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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话从当兵说起 几度死里求生

鼎沸沙鸣——从北京到台北的乡愁 作者:常锡桢 著


第一章    话从当兵说起    几度死里求生

要说,也从当兵说起吧

人若生不逢时,必定影响时运!

我出生那年,即1928年(民国十七年),国民革命军北伐攻克北京后,因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北京于6月28日更名为北平市,并设北平特别市,直隶国民政府。接着战乱来临。军阀割据,倭寇入侵,战火燎原,民不聊生。

中国军民坚持十四年抗战,赶走了日本鬼子,原想能过几年太平日子;但国共和谈破裂,不幸内战又起,再次把中国的老百姓卷入一场浩劫与灾难之中。

打仗需要兵源,于是国民政府开始征兵!中国俗话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何况那时候战争频仍,死伤很重,所以没人愿意当兵。政府只好实行征兵政策,1946年(民国三十五年)开始全面抽壮丁,满18岁的男子都必须要参加抽签,决定入伍时间的早晚序次。

那时候有钱人家可以花钱买壮丁代替从军。我家属于平民阶级,家境虽然穷苦,托天大幸,生活勉强过得去,不曾遭受大饥荒,父母还犯不上把自己的儿子当作壮丁卖。

征召新兵多数送进战斗部队,上前线当炮灰,伤亡几率偏高,老百姓普遍认为“当兵就是送死”。所以有人在抽签之前自找门路,先选个后勤军事机关去当兵,在服役单位或部队请领一张《在营服役或任职证明》,寄交当地县市政府,就可不必参加抽签了。这样当兵总比在野战部队安全多了。于是我在1946年北平征兵抽签之前自动加入非战斗部队,以保安全。

独立辎重汽车第十四营

我大哥是军人,比我大11岁,他少年得志,曾任国民革命军陆军一四二师中校军需主任(注:按常友石先生履历表所记,1942年至1944年曾任国民党军队一四二师中校军需主任)。驻在北平的第五总监部有他的老同事,就托人介绍我进了独立辎重汽车第十四营汽车修理厂(简称“独汽十四营”)当了一名上等兵,时在1946年腊月。

一般汽车营都配属一个保养连,而独立汽车营保养单位叫“修理厂”,编制比较大,有厂(连)长少校、副厂长少校、技术员少校一人,上尉二人,副官中尉还有补给官等姓名已不复记忆。

独汽十四营成立之初,修理厂原设在北平东安市场后身儿、金鱼胡同里边第一条胡同(煤渣胡同)。这里原为中国大学工学院新建院址,可惜始终未曾开办,所以被军方征用,大约一个月后工厂就迁到宽街。宽街这条街实际上不宽,而且很短。西通鼓楼,东街口跟铁狮子胡同相对。厂里的大兵们闲着没事儿出营闲逛,上北海、景山最为近便。

1997年我返乡探亲,台湾旅行社介绍我预订宽街的一家宾馆,说是还是几十年前的老四合院,经过整修后室内设施稍稍现代化。原来我对这个住处很感兴趣,也很期待回溯一下旧时生活环境;但是下飞机来到这家宾馆时,发现宽街变成单行道,进出都要绕道非常不便。街口大马路正在拓宽路面,整天暴土飞扬,让人感到不舒服。由于家人有意见,只好另在天桥找了一家宾馆落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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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东来顺饭庄”照片拍摄于1992年5月16日,地点在北京市东安市场北侧、金鱼胡同口。民国初年东来顺就开在这里,和吉祥戏院近在咫尺,独立辎重汽车第十四营修理厂旧址离此不远

独汽十四营的军服符号为“永平”,故简称为“永平部队”。北平还有一个汽车第二十二团,符号为“思予”。

我们独汽十四营营部真像个“大衙门”,居然设在天安门里边的签押房。第一连设在北海东面的陟山门外。第二连的军车都停放在东皇城根和两边胡同里。第三连设在石驸马大街西头、南河沿的城墙脚下。我们修理工厂先设在煤渣胡同,后迁宽街。因此每周一早上,我们全营都集合在天安门内广场营部出操训练。

因汽车营任务在于运输,不在作战,武器配备极为有限。我们修理工厂只配备10支步枪,在出操时队伍里只有前头9名士兵持枪,另外一支必须留给工厂大门卫兵持用。

我们工厂要去天安门营部集合出操,队伍都要行经八面槽胡同和东华门大街等热闹地区,到了皇城根往南拐才能走到午门。大约在早晨6点出发,操练到9点回程。这些士兵不是开车司机就是修车师傅,一般的阿兵哥百分之八十都是北平市的少爷秧子,成分算是正经八百的杂牌军。

负责士兵训练的上尉副官王清华是警官转业,所以教导训练都有警察味道,他教唱的歌有几首是警歌改编的,其中有一首《中国新警察》,他改歌词唱成:“中国新军人天生胆气豪,有精神,有活力……”以及慢调的《满江红》等,由于阿兵哥唱歌有气无力、五音不全,前一首听起来像叫街,后一首简直像送殡,因此常会引起沿街路人的侧目。

独汽十四营没有什么功绩可言,但是这桩旧事非要提一提不可。

独汽十四营的装备是接收日军留下来的破旧车辆,包括“尼桑”“丰田”和六轮“尼司兹”,六轮尼司兹是柴油引擎,马力很强,日军常用来拖拉待修的战车。因为这批战利品都超逾了使用年限,老掉了牙,正如相声演员形容说:“除了喇叭不响,哪儿都响!”汽车开着开着,两个轮胎会一块儿掉下来,车子倒了,车轱辘还在街上滚!因此我们修理厂的生意可好着呢。

眼看这些老车子快到不堪使用的地步,很难达到执行运补任务的要求,因此独汽十四营遭逢被终结的命运。大约在1947年(民国三十六年)夏改编为装甲汽车营,归属陆军战车第三团(简称“战三团”)指挥,那时战三团有个营长就是蒋介石之子蒋纬国,团部驻在京南丰台基地。后来蒋纬国晋升为战车第一团团长。

结果呢?我很荣幸地被“编余”了!“编余”就是部队改编剩下来的兵员,上边的人跟我说:“我们的庙太小,容不下你阁下,请你另寻高就!”

凭良心说,我很不喜欢驾驶和修车工作,更不喜欢东北沈阳兵工厂改装的装甲车。这种车子里边实在太闷热。1947年5月4日前后,北平学生举行大游行,诱发街头暴动,市面动荡不安,最先接回的大约10辆装甲车立刻被派到北平市区,在内城的几条主要大街穿梭巡逻,协助维持治安秩序。我曾经登上一辆装甲车,跟着逡巡了一个来回,知道是美国军用杰姆森汽车改装。装甲外壳是用七分厚钢板焊接打造,车顶中央有一座圆形重机枪射击座,车子四个方向都有枪眼,可以容纳枪兵4名,重机关枪手1名,弹药手1名,车长与副车长担任正副驾驶。车子里边除了闷热外,还有一股子汽油味和油漆味,我天生怕闷怕熏,所以我情愿被“编余”,另觅栖身之地。

