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一个澡，看一朵花，吃一顿饭，假使你觉得快活，并非全因为澡洗得干净，花开得好，或者菜合你口味，主要因为你心上没有挂碍。”

——钱钟书

1

国庆节收假后，宗瀚海在阶梯教室给新生召开了第一次中队会。新生们曾听闻宗瀚海是警大最不喜欢开会的队长，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讲话。

宗瀚海煌煌一个多小时的讲话中，不时蹦出一些金句：“只懂世故，没有文化，是万万行不通的！”“笃信关系，崇尚权力，是应该被摒弃的！”“盲目自大，妄自菲薄，都大可不必！”“不要满嘴感情义气，内心却充斥自私利益！”等等。

散会后，大家领回了自己的新警服，在宿舍里试穿。

“听说宗队挺人性化的，我们以后的日子估计会挺滋润。”邓乐天好像中了彩票。

“山东人嘛！厚道，实在！”盛大雷摆弄着手中的肩章和警衔，比画着如何别到警服上去。

“在警校都说‘队长和学生之间是敌我矛盾’，咱们还是先观察观察再做结论吧。”杨骏谨慎表态。

“我觉得宗队人是不错，模样也和气，我挺喜欢他的。”王春来发表自己的意见。

“都过来，看看怎么别领花、肩章、警衔和警号。这个左边，那个右边……”周义比画着说。

新生配发的是“九九”式警服，学员警衔标志是一个形似英文书名号的银色拐杠。

盛大雷穿上浅蓝色警用衬衣，戴上藏蓝色警用领带，套上警服。

他昂首挺胸地站在走廊中间楼梯口的警容镜前，眼神坚毅地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啪”地一合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举手敬礼，一本正经地朗声道：“对不起，我是警察！”一股浩然正气从头到脚横冲直撞，有种无法阻挡的行侠仗义的豪情从他胸臆间升腾起来。

这时，身侧镜子里映出了李力的脸，他堆满笑容道：“大雷兄弟，让俺也照照镜子找找感觉呗！”

2

警大学生周一至周五时间安排表如下：

06：30—07：00队列练习、跑操和整理内务；

07：00—07：30早餐；

07：30—11：30上课；

11：30—13：30午餐和午休；

13：30—16：30上课；

16：30—19：30文体活动、晚餐和洗澡；

19：30—21：30晚自习；

21：30—22：30自由活动；

22：30准时熄灯休息；

周三下午班会、团会、大扫除；

周六日每个区队按照不超过15％的比例批假，如果这周被督察通报过违反学校规定的，则不得申请周末假。

郭小虎和盛大雷是开学第一天的值日生，拎上书包奔下楼时，正赶上区队长江龙站在队伍前面点名。他俩还没站稳，戴着红袖标的督察队员已经在文化广场拦截了后面出来的几个迟到人员，并将其名字予以登记。

江龙下口令：“各排报数！”

“一”“二”“三”“四”……

清点人数，确认到齐后，江龙带队向教室方向行进。

江龙住在盛大雷他们宿舍隔壁的521寝室，为了考警大复读过一年。

他口音很像当时热播的电视剧《士兵突击》里的许三多，这部电视剧令许多青年人开始向往军营集体生活，加之许三多的扮演者又是河北人，和江龙是地地道道的老乡，所以很多同学都戏称他为“三多”。江龙没什么花团锦簇的特长，高中就入了党，军训期间吃苦耐劳、古道热肠，广受师生教官的好评，自然而然被任命为了区队长。

新生涉外一区队的区队长是李力，他军训结束后第一时间给宗瀚海提交了一份长达十页的军训感想，对未来工作提出了全面的设想。他的热情与认真给宗瀚海和教官们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警校里，区队长一职极为关键，除了扮演普通大学里的班长角色以外，还得具有更高的社会化要求，是一个集体的“领导”，当他代表集体与学校领导和老师打交道时基本上就是一个社会人。

宗瀚海之前逐一征求了中队里几位教官的意见，大家对于江龙一致认可，谈到李力时观点存在分歧。马万里认为李力“很假”，潘东也默认这种观点，但是大家又都挑不出李力有什么硬伤，加上一区队其他学生的表现也没有极为突出的，宗瀚海还是一锤定音，任命了李力。

宗瀚海看重学生干部的“德、才、能”，只要李力的“很假”并不伤害其他人就好。从理性角度看，管理团队不能都是一种类型的人。

上课行进路线是宿舍楼和教学楼这两点间的一线，会路过校园里的两个十字路口。

队列齐整并不容易，尤其对于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而言，这就好像一群身怀绝技的少年侠客，纵有一身喷薄欲出的本领与功夫，也只能规行矩步，与周围所有的人共同举止，不能显露出一丝特别之处。

大家远远地看到几个领导和队长站在第二个路口检查上课队列。

江龙抬高八度：“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一，二，唱！”

全区队同学立刻齐声高歌：“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队列行进中合唱歌曲，已经是大家在军训期间练就的过硬本领之一。军训期间学的这些歌曲有以下几个特点：第一，适合合唱，唱起来有气势，能够一起“吼”着唱，比如《团结就是力量》，唱得走没走调不是重点，区队长这些起头唱的人也时常会有五音不全的，那么大家就必须“一切音调听指挥”——跟着一起跑调，跑到底；第二，歌曲要充满力量，激情澎湃，最好是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流传至今的革命歌曲，或者是《人民警察之歌》这类，唱得有归属感，能唱出荣誉感和使命感来，甚至能唱着唱着把自己都感动得流下泪来；第三，也要练几首在不同场合大家都会唱的歌，悲壮的时刻唱《少年壮志不言愁》，过节想家时唱《十五的月亮》，集体抒发忧伤时就得唱《军中绿花》。

警校的合唱脱胎于军营歌曲，也有自己的特色，在警大这所中国最高警察学府里也不乏原创歌曲，只是不适合正式场合的大合唱罢了。

在大场合，每个小集体的歌声就代表了某种形式上的凝聚力和“战斗力”，比如礼堂集结时，各个大队、中队唱歌明着是为了活跃氛围，暗中其实都在较着劲，恨不得自己的歌声以绝对优势压倒其他队。列队上课的行进中唱歌也是这个道理。

江龙在行进过程中给宗瀚海敬了一个礼，宗瀚海回了一个礼。队列里的其他同学目不斜视，动作整齐划一地走了过去。队列歌此起彼伏，前前后后至少要持续半个小时，直到所有的区队都进入到教学楼。

教学楼有些年头了，总共六层，楼下有个花园，隔着这座花园便是学校的行政办公楼。花园中间有一棵老槐树，岁数恐怕不比这座教学楼小，遒劲粗壮，枝繁叶茂，树上有一个喜鹊巢，树下摆着两条石凳，但是很少会有人在那里读书——谁喜欢在满楼窗口后的众目睽睽之下读书呢！

