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五环外的最后日子
进入2017年11月的第一天,北京初冬的斜阳铺在苇沟大桥附近的菜地里,翟龙萍和母亲蹲踞地头,采摘最后两畦青菜。
菜畦点缀着一些落叶,青黄相间,像一块铺在温榆河畔树林中的地毯。十二年来,它安放了一家人的生存,眼下犹存绿意,却在这一季的秋风中走到了尽头。
这是翟龙萍在北京的最后日子。一周以前,父亲带着两个妹妹回到山东老家莒县大翟家沟,三姐妹告别了就读的青红蓝打工子弟学校,暂时辍学。父亲赶回老家是因为奶奶重病,母亲和翟龙萍之所以留在北京,是为了和迁离的期限赛跑,抢救菜地上最后的一点收成,清偿赊欠老板的地价和学校的学费。
菜地边是一家人栖身的棚屋,它和附着在路旁的其他种菜人户的棚屋一样矮小斑驳,眼下和菜地一样朝不保夕。屋顶下空空荡荡,所有的家什和被褥都和邻居一样堆放在地头,苫着一张塑料布,以防身穿黑色特勤制服的执法队深夜前来,按照多次警告过的,不由分说扒除房子。
因为长年放学后下地干活,翟龙萍摘菜的动作和母亲一样熟练,手持制图小刀割去青菜根部相形粗劣的两片叶子,偶尔顺手拈出菜心中的青虫。摘好的菜按大小两类分别装入涂料桶,再装入大筐,晚上过水清洗,隔一两天去十几里外的刘各庄市场发卖。
北京顺义温榆河畔,翟龙萍和母亲在回乡前夕赶摘最后一季蔬菜。
苇沟地近首都机场,空中每隔两分钟掠过飞机庞大的身影,轰鸣声就在头顶,却又无比遥远。母女坐着马扎,一点一点向前挪动,看起来注定难以抢救菜地大部分的收成。手指发冷,去年的冻疮开始隐隐作痒,寒潮就要南下,这大约是最后两天的晴朗日子。
翟龙萍的心情有些矛盾,不知道是想回到同样朝不保夕的学校,再上几天课,还是索性早些回山东老家。老家只是出生之初待过两年,逢年过节回去过几次,没有现成的课堂,甚至户口都不在当地,相比之下生长于斯的苇沟菜地更为熟悉,眼下却不容逗留。
妈妈的心里感觉更沉。前几天送丈夫和两个闺女走,三妹翟星萍说舍不得这里,妈妈说你作文好,回去写一篇《北京,我的第二故乡》,三妹在车上哭了,妈妈的眼睛也湿了。
“怎么就不让人待了。”手上摘着菜,妈妈心头发沉,像菜地打了沉沉的露水。十四年前夫妻来到北京永定门车站,从此在五环外辗转,一直靠着种菜的手艺生活,最后落脚在这处温榆河畔偏远的菜地,打算在棚屋里把三姐妹养大,一直觉得北京“挺好的”,“像自己的家一样”。眼下却知道,自己是要被立刻赶走的外人。
眼泪打湿了手背,心里比割菜的手指更冷。老家前途茫茫,眼下的菜地和课堂,却注定要在一阵寒流中飘逝。
“地下”课堂
青红蓝学校隐身在混杂拥挤的管头村深处,两扇生锈紧闭的铁门背后,没有标识和百度定位,外边的人很难找到这里。
一座逼仄封闭的大杂院,露着不合时宜的彩钢屋顶,破旧的平房墙皮几近剥落,露出前身一座幼儿园的残存彩绘,这就是课堂栖身之处。几乎难以相信,这里能够容下一所九年制学校。
以前的校址要宽敞得多,在半壁店村的大道旁,有敞亮的大门和整齐的校舍,宽阔的操场旁种着高高的行道树,半年前被勒令停用,眼下仍旧闲置,铁栅门上端还保留着“北京青红蓝学校”的标识。
翟龙萍换过好几个学校,从东辛店的百年学校,到天竺学校、金盏学校、育星园学校,都是打工子弟学校,上着上着就关了。五年级那年,爸爸卖菜时看到了青红蓝的招生广告,从此定下来。青红蓝学校比较大,有一些公益组织参与,每年资助翟龙萍五百元学费,三姐妹身上的衣服也有志愿者捐助的。