东北盐警总队

说到盐警,不能不提盐税与缉私。盐是百姓生活不可缺少的必需品,也是奸商私盐牟利的财源,更是历代王朝严加控制的丰厚财税来源。

天津长芦就有盐场,据资料记载,清朝光绪年间在长芦盐场建有长芦盐巡营,北洋政府在此建有长芦缉私营。

民国政府成立后,宋子文整饬盐务弊端,统一盐税,废除包商制,将各缉私队改组为“税警”,建立盐务警察部队,划归财政部盐务稽核总所代管。

家父曾在北洋政府的长芦缉私营任职,我大哥亦于1935年至1938年在国民政府长芦盐务税警第三十八队任中尉副队长、上尉书记等职。我被装甲汽车营“编余”后,因有我大哥的老关系,便被介绍到东北盐务警察总队士警训练所受训。

1947年8月10日早晨7点,我搭乘从北平开出的302次特别快车前往锦州,向东北盐务警察总队士警训练所报到,接受预期6个月的“士警”训练,结业后可以派到分队当班长。

那天我起了一个大早赶到前门火车站,买了火车票然后登车,车到锦州已是华灯初上时刻,我怕入夜后地址难找,便拉开行李卷儿在站台地上睡了一觉,次日早晨跨过栅栏离开火车站,那张火车票没被收走就保留了下来。当作护身符带在身边十几年,经常拿出来看看,可惜在1960年遗失了,但还记得车票所印载的重要内容。我特绘制了一张车票正面的样子,内容、比例应该相去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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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北平到锦州的302次特别快车票样

车票是牛皮纸色的卡纸印制,宽窄较一般车票稍微窄长。背面印的是流水号、登车时间和站台、车厢、座位号码等。301次特别快车是从沈阳开往北平,302次特别快车是从北平直开沈阳,每天早晨6点50分对开。

1947年,国共两军在锦州一带激战,东北行辕主任陈诚为了集中兵力固守要点,在永吉、长春、四平等地各部署三到五个师进行独立防守;在锦州至沈阳铁路沿线及其两侧要点,各以一到两个师驻守,并相互支援;新编第六军及新编第一军一部于沈阳、铁岭地区实施机动。

那个时候东北锦州一带的战局还算平稳,约在开训后不久(1947年9月),蒋介石下了一道动员令,命令解散全国军校以外的所有军事训练机关,人员立即改编为战斗部队,加入作战行列,充实兵源。东北盐警穿的也是草绿色军装,与国民党军队无异,只是编制、任务与薪饷待遇不同。盐警原是负责缉私与保护盐田任务,但是遇到作战情况,算是很能打的队伍。在动员令下达后,我们那个分队被编为东北盐警总队直属第四十五分队。

记得在锦州盐警训练所大门前轮值站卫兵时,曾向在街上通过的陈诚将军车队执枪敬礼,同班的李忠厚告诉我:“刚刚过去的就是陈诚!前天他下令枪毙了几个师长!”当时这样的传说喧腾一时,在东北搞得人声鼎沸!据说1947年陈诚升任一级上将,并在8月底以参谋总长兼任东北行辕主任,上任后撤销东北保安司令部,由行辕全权负责东北军事政治事务。陈诚则在东北进行人事大搬风,原东北保安司令杜聿明则离开沈阳去北平,原副司令长官郑洞国改任行辕副主任,但不被重用。有人说:陈诚大刀阔斧地整顿军队,铲除领军无能草包,志在振奋军心,激励士气,力挽战局!但也有人认为阵前斩将有损军心,何况当时的军队普遍厌战畏战,能打仗的精良部队不多,不是枪毙几个师长、撤换几个军长就能提振战力的。因此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但事情很快见了端倪,大约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长春一带好几个军的部队竟然全军覆没!所谓“四平街七进七出的拉锯战”终于结束,使得东北战局急转直下,民间对陈诚东北之行有了“祸国殃民”的定论!

1947年我虚岁20,初中肄业,念书不多,没有社会经验,没有政治色彩,没读过三民主义,也没念过马列共产主义,思想一片空白,没左没右,不算中庸之道,更非中间路线。当兵、受训都非我所愿,实不得已而为之。中国有句俏皮话:“武大郎服毒,吃也是死,不吃也是死!”遇到那个征兵打仗的时代,上哪儿都跑不掉!

在受训期间出操、打野外,每天操练到筋疲力尽。有时下午上学科,都要念三民主义,背《陆军操典》,实在想打瞌睡。教官说:“军人要有尚武精神!”可惜我到中午就没劲儿了。直到目前为止,《总理遗训》依然无法完全背诵。

所幸训练了一个多月便中止了,当盐警班长的梦碎了。我分队被编为盐警总队直属第四十五分队,随即调派到锦州盐务局高级住宅区驻防、守卫。

10月中,锦州战事突然爆发,解放军猛攻锦州机场,万分吃紧,草木皆兵!盐警总队也派出一个中队的盐警到西区去趴壕沟,可以说动员锦州所有兵力“保卫大锦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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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盐警总队直属第四十五分队上士班长赵祎(笔者的班长、北平老乡)。1947年冬摄于锦州

激烈战争近一周时突然停止!解放军全部撤离锦州!于是谣言满天飞,听说机场守军在久围之下,几乎弹尽粮绝,只好把高射炮做平向射击,没想到高射炮弹有空中爆炸的特性,因而破坏了解放军设在山后的前线指挥所,解了锦州之围。这是当年锦州民间传说、无稽之谈!事实上是因关内国民党军队前来解围,才使解放军改变了战略,因而结束了锦州战事。

志愿出差 押运冬装到营口

东北战事吃紧,铁路线被破坏得柔肠寸断,满目疮痍,交通受阻。

那年到了12月中旬,驻守在营口一带第三大队的冬季被服还没有运送补给到位。刘总队长下令组织一个志愿队负责运送,这项艰苦危险的任务落在第四十五分队,12月25日上午欧阳队长召集全队训话,说明这次出差由王副队长指挥,赵班长、柳副班长领班,另外13名队员全部志愿参加。我是第一个志愿者,我的同事杨旭和李忠厚接着举手出列。

在东北这几个月时间里,我深深体会到在外闯练不易,尝到了离乡背井的孤单。我家境虽然穷苦,但自幼娇生惯养,成年之后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年轻时无自知之明,渐入老境后,才明白自己生来体质孱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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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12月笔者随志愿队从锦州到营口执行任务途中所经过的车站

我生性憨直,不喜攀交。初到锦州时,听不习惯东北话,语言稍稍有些障碍,对大小班长的命令常产生误解,因而遭到训斥,心情非常苦闷,所以甘冒这次危险,出趟差接受一次考验!

新调来的上士班长赵,和我是北平小同乡,对我很照顾,感觉上很亲热。这次出任务由他负责领班,也是我志愿参加这一趟行动的原因。何况在严寒之际能为第三大队同仁“雪中送暖”,也算得上是一项功德。

我们运送的冬季被服包括:皮鞋、棉军装、棉手套、棉大衣与棉被等。分类打包,每个包裹都约有50来公斤,一共装了两辆军用大卡车。志愿队于26日清早5点在总队大门前集合,先听总队的一位大官训话,他说:“这次的任务艰巨,希望各位顺利完成。这次出差任务是运补,把冬季被服运送到目的地营口,不是叫你们去打仗,路上遇到闲事千万不要管,平安最要紧!绝对要听副队长和班长的命令,行事千万小心!”

