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威尼斯商人

莎士比亚喜剧五种 作者:(英)莎士比亚 著,方平 译


威尼斯商人

剧中人物

安东尼 威尼斯商人

巴珊尼 贵族青年,他的朋友

莎莱里奥(他们俩的朋友)

索拉尼(他们俩的朋友)

葛莱兴(他们俩的朋友)

罗伦佐(他们俩的朋友)

夏洛克 有钱的犹太人

吉茜卡 他的女儿

杜巴 他的朋友,犹太人

朗西洛 他的仆人

老狗宝 朗西洛的父亲

波希霞 继承巨产的小姐

奈莉莎 她的侍女

摩洛哥亲王(波希霞的求婚者)

阿拉贡亲王(波希霞的求婚者)

威尼斯大公(波希霞的求婚者)

仆从、使者、狱卒、威尼斯众贵族

场景

威尼斯;贝尔蒙

第一幕

第一景 威尼斯;街道

[商人安东尼,及友人莎莱里奥,索拉尼上]

安东尼

说真的,我真不明白,为的什么我这样昏昏闷闷。我不明白,我真愁——你们说,看着这情景,叫你们也发愁;可是我怎么会跟它碰上了、搭上了、拉上了关系;这愁闷,是怎么一宗宝货,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还得研究;这愁闷,就把我变成了一个呆子,叫我伤透脑筋,还是弄不懂自己。[1]

莎莱里奥

您的心,是在汪洋大海里颠簸呢——海洋里,您那些大船,张着满帆[2],就像是海上赛会游行的大场面,又像那有钱有势的地主、财主,擦身飞过那些打躬作揖的小商船[3],瞧着它们却就像目中没有人。

索拉尼

大哥,相信我,要是我也担着这样的风险,那我的神思多半儿要给落在海外的希望分去啦。我就老是要拔一根草、看一看风朝哪一头吹;要埋头在地图堆里只管寻找那港口啊,码头啊,港湾啊;凡是使我担心货物的命运的事儿,不用问,全都叫我发愁。

莎莱里奥

我呵一口气儿吹凉我的粥,我的心就跟着发寒了——当我一转念:海上的风暴会招来多大的损失!一看见计时的沙漏,我就想到沙洲、沙滩,仿佛看见了我那豪富的“安德鲁”搁浅在沙泥里,它那高高的桅杆,从半空里倒下,吻着它的葬身之地。我上教堂去,看见了圣殿的石墙石基,又一下子想到了海底的暗礁,我那好好的船儿,只消叫它拦腰碰上那么一碰,满船香料,就全都撒布在海面,让汹涌的波涛披上了绸缎绫罗——总之是,方才的财富还有那么大,一转眼,可全都打了水漂儿!要是我的幻想尽往这方面想,我还会缺少那万一果真出了事、就得叫我发愁的愁思吗?快别跟我说了;我知道安东尼是为了记挂着海外的财货才这样发愁。

安东尼

不,相信我。总算托命运的福,我并非孤注一掷在一条船儿上,也不止一个去处;我全部财产也并不依靠今年这一年的盈亏——所以说,我的货船并没叫我发愁。

索拉尼

嘿,那您一定是爱上了女人啦。

安东尼

啐,哪儿的话!

索拉尼

也不是爱女人?那让我们说吧:您发愁,就因为您不快活——这跟您笑呀跳呀的当儿,说:您快活,就因为您并不伤心,一样地便当。凭着两面神起个誓[4],当初老天造人,可真是色色俱全:有的人老是眯着眼睛发笑,像八哥看见了一个吹风笛的人;有的人,可又是整天绷紧着脸儿,从不肯露一粒牙齿、装出个笑容,哪怕奈斯德都发誓说,这个笑话[5]才真叫好笑——

[巴珊尼,罗伦佐,葛莱兴上]

您的贵亲巴珊尼来啦——葛莱兴,还有罗伦佐也来啦。再会吧,您现在有了更好的伙伴,我们可以少陪啦。

莎莱里奥

要不是叫您的好朋友来早了一步,我倒是想把您逗乐了才走的。

安东尼

您的好心我非常领情;只怕是您自个儿有事情,正好借这机会就此溜走吧。

莎莱里奥

早安,各位大爷!

巴珊尼

两位早安,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欢聚一下?什么时候?近来大家变得疏远了。难道非走不可吗?

莎莱里奥

改日有空,我们一定奉陪。[莎莱里奥,索拉尼下]

罗伦佐

巴珊尼大爷,您已经找到了安东尼,我们俩可要少陪啦;不过请您别忘了午饭时候我们的约会。

巴珊尼

我一定不失约。

葛莱兴

安东尼大爷,您的脸色不好。您把这世界上的事儿看得太认真啦;有了一肚子心事,就失了做人的乐趣。相信我,您真的变得很厉害。

安东尼

葛莱兴,我还给人世它本来的面目:一座舞台。每个人都得在这台上扮一个角色;我呢,扮的是苦人儿。

葛莱兴

那让我扮一个小丑。在嘻嘻哈哈的欢笑中让衰老的皱纹要来就来吧;宁可让酒烧坏了我的肝脏,也不能叫讨命的呻吟来叫我的心房发凉[6]。干吗一个活人,偏要正襟危坐,跟他祖宗爷爷的石像一个样?醒着就跟睡着一样;还要终年气气恼恼的积成了黄疸病?对你说了吧,安东尼——咱俩有交情,看在交情的份上我才说这话——世界上有那么一种人,紧绷着脸儿,就像那纹丝不动、凝结了的死水,一死儿不理睬人;要这样才好博得人家赞一声:多聪明,多稳重,莫测高深!瞧他的神气就像说:“我乃是未卜先知,我一开口说话,狗都不许叫一声!”我的安东尼啊,我就看透了这种人——他聪明出了名,全靠嘴巴闭得紧;要是果真开一开口,我敢肯定害得那听的人都要大倒其楣[7],大骂他自己的同胞:“这个傻瓜!”这些事儿咱们留在下次再谈吧;可是请你千万别拿“忧郁”做钓饵,去博取那世俗的虚名。来吧,好罗伦佐。回头见;吃过饭,我再把“劝诫”结束吧。[8]

罗伦佐

好,那咱们在吃饭的时候再见吧。活该我就是那种哑口无言的“聪明人”,因为葛莱兴从不让我有说话的份。

葛莱兴

只消你跟我做两年伴,包管你连自个儿的口音也分辨不清!

安东尼

再会吧;叫你这么一说,今后我只好多开几声口啦。

葛莱兴

这才对了,因为只有——风干的牛舌,没人领教的老姑娘,这两个不声不响,才算是应当。

[葛莱兴,罗伦佐下]

安东尼

这一回,他那些话可有点儿道理?巴珊尼像葛莱兴那样没完没了尽说废话的,全威尼斯也找不到第二个。他的道理,就像两粒麦子藏在两桶砻糠里,要从砻糠里拣出那两粒麦子,就得让你花掉一整天的工夫;可是等到拣出来了,你不由得要嚷道:这些工夫,费得真冤枉!

安东尼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你发誓要出门去私下拜访的那位小姐,她是谁;——你不是答应今天讲给我听吗?