这学期开始,学校流落到眼下的大杂院内,情形变得异样。没有了操场,上不成体育课,学生只能在过道和以前小朋友的游戏场内活动。连厕所也只是路边的简易棚子,只有男女各两个蹲位,下了课打开一会儿铁门,轮流去解决。没有冲水,放着两只大桶,校长课间站在校门口,不断大声提醒学生舀水冲厕。课堂空间小,回声大,很多时候老师讲的听不清。人心惶惶,座位上的同学越来越少,不断有人离开,以前的五百多个学生只剩下一百多人。老师也走了大半,只剩下几个退休后出门打工的老教师,住在背光狭窄的宿舍里,铺设简陋凌乱,似乎随时准备搬家迁徙。学校最近又接到了迁址通知,被校长“撕巴”下去,铁门不敢径直打开,防止被人举报扰民。
北京顺义管头村,学生在被迫栖身的学校铁门外。
和大多数北京打工子弟学校一样,“青红蓝”从来没有摆脱过缺乏合法身份的窘境,类似“地下课堂”。眼下,它更像是菜地上空一片随时可能飘零的枯叶。
这学期报名的时候,三姐妹的爸爸就说先上着,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离开。翟龙萍把消息告诉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妹妹翟星萍也告诉了同桌,因此前几天姐妹没有出现在课堂上,同学们并不吃惊。倒是校长有点生气,觉得家长没打招呼,欠的学费担心就此作罢。学校的处境朝不保夕,她也去留彷徨。“最近一段,区教委找我谈了三次。”
在学生们看来,他们处身的课堂,最多能够坚持到放寒假,自己和父母也不知道在北京逗留多久。课堂比以往显得闹腾,同学们照旧听课、诵读和嬉笑,不知忧愁,却有些走神,似乎一种无形的东西已经不在这里。
上学的费用并不算轻。上初中的翟龙萍和三妹需要一学期2800元学费加书费,上六年级的四妹则需要1800元。以前的学校也一直都是“高价”。加上在家乡上技校的大姐,消耗掉了家里多年种菜的大部分收入。
收费并不足以让“青红蓝”光景宽绰。随着学生降到不到一百人,加上迁址的折腾,以前有所盈余的学校开始捉襟见肘。仅仅一年13万的房租,加上老师每月3万多元的工资,已经不堪重负。学校照的是工业电,1.50元一度,只好免除了晚自习,也防止学生下课晚不便回家。
学校没有食堂,中午学生纷纷走出铁门,到村里买煎饼果子包子吃,没有正式的饭菜。在以前的校园,因为毗邻马路出校不安全,翟龙萍姐妹解决的办法是泡方便面,费用同样是每人五块钱。
村子里不通公交车,学生们放学后需要走两里路到公交站,再搭公交车回家。翟龙萍三姐妹离得远,以前是坐校车,每人一学期四百块钱,现在路程变远,涨到一个月两百块,只好放弃,改骑自行车。以前种菜人家上学的孩子很多,能够坐满一校车,眼下只剩下一个邻家男孩了。
家里买不起那么多的自行车,爸爸想到了点子,把野外被人破坏抛弃的共享单车修好,作为三姐妹的坐骑。但由于自行上锁,仍旧引起了他人反感,前一段时间姐妹三人的车锁被人灌入泥土,当天不得不步行回家,走了一个半钟头。爸爸只好找老乡借了一辆旧车,又找到两辆废弃的普通自行车,修理好了给三人骑行。