6点钟,装满补给品的卡车开来,我们立即分别登车出发,车子越过小凌河后到了“关家”车站,货物卸在站台上,汽车队就开回锦州,我们在车站站台上等候“压道车”来接运。

关家站是锦州以东的第一个小车站,从这里到沟帮子站勉强维持通车,但来往的都是军事巡逻的“压道车”。

什么是“压道车”?就是战争期间检查铁路安全的列车。列车组成大致如下:火车头前后都连接两节平板车皮,车皮四周堆了一圈防御沙包,一般都是交警负责警戒,有时由军队随车巡察,官兵多数集中在前段车皮上。车子出站后,开得飞快,听说是怕万一压到地雷,车子开得越快被炸的可能性越小,所以车皮尽量少挂,列车越短越安全。

关家站是个迷你型小车站,站里边软硬件一切设施已被破坏殆尽,门窗都被拆走,只剩下一张小木桌,连一把椅子都没有。站员只剩下站长一个人,他每天早上提着一部电话机、两面信号小旗子和一个板凳上班,下午下班把东西随身携带回家。

等了一个多小时后压道车开来,我们把补给品搬上车皮后,火车倒着开,疾驶而去。途中经过双羊店站到达石山站,火车照规定在石山站停留了半个小时,然后继续驶往沟帮子站。

沟帮子站是山海关到沈阳间铁路大站,要去营口必须在此转搭支线火车。这里更是军事要冲,当时是陆军第六十军防地。我们到达沟帮子站先卸货入仓,然后缴械进寨,借了一处营房歇脚,等候通车通知。第二天上午接到消息,11点有一次压道车驶出,我们到寨子口领回枪械武器,然后到车站取货,我们把补给品由第一站台扛到第八站台,装上压道车。上午11点整开车驶往营口支线,途经胡家站,很快就到了大洼(注:读第四声)站,时间大约是下午3点左右。

沿线邻近车站都有密切联系,互通消息,所以当我们的车子进站时,驻在大洼的三大队第三十六分队队员,已在站台上列队欢迎,并且帮忙把补给品搬回队部。

大洼是个很出名的地方,它是营口伸向陆地的一个前哨,当初这条火车线是直通的,抗战胜利那年,苏联军队势力立即伸展到营口一带,在国民党军队接收之前乘虚而入,在东北运走很多重要资财与生产设施。为了阻挡迟来的国民党军队顺利前进,他们居然把从营口到大洼铁路上的铁轨、枕木与机械设备等全部拆运回西伯利亚,彻底破坏了这段铁路。国民政府接收后一时无力重建,只好以铁路路基改建成公路。这段公路长约50公里,路面非常平整笔直,东北人常用的大车装上汽车轮胎,通常都套上两三匹马,以跑一阵、走一阵的方式驾驭,速度很快。从大洼到营口可以朝发夕至。

27日夜宿大洼三十六分队队部至今记忆非常清楚那一夜正逢(农十一值夜站兵时恰见一轮明月从墙外冉起,在零下十几度低温夜空中闪烁出无数颗微小水晶珍珠,好像一丝丝银色细雨洒向大地。望着那幅千载难逢的天象美景,顿时忘记沁骨寒意和身在险境。

在大洼留交三分之一被服给三中队,剩下三分之二继续前运。

三十六分队替我们“抓”了三辆大车载货。战时战地老百姓有义务协助军事活动,“抓车”跟“抓兵”同样是司空见惯。因为三个车把式都是沟帮子人,在上路之前请求回到沟帮子时,一定要放车放人!不能再把他们带到锦州去,如果不答应这唯一条件,宁愿枪毙也不跑这一趟营口。王副队长认为所说合情合理,就答应所请,保证如其所愿,并且负责伙食与草料。

我们到达营口时,又接受了一次热情欢迎。大队管理补给的官员们都夸我们舍命护送寒衣!三大队队部给我们安排了住处,招待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二天是12月29日,我曾在营口港区码头和街上闲溜达了一阵子。因为战事紧张,市面很萧条。港内见到几艘黑壳大船静静地停靠码头上大街上的商店十之八九关闭着街边却摆有很多地摊卖的都是衣服杂物。我跟他们交谈过其中一些是外乡人逃难到了营口找不到营生活计只好变卖随身所带的东西度日。也有当地人没事好做到街边来做点小买卖,赚点零钱补贴家用。我在一个地摊上,花很便宜的价钱买了一件灰色毛背心在那个时代这件毛衣应该系出名店好料好样式,是我平时买不起的贵重物品,因为合身又保暖,所以很珍惜它。后来这件背心跟着我历尽艰辛千里迢迢地带到台湾,直到快穿成了一团毛线才丢掉。

回程周折 旷野萧瑟 空村寂寂

王副队长依照约定,早一天先放回一辆大车。31日清早我们16个人分乘两辆大车,挥别了营口,太阳没落山就赶到大洼。

当晚除夕,三十六分队加菜吃犒劳,煮了一锅肉,炒了两大盘子菜,准备了几壶好酒替我们饯行。我不会喝,却被三十六分队的同仁强灌了两小杯,到了深夜还觉得全身发热,喉干舌燥,睡不安稳。

大洼镇里除了少数乡兵外,还有两支国民党军队常驻。其中一支是盐警第三十六分队,约有50人兵力,另外一支是“复员军官队”,约有六七十人,这两支非正规军共同负责大洼镇的安全防务,彼此间经常联系。

1946年国民党军队大裁军后,东北部队被裁撤下来不少军官,有些人一时无家可归又无其他出路,心中极度不满,时常群起抗议闹事。为此政府成立了“复员军官队”收纳各地被裁撤的尉、校级无职军官,解决生活问题,这些人可以在队中等待职缺或另谋高就,有机会时就可接受资遣离开部队。

大洼这个复员军官队由一位中校队长领导,他的大队部就常驻在大洼镇最东边的一家货栈里,占住上房正厅和右手房间。

这个大货栈分北西两排房,另有货仓和马厩,院落宽广可容纳二三十辆马车,昔日从营口往西途经大洼的客商拿这家货栈当首选宿头。我队回程来到大洼依旧寄住第三十六分队队部,所乘的两辆大车和车把式都寄宿在这家货栈里。

第二天早餐后正预备启程,两辆马车也赶了过来,不料这时复员军官队过来两个人,不由分说竟把一位车把式抓回货栈去了,理由是他们发现昨天夜里该队装在大车上的补给品被马偷吃,啃破了好几袋面粉,指认这辆车的一匹马嘴上还沾有白面粉。因此扣人,要求赔偿。

王副队长跟了过去察看,这时车把式已经掩盖不住,承认夜里有匹马嗅见面粉的麦香味,挣脱了缰绳啃了面袋偷吃了面粉,因为怕赔不起所以逃避责任不敢声张。王副队长了解事实后,急忙面见该大队长商量如何解决赔偿问题。不料这位大队长脾气非常古怪,坚持必须赔偿原牌原样的面粉,赔钱都不行。

因此双方闹得很不愉快,并且僵持了两个小时,王副队长无奈,只好辞退,暂回三十六分队门前与大家共商如何脱困之道,这时已经过了中午。于是王副队长又派我和吴镇方带了几十元流通券(东北专用钞票)来面见大队长,真是好话说尽,再三道歉。我说:“如再不放人恐怕误了行程!”大队长这才把钱收下。

他说:“你要知道我带的部队都是军官,他们一个比一个不好惹,我又必须公平做事。明后天发放粮饷,面粉每人一袋。我问你们,好几袋面粉被马啃破了,你让我发给谁?”

听他如此说确也是个很大难处!我还是毕恭毕敬地苦苦请求,他最后挥挥手说:“我不为难你们了,去吧!”

