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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门之隔

抓在手里的阳光 作者:刘荒田


一门之隔

这门,是女儿位于旧金山郊外核桃溪市家中的一扇侧门。我来这里暂住以后,在门旁边布置了电脑桌。每天对着屏幕码字,此即所谓“以无益之事,遣有涯之生”。门是玻璃做的,外面是后院。从最近处说开去,依次是小阳台、木梯级、砖砌的地面、草地、红缨枪一般的木栅栏、野餐操作台、电线杆、高高低低的树、或蔚蓝或阴晦的老天。

这后院,一目可见的优点就是:用心经营。不是不可以放任自流,三径就荒,松菊犹存,自有野趣。但上上下下无不精心布置,栅栏的白油漆白得可以和新娘的婚纱比美。不过,不是现任主人——女婿和女儿的功劳。上一任房东,是供职于雪佛兰石油公司的工程师,园林造景的发烧友,买了这栋房子以后,将屋子四周面积约半英亩的土地彻底改造,在斜坡上筑有防山泥倾泻的护堤,围有长达百米的红木栅栏。单看设计工巧的“同”字形烧烤设备,就晓得他的雄心。鞠躬尽瘁的业余园艺家,刚刚把蓝图变为周末可以拿着咖啡杯,坐在凉棚下细细欣赏的美好现实,就被召回位于美东的总部。可以设想他卖房子时是何等不舍。

前人种树,后人乘凉。我一天天享受着门另一边的风景:野心勃勃的自然和人类刻板秩序的并列,是融合也是对抗。最大的困扰来自知识的贫乏,以植物论,叫得出名字的不及所见的十分之一:花旗松、乌桕、枫、柠檬、羊蹄甲、夹竹桃、苹果树、波斯菊、扶桑花。直插云端,有如毛笔的,是修剪过的枞树。

遗憾之余,不能不想起《论语》里的名言:“子曰:小子,何不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虫鱼之名。”放到眼前,我这早已不是小子但也不好意思僭称“老子”的老头儿,码字生涯似乎可挂靠“学夫诗”。那么,“多识于鸟兽虫鱼”,可嵌入过程以及结果。前指学诗兼修生物学,后指学了诗,知道不足,赶快补生物学的学分。不过,远水近火,买生物大辞典恶补,要在回城以后。早知如此,就多和植物学家、动物学家交朋友。写出《瓦尔登湖》的梭罗,在湖畔隐居前,在哈佛大学可是做足功夫的。

原以为隔着玻璃,只能看静物。然而,从第二天开始,小动物陆续登场。为什么第一天不见动静?排除我耽于浏览屏幕,没工夫窥园的主观因素,猜是因为它们狡猾,要先断定玻璃门后面那个穿休闲服的老头子会不会突然冲出来,施以攻击。第一天蹑步走过小阳台的,是邻居的肥猫,它阅人多矣,从事侦察活动,得出了老家伙长相是不怎么样,但勉强说得上慈祥的结论。于是,它们放心登场。

舞台就是距离我少则1英尺多则10英尺的草地和砖地,以栅栏为边界。小不点儿的知更鸟,在草地的低洼处喝水。有时,那地方在自动喷灌器开过一轮后,留下不多的积水;有时,那儿有太阳没出山时,小草以自不量力的尖端擎起的浑圆露珠。麻雀也来了,在砖地边沿布下散兵线,步步为营,一直啄着。向天发誓,这一带不可能有人喂鸟,但它们永远有吃之不尽的食物。羽毛如锦缎的蓝坚鸟来了;黑不溜秋的乌鸦来了;斑鸠来了,白腹黑羽的、翅膀带灰色斑点的;一身翠碧的纯粹,教最地道的绿叶也妒忌的鹦鹉也来了,多半是情侣档,一只飞临,你可期待“另一半”。果然,它飞临,得意地栖在垂向灌木丛的枝丫,“嘎”一声,意思是:“我在这儿呢。”它们的肆无忌惮教我微微起了醋意,尤其是文思僵滞的当口,喂喂,难道我是空气吗?

松鼠的造访渐渐频繁起来。它们本是常客,但以前打照面在屋子前端,一早我打不地道的太极拳,三两只以地道的杂技演员的姿势爬过电线后,便在乔木之间穿梭。人走高空钢索,九死一生,松鼠却轻松之至。可惜距离太远,我即使鼓掌喝彩它们也听不到。现在,玻璃门外的小小阳台成了松鼠的舞台。它们贪吃,有时也从远处树下抱来一枚榛子,在我面前啃,表示并非无所事事。但主要的是,这些一身黄褐色长毛教我想起上等毛毯子的小宝贝,是要给我看“尾巴功”。它们的尾巴比身体还长、还大,状似芭蕉叶,黄澄澄若纯金,伸缩,左右摆动,这不算什么,最绝的是倒竖成和身体平行的角度,如波浪一样款款摆动,最灵巧的舌头不过如此。不然,就把尾巴笔直竖起,露出尊臀。有时风没起,但落叶乱飞,原来是松鼠以尾巴在地面横扫。有几回,我看得出神,悄悄拿起桌面上的iPad,要给天下最灵动的尾巴留影。老奸巨猾的鼠辈以锐利的小眼扫过,头部缩回,一蹦,溜了。据此,我有理由推测,不为满足口腹之欲而来的松鼠,嫌我以前对它们的表演没有表露足够的热情,特地上门献艺。爱默生随笔《论艺术》立论“在自己得意的时候成为‘世界之最’是一切自然物体的权利和属性”,以“从一个树枝跳到另一个树枝”的松鼠为论据——“它美丽而自信,当时当地它代表着大自然”。信然!

邻居的猫更加肥硕了,晃着可观的肚子,大模大样地走过,惊走了一只被成年松鼠带来的小松鼠。我差点打开玻璃门,向肥猫打招呼,请它改在夜里来。

不满3岁的外孙女,以脸孔贴着玻璃门,看麻雀妈妈带着孩子在草地上扒食,问我能不能“喂喂”。我说能,但手头没有它们爱吃的谷子。外孙女表示理解。旋即,她大声叫嚷,原来,一群蚂蚁正沿着门缝行军。看来要下雨了。我把她抱走。蚂蚁搬家,如果下一步把“家”安在门的另外一边,那是教房屋主人不高兴的。

(2014年12月刊于美国《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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