巴珊尼

安东尼,这你也是很清楚的,我为了支撑这一个外强中干的场面把一份微薄的产业怎样给用空了;说是我感到心痛,因为现在再不能这样摆阔了,那倒未必;可是我念念不忘地思量着,要怎样才能清偿我过去挥金如土的时光,积压在我肩上的这重重债务。不管是说到钱财、还是论交情,安东尼,我都是欠你欠得最多;承蒙你的深情厚意,我才敢把我的私衷向你和盘托出——我打算怎么样了清这一身债务。

安东尼

那就请你,好巴珊尼,快跟我讲吧;要是这个打算光明正大,就像你向来做人一样;那你放心,我的钱袋为你而打开,我这人、拚着我所有的资产,听凭你使用。

巴珊尼

还在求学的时光,我丢失了一支箭,往往就用另一支箭,同样的轻重[9],朝同一个方向射去,加倍地注意它落下的地点,好找回那先前的一支;这样,冒双重的险,就找到了两支箭。我提起这童年时代的经验,是因为我接着要说的,完全是一片天真。我欠了你很多的债——好比一个没算计的浪荡子,把借到手的钱全给花了;不过要是你愿意朝着你那第一支箭的方向,再射出第二支,那么这一回,我一定看准了目标,没有疑问,不是把两支箭一起找回来,定然是把你第二次的加码奉还给你;我仍然做一个感激的债户,欠着你当初一支箭的恩情。

安东尼

我,你最了解,却偏要这样拐弯抹角来探试我的交情,这不是白费功夫;要是你怀疑我,不肯为朋友尽我的力,那还有说的,比把我所有的钱全都给花掉了还要对不起我。你只消跟我说我应该怎么办——如果你知道那是我办得到的,我立刻就给办去。你说吧。

巴珊尼

在贝尔蒙,有一位继承巨产的小姐,长得真美——光是一个“美”还不够做她的赞美,她还有了不起的品德哪。从她的眼梢里,我也曾蒙受她的脉脉含情的流盼。她芳名“波希霞”——跟古代的贤女:伽图之女、勃鲁特的妻子同名,而跟她相比,可不输那么一分[10]。人们并没辱没这位小姐的才貌,四面八方的风,从天涯海角送来了求婚的贵人;披在她额上的金光闪闪的卷发,好比那“金羊毛”[11],叫她安身的贝尔蒙变做了黑海之滨,赶来了无数追求宝贝的英雄。啊,我的安东尼,只要我凑得出一笔开销,去跟他们作一个竞争的对手,那我心里的预感指点我,这次求爱,我稳稳的会得到成功!

安东尼

你知道,我全部财产,都漂在海面上,我手头,既没现款,也没有现货可以做抵押;我们且去走动一下,看凭我的信用在威尼斯有没有办法——能借多少就多少,硬是要凑个数,好供给你到贝尔蒙去见美女波希霞。走吧,我们两人就分头去打听,哪儿有头寸,我就哪儿去借钱——不管由我做保,还是由我出面。

[分头下]

第二景 贝尔蒙;室内

[波希霞小姐及侍女奈莉莎上]

波希霞

可不是,奈莉莎,我这小小的身子,活在这个广大的世界上,只觉得好不腻烦。

奈莉莎

那不能怪您啊,好小姐——如果您的烦恼就跟您的家产一样的成千上万。只是照我看,那吃得吃不下的,就跟那饿着肚子没得吃的一样,他不受用。所以小康之家,倒是幸福不小呢。大吃大喝:白发生得早;刚好吃饱穿暖,倒寿长。

波希霞

说得好,真是至理名言。

奈莉莎

要是照着做去,那岂不更好。

波希霞

要是做得到,就跟认识应该怎样做,一样的容易,那么小礼拜堂就要变成大教堂,穷人的草屋就要变做王爷的宫殿啦。只有好神父才遵守他自个儿的教诲。让我指点二十个人做人的道理,倒还容易;可是要我做这二十个人中间的一个,奉行自己的教训,就没那么简单啦。“理智”可以制定下种种戒律来约束“感情”,可是奔放的“热情”却冲破了那冷酷的教条。“青春”,凭它那一股疯劲,就像是一头野兔,一下子就跳过了“理智”的猎网——那拐脚的老人。可是我这样发一番议论,不见得会帮助我挑选一个丈夫吧——唉,天哪,怎么说得上“挑选”!既不让我挑选我自个儿看中的,我所讨厌的,也没法拒绝他。一个活着的女儿的意志,就这样给故世了的父亲的遗命钳制住了。我一个也不能挑选、半个也不好拒绝,奈莉莎,你说,这不是叫人太不好受了吗?

奈莉莎

老太爷生前一向有德行;好人临终的当儿,常有灵感来临,所以他定出了这抽彩的办法,安排了那金的、银的、铅的三个匣子。谁猜中了他的意思,就算是得中了您;那就不用说,要不是真正值得您爱慕的人,绝不会让他把彩匣挑中了。可是您自个儿对于这几位已经到来向您求婚的王孙公子,又觉得怎么样呢,可有哪一个牵动了您的柔情?

波希霞

请你把他们的名字一个个报上来,你报一个我就把他形容一番,根据我的形容,去体会我对各人到底有多少柔情吧。

奈莉莎

第一个,那不勒斯的亲王。

波希霞

啊,真是一头小驹子[12]!他不开口也罢了,一开口就讲他的马儿;他因为能够自个儿动手给他的马儿装上铁蹄,就此认为这是一件天大的本领。我真担心哪,她老人家,亲王的娘,可曾叫打铁的勾搭上了。

奈莉莎

接下来该是那位宫廷伯爵了。

波希霞

他一天到晚只知道皱眉头,那一副神气活像在说:“要是你不愿意嫁给我,听便吧!”他听着笑话,听归听,可没一丝笑容。我只怕他到老来真要变成一个哭泣哲学家了——也没看见年纪轻轻就好意思这样一股劲儿地发愁!我宁可去跟衔着枯骨的骷髅作终生的伙伴,也不愿意嫁给这样两位人才。天主保佑,别让我落在他们俩的手里吧!

奈莉莎

那么您说那位法兰西贵族勒庞老爷又怎样呢?

波希霞

既然天主造出了他,就算他是个人吧。凭良心说,我知道取笑人家也是一椿罪过;可是他!嘿,他那头马儿比那不勒斯亲王的马儿还要好,他那皱眉头的坏习惯,比宫廷伯爵还要到家。什么人他都好算得,就缺他自个儿的份。画眉一声叫,他就手舞足蹈起来;他会跟自个儿的影子斗起剑来呢。我要是嫁给了他呀,那我就是嫁了二十个男人。要是他瞧不起我,我能原谅他;为的是他爱我即使爱到发狂,也永远别希望我会报答他。

奈莉莎

那么,您对于那位年青的英格兰男爵福康勃利又怎样说法呢?

波希霞

你知道,我跟他是无话可谈。我讲的话,他听不懂,他的话,我不懂。拉丁文、法国话、意大利话,他一样都不通[13];我呢,我的英国话高明的程度,你能上法庭替我作证,可以拿到当店里当一文小钱。看模样,他倒是挺神气;可是,唉!谁愿意扮着哑剧来谈心呀。他那一身行头多么古怪!我猜他的紧身衣是在意大利买来的;他的短裤呢,在法兰西;帽子呢,在日耳曼;他的一举一动,那是四面八方捡来的。

奈莉莎

那么他的乡邻苏格兰贵族,你觉得怎么样?