一天的课程下来，晚上则是选修课的试听。

方子凝来警大前，就从央视某个收视率极高的法制节目中认识了几个警大的特邀嘉宾，其中有位女教授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方子凝并不知道这位女教授算是明星还是大师，好奇心驱使她选修了那门女教授的《犯罪心理学》。

第一堂课，来听课的各大队的学生们，互相攀谈着，尝试着运用自己刚刚学来的一些社交语言与肢体动作，抓紧一切机会，广交朋友。

预备铃打响，屏幕上的那位女教授穿着白色的警监衬衣，走进教室，走上讲台。

授课时，教授凝望着阶梯教室高处的某个点，将讲授内容娓娓道来，好像在讲述一些回忆和体验。她只是简单地讲讲犯罪心理学的发展概况，她关注爱的教育，认为许多人之所以走上歧途，大多数源于儿时爱的匮乏。

年轻人会有自己心目中的明星，有想法的年轻人也往往会把一个大师作为自己心目中的明星。

从这天起，新生们正式走进了中国最高警察学府的知识殿堂。

3

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学生会和各种社团开始招兵买马，宣传阵势如火如荼。

各个组织使出浑身解数吸引眼球，甚至有个别社团还在报名现场安排了几名高年级的“尤物”，以吸引一些情窦初开的大一男生在意乱情迷之下糊里糊涂地加入该组织。

陈晨和苍静一起参加了合唱团，方子凝则慕名前去警乐团报名。

方子凝小提琴九级，可惜警乐团不需要小提琴手，好在方子凝还自学过黑管，这才能填上报名表。

警乐团团长罗美希对方子凝很是喜欢，叮嘱她说：“年底校元旦晚会，你记得报名！争取来个小提琴独奏！”或许是爱屋及乌，罗美西对涉外的学生都格外关爱。

警乐团隔壁就是吉他协会招新现场，吉他协会会长李云腾，是交通管理工程专业的大三学生，他怀抱着旧吉他，修长的手指在弦上滑过，轻声吟唱，重新演绎着一首老歌：“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只是那种温柔，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

盛大雷在下面摇头晃脑地合着拍子，不解其意并不妨碍他自我陶醉。

曲毕，李云腾抱着吉他走下台来，一群新生围了上去，李云腾耐心地回答着新生们的问题。

人群逐渐散去，盛大雷也起身走出教室。他今天下午到足球队报上了名，晚上又到吉他社登了记，也算是基本找到了兴趣组织，正打算再去学生会的招新现场凑凑热闹。

“哎，师弟，慢走！”

盛大雷停住下台阶的腿脚，扭头看，是刚才那个弹吉他的师兄。

盛大雷扭头看看四周，确定李云腾是在叫自己，莫名其妙道：“师兄，叫我吗？”

“对，你是涉外的吧？”李云腾站在台阶上面，比盛大雷高出了半个头。

盛大雷半仰着脑袋，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李云腾伸出双手搭在盛大雷的肩膀两侧，眼睛笑成了弯儿，道：“你军训时是涉外的大排头吧！没看出来，你还喜欢吉他呢！”

盛大雷脸一红，害羞地点点头。

李云腾注视着盛大雷，道：“你一定能弹好！以后我教你！”

盛大雷还没想好说什么感谢的话，刚从棋社报名出来的邓乐天，行色匆匆地招呼道：“大雷，赶紧的！学生会招新呢！去晚了可就没有热乎的吃啦！”

“好嘞，这就来！”盛大雷朝着邓乐天招手道，一不小心在台阶上打了个趔趄，被李云腾双手紧拉住，这才没有从台阶上摔下去。

盛大雷挠挠头，连说：“谢谢师兄！谢谢师兄！”

“你还磨蹭啥呢嘛！只争朝夕！”邓乐天催促道，步子没有停。

盛大雷连声应着，挥手跟李云腾道再见，几大步跃下台阶，追赶上去。

李云腾双臂意犹未尽地半悬在空中，看着盛大雷大步离去，出了几秒神，问道：“哎，师弟，你住哪间宿舍啊？”

“师兄，9号楼519！”盛大雷满脸灿烂，牙齿发亮。

4

盛大雷居然还加入了大队学生会生活部。用“居然”这个词，是因为他真的另类。生活部是路人皆知的干体力活的“苦逼”部门，既然是干体力活的，那部门成员基本上是男生，就算偶有女生，也可想象其外形的水准了。这个部门一般适合那些有工作热情但又缺乏文体特长的人。况且盛大雷在军训期间曾对学生会进行过毫不留情的批判，他对那些在队长和团委老师面前鞍前马后虚头巴脑、在同学面前虚张声势装模作样的所谓学生会干部很是不屑。

军训期间，校学生会、各学院的大队学生会中那些所谓的各级主席、部长们，模仿电视上领导慰问团的架势，白天到训练场用些从报纸上背来的领导讲话，给新生语重心长地加油打气，晚上还不顾劳累地跑到女生寝室嘘寒问暖，“平易近人”地拍拍新生的肩膀，暧昧地说几句“年轻人，不错！好好干！”之类的屁话。

让盛大雷把学生会看扁的不是别人，就是他的吉林老乡——现任校学生会主席——王若强。他第一次“见到”王若强，是在校学生会办公室门口的宣传栏里，那里用庞大的阵地对校学生会的主要学生干部进行了介绍，并配有照片——第一张就是王若强。

照片里的王若强做忧国忧民的沉思状，眉角之间还深沉地微蹙，照片旁配有他的一句座右铭，竟然是：“不管前面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我都将一往无前，义无反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看了这句“主席的座右铭”，盛大雷的第一反应就是——装！

再后来，从邓乐天处得知了这句话是大家敬重的国务院前总理朱爷爷的就任誓言时，盛大雷更是认为这个王若强不自量力。

王若强，侦查学专业大三，说话阴柔，新生经验交流会时，坐在台上义正词严地甩着兰花指，假大空的官话犹如滔滔江水，信手拈来。

盛大雷军训期间的优异表现，早就引起了王若强的注意。一晚，他带着一个校会的某部长来到盛大雷寝室，趁没有其他人，用兰花指指着那个部长跟盛大雷说：“他，也是咱们吉林的。在校会，咱们有人！来了校会，机会多，评奖、评优、入党咱们都能说上话。等招新时我把你弄到外联部去，下学期就能搞个部长当当了。”临别，王若强还亲热地握着盛大雷的手说，“记住！别进你们的大队学生会，层次低，没发展！”

王若强走后，盛大雷恶心了好久，心里嘀咕：“真是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儿都有，学校大了什么样的人渣都有。这种人也能当校会主席！”