三姐妹的学习都不错,四妹翟星玉的英语最好,是课代表。前两天辍学在家,妈妈摘菜累了休息,让四妹拿出英语书朗读了一段。妈妈上过初中,中考成绩不错,因为家庭重男轻女没上成高中,虽然辅导不了女儿们了,还能依稀听懂一点,“觉得她念得很流利”。
在地里摘菜时,翟龙萍接到了同学的电话,她对着听筒说:“我在拔菜,没法上学。”回到老家的两个妹妹,也在电话里告诉妈妈,她们想上学了。
棘手的是,和同类打工子弟学校一样,“青红蓝”没有能力为就读的姐妹提供学籍,她们需要在老家设法补办学籍重新入学,而全家人的户口却又在当年的迁徙中落到了辽宁海城。未来的课堂落在哪里,一时茫然。相比之下,户口在老家、考上了技校的大姐显得幸运,上技校也成了翟龙萍的梦想,“我想学烘焙专业,做面包师”。但还有大半年读完初中的她,不知将来能否有踏进考场的资格。
11月11日这天,正值网友疯狂消费的节日,翟龙萍回了一趟学校,用几天来摘卖的菜钱,补交拖欠的学费。教英语课的老师问她:“你妹妹怎么这几天不来了?她还是课代表。”翟龙萍没说话。她不敢告诉老师,妹妹在老家没学可上。
走出学校生锈的铁门,骑上自行车之前,翟龙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铁门关闭着,旁边刷成绿色的外墙上,有个学生用细小的笔触划下了失去的校名:青红蓝。
落脚之地
相比其他种菜人家的棚屋,翟龙萍家含有某种不显眼的精致:窗户是正经铝合金的,“要让几个闺女多享受点阳光”。屋顶比别家多铺了两道隔热层,都是爸爸妈妈亲手造起来的。
别人家的棚屋没安窗户,白天屋里也要开灯。屋顶也会漏雨,要拿盆子接。翟龙萍姐妹从没淋过雨水、睡过湿铺。父母和姐妹三人各一间,中间带有一个做厨房的过道,像是正常住家的格局。
这些出自爸爸的手艺。爸爸干过建筑,修过地铁,手巧,勤快,铝合金窗户是朋友介绍他在一个拆迁的建材市场捡来的,屋顶覆盖的广告布也是拾来的。三姐妹住的房门,也是爸爸捡来的,门上有个小窗,爸爸特意做了细致的窗格嵌上,让三姐妹有个自己的空间。
冬天屋子里也暖和。爸爸用土灶、烟突和一口倒扣的铁锅,自制了散热的暖气。灶口在过道,添柴生火后,铁锅会烧红起来,上面可以放盆子烧水,散发的热量让一间屋里都热起来。三姐妹住着一个大土炕,父母还会给女儿们煨炕,自己的房间和床铺却是冷的。
灶口烧火的事妈妈不让女儿们参与,因为棚屋盖起来第二年出过一次火灾。当时三姐妹睡的还是床,家里的小狗下仔养在床底下,邻家伙伴来玩,想看狗仔。翟龙萍点了蜡烛,几个人钻到床底下去,看完小狗钻出来,蜡烛忘记在床下,几个人跑出去玩了。当时地上铺了一块孩子大伯在朝阳体育馆搞装修弄回来的地毯,大约蜡烛倒了点着了毯子。爸爸妈妈在地里种菜,偶然回头一看,自家屋顶突突冒黑烟。开始不明白怎么回事,一下子反应过来,心就缩起来了,赶忙跑回门口一看,屋是扣上的。爸爸让看孩子,一望在菜地小路上玩儿,心才落下来一半,忙着抢东西,救房子。
爸爸冲进屋抢出来全家的户口本和身份证,别的顾不上了。刚好家门口放着洗菜用的两浴缸带几桶水,两人迎着火头浇。好歹灭了火,没有连累毗连的邻居房子,但家里的被褥、衣服、电视、风扇都烧坏了,半边屋顶熏得漆黑,家里的猫从屋顶缝隙爬出来,爪子都烧黑了,一窝小狗烧死了。爸爸又要置办东西,又修房子,几天没去卖菜,脚心还忙中扎进一根木刺,烂了好久。
过了很久,翟龙萍才敢承认是自己点的蜡烛,但爸妈也没有打她。
