀眼异常。篮球架、秋千、倒放在地上的自行车、后院的烧烤炉——每一样都暗示着生命的活跃、饱满与随意。一棵樟树,枝叶间挂满了雪白的手纸,去年已是这样,如今手纸已从条状变为零碎的花瓣,却不凋谢,是宗教仪式呢,还是儿童的恶作剧?

走进女儿家所在的索萨街,街口,燃烧一般的艳红教我眼睛一热,是日本枫!一排四棵。它们一年到头维持着这个色调,并不买秋霜的账。这是我唯一感到集体性谐调的树木。我气喘吁吁地往坡上走。路过925号,那是欧洲移民的住处,狗在尽情叫着。

930号,我的目的地。远看,它也是寂寞的,所有的门都关着,不必用灯光的午间,哪个窗口都没有活动的人影。然而我知道,里面有教我和老妻快乐的一切:击败了产后抑郁症的女儿,勤奋工作、品格无懈可击的女婿,更有我们的心肝宝贝——两个外孙女。当我抱着三岁多的姐姐,打开电脑里的《多拉姐姐》卡通片时,十一个月大的妹妹就爬到跟前,抱着我的脚站起,高高地举起双手,咿咿呀呀地发言。我连忙把她也抱在大腿上,爷孙三个笑成一团。这一幕喜剧,随时可以上演。

我敲门,老妻来迎。我把鞋子脱掉,对它说:你的叩问到此为止。我且来享受自己的一份寂寞。

(2015年9月刊于美国《侨报》副刊《文学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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