盛大雷从小就是孩子王，原本对于加不加入学生会没什么想法。他平日里颇有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正义感，从小一心想做英勇无畏的好警察，为民除害，保家卫国。虽然开学伊始，盛大雷就随大流跟大家一起递交了入党申请书，但平日除了在警体课上有出色表现外，其他方面表现平平。可自从他加入大队学生会生活部后，服务同学的热情空前高涨。

盛大雷之所以加入大队学生会，有个重要的原因是潘东是涉外警务学院的大队学生会副主席。拿潘东跟王若强比，可谓是云泥之别！

从报到那一天开始，盛大雷就特别在乎潘东对自己的评价与态度，军训时每次潘东向自己投来赞许的目光时，他都会像小朋友吃到了糖果般开心。他想在师兄面前做好一切事情，甚至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自己内心的想法：立志要像潘东那样身正影直，扬名立万，不负青春。

邓乐天对于自己加入校会学习部振振有词：“我就是要做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仙子！”

周义在军训期间表现优异，在大一新生中特别起眼，大队督察队破天荒地让他这个大一新生担任了督察队副队长的职务。

周义本意是很想试试当区队长的，他在军营生活过，也大体知道在警校的学生干部序列里，区队长是一个十分关键的职位。在警校“一切行动听指挥”的环境中，区队长的领导力可以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后来，江龙担任区队长一职，周义也心服口服。

盛大雷充分利用和周义同寝室的便利条件，积极谋划，通力合作，促成了生活部和督察队的第一次联合行动，对涉外本科新生宿舍进行了细致而严格的内务突击检查以及评比，美其名曰：“双管齐下，齐抓共管。”

对于学生会的部门举措，褒贬不一，有人认为是资源的整合，有利于纪律作风的提升，还有人则认为这是学生会自甘堕落，与制度的“刽子手”同流合污。

所有读过警校的人都不会忘记那句：“今天你被记了吗？”

这话说的就是督察队用警容风纪、内务管理规定等学校布下的天罗地网对学生的纪律作风进行严格检查。一旦发现问题立刻记录在案，而被记的次数会与你的周末请假、评奖评优等一系列利益直接挂钩，如果问题严重，甚至可以上升为处分直至开除。你可以无欲无求，你可以大错不犯小错不断，但是也经不起因被督次数过多而不得不写下洋洋洒洒几千字乃至几万字的检查。对于有的人而言，一周里用来写检查的信纸一摞都不一定够用。

检查女生宿舍楼时，盛大雷生龙活虎，一马当先——他的唯一使命就是“保护”陈晨的被子不被记。谁知，为了这事儿还给宗瀚海惹了麻烦。

周工作例会上，徐嵩当着处领导和各大队队长们的面，指出了一个问题：治安大队督察通报里女生413宿舍被记的频率很高，而涉外大队督察通报里女生413宿舍几乎很少见到。

徐嵩并非只是指出一个问题的矛盾之处，而是透露出一个信号：治安新生和涉外新生的内务水平根本就不在一个标准之上。

处长把质询的目光投向宗瀚海。

宗瀚海说413宿舍的三名涉外女生中，有一人确实内务水准不高，但也绝对没有达到频繁出现在督察通报里的程度。

他话音还未落，处长就不耐烦地挥挥手，抢白：“小宗，你别说了！上周我专门去看过女生的413宿舍，你们涉外女生的内务水平确实不如治安女生的！”他话锋一转，指着熊伟亮道，“熊大队也要注意提高涉外大队督察队的工作态度和方法，否则大队与大队之间的差距太大，会让学生之间形成攀比之风，就低不就高！”

宗瀚海脸红一阵白一阵，不是因为处长的批判，而是因为熊伟亮被自己连累，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新生军训期间，徐嵩已经因为413宿舍诘难过自己，自己去检查女生宿舍的次数多了起来，除了陈晨的被子确实叠得不够好外，实在也没有其他问题。

宗瀚海回到中队，召开了学生干部会，专门讨论女生413混寝宿舍的内务问题，会后盛大雷又主动结对子、挑起了重担——专门帮助陈晨叠被子。

5

盛大雷生得人高马大，相貌俊朗，初中时周围的女孩们便对他秋波频送，高中时他更是学校里的大众情人。好在那时他对泡妞没什么兴趣，说好听点儿是洁身自好，说难听点是在这方面还没开窍。

他原先不是特别注意修饰和形象，比如说有时起床晚了就忘记洗脸梳头发，比如踢球回来喜欢脱下球袜拎到鼻子前嗅嗅，然后皱着眉头把袜子扔到床下。

现在的他变了一个人，每天出门前都要在警容镜前顾盼生姿，反复整理警衬和领带，皮鞋擦得光可鉴人，连他龇出的每颗牙齿都能清楚地照出来。

有的人认为是警校改造了一个人，但是这也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西方一位设计师说过这么一句话：“爱情让人变得更加热爱美好的东西，而对时尚的追求便是其中重要的内容之一。”

周日午后，盛大雷拉着王春来和邓乐天跟宗瀚海请假说是去新东方咨询英语辅导班。他早听说过：只要是以学习为理由的请假，宗瀚海基本上全批。

盛大雷在购物中心的男士化妆品柜台，买了一批瓶瓶罐罐，只要售货小姐说可以让他更英俊的东西全部打包。

他来之前得到郭小虎的指点，又奔去买了一件球星贝利代言的蓝边平底内裤。他还用余光扫了扫同款情侣女士内裤，想了想，脸红了。

王春来好奇地问道：“这个牌子的内裤很好吗？”

邓乐天朝他翻了个白眼，不留情面地指出：“阿春，你就别想了！瘦子穿什么都百搭，胖子穿什么都白搭！”

旁边的服务员忍不住捂嘴笑了，王春来的脸红了，不服气道：“大雷体重跟我差不多，谁说我是胖子了？”

“你怎么不说大雷比你高多少啊？你屁股那么肥，跑操拐个弯都能制造出身体整个飘移的效果来，这内裤真不适合你！”邓乐天翻看一条内裤的标价签，摇摇头，叹口气。

盛大雷并不是迷信名牌洋货，只是从小就习惯在购物环境好的商场买东西，不用讨价还价，喜欢，刷卡，打包，走人！简简单单，一气呵成。

盛大雷又到建外SOHO的一个发型工作室剪头发，王春来和邓乐天听到此次剪发收费80元时顿觉不值。盛大雷在镜子前顾盼英姿，颇大方地从警用钱包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递给理发师，慷慨道：“不必找了！”

坐在返程的出租车上，邓乐天嚷着腰酸腿疼，盛大雷看看手表快6点了，离归队销假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便说道：“我请你们去吃烧烤吧！”