很长的年代里,这是一家人在世上唯一的房子。落脚到菜地之前,从父母到三姐妹经历了漫长的流离迁徙。妈妈因家贫辍学,未成年就跟随哥哥出门打工,在辽宁海城种菜,和同为菜农的爸爸结婚时已经三十一岁了。结婚之后,为了孩子能获得准生证,两人在计生相对宽松的海城上了户口,以后三姐妹也都落户在海城。2003年“非典”过去,两人来到北京,落脚在东辛店菜地的一处棚屋里,以后又迁到苇沟。两人在老家一直没有起房子,直到去年,才翻盖了老宅,眼下还是毛坯房,父亲带着两个妹妹回家,只能先住在大姨家里。
除了上学和在地里摘菜除草,三姐妹很少涉足别处,连近在咫尺的温榆河也没去过,妈妈担心出事,“不让她们离开视线”。至于五环内北京的繁华,像天空掠过机翼的银色,似近实远,只有难得的时机,会显得可以接近触摸。多少年前就说去天安门,直到今年夏天大姐来玩,爸爸觉得在北京的日子不久了,终于带着妈妈和四姐妹上了天安门。
路程远,没赶上升国旗有些遗憾,又忘带身份证,不能进故宫,好歹逛了旁边的中山公园。那次坐了地铁,爸爸显得很熟,因为冬天不种菜的两个月,他出去打零工,经常在地铁工地上干。另外去过的地方,是离苇沟不远的蟹岛儿童游乐园,那里大都是周围城中村打工人家的孩子去玩,算是碰过了城市孩子的游乐设施。
翟龙萍走的地方比两个妹妹多些,周末她会跟着爸爸去卖菜。以前爸爸在一个路边早市卖菜,今年初早市关闭,花六千块租下的摊位只摆了两个月,老板失踪租金讨不回来,爸爸只好去更远的刘各庄菜市场批菜,下午骑三轮打游击,去东辛店路口机场高速的桥下卖菜,也去金盏乡和望京桥底,赶下班高峰期的两个小时。买菜的人集中,没法分心,翟龙萍帮爸爸看着城管,“一看见过来就喊,爸爸骑上车就跑,走了又回来”。
以往妈妈没有去卖过菜,除了偶尔去附近的苇沟买东西,她总是待在菜地,没有经历过与城管捉迷藏的情形。“在北京,感觉就像自己的家一样。”母亲说。四女儿的名字从前叫翟北平,因为是在菜地出生。
她喜欢温榆河畔的这块地方,空气好,风景也不错,遍地白杨林,入秋金黄,脚下铺着青翠的菜地,都是自己双手培育出来。“这辈子别的不会干,就这特长,会种菜。”撒种、散苗、灌水、除虫、施肥、薅草,各样的轻重都得心应手,年复一年,看着点下去的菜籽发芽,青绿的菜叶在自己手下萌生,成长,成为绿茵茵的一大片,一年四季都不缺颜色。三个身边的孩子也一点点长大,就像是可以一辈子安顿在这块地里,把人生的事都完成了。
十二年时光很长,到了被催促离开的时分,却发现还不够。不够真的在这里扎下根来,培育三个女儿长大;不够挽回地上剩余的青色,拾掇心中忽然而至的荒凉。像是第一天到达永定门外,坐车穿过过于广阔的北京城区,感觉这里全然不属于自己的惶然。
老家没有地,回去干什么没有想好。孩子舅舅干过装修的瓦工,他说或许明年又会回来。但妈妈想不出除了种菜,自己能做什么。
最后一夜
从十月下旬开始,这间棚屋已经不能踏实地庇护一家人了。
成群身穿黑色制服的人,三番五次地出现在菜地上,催促他们立刻搬走,不然就扒平房子。翟龙萍一家只好像别家菜农一样,把家当什物都提前搬出了屋子,十几天来码放在菜地旁边,盖上一块塑料布。