我和吴镇方带着车把式急急忙忙地赶回会合。王副队长唯恐再生变化,急忙和三十六分队队长及队友们握手道别,立即命令车把式扬鞭打马辞别了大洼。

下午,路过一个大村庄,我们车子进村后,发觉情况很诡异,每家大门深锁,不见一个人影。靠大路右手边有座大庄院,也是紧闭着大门,门楼和围墙上都设有枪眼,在黑洞洞里隐约看到充满怀疑的眼光投注在我们这十几个人身上!我们本能地都把子弹推上了膛,大车缓缓停在路中央。我们从几个方向跳下大车,站在车子四周警戒,屏息着等待情况的发生,气氛死寂而紧张。

大约三分钟后,王副队长先把手枪揣在怀里,再示意让我们队员放松下来,保持警戒。然后举起双手,操着浓重的河南口音大声呼喊:“各位老乡,千万别误会!我们是锦州的盐警队,运送棉衣到营口。今天从大洼过来,经过贵宝地,想跟贵村讨个方便,请让我们弟兄打个尖,给一点儿热水喝,饮饮马匹!不多耽搁时间,还请一位老乡出来说话!”

他喊叫完毕,没有一丝动静,也没任何反应。于是他又反复地说:“我们是锦州的盐警队,打此路过,请赏个方便,停留一会儿,讨点热水喝就走!”

大约又等了五分钟,大门吱呀一响,里边闪出一位身穿黑袍子的矮胖老爷子,他回头一招手,门后边有四五个人抬出来一大桶热汤和喂马的草料、凉水,都放在大路边。

王副队长立刻趋前道谢,那老爷子说话啦:“这几天这边不消停,大家都很害怕!我们老百姓不怕两边的军队来,就怕闹胡子!前几天胡子还打过我们村子,幸亏被我们挡住了,没打进来;否则就没机会招待你们几位啦!听前一拨过去的人说,局势不太稳,你们还是快走的好!”

王副队长连忙称谢说:“谢谢老爷子,我们让牲口稍歇歇腿,立刻就走。”

老爷子说:“不陪你们,用完,把水桶放在门前边就行啦!”说完,作个揖就回去了,立即关上大门。

我们在这个村子里耽搁了半个小时,车把式牵过马来套上车,准备启程。

上路前,王副队长冲着大宅院高声道谢,两辆马车继续赶路。

东北渤海沿岸开了不少盐田,也有大片大片的荒芜草地与苇塘。苇子是制纸材料,为了取材之便,在附近曾经建设了造纸工厂,还铺设了收运苇草的铁路小火车。途中我们曾在一处荒废的造纸厂里做了一次庄严而惊奇的巡礼,一阵阵凄凉和复杂的感觉侵袭我内心,谁会想到这样规模宏伟的厂房,竟在无情战火摧残下,只留下一个空壳子?!

这个时节正属隆冬,万物都被厚厚的白雪覆盖着,树木光秃秃的,剩下枝干迎着风雪挣扎!

一眼望去,田野连绵广袤,一时之间觉得心中无比畅快。

在目光尽处,突然闪现了一个穿灰袍子的人影,斜着跑向北边。

“你们看!”长手指着叫了一声。

只是发现一个人在远远的地方跑过,就会如此大惊小怪,好像有点莫名其妙!

现在回想这一段路程,好像行走在荒漠里,遇不上一辆来往的车子,四周不见人踪,实在太寂寥了!

夜宿甜水井 月色暗 风声紧 人瑟缩

大约4点钟到了甜水井,车把式说天快黑了,再往前赶,日落之前赶不上大站了,建议就在甜水井过夜为好。王副队长认为车把式是当地人士,对这条道路熟悉,就决定停车打尖。

甜水井村分前后两个部分,村长家和十几户人家住在大路边。往北地势稍洼,走过一个大斜坡才到后村。

因为时间已晚,我们几个慕名而来,只在后村边走了一下,没机会看清楚村子的全貌。5点钟,天色暗下来就跑回前村。据说,甜水井村三面有高地围绕,冬暖夏凉,又有个出名的甜水井,是个居住的好地方。

稍后听说曾有三辆某机关的大车路过,他们说是奉命撤到安全地方,车上载了很多公文箱和行李,连几位女眷一共有20来个人。大院已容纳不下,所以没卸车,在村前休息一会儿,就匆匆赶路去了。

副队长在吃饭前跟队员讲话:“前些时晚上住的地方都是别队队部,比较安全。今夜住在老百姓家,一切要靠自己了。中午那位老村长的情报说,那帮回乡队就在这附近活动,我们势单力薄,警卫要特别小心!过了9点钟,大路上就没有车子经过了。有,一定是情况,发现有人活动立刻开枪!”然后派定卫兵时间顺序,规定了夜间口令。卫兵双哨,两人一组,院里院外各一组,互相照应,免得一个卫兵万一睡着了,危险。

大院门外有一块平整的空地,种了五六棵大树,还设了两处石桌凳。太平日子,农闲时期,常有人到这里聊天下棋。靠右边的大树下边安有一座石头砌的小土地庙。小庙后边横着一条两丈多宽的小河,夏天河里长满了苇子,入冬以后河水早已结成厚厚的冰,枯苇在冰里边互相牵扯着。

白天晴空万里,入夜之后气温遽降。我8点钟入睡,12点被叫起来值勤站岗,好友李忠厚跟我在一组,我们一出屋门就感觉奇冷!走出大门,我们把子弹推上了膛,也把手榴弹上边的布带子解掉,然后挂在腰带上。前几夜晚的皎洁月光今夜被乌云遮住!北风顺着小河冰面呼呼地吹过来,夹杂着少许雪片,刮在脸上疼得像小刀子割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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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州押运冬衣到营口的同行弟兄,左起是杨旭、李忠厚和笔者。

摄于1948年3月18日,“离痕”两字是笔者到了台湾才写上去的

朝东有一条河挡着,东来的人车进村必须经过一座木桥。我们在桥栏杆上绑了四颗手榴弹,用细绳子拴在保险环上,再把细绳横拉在离桥面一尺来高的栏杆上,以防万一有人闯过桥来。这是个平常的招数,我们知道防御效果低,但是还是照做了。

李忠厚叫我先坐在树后边,他走到小庙边,望着小河对岸,出神地察听四下里的动静。

天气太冷啦,我哪里坐得住!不起来活动脚会冻僵,所以轻轻地移了过去。

“老李,你听河里边是不是有声音?”我小声说。

他拉我一把,我们都伏卧在雪地上,把枪口指向河那边。仔细听,果然河里的苇子发出断裂声,像极了脚步声。

“别紧张,没看见人影千万别开枪!”

“我知道。”

“你可以朝着一个固定方向,两眼注视,不要移动,然后再换一个目标,如果雪地上没有东西移动,就是没事儿。”

在月黑风高的雪地里,我凝神注视着雪白的河面,确实能够看出很远。经过了十几分钟后,我们确定河里不断传来的清脆声音,是因气温降低,河冰冷缩发生裂缝,拉断了冰里的枯苇发出的!