波希霞

他对于乡邻倒是挺讲究交情;他在英国人那儿领受了一个耳括子,发誓说,等他方便时一定奉还;我想那个法国人还给他做了保人,签字盖章,保证他将来一定补报这一个耳括子。[14]

奈莉莎

那位日耳曼少爷:撒克逊公爵的侄子,您看得中吗?

波希霞

早晨才醒来,神志还算清楚的当儿呢,他已经在发作啦;一到下午,灌了酒,那脾气可就没有了收拾。他在最好的当儿,还差一点儿才好算人;在最糟的时候,只差一点儿就是畜生了。万一我碰上了再坏不能坏的运气,我还是希望有办法摆脱他。

奈莉莎

如果他要来挑彩匣,结果偏给他挑中了,那时候您要是不肯嫁给他,岂不是违反了父亲的遗命?

波希霞

为了防恐万一,所以我求你啦,给我在那落空的匣子上放着满满一杯莱茵河葡萄酒;那么,里边有鬼,外边有诱惑,他就非挑这个匣子不可了。让我干什么都愿意,奈莉莎,只要不嫁给那酒鬼做老婆就行。

奈莉莎

小姐,请放心吧,您再不用害怕会嫁给这几位爷们中的哪一位了。他们已经有话给我:说他们打定主意了,要是向您求婚,非得遵照您父亲的规定、挑选彩匣不可,此外再没旁的办法,那么他们就此动身回国,再不来打扰您啦。

波希霞

谁想要我这个人,就得遵照先父的规定;否则,哪怕我活到西比拉[15]老婆婆那一把年纪,我临死,也还是像月亮里的黛安娜那样,一个童女的身子。我很高兴,这一批求婚者总算还知趣,因为不论他们中间哪一位,我都巴不得他快些儿走。但愿天主保佑他们一路平安吧。

奈莉莎

小姐,您还记得吗——那还是老太爷在世的当儿呢——有一个威尼斯人,是位学者,又是个军人,曾经陪着蒙费拉侯爵到此地来过?

波希霞

我记得,我记得,那是巴珊尼——我想这就是他的名字吧。

奈莉莎

对啊,小姐;照我这双不懂事的眼睛看起来,在所有的男人中,只有他才最配娶一位美人儿呢。

波希霞

我很记得他;在我的回忆中,他确然值得你赞美。[一仆人上]啊!什么事儿?

仆人

小姐,那四位外国人找您,要向您告别;另外,还有第五位宾客,摩洛哥亲王,派了一个人先来报信,说是他家主人亲王殿下,今天晚上就要到这儿来啦。波希霞要是我能够满心喜欢地欢迎这第五位贵宾,就像送走眼前这四位一样,那听到这消息,我该多高兴。就算他的品德比得上一个圣徒,可要是生就一身魔鬼般的皮色[16],那我看他与其来做新郎,还不如来做神父,听我的忏悔。来吧,奈莉莎。[向仆人]喂,前面走。一个求婚的刚打发走,一个又来把大门叩。

[同下]

第三景 威尼斯;公共场地

[巴珊尼及夏洛克谈话上]

夏洛克

三千两银子——嗯。

巴珊尼

是啊,您老,借三个月。

夏洛克

借三个月——嗯。

巴珊尼

这一笔钱,我跟你说过,由安东尼出面承借。

夏洛克

安东尼出面承借——嗯。

巴珊尼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能给我一个面子?可不可以让我听听你的意见?

夏洛克

三千两银子——借三个月——安东尼出面承借。

巴珊尼

你怎么说?

夏洛克

安东尼倒是一个好人。

巴珊尼

你可曾听见人家说过他不是个好人?

夏洛克

唷!不,不,不,不!我说他是个“好人”,要知道我这是说:他是个有身价的人。不过,他的财产还不一定就靠得住。他有一条商船开到的黎波里[17]去了,一条开到印度群岛去了;我又在市场上听说,他的第三条船在墨西哥,第四条开到英格兰去了;此外他还有别的买卖在海外东飘西荡。但是,也不过是木板钉的船,人当的水手;有旱老鼠,还有水老鼠;有岸上的盗贼,也还有海洋里的“大哥”——我是说海盗;此外,还有风风浪浪,还有暗礁,危险正多哪……不过,话虽然这么说,人是靠得住的。三千两银子——我想我可以接受他的借据。

巴珊尼

你尽管放心吧。

夏洛克

我一定得放了心才能放债;为了能放心,我还得考虑一下。我可不可以跟安东尼谈一谈哪?

巴珊尼

如果您肯赏光跟我们一块儿吃饭。

夏洛克

[自语]不错,叫我去闻那猪肉的味儿,去吃你们拿撒勒先知把魔鬼赶进去的脏东西[18]!我可以跟你们做买卖,跟你们讲交易,谈生意,跟你们一起走路,或者别的什么,就是不能陪着你们一起吃、一起喝,或是一起祷告——[高声]市场上有什么消息吗?——那边来的是谁?[安东尼上]

巴珊尼

这来的就是安东尼大爷。[19]

夏洛克

[自语]瞧他的神气,多像个做贼心虚的收税吏!我恨他,因为他是个基督徒[20];更为了他不通人情,白白的把钱借给人家,就把咱们在威尼斯放债这一行的利息给压低了。有朝一日,叫我抓住了他的辫子,我可要痛痛快快,报这深仇宿怨。他仇恨我们神圣的民族;他骂我——特地在那商人碰头聚会的场所辱骂我:骂我的行业、我挣来的辛苦钱——说什么重利盘剥。咱民族该倒楣了,要是我饶过了他!

巴珊尼

夏洛克,你听见吗?

夏洛克

我正在盘算我手头有多少现款呢;照我心里头大概估计的数目,三千两银子,一下子凑齐,我办不到。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们族里,有一个犹太富翁,叫做杜巴,他可以给我撑腰。可是且慢!您打算借几个月?[向安东尼]您好啊,好大爷。方才我们正谈着您老人家呢。

安东尼

夏洛克,虽然我跟人家有来有往,借进借出,从不讲什么利息;可是,为了我朋友有一笔少不来的开销,这一回我就破个例。[向巴珊尼]让他知道你要借多少了吗?

夏洛克

嗯,三千两银子。

安东尼

借三个月。

夏洛克

我倒忘了,正是三个月——您对我说过的。那么好吧,您的借据。让我想一想——可是您听我说:方才您好像说过,您钱借进、钱借出,从来不谈什么好处?[21]

安东尼

从来没的事。

夏洛克

当初,雅各替他舅父拉班牧羊,——雅各就是我们圣祖亚伯兰的后裔,靠了他聪明的母亲给他出主意,做了第三代的族长,可不是,第三代——

安东尼

他又怎样呢,他可曾收过利息吗?