塑料布参差起伏的轮廓,透露着下面的各种家什:从柔软的衣物到显露棱角的桌凳、电视机、洗衣机,禁止使用的煤气灶,还有姐妹们多年来上学用过的课本,装在两只蛇皮袋子里,北风不时掀起塑料布一角,显露受潮经霜的内情,幸亏十几天来没有雨雪。屋里一片空荡,只剩下必要的被褥,晚上一旦房屋被拆,可以随时离开,不会让家什连带覆埋在废墟里。
家里的狗也拴在了地头的家当旁边。搬家忙乱中犯的一个过失,决定了它今后的命运。那天三姐妹还在上学,爸妈忙于搬东西忘了喂狗,饥饿的狗趁隙去叼塑料袋里的冷馒头,妈妈阻止,它饿极了不松嘴,还呲了牙缝,尖牙碰到了妈妈的手,破了皮。对于从小养大的狗来说,这是从未出现的事,妈妈还需要打好几针狂犬疫苗。爸爸大为光火,本来已经决定搭货车回家时带上它,因为这次过失,决定放弃。贪图一时口腹之欲的狗,眼下对于自己的命运还茫然无知。
地头青色的命运也是未知数。除了几畦当令待摘的小青菜,还有卷心菜、莴笋、苣花菜、白萝卜、大白菜、油菜,爸爸不在,母女两人采摘的速度不快,“看起来两星期也做不完”。而拆房赶人的期限或许就在明天,老板找关系也拖不了多久。“头伏萝卜二伏菜”,白萝卜和大白菜的种植周期太长,不如小青菜划算,主要是自家贮存过冬用的,化肥都没怎么用,眼下也不好处置。至于出土不久,芊蔚一片的茼蒿,只能放弃,地头堆放夜晚保温的被子,也无心再覆盖。
摘菜的活计从早上开始,持续到天黑,妈妈烧柴火煮点面条。家里的煤气罐被人没收了,连同头天加的六十块煤气。引火的竹棍也是两毛钱一根买来,准备春天插扁豆架的,现在只好用来生火,有种烧毛票手疼的感觉。晚上翟龙萍推板车去老板家拉水,用来洗菜,过后大筐装好。晚上老板会偷偷送电来,这两天也停了,只好点蜡烛干活。凌晨两点五十,妈妈就要起身,和孩子舅舅一起骑三轮车去卖菜。
以前这是爸爸干的事,妈妈能睡到五点多起来给三姐妹做早饭。现在接手,才知道爸爸的苦。白天还留有一丝暖阳的北京初冬,入夜变成寒气彻骨,十几里路顶着风的车程,即使裹上了全部厚衣服,戴上口罩,露出的眼睛和脸也感觉结了冰,大手套隔不住双手握着车把的寒冷。妈妈很快和翟龙萍一样患上了感冒,咳嗽不断。
幸好一位住在刘各庄菜市场的老乡好心,她和丈夫有北京社保,开药可以报销,翟龙萍三姐妹以往吃的药都是老乡给的,妈妈打狂犬病疫苗也是她找的地方,这次她又给了妈妈“比较厉害的”感冒药,抑制了咳嗽,但是两天一次的赶早市受冻,加上白天地里的摘菜活儿,让妈妈的感冒没法好彻底。
早市行情冷落,菜价下跌得很厉害。以往商户是大筐大筐地要,眼下随着北京疏解,附近住的外地人越来越少,来批菜的人只要七斤八斤,拿塑料袋子装。价钱压到两块到一块八,远远不如自己到东辛店桥底去卖划算,可以到三块多一斤。但眼下实在不敢去卖菜,怕电动车被抄,一天赶早市下来,也就卖得四百多块钱。最近一次卖油菜和卷心菜,才发掉两百来块钱,像是卖废品,多少捡一点回来。
该来的总是会来。11月9号,挖掘机的履带隆隆驶入菜地,棚屋终于被扒了。母女只来得及拿出昨夜盖的两床被褥。
几十名穿黑衣的人包围住现场,菜户远远靠边站着,看别家棚屋依次被扒,似乎没有太大感觉,到了自家的时候,并不需要心里有反应,眼泪自然地就流下来。看家狗也受惊汪汪叫唤,翟龙萍担心它被打,解开了链子拉开它。
挖掘机的耙子扬起,往下一压,爸妈亲手造出的小屋成了废墟,就像孩子过家家搭的一样,比别家精致的窗户和屋顶都掩没于废墟,只有那扇爸爸精心修理了窗格的门,不肯完全倒下,斜立在废墟上,挖掘机也无心去完全推到它,转向下一家住户。这个突起的门扇,不知为何让翟龙萍心里特别难受,她想拍两张照片发给妹妹和爸爸看,却举不起手机。