邓乐天立刻来了精神，嚷嚷道：“大雷也忙乎一天了，是累了，吃点烤肉聊聊天，也是一种放松嘛！咱们就去学校西门那个烤串店吧！”

“好啊，天天吃食堂都吃够了，我想吃大腰子！”王春来咽了一口口水。在苏州时王春来从来不吃烤腰子，现在常听几个东北同学说大腰子有多好吃，忍不住也想尝尝。

饭店座无虚席，人声鼎沸，几乎全是警大的人。警大的学生集体生活成惯性了，到哪儿都喜欢扎堆。如果在北京的商场里见到身材类似、发型一致、步伐相同的一群男生在逛街，十之八九是警大的，饭馆儿里也喜欢人多围坐。学校明令禁酒，大家还是偷偷摸摸地利用各种外出的机会喝酒。

这时，靠窗一桌结账离店，邓乐天眼疾腿快地冲过去，盛大雷招呼道：“服务员！收拾桌子！你们俩点菜！”自己去往洗手间。

正在方便时，厕所门“嘭”的一声被撞开了，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一个人，一头趴在洗手台上疯吐狂呕。盛大雷皱皱眉头，打了个哆嗦，拉好裤链，系好腰带，走过去洗手。

趴在台子上呕吐的人抬起了头，两个人在镜子里对视了一眼，盛大雷惊讶地叫了一声：“主席！”此人正是校会主席王若强。

王若强眯眯眼，努力聚焦眼神，摁下水龙头，把下巴上的不明液体冲洗掉，故作清醒状，双手撑着台面挺起腰，拖长音道：“这不是大雷师弟嘛！”紧接着他又“呃”的一声强压下继续呕吐的冲动，抬起湿漉漉的左手用力搂住盛大雷的脖子，嘟囔道，“走，大雷！跟师兄去包间敬一圈酒，都是校会各部门的首脑，现在市局政治部的校会大师兄也来了。啊，都是咱们的铁哥们儿啊！”

盛大雷感觉到王若强那只湿湿的手掌摩挲着自己的颈背，小拇指还似有似无地从自己的皮肤上划过，头脑中立刻闪现出王若强平时的招牌兰花指，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身体僵在了原地，道：“师兄，我扶你回桌吧！都是师兄领导们，我一个大一新兵蛋子就别去跌份儿了！”

“什么新兵蛋子啊？”王若强连打了两个嗝，一股子恶臭喷到盛大雷的脸上，“你是主席的师弟！知道不？！你有靠山你不靠，你有大路你不走，你怎么自甘堕落到你们大队学生会去呢？！”王若强并起两个手指拧了拧盛大雷脖子上的皮肉，尖声尖气：“师弟啊，师兄心疼你啊！你这么混是没有出路的！”

盛大雷心里嫌恶，强拉硬拽地拖着王若强出了厕所，自我贬低道：“我就是个毛头小子，不值得您栽培提拔，别看我长得个头高，其实我这水平怎么跳也够不着校会的高度啊！”

王若强吊死鬼一样地攀附在盛大雷身上，双脚软绵绵地不听使唤，嘴巴里也不知道在嘟囔什么，迎面来了一个面熟的师兄，惊呼道：“若强师兄，你没事儿吧？”

“我没事儿，咱们继续喝！走起！”盛大雷如释重负地把王若强交到了那个师兄手上。

王若强踮着脚尖拍拍盛大雷的头说：“看到没有？这位师兄也是咱们吉林的，校会体育部赵峰部长！”盛大雷想起来此人是治安的军训教官负责人，礼貌地叫了声“师兄好”，赵峰点了点头道“师弟好”，皱了皱眉，架着王若强往包间走。

王若强左臂在赵峰脖子上，右臂举起，经典兰花指直指天花板，大喊一句：“一统江湖！一醉方休！”

盛大雷回到桌上，把刚才的情形一说，尤其说道“一统江湖、一醉方休”时，王春来难以置信道：“怎么会这样的？师兄，啊，主席不该这样吧？！”

“师兄？主席？狗屁！衣冠禽兽，警界败类！”邓乐天义愤填膺地痛斥道，“这个人，早听我嫡系师兄讲过，家里有点关系，天天巴结团委老师，没当上主席前天天醒过来就演孙子，一演就演一天，入戏得很！”邓乐天看看王春来一副傻呆相，怕他听不懂，恨其不争地解释道：“我说的不是《孙子兵法》的孙子，我说的是爷孙的孙子。”

这时饭店大堂里不知谁喊了一声：“治安集合了！队长点名了！”噼里啪啦的桌椅响，一群人抱着衣服向外狂奔，其中赵峰的爆发力尤其令人瞩目，瞬间已经成为治安狂奔队的领队。

邓乐天赶紧把王春来和盛大雷的注意力吸引回来，故弄玄虚地发问：“你们知道他的后台都是谁吗？”

盛大雷和王春来不约而同地摇脑袋，邓乐天按住他俩脑壳，把自己脑袋凑上去，神秘地说：“他爹据说是很有些来头的，是他们家乡位高权重的实权派领导，跟咱们学校的×××是老战友……”

“我靠！真的假的啊？”王春来听得五迷三道，七荤八素。

邓乐天腰板挺直，举止和神情已经进入了说评书状态：“他，王若强，在同学面前耍大牌，给自己捯饬了一身荣誉，仔细研究就会发现全是虚名，他既无拿得出手的真才实学，又无让人心服口服的做人素质，完全就是沽名钓誉！你们听过他讲话吧，那水平？”邓乐天嘴巴不屑地一撇，模仿王若强的经典兰花指，自问自答道：“他讲话，我都不敢看他，我怕他在我的眼光中看出什么而脸红——实际上，我已经替他脸红了！”

“说得好！这位师弟的口才一流，点评到位！”旁边一桌几个陌生的高年级师兄，一起鼓掌叫起好来，邓乐天脸一红，谦虚道：“哪里，哪里，各位过奖！服务员，赶紧上菜！”

6

在周三晚上的大队学生会工作例会上，潘东建议向校领导报告学生澡堂亟须改善时，大家拍手叫好。

警大的澡堂可能是世界上最能体现“女性优先”的地方了。男女澡堂各占据了一层楼的两边，喷头数量完全一样，排除女生更爱干净、洗澡的频率更高不说，对于全校男女比例七比一的客观现实而言，即使男生再不讲卫生，男澡堂的喷头也依然少得可怜。随着天气进入深秋，原先夏天还可以冲凉的男生们，现在也得去澡堂洗热水澡了。