夏洛克

不,不是收利息,不是像你所说的直接起利。你听好雅各用什么手段:拉班先跟他讲定了,生下来的小羊,凡是有斑点杂纹的,都归给雅各,算是他牧羊的酬劳;到晚秋的时候,那些母羊,淫情发动,就去找公羊交配;趁这些毛畜正在传宗接代的当儿,那乖巧的牧羊人,剥了几根树枝儿,插在那些多产的母羊面前,它们得了孕,生下来的就都是些有斑纹的小羊,所以都归雅各所有[22]。这是他的生财之道,他是有福了;只要不是偷来的,积财就是积福。

安东尼

雅各只是在碰他的运气,您老;那支配一切的上天帮了他的忙,并不是凭他本人的意志就能成功——你插进这段故事,是不是要证明起利息本是天公地道的?还是说,金子银子就是你的公羊母羊?

夏洛克

那难说了;母羊生小羊,我也不怠慢,叫母金生子金——但是,大爷,听我说——

安东尼

你听听,巴珊尼[23],魔鬼居然引证《圣经》来替自己辩护!那奸恶的人搬弄着经文做护身符,就像是脸上堆着笑容的坏蛋——外表好看,芯子烂了的苹果。也亏那“虚伪”,撑起多堂皇的门面!

夏洛克

三千两银子——着实算得一笔整数。三个月——一年作十二个月——让我看看[24],那利息就得是——

安东尼

好吧,夏洛克,我们能不能请你帮这一次忙?

夏洛克

安东尼大爷,您也不止三番两次,在市场上辱骂我,骂我重利盘剥,骂我只认得“钱”;我都是耸耸肩膀,忍气吞声的受下来——受苦受难本就是我们这整个民族的标记。您骂我是个邪教徒,骂我是条狗,把唾沫吐在我的犹太长袍上,只因为我用自己的金钱来博取几文利息。好吧,这也不多说了,现在倒好像是您来向我求教了;也罢,您跑来找我,您对我说:“夏洛克,我们要钱用,”您就是这么说!您,您曾经把唾沫吐在我的胡子上,曾经用脚踢我,像踢开你门口的一条野狗。现在,您开口要借钱了。我该怎么回答您?好不好这么说:“一条狗也会有钱吗?一条恶狗也能借给人三千两?”还是我应当弯倒了身子,学着奴才的腔调,还得屏气敛息、低声下气地这样说:“好大爷,上礼拜三,您吐了我一口水,有一天,您踢了我一脚,又有一次,您骂我狗;为了报答这一连串恩德,我怎么好不借给您这一大笔钱?”

安东尼

也许我以后还是要这样骂你,还是要这样啐你、要这样踢你。要是你愿意借这笔钱,别当作是借给你的朋友——哪儿有朋友之间拿从不生男育女的金片儿来榨取子金?就当作你是把钱借给你的仇敌吧。他,假使失了信用,到期不还,那你这张脸尽管放得更好看些——听凭你照条款处罚就是啦。

夏洛克

嗳呀,瞧您的,就这样大发雷霆!我愿意跟您交个朋友,卖个好,从前您对我的侮辱,一笔勾销,您眼前短缺多少钱,我如数借给您,而且不要您一个子儿的利息。可是,您不愿听我说;我本是一片好意。

巴珊尼

这倒是好意。

夏洛克

也要让你们瞧瞧我这片好意。跟我去找一个公证人,当场就签了您单人的借据[25]。咱们不妨开个玩笑,要是在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地,您不能如约归还我某一笔数目,那么,就立下这样一项条款——万一您失了约,就得随我的意思,从您身上的任何部分割下整整的一磅肉来。

安东尼

很好,我就签这张借约,还要说这个犹太人的良心可真不算坏啊。

巴珊尼

你不能为我的缘故签这一份约!我宁可没钱用,手头紧着些。

安东尼

嗳,老弟,怕什么!我吃不了亏的。就在这两个月内——那是说,离开借约满期还有一个月,我预计就有三个三倍的借款数目进门了。

夏洛克

亚伯兰老祖宗啊!瞧这些基督徒吧,他们自个儿刻薄待人,就疑心别人都不怀好意![向巴珊尼]请您说说看,要是他到期不还,我一定要执行借约上的条文,那对我有什么好处呢?一磅人肉,从人的身上割下来,还不及一磅羊肉、牛肉、山羊肉来得实惠,卖得起价钱呢。我原说,我为了讨他的好,才卖这个交情。要是他愿意接受,那么照办;要是他不乐意呢,那就再见吧。看这片诚意,请你们别把我冤屈了。

安东尼

好吧,夏洛克,这份借约我决定签了。

夏洛克

那请您先到公证人的家里等我,关照他这份开玩笑的契约该怎么写;我呢,这会儿就去把钱用袋子装起来,再瞧瞧我的家——家里让一个没出息的小鬼把门,也真不放心;然后,我就马上赶去跟你们在一起。

安东尼

你快去吧,善良的犹太人。

[夏洛克下]

这犹太人想做基督徒,心肠都变善。

巴珊尼

我可不爱嘴面上甜,心里头奸。

安东尼

来吧,这个呢,你不用把心事儿担,我的船,准是早一个月就回家转。

[同下]

第二幕

第一景 贝尔蒙;室内

[喇叭高声齐奏。摩洛哥亲王率随从上;波希霞,奈莉莎及侍从等上]

摩洛哥

别看我长着这身皮肤就不喜欢我;我是骄阳的左邻,是他的近亲,他的烈焰赐给我这一身黑黝黝的“号衣”。且到那冰山雪柱,不见阳光的北方,给我找一个最白皙的人儿来,让我们刺血检验对您的爱情,看谁滴下的血最红:是他还是我[26]。告诉您,小姐,我这副相貌曾经吓倒过壮士;凭我的爱情,我起誓,在咱的国土,只为它,最高贵的闺女害了相思。我不愿改变这一身色彩,除非为了打动您的芳心,温雅的女王。

波希霞

说到挑选丈夫,我倒并不光凭少女的一双挑剔的眼睛来看人。再说,我的命运由彩匣决定,这可剥夺了我自个儿作主的权利;当初我父亲加在我身上的束缚,使我只能遵守他老人家的规定:哪个中了彩,就得认哪个做丈夫,像方才我告诉您的——要不是这样,那么您,尊贵的亲王,在我的心目中,一样有光彩,跟我所接待的求婚者并没有区分。

摩洛哥

单凭这一番美意,已叫我十分领情。那么,就请您带我到那三个彩匣跟前试一试我的运气吧。凭着这一柄弯刀——它砍倒过波斯王、斩过波斯的王子——他曾三败苏里曼苏丹——我要啊[27],直瞪着怒眼,吓退最凶恶的目光,拿勇猛相并,压倒那肆无忌惮的胆量,从母熊的胸前,夺走那吃奶的小熊,若无其事地逗弄那觅食狂吼的饿狮,只为了要博取您的爱情,小姐。可是,唉!即使赫克莱斯和他的跟从,借掷骰子来一决雌雄,也许命运偏叫下手掷出了大点子——赫克莱斯还不是败在奴仆手里[28]?我现在听凭盲目的命运的支配,或许最后终于落个空,失却了那不如我的人反而能到手的宝贝——只得伤心而死。

波希霞

您总得拣一条路:干脆放弃了摸彩,把心死了;要不,摸彩之前,先立下誓言:要是您选错了,从此终身不再向女人求婚——所以请考虑一下吧。

摩洛哥

这可用不到了。来吧,带我去碰一碰我的机会。

波希霞

第一步,先上教堂去,等用了饭,然后赌一下您的运气。

摩洛哥

幸运啊,成功失败都看今朝,不是获得幸福,从此终身苦恼。

[喇叭奏乐。同下]