扒完了房子,三台挖掘机开进了菜地,履带横七竖八一阵碾压,把尚余的蔬菜碾进泥土。看着亲手种出的青色被毁,妈妈的眼泪又下来了。
挖掘机一走,母亲带着翟龙萍立刻下地,抢摘挖掘机履带下幸存的小青菜,来不及在地头择,连同落叶装回来两筐。房子扒平了,人还是不能马上走。菜还需要批发一次,几件零碎电器要卖,妈妈的狂犬病疫苗还差一针,必须周日打完了再走。两台电动三轮车卖掉太便宜,还抵不过蓄电池钱,舅舅在联系物流运回老家。只能在地头过夜了。
拆房子的人走后,黄昏妈妈在地里架两块砖当灶,烧一把柴火煮面条,算是吃了晚饭。不敢生起足够的火苗,怕引来村里监督的人。白天地里不算冷,黑地里风硬起来的时候,舅舅舅母过来,和翟龙萍母女合在一起,在一块收过的菜地上支起塑料布,搭了一个简易的油布棚子。把两副床垫搬进去,就可以将就过夜了,只是还是担心,穿黑衣服的人会随时来拆。
没有电,塑料布高度太低,点蜡烛实在怕引起火灾,下午翟龙萍拿上家里的LED灯,到相邻的墓地看守人家充电。墓地离菜地有半里路,三姐妹有时会去逛,和那个腿脚有些残疾的河北女人很熟。傍晚取灯回来,挂在棚布底下照明,就着有些清冷的光线洗菜择菜。
菜地老板娘也是山东人,让翟龙萍去住她家的砖房,龙萍说要跟妈妈在一起。老板娘说“你妈露宿在地里,会让狼叼走的”。龙萍说:“那就让狼把我一起叼走吧!”
晚上月光透进了塑料布,棚子里不是很冷,一家人睡得还安稳。不过垫子摆在生荒地上,寒流已经到来,翟龙萍又开始流鼻涕。没有足够的火苗烧热水,妈妈怕翟龙萍感冒加重,两天没让她洗脸,牙膏牙刷都埋在小屋的废墟里。晚上不敢生火,吃冷馒头。是离开的时候了。
“双十一”狂欢节这天,收废品的人到来,家里的几件电器都卖了。洗衣机和电视加上别人送的冰箱,三件加在一起八十块,翟龙萍都落泪了,“我们觉得还能用,收的人就说是破烂”。
白天母亲在收拾东西,翟龙萍在塑料棚子里择菜。阳光透过塑料布进来,倒有种在温室大棚里的感觉,手上也暖和,让人昏昏欲睡,似乎这并不是离开的前夕,露宿在地头,倒有长久绵延的日子。小猫贪图暖和,也钻进棚子,翟龙萍想到了它们成为流浪猫的前景,想到过找个垃圾堆丢下,让它们觅食,但人都迁走了,垃圾堆也难找。一会儿又想到狗,自从房子被扒,已经解开了,待在棚子外边的一只废弃床垫上晒太阳,看上去很舒坦,却不知道,这是它生命中最后舒适的一天。
下午村里又有人来看,说塑料棚不让过夜,晚上必须拆掉,还照了相。舅舅去找地方,傍晚回来,说墓地旁有个空屋可以住。一家人开始拆棚子,把被褥搬到三轮车上,打算过去住最后一夜。
这时发现一个意外,舅舅的车子被人扎破了轮胎,开不动了。接着妈妈也在自家的车胎上发现了刻意的划口,不知有无伤到内胎。几千块买的电动三轮,这样被人破坏,妈妈这几天一直很平静,这时忽然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骂:“你来杀人么,今晚就来!”即使地里青菜被毁的时候,妈妈一边难过,一边也想反正菜毁了,孩子也少受两天罪,现在车子却又不知被谁划了,感觉是谁都来欺负,“从来没受过这么大委屈”。