学校的澡堂每天下午四点钟开门，没课的学生3点半赶到澡堂门前排队，待到澡堂门一开，蜂拥而入，有的人衣服未脱便跑到某个喷头下占位置，等结伴而来的同学脱得光溜溜过来了，自己再从容地去更衣室脱衣服。某个喷头有可能像接龙一样，一晚上都被一个关系线上的男生们络绎不绝地占用，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如果下午有课的学生去洗澡，就得看运气和人品了，若能遇到刚好相识的老乡或嫡系师兄弟那就真是烧了高香，如果光着屁股瑟缩着等空下来的喷头，一个小时的等待期也非少见。这些年全国高校都在扩招，硬件设施跟不上也是许多高校后勤服务的瓶颈和软肋。

其实潘东已经跟校会权益部的负责人提过建议，但是转到校会主席团后就石沉大海了。

学生会例会结束后，盛大雷接到弹头的电话，说是他爸让送来三箱苹果。

盛大雷叫上宿舍的兄弟，一箱给区队女生搬过去吃，还有两箱抬回宿舍，男生们饿狼扑食般地一拥而上。

盛大雷怀揣两个最大的苹果挤出屋子，走廊里到处都是喜气洋洋地啃苹果的同学们，大家满面红光赛苹果。

他抬腿上楼，隔着721门镜往里面瞅了瞅，只有潘东一人在宿舍阳台上晾衣服，盛大雷眼珠一转，把两只苹果塞到胸前，悄么声儿地闪进宿舍。

刚在阳台上晾完衣服的潘东，端着空盆返回到宿舍，眼前突然出现的盛大雷吓了他一跳。

盛大雷隔着衣衫，双手捧着胸前的两个苹果，掂了掂，嬉皮笑脸道：“师兄，人家的‘胸器’好大嘛！快来帮人家揉一揉！”

潘东顺着盛大雷的领口伸进去一只手，掏出一只苹果，笑着说：“我还是帮你把‘胸器’消灭掉吧！”

潘东的手冰凉，把盛大雷冻得打了个寒战，“哎哟”一声，觍着脸说：“师兄，你好残忍，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哎！”

潘东顺手又把另外一只苹果从盛大雷的衣衫里掏出来，去洗漱间冲洗干净，回来递给了盛大雷。

盛大雷大马金刀地躺坐在潘东床上啃苹果，道：“师兄，你说咱们学校为啥有王若强这种人啊！特别虚伪，我们都不喜欢他！我们都喜欢听你说话呢！”

“不要总是盯着别人的缺点看，要擅长发现别人的优点！”

“不是啊师兄！王若强有什么优点值得我们发现啊？这种人怎么能当上咱们学校的主席啊！连他们自己大队的同学都讨厌他！”

“他的文笔很好，尤其是公文写作的功底很深！”潘东换话题问道，“大雷啊，你觉得在警大什么最重要？”

“忠义！”盛大雷脱口而出。

“我说的不是这个，是指你在学校里的奋斗目标是什么。”

“我听好多师兄师姐都说，在咱们警大考试过关也不难，临阵磨枪就行。但是你说的规划和目标，我还没想好。我觉得有一天能像东哥你这样就知足了！”其实刚才潘东提到“奋斗目标”时，盛大雷脑海中出现的是一个婀娜身影。

“如果只是为了考试过关，混个文凭，那大学这四年时间太过可惜了！大雷，读大学了，跟你以前不一样了，选择什么样的人生，很大程度上都得靠自律和自学了。别人都说咱们警校生有体力无脑力，若想打破成见，咱们自己就得努力！”

“警大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表面看起来确实没有什么区别，很多人就在这种重复中失去方向，而所有人一个节奏的生活确实会让人产生某种惰性，甚至会浸染一些这个圈子里不好的风气，比如图慕名利而不讲究真才实学，陷于生活而缺乏独立思考与奋斗的精神……”这时候的潘东不像是盛大雷的师兄，更像是一个长辈。

盛大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时潘东宿舍里的人陆续回来了，盛大雷挨个打了个招呼下楼去了。

回到宿舍，自己床头坐了一个人，正低头翻一本吉他谱，双手纤细白嫩，不太像警大大多数男生的手。

盛大雷认出来是李云腾，热情招呼：“云腾师兄来了！”交管的男生宿舍跟涉外的隔了两座宿舍楼，难得李云腾作为师兄“翻山越岭”地来看望自己，实属罕见的到访。

盛大雷弯腰，从床下苹果箱子里仅剩的几个苹果中选了一个相对较大的去洗漱间洗干净，回来递给李云腾。

李云腾接过苹果，嗔道：“现在水也冷了，你看你手冻得通红！刚才跑哪儿去了？你们宿舍人说你拿了两个苹果就出门去了，怎么去了这么久啊？”

“嗨，我去看潘东师兄了！”盛大雷随口答道。

潘东也是学校的“名人”，李云腾听说过。

李云腾关心地问了几句盛大雷过去学习吉他的情况，让盛大雷现场弹了几首曲子，手把手地纠正了盛大雷的几个错误指法，直到熄灯号眼看要吹响了，他还在叮嘱盛大雷记得参加过段时间的北京老乡会，完后这才起身离去。

李云腾出门前突然说了一句：“你这发型不错！”

盛大雷开心得不得了，朝着邓乐天和王春来得意地挤眉弄眼。

潘东洗漱回来，戴上耳机躺下，听着手机里随机播放的歌曲，不禁回想起盛大雷刚才提出的疑问，跟自己当年刚来警大时对宗瀚海提出的问题基本一样。

那时候，宗瀚海也刚留校做队长，当时给自己的回答现在已经有些模糊了，但有一句话深深地刻在了潘东的心里和脑海里——“外在融入主流，内在保持独立”，在其他场合宗瀚海也有意义相同、形式不同的表述——“离经而不叛道”。

7

时代发展到现在，犯罪形式的高科技化趋势明显，警大随之在培养学生的创新思维和思辨能力方面做出了许多有益的探索，许多警大的学生都以“崇文善武”作为自己大学的努力目标。

比如一年一度的“真理杯”辩论赛，今年已办到第十届。

从古代西方的广场众论，到中国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辩论始终是人们热衷的表达形式。时至今日，中国各类形式的辩论赛大张旗鼓地进行着，无论是剑桥模式，还是复旦模式，其意都是为了展现人类智慧的火花。从20世纪末的某场国际大专辩论赛开始，全国性的大学生辩论赛中也脱颖而出了一些人才，后来或成了知名作家、教授、大律师，或成了名主持人，辩论赛似乎也成了成功的快车道，作秀的成分益浓。