两个钟头很难熬,我们瑟缩着走来走去,有时候走到门口和院里的人打招呼,有时候爬到河边张望几分钟。赵班长出来查过两次哨,换岗时候李忠厚还把他那一套“夜间注视法”传授给下班卫兵。

说到这里必须做一声明,为了怕把地名写错,我特别请北京亲人寄来一份辽宁省地图作参考,结合电子地图查阅后发现东北叫作“甜水”的地方还真不少呢!其中在“沟帮子”与“胡家”中间有一个地名叫“甜水镇”,我肯定记得此处并不是我们夜宿的“甜水井”,而是在大洼以北大约二三十里的地方。

胡家惊魂记 车倒 人倾 马翻

离开甜水井路上不见人烟,走了两个钟头后,才看到前边斜叉着的两行路树,路两边是一块块整齐的田地。车把式说:“胡家快到了!”

说着,300米外弯路前边冲出一辆马车,这辆马车见到我们掉头就跑。王副队长叫赶车的追,赵扯着嗓子大叫:“快停下!”那辆大车怕被抓公差,哪里听你的!反而快马加鞭飞驰而去。坐在右车辕上的赵班长举起手中的冲锋枪,冲着前方天空扣了半梭子子弹示警,这一下子惊了本车的三匹马!这三匹马惊了魂似的向前飞奔,车把式一时之间无法控制,只好任凭三马向前奔驰,车把式警告说:“大家要抓紧,千万小心!”

车子像飞起来一样,追逐着前边那辆马车,大约跑了300米赶到S弯路处,眼看快要追上了,在前的两匹套马突然跑得没有了力气,竟然停了脚步,它们所拖拉的套绳,立刻绊住辕马的前脚。说时迟那时快,辕马双腿一屈(在京戏《战长沙》里老将黄忠“马失前蹄”就是如此向前跌倒),车辕前端触撞到地面后,整个车身从后向前掀了起来,车上的人全部抛出车外,登时如腾云驾雾般地上了天空。

过了几秒钟,我发现有知觉,但睁开眼竟看不见一点儿东西,吓了一大跳!惊魂甫定后,渐渐恢复意识。我发现马枪还紧握在手里,脸上和脖子里有雪在融化,发凉!抬起头向上才看见了天,这时知道自己被甩落在雪坑里了!听到后车上王副队长的呼叫声,我很自然地喊了一声:“我在这里!”我拼命地站起身来,头还埋在雪堆里,只好把马枪伸出去,才被几个弟兄合力拉起来。

这出事的地点是贴着胡家村边的一个S形路段,车道两旁都挖有一米深的壕沟。挖起来的土培上马路,把路面垫高。强劲的北风又把雪片吹到人家后墙边,所以积雪特别深,没想到雪坑竟救了好几条性命!

赵班长和全车的弟兄都从雪坑里被救出来。

“没事儿!都没事儿吗?”赵班长先说自己没受伤,再问清楚兄弟们安全情况,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八个队员集合起来检查了一下,都无大碍。可怜那匹辕马受伤不轻!所幸前腿没摔断,肚子上的一大片皮有严重擦伤。

再说前面那辆马车,在弯过去不远处遇上驮货的骡子队,挡住了去路,马车太快来不及停住,直冲下了马路边,车轮陷进雪沟里动弹不得。

车主眼见逃不掉,过来向王副队长求饶,还请帮忙抬车。王副队长一肚子火正无处发泄,听说他是那辆车的车主,不由分说上去就是两个耳刮子!那仁兄不躲不闪,站在那儿纹丝没动,硬接了副队长这一招儿。其实副队长戴着一双皮手套,车主戴着三块瓦皮帽子遮着脸颊,根本打不到肉!只有打人动作,而无打人之实。

王副队长刚刚看到那辆车的一刹那间,心中立即有了打算,因为他已答应这两辆车,到了沟帮子就要放车放人。现在有机会抓一辆送我们回锦州,那可多好!所以他才决定下令追抓此车。不料翻了车,马受了伤,使他非常懊恼!如今出事的车只能勉强跟着走,失去了载重能力,新抓的车无论如何都要去一趟沟帮子了。

再访沟帮子 绕过双羊店 行军回锦州

您听说过“无巧不成书”这句话吗?还真巧透了!大家在交谈之后得知,新抓大车的赶车把式居然是我们刘大队长的小舅子,“大水冲倒了龙王庙”,想不到一家人遇上一家人!大家坐上了他的车,彼此一叙方知底细。如此一来,车到沟帮子就把他放了。

我队在两个多小时后抵达沟帮子,先与驻军联络,照例缴械后进寨子。副队长到火车站打听情况,压道车现在只能通到石山站,火车站答应我们次日上午搭这段火车。副队长回来把抓来的大车都放了,也给赶车的一些金钱做补偿。

次日乘压道车至石山站,往后我们只有起早行军。石山站车站的人告诉我们,前面的双羊店正受到攻击,听说仗打得很激烈!情况对我军非常不利;但我们是孤军在外,没有选择余地,只有向前进,不能退!碰碰运气吧!

我们在上车之前,车站的人还建议我们在下车之后顺着铁道走,铁路最直、最近、不会迷路。

这段铁道已被炸得面目全非,大约每隔10米就被炸掉一小段,被炸断的地方都留下清晰的痕迹,北风把炸断裂的铁轨粉末撒向南边的雪地上。我想等到冬尽春来雪溶时,这图案也不见了。再一想,其实只要再来一场新雪,这个有颜色的记录就被掩盖住了!我很没记性,但这些情景却深深烙在脑海里!我很愚笨,现在还没想透人们为何要这样做,听过很多理由,仍然不懂!

大约走了四五个钟头我们赶到双羊店附近,这里正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战斗!弟兄们卧倒在铁轨路基左侧下面。少时枪炮声已经停止,我们顺着一条田间小路绕过了火车站,小跑着前进。此时北望那一个斜溜溜的土坡,顶多200米,那就是双羊店!因为保卫车站和维护铁路畅通是交警的任务,这次战事起因于双羊店车站的争夺攻防,死伤很为凄惨,双羊店山坡竟为之染黑!为何染黑?因为铁路交警穿黑色制服!

小跑了二十分钟,绕过车站范围后,又上了铁道线,很快又望见了关家站。这回,那位光杆儿站长没上班。话说回来啦,铁路断了,没有火车过站,上班干啥呀?

上回坐大汽车在冰上渡过大凌河,回来却要徒步啦。

到了岸边见到成帮成伙的难民聚集,他们来自东北各地,想要去较为安全的地方避难,听说附近闹胡子,有人不幸在途中被劫!他们觉得人多势众会好一点儿,民众见到我们这一小队军人,有枪有炮,跟着走路一定多几分保障。这批民众约有30人,尾随着我们的队伍前进,很快回到锦州。

我们走在锦州街上摆出步伐整齐、军容壮盛的样子。王副队长趾高气扬,很“臭屁”!到了总队部报到交差的时候更是得意!的确,这一趟运送冬服任务,看起来不是什么大事,但对我们十几个盐警来说,都算是吉星高照、鸿运当头!否则或许到得了营口,却未必回得到锦州!

东北盐警队里的等级观念很深,当官的架子很大,连分队长都不太亲兵,因此加重了副队长和班长的带兵权力和责任。这次营口之行,欧阳队长对我有了特别印象,曾在队长室召见赵和我去谈话,问了一些路上的特殊情况。

葛师傅情深义厚 罗宋汤齿颊留香

东北盐务管理总局在锦州盐警训练所附近,拥有一片高级住宅区供作官舍,一栋栋同样外形的洋房,整齐美观。盐警总队直属第四十五队负责这个小区警卫任务,在小区街道口建有碉堡、各地段设有四个岗亭。我经常轮到郑帮办公馆前站卫兵,因此认识这里厨房的葛师傅。

有时候周末假日公馆里办小型派对宴会,葛师傅采买大量食物回来,我会帮忙搬送到厨房,厨房里的柜橱灶台和锅碗瓢盆全是西洋化,我是初次见到这些新鲜设备和厨具,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觉得非常新奇。

郑公馆规矩很大,厨师都是在后门进出,外人是非请勿入的。我替葛师傅搬东西也是送到厨房放下就走,因此没机会参观公馆里边的格局布置。

1947年冬锦州情况渐渐吃紧,天气也跟着渐渐冷了起来,西北风夹杂着细细的雪片吹在脸上活像小刀子刮一样!

