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星巴克
我一向视咖啡馆独坐为“荒天下之大谬”,偶尔为之,是故意品尝孤独。今天落单,则是不得已。随老妻及女儿外出,她们去“梅西”百货公司女装部买内衣,我无从置喙,便走进“梅西”入口处所设的星巴克。我猜,星巴克在这里开店的宗旨之一,就是供我这一类“陪瞎拼”的无聊者消磨时间。
小号咖啡每杯一块九毛,折合人民币为11元。而国内的星巴克卖28元人民币。选上靠墙的高脚小圆桌。坐下来,想上网看看电子邮件和微信,Wi-Fi是“梅西”提供的,一点儿也不给力。此刻如果“天将降大任”,斯人只有看风景或书本二法。
我没带书,更因太老而无从承受“大任”,此层略过。看门外,一个巨大的建筑群正在兴建,起重机之类的巨型机械隆隆然。工地门口,至少8位身穿橙红色马甲的工人无交通可指挥,凑在一起说笑。我无端为老板心疼,建筑工人的标准时薪为30~40元,他们无事可干的时间耗去多少美元?看厌了飞扬的尘土,掉过头看内部。
咖啡不够热,味道不怎么样。味蕾告诉我,是两个小时前冲泡的,放在别的场合,可以容忍,今天太挑剔,只因独处的尴尬挥之不去。终归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两位中年人并肩进来,一男一女,一路说笑,走近时看清,都在胸前佩戴着名牌,是“梅西”公司的白领,此刻是他们法定的咖啡时间。我忽然明白,退休者最大的损失,如果不算收入,那就在:没有了同事关系。同事一如盲婚,拍板者非老板就是人事部主任,轮不到打工阶级。但同事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未必少于配偶和儿女。单说咖啡,你每天可和同事去喝两次,每次15分钟。从我面前经过的两位就是明证。和家里的,有时间未必有闲心。我打工那些年,和同事们在员工食堂,凭了无拘束的喝咖啡,引出他们多少私密故事、多少笑话。
“同事”远引以后,两个穿同样柳条衬衫的男孩吸引住我的视线,一看就知道是拉丁美洲移民,年轻的爸爸妈妈对新大陆的新鲜感以及由“新”而来的拘谨依然浓郁。两个五六岁大的孩子却无所顾忌,每人啃一块巧克力饼干,一个占据爸爸的膝盖,一个拥有妈妈的臂弯。一个活色生香的家,使全室在咖啡香之外,飘起人性深处悠远的韵味。这一家子旁边,一位戴鸭舌帽的老者在扶手椅上坐下。不必说他是我的同类。他对着大门,有一搭没一搭地呷纸杯内所余无多的液体。4个女士叽叽喳喳地进来,在和我邻近的两张圆桌旁边坐下,说过分流畅的俄语,听起来像吵架。一只支颐的手上,一只镶嵌祖母绿模样椭圆玉石的大戒指,一柱阳光透过戒指,使得墙壁晃动一痕迷离的绿色。十八九岁的女郎进来,坐在老者对面,吃一块从外头买来的披萨。她和四位操俄语的女子是朋友,走过来说闲话,都说标准的英语。我不能不惊叹世界的多彩。
门口进进出出的,未必是星巴克的顾客,许多是从这儿进入或离开“梅西”的。隔壁就是“梅西”的化妆品部。推婴儿车的妈妈不必说话,前头的绅士马上替她们把住门。
老者的伴侣从“梅西”回来了,拿过他的咖啡杯,喝了一口。我的视线和思绪分道而行,前者网罗多姿彩而和平的人间,后者萦绕着同事、孤独、老去之类的词汇。叔本华似乎说过,理想主义是萤火虫,它的光明赖黑暗以呈现。孤独亦然,但我一下子没能理清,黑色的孤独使得什么“主义”亮起来。
(2015年4月刊于美国《侨报周末》纽约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