警大侦查大队辩论队和涉外警务大队辩论队是学校的两支强队，也是今年的夺冠热门队。最后一场决赛，两支队伍狭路相逢。

侦查学院是警大“第一大学院”：侦查警察是最大警种，侦查专业的学生也是每届学生里招收人数最多的。

辩题正方为“依法治国更重要”，反方是“以德治国更重要”，涉外警务大队抽中了反方。

方子凝高中时参加过省里的中学生辩论赛，对于辩论赛的规则和技巧了然于心，经过选拔，她成为涉外辩论队中唯一的大一新生，也是辩论队中唯一的女选手。

当时国家领导人已经明确提出了“以德治国”的概念，但是，作为警大这样的政法类院校，“法”的意义更为具体和明确，更何况对于培养高级执法人才的警大学生呢？辩题明显对涉外队不利。

方子凝和辩论队的学长们夜以继日地投身于备赛中，她时常在脑子里假想比赛现场对手可能会提出的难题，苦苦思索自己的对策，这种脑海里的自说自话一不留神便会在表情和动作上表现出来，经常让身边的人感到莫名其妙或被吓一跳。

决赛那天，潘东陪着宗瀚海坐在台下第一排，兴趣盎然地看着台上辩手们的表现。他认为有一种辩手是饱读诗书，文采斐然，在辩论场上时常贡献智慧金句的类型；还有一种辩手则是天赋型选手，他们或许没有读过许多书，但是思维敏捷、伶牙俐齿，没有太多修饰，却往往能在辩论中直指对方要害。今晚的比赛中，方子凝更像是第一种辩手。

点评嘉宾是京大法学院的教授，他对本场比赛进行了精辟点评，并高度赞扬了双方代表队的机智与勇敢，台下议论纷纷，双方的啦啦队已经开始高唱战歌，在嗓门和气势上比拼了起来。

点评人继续慢条斯理地说：“经五位评委投票，结果是：正方二辩为本场比赛的最佳辩手！”

大家都明白，一般情况下会把“最佳辩手”颁发给比赛失利的队伍，也算一种安慰和平衡，更何况正方二辩今晚的表现的确出色。

点评人最后宣布：“经五位评委投票，结果是：五位评委同意反方胜出……”余音未落，台下欢呼声如同海啸。

“本场比赛，反方涉外警务学院代表队获胜！恭喜你们！”

潘东略带一丝遗憾地瞥了方子凝一眼，看到的是坦然的微笑，那种喜悦发自于内心，所以显得特别明亮。

8

警大的各种比赛，实际上也是各种集体荣誉的争夺过程。

在和平年代的警校生活里，从军训的第一天起，集体荣誉就潜移默化地成为大家心里和头脑里的重要概念。往往一件小事情，因为涉及不同的专业大队或中队，有时候就会上升到“××专业”和“××专业”之间的巅峰对决的高度，更有甚者偶尔还会引发两个大队之间的摩擦。

足球比赛是这个世界上最吸引男人眼球的运动，警大这种雄性荷尔蒙分泌明显过多的学校更不例外。足球比赛也是女生一睹各类帅哥的好机会，许多警大的单恋往往也会从球场上的比赛开始。

涉外队在半决赛时与治安队遭遇。作为涉外足球队的队长，马万里在队员选拔上早早就下了一番心思。

涉外足球队取得过数次辉煌战绩，尤其是队长马万里，人如其名，奔驰如飞，球场上显现出了惊人的持久力，组织能力也是公认的。

潘东原本左脚有旧疾，但还是报了名。一名大四的师兄因忙于毕业论文不得不忍痛退队，李力得知这个消息后，第一时间毛遂自荐，为说服马万里等师兄，他表达了自己要为“集体荣誉贡献自己微末之力”的强烈决心，但足球队最后选了盛大雷。

与李力相比，盛大雷的体力和技术更胜一筹。盛大雷以前高中时便参加过市级的联赛，算得上有经验，平日里踢球时也表现出了很好的团队配合意识。他唯一的缺点可能就是发挥不太稳定，属于情绪型选手。

李力知道自己落选后，依然给马万里发了一条短信，表示自己“尚有许多不足，以后加强训练，争取下回足球赛再上场，同时并祝师兄们荣摘桂冠”云云。

盛大雷在寝室里手舞足蹈，洋洋自得道：“看看我这两条粗壮有力的修长大腿，就知道我的足球荷尔蒙是多么发达！我要让敌手们看看什么叫作球场上的飞毛腿！”

邓乐天浑身上下光溜溜的，他睥睨着盛大雷两条毛茸茸的大腿，讽刺道：“只怕你那不是飞毛腿，而是肥毛腿吧！”

涉外和治安两支队伍是在半决赛遇到的。说起这两个专业还颇有些渊源：治安警察是仅次于侦查警察的大警种，治安专业自然也是警大的老牌专业；涉外警务专业则是随着公安涉外工作的增多，近些年才从治安专业中独立出来的。涉外警务专业设立的时间不长，短短几年时间里人才辈出，在学校的各项活动中崭露头角，让人不敢小觑。

关于涉外专业的迅速崛起，宗瀚海也有过一些分析：涉外这个专业名字一听就有国际范儿，那些不甘于平淡的年轻人往往容易被吸引；涉外首先要求英语成绩好，而英语好的学生虽然不是绝对崇洋媚外，但是往往有更好的接触国际信息的手段，视野也自然较宽；不选择公安系统内一些更具“权力”的警种的专业，本身也是理想主义的体现。

治安足球队拥有公认的强大阵容。尤其是校学生会体育部部长——大三的赵峰是他们足球队的灵魂人物，一个不容忽视的劲敌。

赵峰，警大足坛绰号“赵大腿”，早在他当年刚入学时，潘东和马万里便在球场上领教过他那双雄浑有力的大腿的勇猛与矫健。

平日里，大家都活跃于球场，赵峰精湛的过人技术和直觉敏锐的射门技术所带来的高命中率常使其成为球场上的焦点。

某天练完球，盛大雷像往常一样，招呼师兄们一起去学校的小超市喝可乐。他把可乐一瓶瓶递给师兄队友，抢着付完钱，又遇到几个相识的其他同学莫名其妙地嚷嚷着让盛大雷“请客”，盛大雷眉开眼笑地一一埋单。

陈晨跟苍静走进了超市，盛大雷热情地问道：“请你们二位喝可乐啊？”

“可乐这种垃圾饮料我可不喝，实在馋了也只喝我们青岛的崂山可乐，这有吗？”陈晨嘴一噘。

“崂山可乐？还真没听说过，我孤陋寡闻了……”盛大雷挠着头，呆呆地看着苍静和陈晨买了两支冰棍儿走出了超市。

盛大雷一头的汗，他撩起足球衫，低下头，擦完汗，放下衣衫，拧开可乐盖，正仰头要喝，听见身后有人说道：“刚出完汗就喝冰镇可乐，伤胃！”

盛大雷扭头看到李云腾，憨笑道：“云腾师兄啊！刚才没看到你啊！都是大老爷们儿的，没事儿！师兄要不要也来一瓶啊，我请客！”