这一晚我持着步枪在街上一来一往地踱步,听到公馆里边传出的音乐声和嬉笑声,那些人好像正在餐后跳舞享乐,虽然很觉羡慕,但并无丝毫嫉妒。心想人总是要有区别的,各司其职、各享其福,本当如此。当盐警的为长官维护安全、站岗守卫为分内之事。

大约9点过后公馆里的宴会结束,客人散去、灯火渐熄,街上显得更为寂静冷清。

等了一会儿,听到葛师傅在小巷后门呼叫,我走过去见葛师傅端了一大碗热汤走出来。

“老常,来来!”葛师傅说,“这是刚刚剩下的罗宋汤,我热了一碗来端给你喝,暖暖身子吧!”

“罗宋汤,什么是罗宋汤?”我傻傻地问道。

“真是‘老赶’(方言:指没见过世面),喝了就知道。”葛师傅说道。

我立刻把步枪挂在左肩上,用双手捧过大碗,倚在墙边喝了一口,再用汤匙舀菜吃。

“啊!好香!谢谢!谢谢!”我不禁赞叹这天下第一美味!连声道谢。

虽然碗里没有大块牛肉,但洋白菜、洋葱、土豆、西红柿、芹菜合熬的罗宋汤味道非常香浓!在这寒夜街头能够有人送上如此热腾腾的肉汤,不单齿颊留香,简直沁人心脾,暖身子之外还温暖了心!那份喜悦感觉和对葛师傅的感激都是很难用语言来描写形容的。

“罗宋汤是俄国人很喜欢喝的汤,很有营养。”葛师傅说,“做西餐都是一份一份的,没剩下什么东西。郑帮办算计得很精、管家管得很严,剩下来几个面包他都要数数儿,洋酒柜都加锁,所以没有别的给你吃了。”

“这碗热汤已经心满意足了。感谢!感谢!”

“别客气,算不了什么!”葛师傅说,“喝完了把碗给我,我要睡觉去了。”

葛师傅接过大碗,回身进了后门,然后上了锁。

锦州晚上10点钟开始戒严,所以这条街更为寂静沉沉。我又持起步枪孤独伫立、无聊漫步,同时注意聆听街道四周的动静,心里计算着还有多少时间才能下岗……偶尔打个嗝,还是一嘴的罗宋汤味儿!

前几年,我还时常照着葛师傅传授的做法炖过罗宋汤,味道虽然没什么不同,总是比不过那一夜葛师傅送给的那一碗香!

出差当勤务 护送曹帮办到北平

1948年(民国三十七年)2月9日是旧历年除夕,锦州地面上很紧,人心惶惶不安。我们的勤务加重,站岗时间改为“站二歇四”,盐警们的精神体力都不堪负荷,非常辛苦,却又有苦无处诉,难免心浮气躁。

大概是大年初五那天,早上4点天还没亮,我和一个队友在街边重机枪阵地里警卫,忽然发现一个黑影在100米外的横路上活动,这条街正是盐警训练所的东围墙外,那人跑几步就躲在路树后边,形迹十分可疑!

我立刻大叫:“哪一个?口令?!”对方没有回答。

我的伙伴喝令那人:“举起双手,慢慢地走过来!”

那人还是没有反应。

“快出来!不然开枪了!”我警告他。

“赶快出来!我数一、二、三,别后悔!”

“一……二……三……”

“三”字说完“砰”的一枪,子弹射在街边的大树干上。

“同志,别开枪!我投降。”大树后边转出一条黑影,立刻跪卧在地上。

这一枪惊动了我们全队,班长、副队长和队长都冲到街上来,我们立即报告情况,副队长命令那个夜行人慢慢走过来。

在很多枪支监视下,那个人渐渐走近。盘问之下,才知原来那人是个逃兵,因思念家人,趁机溜出部队,打算跑回绥中家乡,不料被我们发现,制止了他的逃脱行动。那时候是战地戒严,在城防地区和军事要地,白天都不能随便乱跑,何况黑更半夜!

队长立刻向总队报告,经上级授意,直接由分队把那名逃兵移交给他所属的军事单位。

事后队长找我去问话,我心里很嘀咕,生怕队长骂我乱开枪。

等到见了欧阳队长,才知是件可喜的事。原来盐务局的曹帮办奉调上海,即将启程,先坐火车到北平,再转搭飞机赴上海,需要一名随行负责护卫安全。欧阳队长知道我是北平人,所以指派我随扈。

队长告诉我:“你到北平后,可以跟你的家人团聚一个礼拜,但必须如期回到锦州,向我报到,如果你不答应回来,我就另派别人出差。”

我脑中像闪电一样想了一下,立刻表示“一定会准时回锦州交差”。

队长说:“好吧,就这样决定,准备后天成行。你现在去见曹帮办,问有什么要你办的事没有,下午3点钟来拿你的护照!”

一见“护照”二字,如今的年轻读者可能会误解为出国护照,这里的所谓“护照”可称为“差假证”。那个时代军人出官差时所持有的身份证件都俗称“护照”。还有一个笑话:当年奉军入关,有很多蛮横的士兵坐火车不打票,嘴里有两句顺口溜:“头戴狗皮帽,腰挎盒子炮;后脑勺子是护照,妈了个巴子是车票。”由此即知“护照”是当年军人身份证明的代名词。

初七清早我提了简单行李,带了一把三号驳壳手枪和16发子弹,赶去曹帮办住宅,曹帮办已经打点停当。他说已经和火车站通过电话,今天通北平的列车照开,所以叫我先清点他的行李,行李中有箱子、袋子,大小一共18件,其中有一件是我最头疼的——一包生鸡蛋。

出发时有好几位工人帮忙搬行李上汽车,到了火车站就都归我管事,大件的交铁路局随车转运,还有三五件随身携带着。

上午7点准时发车,铁路常遭破坏,时断时通,赶工修复的铁道路况差,车行速度慢,到了山海关天色已暗,只好在此处歇息一晚。在下车前列车长报告明天6点开车,早一点开车才能在天黑之前赶到天津。

我们在车站外雇了一辆车,驮着行李,送我们到几里外的市镇里,在影影绰绰的黑暗中好像看见了山海关城门楼。第二天早晨天不亮就往车站赶,可惜!反正没看清楚山海关那雄伟的样子!拉车的介绍了一家干净旅馆,先吃晚饭后睡觉。

曹帮办只有30多岁就做了大官,他是一位有学问、修养的人,没有一丝官架子,对我很客气。他告诉我这里的安全不一定靠得住,我们必须要有一人值更守夜,避免被抢被偷。他说:“我看你累了,我值前半夜,你先睡,后半夜我叫你起来。”我说:“不好意思。”他说:“没关系。”我就先睡了。当我尿急醒来时,已经快2点了。我上了一趟厕所回来,他才睡,睡下去不到两个钟头就起来了,他的动作快,有秩序,指挥我把所带行李归置在一起,锁上房门,同到前边吃早餐。