第二景 威尼斯;街道

[童儿朗西洛上]

朗西洛

当然啰,要是我从我那东家这个犹太人家里逃跑,我的好良心是要跟我板脸的。可是魔鬼拉着我的胳膊,在引诱我哪,他跟我说:狗宝,朗西洛·狗宝,好朗西洛——(或者是)好狗宝呀——(或者又是)好朗西洛·狗宝呀,拔起你的腿,跑步跑!跑呀,逃呀!我的好良心可出来说话啦:不,留神点儿,老实头朗西洛呀;留点儿神,老实头朗西洛——(或者还是这一句话)老实头朗西洛·狗宝,逃跑不得啊;拉起脚来一脚把“逃跑”这个念头踢跑了吧。

嘿,好大胆的魔鬼,他又来啦,倒劝我“卷铺盖”呢,你听他:“飞啊!”那魔鬼打着意大利话嚷道;“溜吧!”那魔鬼说;“看在老天爷的面上,摆出些勇气来,”那魔鬼说道,“逃跑吧!”好,我那好良心,吊住了我心里头的脖子,又跟我说话了——话可说得真聪明哪:“朗西洛,我的老实朋友,你可是一个老实人的儿子啊,”或者倒不如说:“一个老实女人的儿子啊,”——说真的,我那老子可有点不大那个,有点粘糊糊的——他另有一功——好吧,我的好良心说话了:“朗西洛,不许你动一动窝儿!”“松动松动吧!”那恶魔说。“不许动!”我的好良心说。“好良心呀,”我说了,“你出了个好主意。”——

“魔鬼呀,”我又说了,“你也讲得有道理。”要是依着我的好良心呢,我就该留在我的主人那犹太人的家里;可是,救苦救难的天主哪,他本来就是一个魔鬼嘛!要是从犹太人那儿逃走吧,那么我就得听魔鬼的话;而魔鬼——说句不中听的话——活活地是个魔鬼嘛。可是我说,那个犹太人就是魔鬼本人的化身;凭良心说,劝我跟犹太人呆在一起,我这好良心的心肠也未免太狠了些儿!还是魔鬼说的话够交情——我决定溜啦,魔鬼。我的脚尖儿只等你一声吩咐,我决定溜啦![29]

[老狗宝携篮子上]

老狗宝

年青的哥儿,借光问一声,到犹太老爷的家,该往哪个方向走啊?

朗西洛

[自语]噢,天哪,这是我的亲生老子!他的眼睛,别说蒙了泥沙粒子,简直是嵌了沙子,看不清楚啦,认不得我啦——我可偏要叫他瞧瞧我的颜色!

老狗宝

年青的大少爷,借光问一声,到犹太老爷的家,是往哪个方向走的啊?

朗西洛

一直走[30],到第一个路口,就往右手拐弯;来到第二个交叉口,就得往左边转;到了第三个关口,我的妈,你往左转也不对,往右拐也不成,要七转八转地打着转儿,一直转到那犹太人的大门口为止。

老狗宝

我的好天哪,这条路好难摸索!您知道不知道有一个朗西洛,本来住在他家里,现在还住在他家里吗?

朗西洛

你说的可是朗西洛大少爷吗?[走开一步,自语]瞧我的吧,我可要叫他眼泪鼻涕的下一场雨呢。——你说的可是朗西洛大少爷?

老狗宝

不是什么少爷,您老,只是一个穷人家的穷小子罢了。他的老子,不是我说一句话,穷是穷到了底,骨头可是硬的;再说,多谢上帝,还活得好好儿的。

朗西洛

呃,那个老子的事儿,咱们撇得远些儿;咱们谈的是正经:朗西洛大少爷。

老狗宝

他是您老人家的朋友——这朗西洛小子?

朗西洛

岂敢,岂敢,我求求你啦,老头儿——劳驾你啦,称呼一声“朗西洛大少爷”吧!

老狗宝

您少爷的意思是,要我叫——叫朗西洛——大少爷?

朗西洛

岂敢,岂敢,这不就是“朗西洛大少爷”!你也甭提起朗西洛大少爷来啦,老人家,因为这位大少爷,他呀,他命宫里遭了劫数,在一个恶地方,碰到了一个恶星宿,在一个恶时辰里,阴错阳差,可真的寿终正寝啦——再不,照你们直笼统的说法,就是踹腿瞪眼儿啦!

老狗宝

[叩着拐杖]哎哟,老天可使不得哪!这孩子是我这老头儿的一根拐杖——我唯一的依靠哪!

朗西洛

[打量自己]难道我像根棍儿,像根拄拐棍,像根拐杖儿——还是像撑棒一根?——老大爷,你知道我是谁?

老狗宝

唉,可怜,我认不得您,少爷。请您告诉我——我那孩子——天老爷超度他的灵魂吧!——生死存亡究竟怎么样了?

朗西洛

你认不得我啦,老大爷?

老狗宝

唉!您哪,我眼睛好比蒙了泥沙,都快瞎了,实在认不得您。

朗西洛

嗳,这话倒也说得是,你就是眼睛雪亮,怕也会认不得我吧;只有聪明的老子才能认得出自个儿的孩子来。也罢,老头儿,我且把你儿子的下落说给你听吧。[跪下]请你给我祝福吧!——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做人家的儿子瞒过了一时,可瞒不到底,他到头来少不得露了马脚。

老狗宝

少爷,请您快站起来。我敢说,您决不是我的儿子朗西洛。

朗西洛

对不起,废话少说,快给我祝福吧。我就是朗西洛——从前是你的孩儿,现在是你的亲骨肉,将来还是你的小狗子。

老狗宝

说什么您是我的儿子,我可信不过来呀。

朗西洛

那我不知道我该信得过来什么才好;可是我的确是朗西洛——犹太人的当差——没错儿,你的老婆玛格丽就是我的亲娘。

老狗宝

她的名字果然是叫玛格丽。我敢赌咒,如果你真是朗西洛,那你就是我亲生的骨肉了。我的大慈大悲老天爷!你长了好大一把胡子啦[31]!你下巴颏上长的毛,比我那拖车的马儿道宾[32]的尾巴还要多呢。

朗西洛

[起立]这样说来,道宾的马尾巴一定是越长越短了。我明明记得,上回看到那畜生,它尾巴上的毛,可比我脸上的毛多得多哪。

老狗宝

天哪,谁想你已变了个样儿啦!你跟你的东家还合得来吗?[举起篮子]我给他带来了一点儿礼物。你们现在合得来吗?

朗西洛

还好,还好——不过从我这方面说,我下定决心要逃跑了,不是跑得它远远的,我还就定不下心来。我那东家真叫是道地的犹太人。送给他礼物?送他一根上吊的绳子吧!我伺候他,可把自个儿的肚子都饿瘪啦。您倒是能用您的肋骨,把我的指头儿一根根都数出来呢[33]。爹,你来了,我很高兴。你给我把礼物送给一位巴珊尼大爷吧,他——可不是,会把挺漂亮的号衣赏给仆人穿呢。我要是不能侍候他呀,那天下的地面有多大,我就跑它个多远!啊,有这样好的运气!正是那一位来啦——爹,快到他跟前去;我要是再伺候那个犹太人,那就算我也是个犹太人!