翟龙萍没见过母亲这样动气伤心,她有些不知所措,既然搬不动了,又坐下来打算择菜。一直沉默的舅舅这时却让她“别搞了”!他坐在狗先前卧过的垫子上,垂头一言不发。
过了很久,舅舅站了起来,领着大家再次搭棚子。舅舅手脚熟练,几根木桩一打,搭起来也很快,翟龙萍帮着舅母铲土,四面压住塑料布脚。LED灯再次挂了起来,一家人坐着垫子又开始择菜,被褥却不敢立时搬进来,怕有人再来要求拆棚子。气温似乎比昨夜又下降了两度,翟龙萍和妈妈都在咳嗽,手背的冻疮陈迹痒得厉害了。舅舅又让翟龙萍去老板家拉水,准备过一会儿洗菜。
这是在北京的最后一夜。
北京顺义温榆河畔,翟龙萍家被强制推倒的窝棚。
再见北京
凌晨一点多,妈妈和舅舅起床,舅舅的三轮车坏了,用翟龙萍家一辆三轮车装两家的菜,最后一次赶菜市场。
到市场时间太早,没人要菜,又原车拉回来。菜市场附近的老乡也来了,带妈妈去打疫苗,妈妈让她顺便拿走一些菜。舅舅出门找人来收废品,菜桶、板车连同种菜工具一起卖掉,昨晚支起来过夜的塑料膜,连同地头覆盖家什的塑料布也卖了。
昨天妈妈打电话给了“青红蓝”校长,菜地边缘还有自家过冬的白萝卜和大白菜,挖掘机没有碾到,学校可以收去办教师伙食。上午校长带人过来,开的就是以往三姐妹乘坐的校车,翟龙萍和舅母一起拔菜,连同早市剩下的小青菜,让学校拉走,翟龙萍跟校长招着手,看着校车消逝在小路尽头。
妈妈打完疫苗回家,继续收拾行李,全部装车,捆扎规整。收拾东西从前天就开始了,地头覆盖的塑料布下面,似乎没有一件起眼,却又有无尽名目,妈妈一直受困于取舍,撇下又拾起,进展缓慢。昨天傍晚三轮车被划,妈妈哭过一阵,想起来某只桶里装的杂物,混着几包各样菜种,不想丢在这里,舅舅让少带东西,妈妈想的是自家孩子多,要节省,能带走的尽量带走。她没有拿灯,一个人在地头黑暗里摸索了半天,大家搭棚子过夜她才回来,似乎也没理出什么头绪。
下午物流的车来了,电动摩托车一辆八百,加上别的东西,翟龙萍家总共花了九百块。好在物流的人说车上还有空间,想拿走的都可以装上,费用很便宜,解决了妈妈的难题。她几乎把所有的东西都装上了车,除昨夜拾掇的菜籽之外,农药也带上了,连同三姐妹从小用的两蛇皮袋课本,还有一张从墙上揭下来的成绩通知单,装在衣袋里,是翟龙萍考得最好的一次。
只有猫狗是带不走的活物。看着主人们收拾东西,它们茫然地转悠,这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远远超出了一只动物头脑能够理解的限度,眼神和声音里却显出本能的不安。
在翟龙萍心里,它们的分量逐渐加重起来,胜过了两辆沉重的电动车和大小家什,成了眼下最沉重的东西。但她只能在帮助妈妈收拾的间隙,偶尔伸出手去,最后摸一下家狗的头,逗着猫转圈,似乎是一种平素日子的游戏。
下午四点,所有的东西都装车运走,地上显出一片狼藉。一个三姐妹玩过的布娃娃,如今独自躺在菜畦里。一副跳绳犹豫好久,终究丢弃了,从前三妹妹在朝阳体育馆参加比赛拿过跳绳第二名,翟龙萍也是跳绳高手,一分钟能过绳174次。搬学校之后没有场地,渐渐地生疏了。最后两顿饭用的铁锅,过于沉重,物流划不来。几个启封过的毒死蜱瓶子,两床冬天盖菜的破被褥,几只用了多年的床垫,无法带走,陈设在地上。另外是一只过于结实笨重的五斗橱,兀立在从前的菜地上,抽屉透着一条缝,似乎等待人打开,揭示里面的秘密。
