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副戴了四十七年的“口罩”
一
47年前的1967年,“文革”正酣,神州大地陷入灾难性的“红色恐怖”中。闹市遍布大字报棚,大标语举目皆是。学生满中国跑,要么徒步,要么乘免费火车、汽车,进行“革命大串联”。东方古国乱糟糟的,红卫兵声嘶力竭地念语录,处处充斥着语录歌和口号,被押着游街的“牛鬼蛇神”敲出的破锣声,火药味和武斗的血腥味兼具。说到“时尚”,就是旧军装,红卫兵们无论男女,都以披上一身草绿色为荣,腰间一条能随时解下来抽人的铜头阔皮带尤其醒目。还有“次流行”——年轻女子们戴口罩。并非为好看,而是因为某些地区流行乙型脑膜炎,据说抽烟和戴口罩能够预防。男孩子选了前一种,女孩子选了后一种。
那一年满街都是口罩,但只有一个留下了长久的悬念。那是初春的县城,西伯利亚的寒流来袭,北风呼呼,气温降到5摄氏度。街上的行人都穿上了厚厚的棉衣。本来,此前的1966年我们高中毕业了,都在准备7月高考的,中央通知停课闹革命,升大学的希望破灭。老三届学生都留在学校,破“四旧”,斗校长和老师。大半年过去,狂热稍减,养活自己成为当务之急。碰巧印刷厂赶印小红书(语录本),急需一批临时工。我和金等同班同学被录取,我被分到校对部,逐页检查语录。金在生产车间,随师傅学习切纸,叠纸。金和我的关系,比“同学”深一层,在进入印刷厂前,我参加了由他创立,连他这位“司令”在内共3名成员的“鹰击长空战斗队”,唯一的“战绩”也和印刷厂有关——金去军管会弄到一点儿钱,印了一期《战报》,内容是“特大喜讯:叶剑英同志说毛主席能够活到150岁!”我们从印刷厂拿到带油墨味的一大沓,站在台西路街上的天桥,往地下撒,白色的纸片如雪花飘扬,我们高高地昂起被冻得通红的鼻子,豪迈了5分钟。
金是学校的体育明星,个子接近1.80米,举凡排球、篮球、跑步、跳远、跳高,都是全县中学生中最出色的。他在县运会的“剪式”跳高纪录,据说保持到今天。要是有高考,他进体院的可能性高达100%。他在这方面的优势,进印刷厂以后依然用得上,不但成为厂队主力,还能够进关键岗位学技术,比整天对着同样内容的校对工强多了,尽管工资没区别—— 一天四毛,比当今的“五毛党”差一毛。
“金有女朋友了!”干活的间隙,一位和我一样边打呵欠边翻页的同学传来悄悄话。厉害!大家不能不又是佩服又是嫉妒。都20岁上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双方都蠢蠢欲动。可是,谁敢走出第一步?唯独运动场上叱咤风云的大个子抢得先机!他的“她”,也经口头而非互联网“人肉搜索”获得初步结果:在侨中念高二,大串联时认识的。
一个严寒的夜晚,我们去大剧院看外地一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演出。左不过又是“大批判战歌” “老少学毛选” “老房东查铺” “紧跟毛主席走遍万水千山”。八角楼的灯光——最激情的旋律、最耀眼的红色、最夸张的姿势。唯一的好处是暖和,那年代连火炉也是奢侈品,然而这个被改名为“红太阳”的剧院内挤满了观众,“人气”可用。金本来和我们坐同一排,中途他对旁边的同伴说,我有事先走了。一个机灵鬼看着金的背影,用手肘戳戳我,诡秘地说:“她来了!”
我和几位同学旋即站起来,穿过人丛,到剧场后方去。金在哪里都是鹤立鸡群,一下子就逮到,他站在离入口不远处。我们不敢靠得太近,怕金难为情。果然,一个女子向金走来,两个人一起,走进门外呼吼的北风中。
戴着口罩呢!金的女友,脸孔被长方形白色纱布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两三个纯然为好奇心所驱使的家伙废然走开。看罢演出,一路吸着清鼻涕,往学校宿舍走,没人说话,都在猜被口罩遮住的谜。她的名字,我到40年后才知道——燕。
岁月悠悠而逝。金和我同是有城市户口的知青,1968年冬天下乡去,但我和他的住地相隔数十千米,并无交往。唯一的一次,是1969年冬天,即躬耕垄亩的第二年,我去金的家乡买黑市稻谷。夜间,金领我和另外一位同学,去拜访在校时当过造反兵团“司令”的同学。比我们都年长的“司令”,从“文革”派斗起就以寡言获得“高深莫测”的美名,在这次类似革命志士敌后接头的聊天中,提出一个惊人的观点:15年中国必有翻天覆地之变,姑且静观。那一年,中共中央刚刚开过“九大”,“文革”派炙手可热,中国依然处于沉沉黑夜,谁敢指望转机?又凭什么是15年?和“司令”告别以后,我和金在披着白霜的田野里漫步,默默无语。这时,金还没和“口罩姑娘”结婚。他和我一样,都忙于应付比恋爱更加急迫的问题: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