[巴珊尼率仆从二三人上]

巴珊尼

你就这么办吧;可是要赶紧些儿,晚饭顶迟也得在五点钟准备好。这几封信派人分头送去;叫裁缝把号衣做起来吧;回头再请葛莱兴马上到我的宅子里来。

[一仆人下]

朗西洛

上前去!爸爸。[推老狗宝上前]

老狗宝

[鞠躬]天主保佑您大爷吧!

巴珊尼

托天主的福;你有什么事儿吗?

老狗宝

大爷,这个是我的孩子,一个穷小子——[34]

朗西洛

不是穷小子,大爷,我是那大发其财的犹太人的当差。我想要——呃,大爷——还是让我的爸爸来指点[35]您吧。

老狗宝

真用得上这一句话,大爷,他想得成了相思病,想要伺候——

朗西洛

可不是,横说竖说一句话,我本来是伺候那犹太人的,可是我希望能够——还是让我的爸爸来指点您吧。

老狗宝

他的东家跟他——不瞒您大爷说——有点儿不大投缘儿——[36]

朗西洛

三言两语,打开天窗说亮话,那个犹太人,他待我太岂有此理了,害得我——我的爸,我相信他年纪比我大,还是让他来开导您吧。

老狗宝

我这儿带来了一盘子烧好的鸽子[37]想赏给大爷,还想求大爷一件事儿——

朗西洛

开门见山,这求您的事儿,跟我本人才毫不相干呢,等会儿您听那老实的老头儿一说,您就明白啦——不是我说一句,我那个爸爸,老虽则老,穷可是个穷人。

巴珊尼

让一个人说两个人的话吧。你想要什么来着?

朗西洛

伺候您,大爷。

老狗宝

就是这么一回见不得人的事儿,大爷。

巴珊尼

我早认识你;你的请求我答应了。夏洛克,你的东家,今天原跟我说起,要把你举荐给我;其实这怎算是提拔你?不去伺候有钱的犹太人,倒反而来做穷绅士的跟班。

朗西洛

大爷,有一句老古话,正好让您跟我的东家夏洛克对分了——您有的是“福如东海”,他有的是“财比南山”。

巴珊尼

你说得好。老大爷,带着你儿子去吧。——去跟你老东家辞别了,再来打听我的住宅。[向侍从]给他做一套号衣,镶边格外考究些,就去办吧。

朗西洛

爸爸,进去吧。[得意忘形,指着自己]你呀,就别想找到一个差使;不!因为你呀,你光有个脑子、不生那个舌头。[端详手掌]哈,要是踏遍意大利,有人宣誓作证,能够伸出一只手来,长着比你还要有福气的掌纹……就凭这只手,我将来一定大富大贵!怎么,这儿是一条糊里糊涂的“生命线”!这儿呢,不过有个把老婆罢了[38]。唉,十五个老婆算得了什么呀!十一个寡妇,外加九个黄花闺女,拿一个男子汉来说,也不过是家常便饭嘛——还要三次掉在水里,三次不死——这儿又是道关口;好险哪,我差些儿送了一命——掉进那锦绣帐、鸭绒被里去啦!还好,还好,逃出来啦。嗳,要是命运之神是个女的,这一回她倒是挺够交情的!——爸爸,来吧。我只消一眨眼的工夫,就跟犹太人告别了。

[朗西洛父子下]

巴珊尼

请你记住,好廖那杜,就只几句话。这些东西办齐以后,安放妥当了,就赶紧回来,因为我今天晚上要请我几个最知交的朋友来喝酒。快去快来。

仆人

我一定尽力办去。

[葛莱兴上]

葛莱兴

你家主人呢?

仆人

他就在那边走着,大爷。

[下]

葛莱兴

巴珊尼大爷!

巴珊尼

葛莱兴!

葛莱兴

我有件事儿要求您。

巴珊尼

我答应你。

葛莱兴

您怎么也不能拒绝我这请求:我一定要跟您一起到贝尔蒙去。

巴珊尼

那么你去就是了。可是听着,葛莱兴,你这人太随便、太鲁莽,叫你一开口,满屋子全是你的声响;这几点,对你的性格说,倒是很相称,在我们看来,也没什么要不得;可是来到生人跟前,你这一套就有点不太入眼了。请多留些神,在你那浮躁的性子里渗入几分文静的谦逊;要不然,到了那边,因为你不安分守己,让人家对我也有了误会——希望就成了泡影。

葛莱兴

巴珊尼大爷,听我说:我以后放规矩些就是了:说起话来,恭而敬之;难得诅咒,一声两声;口袋里装着祷告书,一本正经;这还不算,吃饭先念祷告的时候,我还会把帽子这么遮没了眼睛[39],叹口气,说一声:“亚门”;处处安分,就像有人一心想讨他老奶奶的欢心。如其我此番不能说到做到,那以后您再不用相信我这个人!

巴珊尼

好吧,那我们倒要瞧瞧你的正经!

葛莱兴

可是,今儿晚上不能算进在内;您不能拿我今夜的举动来看待我。

巴珊尼

不,那可太煞风景了;今儿晚上,我倒要请你施出浑身的解数来,因为大家要想好好地乐一乐呢。现在我还有些儿事情,等会儿见吧。

葛莱兴

我也要去找罗伦佐他们一伙人,在吃晚饭的时候,我们一定赶到。

[各下]

第三景 威尼斯;室内

[吉茜卡,朗西洛上]

吉茜卡

你就这样离开我爸爸,走了,真叫我难受。我们这个家,是地狱,幸亏来了你,一个淘气的小鬼,才让人稍微松口气。可是再会吧,这两银子给你。上晚饭的时候,朗西洛,你会见到罗伦佐大爷,他是你新东家的客人。就把这封信交给他——可要悄悄儿的。现在你去吧;我不愿让爸爸看见我跟你谈话。

朗西洛

再见啦!眼泪哽住了我的嗓子眼儿。顶漂亮的异教徒,顶甜蜜的犹太姐儿!要是你不叫一个基督徒把你拐了跑,就算我看错了人。可是,再见吧!这些水珠儿真不懂事,快叫我做不成男子汉大丈夫啦。后会有期啦!

吉茜卡

再见吧,好朗西洛!

[朗西洛下]

唉,好深重的罪孽,我竟会怨自己是爸爸的孩子!可是,虽然在血统上我是他女儿,在行为上可不跟他走。啊!罗伦佐,只要你一心到底,那我再也不三心两意:我决计改信基督教,做你忠诚的爱妻。

[下]

第四景 威尼斯;街道

[葛莱兴,罗伦佐,莎莱里奥,及索拉尼上]

罗伦佐

不,咱们在吃晚饭的当儿溜出去,到我的家里,化装好了再回来,前后只消一个钟头。

葛莱兴

咱们还没好好儿准备呢。

莎莱里奥

谁来拿火炬呢?——咱们还没谈起呀。

索拉尼

要搞就搞个名堂,要不就没意思;依我看来,还是别闹了吧。

罗伦佐

现在才四点钟,咱们还有两个钟点可以支配呢。[朗西洛上]朗西洛,朋友,有事儿吗?