餐后天刚蒙蒙亮时,拉车的来接,很快到了火车站。

那时关里比关外平静,铁路路况也好。我很怕丢了随身携带的行李,不时瞄着上边的行李架,很累!特别是那一包鸡蛋,怕压又怕震,如果掉下来就完蛋。

为什么带鸡蛋?这问题很简单,那时北平城像是孤立海岛,城内不事生产,物资缺乏,物价昂贵,鸡蛋不是一般人吃得起的。北平的蛋价比东北贵上好几倍,又买不着,有些东西天津的价钱比北平便宜一半,这就是当初盛行跑单帮的主要原因。

下午3点左右到天津,我们在中国戏院对面的一家旅馆住了一晚。

农历正月初九中午回到北平。我送曹帮办到铁狮子胡同5号(现在的门牌是张自忠路23号)前外交总长顾维钧先生旧宅,曹帮办有家人跟亲戚住在这里。原来他出身官宦世家,难怪年纪轻轻当帮办!后来方知,1924年(民国十三年)12月孙中山先生扶病来京商谈国事就是在顾宅下榻,著名的孙中山遗嘱即在此定稿,1925年(民国十四年)3月12日孙先生病逝于此宅中。

我的任务达成,立即赶回自家。

因为行动突然,没有机会告诉家人,及至进了家门,把家人吓了一跳。

“怎么跑回来啦?”

“没跑,我是出差护送大官儿到北平的。”

“那你就甭回去啦!”

“那可不行,我答应队长一定按时回锦州交差的。”

“你不回去,他们会来北平抓你?”

“临离开队部时副队长塞给我这把盒子炮,我若不回去不能算短假不归,按携械潜逃处置,要枪毙的!”

“你能在家待几天?”

“七天,顶多十天。”

“盼着吧!如果交通线断了,他们就怪不着你啦!”

1948年正月十七,我为了遵守信约,重回锦州队部报到复命。

欧阳队长对我说:“好好地干吧!”

请短假回乡探母病 火车宪兵放我一马

自从回过北平,再回到锦州后就更想家。3月,我患了思乡病!光说饭量吧,在受训期间我能吃十一“对碗”高粱米饭,回到了队上还能吃六七碗,如今两碗饭吃不完!虽然像杨四郎探母那样,很想速速返乡,但我绝不后悔重返锦州。

有一天我接到家父从北平打来的电报,电文说:“你母病重速回”。我写了一份《请假报告》,附呈电报纸送给队长。

欧阳队长好似看穿了我的心一样,直接揭穿说:“你写信叫你父亲打电报来的吗?”

“是的。”我说。

“好,诚实!你去找刘书记官吧!”

我离开队长室来见书记官,刘书记问我,我就把实情向他报告,他说:“按照规定不能申请短假,总队无法发给你回北平‘差假证’。不过我有一个办法,我可以在你的请假单上批写‘照准’二字,然后盖上队长的印章和本队的钤记,给你拿着,等哪天有火车,你就哪天走。行不行得通,走不走得掉,全看你的运气了。”

3月27日,我离开了锦州,回到家乡北平。

不久后,听说我搭的那班列车成了“最后列车”,从此这条由锦州通山海关的火车线就断了。

火车过了锦西快到绥中时,随车宪兵队来检查旅客,老百姓要有“身份证”,军人要看“差假证”或“身份证明”。记得我是坐在门边的座位上,宪兵班长带着两个兵很潇洒地过来,我穿着一套银灰色带细条纹的中山装,样子应该不像逃兵,但那三个宪兵见了我,竟把我紧紧地围着。

“同志,你到哪里去?”

“我回北平。”

“你是哪个单位的?‘差假证’呢?”

“我是锦州盐警队的。”接着我把“请假单”交在一个宪兵手里。

“你这是什么玩意儿?”那宪兵问。

“同志,这是我的请假报告,我们队长批准,书记官盖了印的。”我恨透宪兵对我不屑的态度,但敢怒而不敢言,只能摆出很无辜的样子回说。

“班长,你看!”宪兵把报告交给班长。

“你要好好保存着,小心别丢!”班长接过去只看了一眼就交还我,然后对宪兵说,“算了吧!这种情况下你要把他送交给谁?你下车,说不定上不了车!何况他又不是逃兵。”

这位宪兵班长放了我一马,我对他真有说不出的感激!他认清我的“请假单”确实经长官批准,证件不是伪造,只是手续欠完备而已!若是平常日子或遇上一个脑筋不转弯儿的宪兵,他们可用证件不合格的理由把我留置,等火车开到下一站交给当地宪兵队查处。假如这样,我的命运前途都很难推测了!而这位宪兵班长懂得大家同处于危险时刻,为了处理我这么一个未确定的“逃警”,恐怕会多赔上一个自己人!这个班长太睿智、太英明了!应该升营长,当团长,说不定现在是已退休的将领哪!

这列火车开得非常艰难,一会儿快,一会儿慢。

遇到较长桥梁,必须先停稳车再重新一步一停地开过去。车子行驶到大桥中间,车身左右摇晃得很厉害!车厢里每一位乘客都屏声静气,暂时停止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火车会掉下去!火车过桥开过了一半以上,司机才加足马力急速一冲向前,赶快把后半段拖离桥身,远离险境。

在过桥之前,列车长和司机会与修桥工程人员一齐走上铁桥,检视桥梁的安全性。乘客们也跟着下车活动活动腰腿儿,顺便看看铁桥的样子。原来的桥墩都被炸毁了,修铁路工人用枕木横一根、竖一根地叠架起来。桥身都有两三丈高,顶上面接铺铁路钢梁和铁轨,工程是将就凑合事儿,火车走在上边不摇晃才怪!有人说:“过铁桥真是提心吊胆,大冷天直冒冷汗还喘不过气儿来!真吓人哪!”

这样的“危桥”起码过了两三处,小桥就不用计算了。

车到山海关过夜,为了省钱、省力,我在火车车厢里将就睡了一晚,有人说火车站没有安全感,我心里话说:“自己没资格,凭着感觉过生活!”睡着啦什么感觉都没啦!

第二天路很顺,日落之前直接开进了北平前门火车站。

“啊!北平!我回来啦!”北平没理我,谁会搭理一个无业游民呢?

4月过了是5月,我记得在家里曾替人家缝过席篓子,把一张芦席对面折齐,用大针细绳子缝上两边,就成为一个大口袋,席篓子用来装运大粪干。虽然挣钱不多,但总算有事儿干。

有几天,桃儿、杏儿都下来啦,隔壁小种大哥带着我去批发了一车子“刚儿桃”,绿绿的带点儿红嘴儿,吃起来酸酸、甜甜、脆脆的,小孩子们最喜欢。我们推着一辆洋车轱辘的手推车,一过宣武门大街就吆喝起来了。在街上跑了整整的一天,最后没卖完,剩下三分之一。把钱袋解开算算账,没赔没赚,“倒是赚了吆喝”!

