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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在“城市之光”

抓在手里的阳光 作者:刘荒田


午间,在“城市之光”

那是旧金山一个彻底世俗化的午间,我提着从唐人街杂货店买的药材、蔬菜、从茶楼打包带走的点心,走向“城市之光”书店。经过门旁的柜台,向接听电话的黑人店员点个头,他正在回答顾客的询问:某位当红作家的新书何时上架?穿过布满书架的大厅,在一个小厅停留,盯住书架旁边一个嵌着诗句的玻璃框。我把手里的购物袋统统放下,靠近,读起来。是从纪伯伦(Khalil Gibran,1883—1931)的《先知的花园》摘录的。开头就震撼了我,我挺胸,屏息,老眼有泪在涌动。

可怜的国度,即子民是羔羊,牧者把他们引向歧路。

可怜的国度,即领袖都是骗子,而圣者均报以沉默,一任偏执狂的喧嚣霸占所有声波。

可怜的国度,即人间一片寂静,除却对征服者的赞美;横行霸道者被许为英雄,受武力与凌虐统治。

可怜的国度,即只有它自家一种语言,只有它自家一种文化,此外无他。

可怜的国度,即人民以金钱来呼吸,且总是在吃得太饱时入睡。

哦,何其可怜的国度,何其可怜的人民,如果他们容忍所有权利遭到剥蚀,最终全部自由被夺走……

书店里空寂无人。我站了好久,才进来一位瘦削的白种后生,低头一页页地读《列夫·托尔斯泰秘史》。环顾四周,环境是绝对适宜于书蠹的,不管你掏钱买还是“蹭”。书架上贴了好几张标语,诸如:“坐下来,忘记世界,读书!” “生存压力且放下,这里是另一度空间。”如果连咖啡也供应,那就只差角度得宜的带扶手沙发或情人座了,但年富力强者靠墙而坐,也不是不可以打发半个下午的。

我再细看纪伯伦诗篇下方的名字:劳伦斯·费林盖蒂(Lawrence Ferlinghetti)。这位出生于1919年,行年96岁的大胡子白人,依然在旧金山湾区的诗坛叱咤风云。2014年10月,他提出构想,在旧金山北岸区设立不让汽车通过的“诗人街”。

费林盖蒂就是“城市之光”书店的老板,书店成立于1953年,开始时以平装书为主打,到了20世纪60年代嬉皮士运动勃兴,费林盖蒂成为中坚,书店遂成为“垮掉的一代”的大本营。大诗人艾伦·金斯堡(Allen Ginsberg)在离书店不远的“六艺廊”,赤身露体,首次朗诵长诗《嚎叫》。这一经典之作旋即被费林盖蒂出版。60多年过去,美国最具影响力的独立书店,如纽约曼哈顿区具有87年历史的“高谭”,旧金山对岸的柏克莱,堪称西部精神代表、历经半个世纪风云的“科迪”,最近两年都逃脱不了厄运,关门歇业;“城市之光”硕果仅存,名气也最大,在互联网和流行文化的夹缝中坚守。

移民旧金山这30多年间,来这绝无中文书籍的书店逛了无数次,即使不买书,也感受一下精神贵族的贵气。悬挂纪伯伦诗的小厅,过去主要陈设自费印行的平装诗集,多数薄且简陋,许多种是影印件装订成的,寒碜之至,却很教我喜欢,因为它们和我的身份及腰包都相称。

我的心依然黏着于纪伯伦的诗句,庄严的俯瞰,笼罩天下的警诫,教我肃然。转身,面对橱窗外,那是哥伦比亚大道。午餐时分,从写字楼踱出的人往唐人街的众多餐馆走去。挎照相机的游客好奇地窥探。三个股票行经纪模样的中国人,一色高级西装,以纯正英语争论着什么,并没向隔一道厚玻璃的文学巨人们的精神结晶投上一眼。纪伯伦和费林盖蒂依旧并肩站在书架上,以深沉的、带磁性的嗓门,朗诵警醒世人的诗章。

纪伯伦的诗句,针对的是庞大的“国家”,但是,“国家”是空洞的。就近取譬,书店里面的东西和政权、权力产生形而下关系的,只有街上经过的警车,还有两个街区以外的警察局。此刻,并不凶恶的警察们(老金山依然称之为“绿衣”,尽管他们的制服早已改为黑色)在吃盒饭或待在必须自掏腰包的快餐店。然而,国家和人——组成国家的公民有关。

马上想起费林盖蒂的诗《狗儿》,且意译前一部分:

一只狗儿在大街上自由自在地小跑,看现实。它所见到的东西,都比自己大。它所见到的就是它的现实。门口的醉汉,树上的月亮。狗儿自由自在地小跑,穿过街道。它所见到的东西都比自己小。印在报纸上的鱼,洞里的蚂蚁,唐人街橱窗里的鸡,而鸡的头部在一个街区以外。狗儿自由自在地在街上小跑,它一路嗅着,有的东西发出的气味和它一样。狗儿在街上自由自在地小跑,跑在学步的娃娃前头,跑在猫和雪茄的前头,经过撞球室,跑在警察前头,他对警察并无恨意,它对警察几乎毫无用处,所以,它在警察前走过。它从悬挂在旧金山肉店的整只死牛前经过。它宁愿吃嫩的奶牛,而不吃难缠的警察,但也许奶牛和警察都吃。它还经过“罗密欧面厂”(按:这是离书店不远的意大利风面食店),经过“科尔塔”(按:圆柱形塔,旧金山名胜,离书店约一千米远),越过联邦众议员多尔。狗儿怕科尔塔,但不怕联邦众议员多尔。不过,以这只狗的年轻,以这只狗的郑重其事,它所听到的事情无不难办,无不郁闷,无不荒唐。好在,狗儿自有狗儿的世界,供它生活,供它思考,还有自己生的虱子可吃。它不会给套上口罩。联邦众议员多尔在它看来不过是一个消防栓。……

待心潮平复下来,走出门去。什么书都没有买。经过柜台时拿起一个巴掌大袖珍精装本,是诗集《山水人》,17块钱加税,对付坐地铁的一个小时正合适。但店员正忙于接听电话,我不耐烦等,把湖蓝色封面的诗集放回架上,离开。

门外,一个中年女士马上逮住我,“能不能替我照个相?” “好的。” “可以把‘城市之光’这些字全拍下?”我说不行,因为招牌横跨两个店面,太长了。她说,那尽量吧!拍照完,把丽确照相机还给她,顺便问:“是韩国来的吗?” “不是。”她有点不高兴。白得过分的脸,被加州的上好阳光晒出嫩红来。

旁边,三个男女对着“城市之光”外墙上的大壁画写生。50步以外,就是唐人街的烧腊店和鸡鸭铺,鸡的咯咯声依稀可闻,肯定发自铁笼子里面(笼子不会逼仄,因为保护动物人士会加以严格监督),而且,公鸡雄赳赳的啼声不会夹杂在内。

我走着,像费林盖蒂诗中的“狗儿”一般走着。

(2015年2月刊于美国《品》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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