朗西洛

请您只消把它拆开来,[拿出一信]说不定它就会告诉您呢。

罗伦佐

我认得这笔迹。你看,写得多秀丽!写这字的手儿,比写上这一手好字的素纸还要洁白哪。

葛莱兴

准是情书!

朗西洛

大爷,我要走啦。

罗伦佐

你还要到哪儿去?

朗西洛

呃,大爷,我要去请我家老东家犹太人今儿晚上陪我家新东家基督徒吃饭哪。

罗伦佐

等一等,你拿着吧。[给朗西洛钱]去回复温柔的吉茜卡——趁没人的当儿跟她说:我决不失约。

[朗西洛下]

走吧,大爷们,快准备参加今晚上的假面舞会吧,我已经找到一个拿火炬的人儿啦。

莎莱里奥

妙啊,看我马上行动起来。

索拉尼

我也去。

罗伦佐

再隔这么一个钟点,大伙儿在葛莱兴的家里碰头吧。莎莱里奥好,就这么办吧。[和索拉尼同下]

葛莱兴

那封信可是漂亮的吉茜卡写来的?

罗伦佐

这回事我全告诉你吧。她已经嘱咐我怎样带着她逃出她爸爸的家里;告诉我她随身带多少金银珠宝;还准备好一身小童的服装,到时候穿上。她的爸,那犹太人,要是有一天进得了天堂,那是因为他生下了这么温柔的女儿。恶运决不敢来冲犯她,除非借这样个口实:她是不敬天主的犹太人的后裔。跟我走吧;一边走,你一边自个儿念。是美丽的吉茜卡来替我举火炬。

[同下]

第五景 威尼斯;室内

[夏洛克,朗西洛上]

夏洛克

也好,你瞧吧——用你自个儿的眼珠去分一分档:老头儿夏洛克跟巴珊尼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嗨,吉茜卡!——你还能大吃大喝,像在我家这样称心?——嗨,吉茜卡!——再由你睡觉、打鼾、糟蹋衣裳?——嗨,吉茜卡,在叫你哪!

朗西洛

嗨,吉茜卡!

夏洛克

谁让你喊的?我没叫你去喊她呀。

朗西洛

您老人家不是老嘀咕着,说我拨一拨、动一动吗?[吉茜卡上]

吉茜卡

您叫我?有什么吩咐吗?

夏洛克

今晚有人请我去吃饭,吉茜卡。这儿是我的钥匙——可是我去干吗?人家又不是好心好意邀请我,他们只是讨我的好罢了——可是,我偏要去,我恨这个挥霍的基督徒,去吃他一顿也是好的——吉茜卡,孩子,你好生看管门户吧。我真不想去;昨儿晚上,我还梦见了一只钱袋呢[40];这无端的恶兆闹得我心神不安。

朗西洛

老爷,请您准去,我家少爷在恭候您大驾见笑[41]呢。

夏洛克

哪里,请他多多见笑。

朗西洛

他们早就一起串通好啦——我不打算说您可以看到一场假面跳舞会;可是万一果然让您看到了,那就不怪我在上一个“黑礼拜一”清早六点钟会流起鼻血来啦,那回事儿发生在那一年的第四年的礼拜三的“圣灰节”的那一个下午……

夏洛克

什么,还有假面跳舞会吗?吉茜卡,你听我说,把家里的门户都锁起来。听到外面的鼓声,和那歪头曲颈[42]、鸡猫子叫的笛子声,你别爬到窗口,探头到街上去看那班基督徒傻瓜——去看那一张张涂得油光光的花脸;赶紧把我这屋子的耳朵都给堵住了——我说的是那窗子;不许那一片轻狂的嚷嚷声闯进我那肃静的家里来。凭雅各的节杖,我起誓,我今夜真不想[43]去吃什么酒席——可是就去这一遭吧。

[把钥匙交给吉茜卡]

嗨,你先走,说我随即就来啦。

朗西洛

那么我先走啦,老爷。——小姐,别理他的,只管打开窗子往外看——那边来了个基督徒少年郎,犹太姐姐的眼里放呀放亮光。

[下]

夏洛克

呃,奴才养的傻瓜,他叽里咕噜些什么?

吉茜卡

什么也没说,只是说:“再见吧,小姐。”

夏洛克

这一个草包,良心倒还不算坏,怎奈他那肚子,尽多尽少装得下;做起事来,慢吞吞,好比一条蜗牛;白天睡觉的本领比野猫还来得——懒惰的雄蜂别到我家来做窝;所以他要走,趁早让他走吧——让他去投靠那个靠借债来摆阔的大少爷,也好帮他把家当败得快些。呃,吉茜卡,进去吧;也许我一会儿就回来。听我的话,在家里把门关上了。老话说得好:“守财就是进财”,有出息的人永远把它记在怀。

[下]

吉茜卡

再会吧;要是我的命运没有出岔,那你将不见了女儿,我要失去了爸。

[下]

第六景 宅前

[葛莱兴,莎莱里奥各戴面罩上]

葛莱兴

罗伦佐叫我们就守在这个屋檐下,做望风。莎莱里奥他约好的时间都快要过啦。

葛莱兴

他会落在时间的后面,这可怪了——情人们总是抢在时间的头里啊。

莎莱里奥

可不!当初维纳斯驾着鸽子飞去[44]缔结新欢的盟约就十倍的快——比之后来叫她去履行从前的誓言。

葛莱兴

总是逃不过这一套。有谁从筵席上站起来,他的胃口还是那么好,就跟方才坐下的时候一模样?

哪儿有这样一匹马:没命跑了一阵,再走回头路,却还像才起步时那样精神饱满?世上的东西,全都是追求的时候比受用的时候更有劲。一艘新下水的船儿,旗帜飘飘,驶出港口,多像个娇生惯养的少年郎给那轻狂的风任情地搂着,抱着;等它从海上回来,船身已经损伤了,篷帆已经给扯得破破烂烂了,那时候,它又多像个落魄的浪子遭受那轻狂的风百般奚落!

莎莱里奥

罗伦佐来了;这些话留着以后谈吧。[罗伦佐匆匆上]

罗伦佐

两位好朋友,对不起,我来得太晚啦;累你们久等的,是我的事情,不是我。有一天你们也做贼拐老婆,那时光,我也同样耐着性儿给你们做望风。跟我来吧。这儿,就住着我那犹太老丈人。喂,里面可有人吗?[吉茜卡穿童儿服装,从上方窗口出现]

吉茜卡

您是哪一位?告诉我,好让我放心,虽然我敢说,我听得出您的声音。

罗伦佐

罗伦佐,你的情人。

吉茜卡

果然是罗伦佐,也的确是我的情人:还有谁我爱得他这样贴紧着心?除了您,罗伦佐,还有谁这当儿说得准我究竟是不是属于您的人?