李云腾摆摆手，关切道：“还大老爷们儿呢！就你这小样儿，还是个小男孩！”

“你看潘东师兄他们不也喝冰镇可乐呢嘛！”盛大雷不以为然，指指超市门口的潘东和马万里等几位球队师兄。

“你啊，傻！是不是每次都是你请大家吃啊喝啊的！有钱也不能这么挥霍！”

“知道云腾师兄是为我好！但是潘东师兄他们对我是真的不错！他们有时候吃饭都带着我，也不让我埋单。我们球队就我一个新兵蛋子，也就是每次踢完球请师兄们喝可乐，才能略表我这个做小师弟的心意啊！”

李云腾不知为何，没来由地见不得有人“欺弄”盛大雷或者盛大雷“受委屈”，他看到盛大雷不理解自己的“关心”与“苦心”，脸上难免有些不好看。

盛大雷是个不会体察人心思的，虽没愚蠢到看不出李云腾不高兴的程度，但也没聪明到能够搜肠刮肚出合适的话来调剂尴尬的气氛，他便只好选择拿出招牌撒手锏——“嘿嘿”傻笑。

9

比赛终于到来，阴沉的天气和秋寒都没能驱散大家的观赛热情。

治安的观众占据了北看台，他们不仅搬来了直径两米的大鼓，还扛来了红色大旗若干面，呼天抢地地高唱《凯旋进行曲》。

涉外的观众占据了南看台，敲着锣，吹着号，高声呼喊：“唯我独尊！唯我必胜！”

球员甫一入场，现场顿时锣鼓喧天，欢呼鼎沸。

治安代表队身着荷兰队球服，浑身上下都是灿烂的橘黄色；涉外警务代表队身着巴西队球服，黄色的上衣蓝色的短裤。每队入场，自然少不了欢呼声，当看到戴着队长袖标的马万里和几个老球员走上场时，台上的叫好声明显更为热烈。

今天的裁判由警体系的一位副教授担任，他是国家二级裁判。

比赛正式开始。

经过昨晚的热烈讨论，涉外警务队今天的阵容为4-4-2，治安的阵容为3-5-2。

潘东走上草坪时，陈晨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跳脚呐喊，高声欢呼，泪水恨不得喷薄而出。

方子凝安静地看着潘东，他雄赳赳地走到绿色的球场中间，黄色的上衣扎进蓝色的短裤里，白色的球袜盖住了整个小腿，半截古铜色的大腿绷得紧紧的，充满力量。这时候的他，好像不是那么让人厌恶了，有一种叫作“认真”的东西在他身体里散发出与众不同的光。

最初，双方旗鼓相当，进攻次数几乎持平，双方的中后场都比较稳健，射门机会很少。

在上半场即将结束的时候，赵峰抓住涉外右侧中场的一次传球失误，迅速带球插入涉外的后场。

潘东迅速回防，但仍被赵峰甩出了五六米的距离。盛大雷紧跟在潘东身后呼喊着“防守”，这时赵峰一个漂亮的带球过人动作，弧线传中，然后再从队友脚下接过球，虚晃身躯，飞起一脚，球直射入门，涉外警务的守门将空手呆在了原地。

赵峰一路喊叫着绕场奔跑，北看台欢呼声轰响，裁判吹响了中场休息的哨声。

10

中场休息时，马万里与队友们分析着上半场的失误，并谋划着下半场的策略。

潘东仰头咕嘟咕嘟喝下大半瓶矿泉水，对队友们说：“狭路相逢，勇者胜！兄弟们，加油！”

盛大雷用脚狠狠地蹭了蹭球场的草皮，心里憋着劲儿。

十一双手摞在一起，“嗨”的一声喊出了险境求生的信念。

下半场一开局，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秋雨冰寒，与场上的球员们的热烈比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总体而言，涉外队在体能和技术上都与治安队旗鼓相当，但是在心理稳定性上略让人担心。

盛大雷凭借着强健的身体素质，频频杀入对方禁区给对方造成了极大的威胁，而马万里终于在一场门前混战中踢入一球，将比分扳平。

治安队的场外教练要求暂停，与球员们将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再次上场时，治安队战略有所改变，分别有两名队员死死咬住马万里和盛大雷。

眼看比赛进入最后十五分钟，雨突然大了起来，观众席上的人纷纷挤到主席台的大房檐下观战。泥泞的球场上犹如正在进行着一场血战，场外各种加油声混杂在雨声中，大家都进入了某种癫狂状态。

球场上的球员身上的队服都被浇透，奔跑起来时衣裤贴在身上，绷得纤毫分明，显出青春的力量。

赵峰的速度和上半场几乎没有差别，依然锋利地切入涉外队的阵地，有时如入无人之境，一次打门打在了门梁上，让涉外队员和观众们在秋风秋雨中惊出了一身冷汗。

盛大雷被对方的三号缠得死死的，他开始急躁。

潘东是了解盛大雷脾气的，趁着对方门将发球的时机，拍了拍盛大雷的肩膀说：“大雷！放松！稳住！”

这就像军训时一样，潘东给予的鼓励与指导，盛大雷心领神会。

离下半场结束还有不到五分钟，又是赵峰，从马万里脚下截下球，迅速往左路突破，那是潘东的位置。此刻左路只有潘东一个人迎战，其他位置的队员正向这边跑来。

球场上往往就是一刹那决定输赢。

在赵峰试图绕过自己时，潘东出脚，被赵峰带球的右脚狠狠地踢中了左膝盖，潘东原先的脚伤这时也爆发了出来，身子一晃，一屁股坐在了泥泞的草坪上。方子凝和陈晨都屏住了呼吸，周围的观众们大喊“红牌红牌”，可是裁判没有做出任何表示。

坐在治安观众席中的罗美希站了起来，焦虑地遥望着倒地的潘东，双手紧紧握在胸前。

潘东摔倒在地的一瞬间，盛大雷双拳紧握，怒视着赵峰，眼睛仿佛要喷出火来，潘东大喊了一声“大雷！”，同时伸出右腿，忍痛用力顶了一下足球，球在草坪上咕噜着滚向前，赵峰回头一看，盛大雷已经接球冲向自己一方的球门。

变化来得太突然，在大家都在为潘东的意外事故议论的瞬间，潘东出脚传球，盛大雷抄起他肌肉鼓鼓的大腿，一记猛抽，人们似乎听到了足球在风雨中穿行的呼啸声。

潘东看到盛大雷的出腿动作和角度，还有力度，就知道那球应该会进！

只是，世上太多“应该”的事情往往不是“实然”，球打在了门柱上！

盛大雷懊悔地抱头大吼，治安队的啦啦队却响起雷鸣般的欢呼声，在涉外队还沉浸在失落中时，赵峰带球迅速反扑，单兵作战，一球定乾坤，治安队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唉，这个盛大雷啊！好端端地把潘东师兄的一个好球给浪费了！”平日不看足球的陈晨也不禁跳脚惋惜。