手上提的包裹还多,坐公交不便,舅舅用手机叫了一辆出租车,告别菜地的时刻到来了。便道凹凸不平,出租车缓缓发动,翟龙萍隔着窗玻璃,看到家狗跟着车奔跑。它跑到接近老板院子的小路尽头,停了下来,这是它平时职分的边界,蹲在那里看着车子远去,似乎隐隐知道了自己前一段时间犯下的过失,是眼下无法弥补的。出租车转过一个弯,菜地的情景消失,视线变得模糊,似乎玻璃沾上了呼吸的水雾,无从擦拭。
傍晚到达永定门外车站,班次是晚上七点二十,一家人没有买票进站,在停车场一边的马路上等。舅舅认识熟悉司机的中间人,可以在站外上车,省下每人五十块票价,司机也不用给站里提成,可以多得,每次舅舅和妈妈回山东都是这样坐车。天黑下来,马路上很冷,好在大家都穿得很厚,不用蹭候车室暖和,翟龙萍只进去上了厕所,顺便在洗手池的大镜子前照照自己的脸。下午做饭的时候,顺带烧了些热水,几天来好好洗了一把脸,干干净净地走。身上的防寒外套已经很脏,昨天想要洗干净,妈妈让她回家再洗。
能穿的衣服都背在了身上,外套有三层,都是别人送的,脚上是一双缀着一对熊猫的保暖鞋,是妈妈从苇沟村拆迁的废墟里捡的。那两天大家都去捡东西,妈妈在一副梳妆台下发现遮着这双鞋,还是新的。
脚边堆放的大小蛇皮袋和包裹里,除了衣物还有两把暖壶、保温杯,和一个小折叠凳,是买三轮车上保险时人家送的,可以打开来坐。但坐下来太冷,翟龙萍不停地跺脚走动。舅母在咳嗽,很少坐出租车的她在车上呕吐了。
气温越来越低,一家人也没有吃晚饭,打算用几个吃剩的馒头上车坚持。总算中间人过来,让一家人提上东西,穿过停车场到出站口外边,放到一辆面包车的后备厢里。人也上车待着,关上车窗,好歹比站在街上暖和些。“再坚持二十分钟。”中间人说。翟龙萍和妈妈坐在后座,手脚凑在一起。脑子有些转不动,心情似乎已经平静下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念头,只是在等着这最后的时间结束,却又隐约会有一些菜地的情形,似乎从很远的地方到来,有些陌生地出现在眼前,连同那条跑动中变得模糊的狗。
七点三十,班车姗姗驶出大门,一家人赶忙从面包车上下来,提着大包小包,听着中间人的招呼,艰难地塞进已经满当当的车肚,爬上卧铺车。十二个小时的车程之后,会到达老家莒县寨里河乡。
车轮缓缓转动,冬夜稀落的灯火在窗外消逝,像是十四年前初到永定门的情形。再见了,北京。
后记:
翟龙萍和母亲离开北京后六天,大兴聚福缘火灾发生,北京清退拆违大潮开始。青红蓝学校受到波及,再次搬离现址,迁入一座两层小楼,校长说“可以坚持一段时间”。
回到老家后,父母忙于照料病危的奶奶和整修房子,一直抽不出身去办理学籍手续。眼下翟龙萍三姐妹待在家里,母亲会带着三个孩子一起复习功课。
半个月之后,再次去到苇沟菜地,这里空无一人,保持着翟龙萍一家离开当天的景象,无人前来清理废墟和垃圾,填平道路上挖出的大坑。菜地残存的青色,已经在严寒中彻底消逝,覆盖一层浑黄落叶。
曾经的菜地里,一条狗在走动,近于翟龙萍家狗的毛色,似乎是在觅食,见人马上躲了起来,藏身在一片废墟下面,发出低沉畏怯的吠叫,近似呜咽。不论怎样走近招呼,它始终没有现身。
山东莒县大翟沟村,回到老家的翟龙萍和妹妹星萍。龙萍回老家后失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