人云:“杀头的生意有人干,赔本儿生意没人做!”我自知没胆量,杀头的买卖不敢去碰,卖果子又没钱赚,只好歇工。一个大男人光坐在家里边不像话!因此我注定要再去当兵。

6月下旬,听说九十二军在南口打仗,我拿了我兄长的介绍信跑到昌平县。

在昌平火车站外,眼看通往县城的大路上到处是军人,局面慌慌乱乱的没有头绪。就先打听一四二师的所在。有位军官说:“你问一四二师干吗呀?”我回答是来报到的。那军官接着说:“你看,这一列火车就是一四二师的。部队马上就要调回天津,快跟我上车吧!到了天津之后就找到你要找的人啦!”

于是我糊里糊涂地上了火车,跟着部队到了天津海光寺。海光寺原名普陀寺,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时庙宇尽毁,后为日本租借地里的一个“神社”。日本人占领华北时期,在此建立军事情报基地。抗战胜利后,九十二军军长侯镜如将军率领部队驻防天津,接收海光寺作为军本部与一四二师师部。

说到这儿,我必须介绍我的大哥常友石(锡金)。

常锡金,号友石,1949年改号为名。1917年(民国六年)生于河北省冀县。自幼聪颖,好学不倦,少小时有才名,书法清秀挺拔,八九岁曾为人写碑。19岁以第一名优异成绩,毕业于国立北平中法大学附属西山温泉中学。数年后在军需学校军官班以考试榜首肄业。

先父常公讳玉峰,字峻山,出身军旅,曾任长芦缉私营缉私队长,三十五六岁退职,携眷到北京发展。依照缉私营规定,本人退职可由亲眷补缺,遂由我的亲叔父刘玉山(家父原姓刘,过继给舅舅,改姓常)到差顶替。民国后,长芦缉私营改为长芦盐务税警部队。数年后,冀县家乡频催叔父回乡持理家业,适逢我大哥高中毕业,即赶往接替。先任盐警队中尉副队长,未久即升任长芦盐警署仝上尉书记官。后转任九十二军一四二师上尉军需、少校军需主任、西南长官公署补给区司令部一等军需正财务科长、副处长等职。1950年来台后请退,经商,出任大有电影公司董事长。

我大哥1950年到香港迎接家眷,定居九龙。次年在香港友联出版社任副总经理,时友联公司初创,人事与会计两大制度设计皆出其手笔。在友联任职三十余年,其间曾创办《银河画报》,主编《祖国》等杂志,并参与《大学生活》《儿童乐园》等期刊编务,以及海外汉语教育用教科书编修工作。他为人谦逊和蔼,平易近人,生平不求闻达,无视虚名,虽著作等身,却无一属于自己的书籍留在人间,实为一大遗憾!

大哥大我11岁,我兄弟从年龄、智慧、学识、学历、做事能力、品德、修养都有一大段距离,我远不如他,可谓难望其项背矣!他这一辈子照顾我太多了。我一向以他当榜样,能学他处多学他,当然学不像,只能算是一个影子罢了。像我到东北去当盐警,上天津当团部文书上士,都是凭恃他的介绍关系成就的。甚至后来从海南岛撤退,也是跟随着他在海口机场搭上军机先行来台。

多年后,还有很多他的老同事、老部属,仍在一四二师军需处服务。

我到达天津海光寺,即持信去见一位军需官。因为早有了安排,就带着我到补充师第三团书记室,去面见书记官方元臣,又带我去见了团长邓守仁,于是确定我担任文书上士。

天津海光寺进陆军 团部书记室当上士

海光寺占地很广阔,建筑像一座大学校,四面是二层楼房,中间是大操场,约莫可以容纳千人同时出操。九十二军从各地团管区接收来的壮丁,都是在此施以新兵训练,基地单位番号叫“补充师”。

我报到后专管“士兵开补”,这是个军中专有名词,就是“士兵开缺与补充”的简称。第三团的新兵一半来自湖南“湘北师管区”,另一半来自河北文安、霸州。新兵训练三两个月后,开始分发到本军各师、团补充兵力。

七八月份,我曾随团部长官送了一批新兵到唐山附近的胥各庄。不久就停止分配新兵,9月接奉命令改编为独立第三团,仍隶属于一四二师,并立即派驻通县城防。

在通州时,我已渐渐熟悉环境,跟我的同事少尉司书古振国、文书上士李荣相都成为不分彼此的弟兄,这段时间发生过很多有趣的事情,值得一记。

我们的“头儿”——上尉书记方元臣,四川渠县人。他说一口家乡话,还是个“碎嘴子”。你不犯错还好,假如你写错了字,盖错了印,算错了数字,让他发现,你就要挨训了。挨完训还要挨数落,一天能把你的过失数说七八遍,并且持续五六天!他活像个老太婆!

有一次师部转来一份河北丰润县政府来的公文,附件是第一营第一连出具的一张“在营证明”,是第一连文书上士吕登辉自写自发的。公文内容如下:

兹证明吕登辉现在陆军第九十二军补充师第三团第一营第一连担任文书上士。

特此证明。切切为要此令。

此致 丰润县政府。

敬礼

文后还盖上了第一连的钤记。

丰润县政府收到这张公文,上下都看不顺眼,心里很不是滋味,军队如何能够对县政府如此无礼?所以就把原件寄到了团部表达遗憾。

团长邓守仁看到这份公文不觉哈哈大笑,说:“我们军队文化水平太低啦!想不到还给人家看笑话!”

方元臣听了哭笑不得,脸上挂不住。回到办公室对着我们三个大发脾气,牢骚不停!他说:“你们拿去看看,写的什么话嘛!我一定请团长下命令打这文书的板子!要他记得公文是不可以随便写的。”

第二天,他把三个营的书记官和所有的文书上士全部召集起来训话:“以后有人需要‘在营证明’,要到团部来申请办理,连里边绝对没有对外行文资格!今天,第一连的文书上士他来不了!他被打了板子,还要关七天禁闭以儆效尤!”

方书记训话完毕回到书记室,还吩咐我们三个每人拟一份《函复丰润县政府稿》,像学生考作文,阅卷结果都不及格。他摇摇头说:“嗳,函复丰润县政府,我能说什么吗?算了!不理睬他好!”

事后他想起来就会问:“常上士!你有没有写‘在营证明’给北平市政府哇?”“李上士,你写给密云县政府的‘在营证明’是怎么写的呀?”如此喋喋不休地说了一个礼拜。

驻防通州 李荣相密云县短假探亲

到了通州,离密云县近了。

有一天李荣相接到家信,说他的父亲病危,叫他赶快回去见最后一面。

方元臣书记官看到了信眉头深锁,一整天没说一句话。李荣相踌躇半天,没胆子去问。晚上书记从团长那里回来,我们想趁吃饭时问他,但互相推托着没人先开口。

“什么事呀?还要交头接耳的。”书记官问。

“书记官,李荣相的爸爸真的病得不轻,所以想请十天短假回家看看。”我说。

“你怎么知道他的父亲生病呀?”

“我看过那封信了。”

“你相信那封信说的是真话吗?”

“报告书记官,老李接到信已经偷偷地哭了好几天了,请您一定准他的假,让他回家乡一趟看看他爸爸,以尽人子孝道。”古司书说。

李荣相端着饭碗,点点头,滴滴眼泪在脸颊上流过,呆呆的没表情。

“书记官,让他回吧!不回,恐怕没机会啦!部队不可能再往北调,如果往南调,就离家乡更远了。”我祈求他。

“你们两个说得好听噢!我看他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他若是跑了,我准的假,我要负责任的,到了那时候团长向我要人,我哪里去找他呀?除非你们哪一个愿意作保!”

“我们两个人都愿意作保,保证李上士一定在十天之内回来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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