治安的啦啦队疯狂地涌下看台，与球场上的队员们拥抱，把治安的英雄们一个个抛向雨空。

盛大雷的周围则仿佛是另外一个荒芜的世界，他傻傻地站在球场上，眼前一片模糊，冷雨与热泪混成一片……

在欢呼与失落交杂的人群中，李云腾那远远投向盛大雷的目光中，满含担心。

青春就是这样，是丛林，是荒原，是阳光猛烈的炙烤，也是大雨滂沱的奔跑，喜乐随时陪伴，失落也会不断落下。

11

那场以失败告终的足球赛并没有击垮盛大雷，反而让他的人气得到了攀升。

盛大雷真性情，慷慨仗义，逐渐在警大打开了局面。他祖籍山东，在吉林出生，又在北京上过学，所以山东老乡会、吉林老乡会和北京老乡会他都会收到邀请。

在警大，“老乡”这个概念是有多重含义的。一方面，大家从五湖四海来北京求学，他乡遇老乡有助于缓解思乡之情；另一方面，大家毕业后都要当警察，很大一部分人是要回家乡工作的，在学校建立感情总比到了社会再交往更可靠一些，这是很实际的考虑。

老乡会一般由大二的学生出资操办，一来是因为大二学生刚晋级，才摆脱新兵蛋子的身份，亟须树立自己会办事的能干形象；二来刚从过去一年的师兄师姐们的关照中成长起来，亟须树立知恩图报、有情有义的形象；同时起到对大一新生言传身教的重要作用，于是乎，出钱出力自然是责无旁贷的了。

警大的老乡会是师兄师姐“语重心长地传授做人做事经验”的场合，也是师弟师妹“洗耳恭听虚心请教做人做事经验”的场合。

盛大雷最喜欢参加山东老乡会，因为每次都可以跟潘东一起去，而且还有陈晨。但是山东老乡会的话题比较单一，主要围绕毕业后是否能够顺利回山东工作展开，这种务实的态度与山东的保守主义氛围有重大关系，而这个话题刚巧不是盛大雷所关注的。他倒是更喜欢听桌上谈及的一些有关青岛的风土人情，心向往之。

在吉林老乡会上，盛大雷又见到了王若强。

王若强坐在正中央，好像大家长一般，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最让盛大雷觉得可悲的是，居然有很多大一新生用崇拜的眼神仰视着王若强聆听着他的“教诲”。

盛大雷总是不好意思跟王若强眼神交流和碰撞，就如邓乐天曾经说过的那样：不是因为自惭形秽，而是怕王若强看出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觉得不好意思。

显然，盛大雷多虑了。王若强当然看到了盛大雷，他也没有任何不好意思，而是用他特色鲜明的表情生动地表现了他对盛大雷自甘堕落的惋惜与轻蔑。

他还弦外之音地点评了各专业的情况，提到涉外大队学生会在政治上很不成熟，时常提出一些难题，无异于和谐社会的“刁民”。

看着王若强在众人间惺惺作态的表演，盛大雷头皮发麻四肢瘙痒，再加上周围还有一个恐龙级的师姐对自己殷勤叮咛和暗送秋波，他觉得自己的精神濒临崩溃。

在北京老乡会上，盛大雷则看到了另外一幕完全不同的场景：北京孩子普遍自我感觉良好，不会伪装谦逊，当然也从不掩饰自大与骄狂。他们对学校的管理制度百般挑剔，牢骚满腹，有的说以自己当年的分数进京大、人大、北航什么的名校绰绰有余，不知道怎么的就鬼使神差地填了个提前批志愿，鬼迷心窍地来到了警大这座“人间地狱”。

盛大雷虽在北京生活了几年，但还是不会说地道的北京话，他就一直傻笑着听一桌子的北京师兄们爆料秘闻，并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假装不经意地说漏嘴——自己的家庭有怎么样高深莫测的背景。

北京老乡会上，自然也有李云腾。李云腾不像桌上其他北京孩子那样咋咋呼呼，他对人很有礼貌，尤其对盛大雷很关心。

盛大雷很喜欢李云腾这种既耐心教导自己，还细心开导自己的学长，在这一点上李云腾很像潘东。盛大雷把李云腾划入了“自己人”的铁哥们儿行列。

经历过几次规模不同、形形色色的老乡会后，盛大雷打定主意不把自己归入任何一个具有地域色彩的圈子，决心打破地域观念广交天下豪杰。

12

平日沉默寡言独来独往的杨骏参加了羽毛球协会，但这并不代表杨骏想融入什么集体或者什么组织。他一直认为所谓的组织，不过是隐藏权力运作的系统，大家身在其中都是为了捞取利益，比如社会资源，比如调度别人的权力的满足感。

一个组织中一群本不熟悉的人，彼此亲热地寒暄，好像认识了许多年的老朋友，杨骏觉得很虚伪。

杨骏避免与寝室的人集体行动，他喜欢有自己的空间。即使在宿舍，更多的时候他也是戴着耳机看书或玩电脑，慢慢地，宿舍其他几个人也就习惯了。

从警大各个系统和部门的学生干部的构成就可以看出一些南北差异：基本上是北方人的天下，南方学生更乐得清闲。

羽毛球协会集训，杨骏经常故意迟到，等大家都离开体训馆了，他再独自一人留在场地里练习跑位。

一天下午5点，体训馆里只有杨骏一个人在球网前跑来跑去地练习动作，身后空荡荡的体训馆里传来熟悉的声音：“杨骏，独乐不如与众人乐啊！”

杨骏收步，转身一看是宗瀚海，立正，敬礼道：“队长好！”

“我也很喜欢打羽毛球，但是打得不好。”宗瀚海走到另外一半场地，示意杨骏发球。

没打几个来回，杨骏就发现宗瀚海也就是业余水平里的中等。他轻松地发球、挑球、击球，就可以把宗瀚海忙得上蹿下跳，左扑右挡。

杨骏忍不住说：“队长，您拿拍的姿势不标准，基本动作不规范。”

“哈哈！我从小就打野球，开始没练好基本功，现在养成了很多坏习惯！”宗瀚海笑问，“你能教我吗？”

杨骏脸一红，迟疑了一会儿，道：“谈不上教，就是切磋交流吧。”

“你们广东人就是这样，什么都一团和气，好像很圆滑，其实大可不必。”宗瀚海从对面场地边擦着汗水边走过来说，“平时我是你队长，但是打羽毛球方面你是专家是老师啊！”

杨骏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宗瀚海用玩笑的口气逗他说：“杨教练，今天开始我就拜你为师学打羽毛球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