罗伦佐

上天跟你的芳心可以作证,你是我的亲人。

吉茜卡

来,把这匣子接住了——包管您不委屈这一举手之劳。[从窗口探身,掷下一匣子]

幸亏这会儿是夜里,您看不见我,我把自己改扮成这副模样,多羞人;不过恋爱是盲目的,情人们原本瞧不见他们所干的淘气的把戏;要不,可不害得小爱神把脸都羞红了——瞧见我姑娘家变成了一个男孩儿。

罗伦佐

下来吧,来给我做那拿火炬的人儿。

吉茜卡

怎么,还要我拿着烛火照亮自己的轻狂?像我这光景,不用借光,已经太惹眼了。哥哥,你怎么还要我做那抛头露面的勾当,赶紧把我遮蔽些才是呀。

罗伦佐

好妹妹,你不知道,这身漂亮的童装已经把你遮蔽了。赶快下来吧。那黑夜,像个私奔的,正在偷偷溜走;巴珊尼那边的宴会,还等着我们呢。

吉茜卡

让我关好门窗,再多装些黄金,好给自己多添几分光,就马上来。

[从窗口消失]

葛莱兴

我说,拿我这顶头巾打赌[45]:真是好一位基督徒,哪儿是犹太人呢。

罗伦佐

算我该死,要是我不一心爱着她!如果让我下个判断,她真聪明;

如果我眼光还不错,她长得真美;她又把真心表明:她是忠诚的;就凭她这样又聪明、又美、又忠诚,怎么能不老是挂在我的心尖儿上呢?[吉茜卡开门上]什么,你出来了吗?来吧,大爷们,走!化装舞会的朋友们正在那儿等候。

[罗伦佐,吉茜卡,莎莱里奥下]

[安东尼上]

安东尼

是哪一个?

葛莱兴

安东尼大爷?

安东尼

嗨,嗨,葛莱兴!还有那一班人呢?已经九点啦,大家都在那儿等你们。今夜的假面舞会作罢了;风头转向了;巴珊尼立刻就要上船了。我打发了二十个人来找你们。

葛莱兴

我听了可高兴,我再没别的巴望,就只想今夜动身、在海洋里飘荡。

[同下]

第七景 贝尔蒙;大厅

[喇叭高声齐奏。波希霞,摩洛哥亲王各率侍女、侍从等上]

波希霞

去,把帐幕拉开,让那几个彩匣展现在这位尊贵的亲王的面前。现在,请您挑选吧。[幕启]

摩洛哥

第一只,是金的,刻上这几个字:谁挑中了我,就得到众生所祈求的。第二只,是银的,许下这样一句话:谁挑中了我,他所应有的,准有。第三只,昏暗的铅,好大的口气:谁挑中了我,把一切拿出来,做牺牲。要是给我挑中了,我怎么能知道呢?

波希霞

其中有一个,亲王,藏着我的小像,要是让您挑着了,我就是您的人了。

摩洛哥

上天,快指点我,该怎么挑选吧!让我想想;我再倒过来把彩匣上的字句念一遍吧。这一个铅彩匣怎么说?谁挑中了我,把一切拿出来,做牺牲。牺牲——为了什么?为了那铅块吗?这个匣子太吓人了。人们为了想博得百倍的好处,才不惜孤注一掷。黄金的心不能让褴褛的外表来糟蹋自己。我可不愿为了铅块,拿什么出来,作什么牺牲。那冰清玉洁的银彩匣又怎么说?谁挑中了我,他所应有的,准有。他所应有的,准有!慢着,摩洛哥。给你自个儿下一个公正的评价吧:要是依照你的声誉来判断,那你可说是很够格了——可是说够格,未必就够得上这样一位小姐。可是,我顾虑自个儿没有这福分,未免辱没自个儿了。我应有的,准有——可不,那就是指这位小姐而言了!以我的门第,我本该可以娶她;讲到财富、人品、风格以及修养,我全配得上;可是超过这一切,还有我那份爱情。那么,别再费事,就挑了这个吧,怎么样?——让我再瞧瞧金彩匣上的那一句话:谁挑中了我,就得到众生所祈求的。那不就是这位小姐!全世界都在追求她;东西南北,各路都有远客赶来,来朝拜这座圣像,这人间的仙女。那一片虎豹出没的黑坎尼沙漠[46],阿拉伯一望无际的荒野,如今都成了康庄大道,只因为川流不息的王爷们赶奔来瞻仰美人儿波希霞。那骇浪滔天的海洋在怒吼雷鸣,可阻拦不了那天边的远客;他们跨过海,就像跨一条河浜,为了看一看波希霞的芳容。[又回头看一遍]三个彩匣,有一个藏着天仙似的玉容。难道她就藏在那个铅匣子里吗?真是亵渎啊,怀着这样卑鄙的思想!就算那是个黑沉沉的坟,里面放的是她的寿衣,也都嫌罪过[47]。那么我就认为她藏在比那真金贱十倍的银器里面吗?真不怕罪过哪!谁看见过,这样一颗名贵的珍珠不用金子来嵌镶?英格兰有种钱币[48],用金子铸成,刻着天使的形象,显现在明里;这儿的天使,睡着金床,却在暗里躲藏。[向波希霞]把钥匙交给我吧。愿上天保佑,我已选定了这一个!

波希霞

这儿,拿着吧,亲王;要是那里面放着我的小像,我就是你的人了。[他打开金匣子]

摩洛哥

哎哟,该死!这是个什么东西?一具死神的骷髅!在那眼窟窿里插着个纸卷。这上面写了些什么?——[朗读]金光灿烂的不全是黄金,这句话,你早就该听闻;多少好汉葬送了生命,只为我那迷人的外形。金坟墓里蛆虫在爬行。要是你胆大心细又聪明,四肢矫健,见识可是老成,你就不会得到这么个回音:——再见,你的求婚成了泡影!真的是成了泡影,枉费了心血。去你的吧,热情;快来吧,冰雪!再见,波希霞!我胸头充满了悲伤;也无心告别,扑了个空,就此下场。

[率侍从等下]

波希霞

他走得倒还识趣。去把幕帐拉拢。但愿像他那种肤色,都别让他选中。

[同下]

第八景 威尼斯;街道

[莎莱里奥,索拉尼上]

莎莱里奥

呃,朋友,我看见巴珊尼开船走啦,葛莱兴也跟着他同船去啦;我知道罗伦佐准没有在这条船上。

索拉尼

那犹太王八蛋闹到了大公那儿,大公就领着他去搜巴珊尼的船儿。

莎莱里奥

他去迟了,船儿已经扬帆启程啦。有人禀告公爵说,他们看见罗伦佐跟他那多情多义的吉茜卡,这一对情侣,在一艘游艇里[49];此外,安东尼也向大公保证,他们两个并不在巴珊尼的船上。

索拉尼

我从没看见过这样的乱跳乱叫;那个犹太人,狗老头子,疯不疯、癫不癫,变得可厉害,只见他满街乱嚷:“我的女儿哪!噢,我的金子银子哪!噢,我的孩子哪!跟基督徒逃跑啦!我那基督徒的金子银子呀!公道呀!法律呀!我的金子银子,我的女儿哪!一袋封好的、两袋封好的银子,都是二两的银子,给我女儿偷走啦!还有珠宝!——两颗宝石、两颗值钱的名贵的宝石,都给我女儿偷走啦!公道哪!给我把姑娘找回来!宝石,还有金子,都在她身边哪!”

莎莱里奥

嘿,威尼斯的男孩子全都跟着他跑,嚷着:珍珠宝贝呀,女儿呀,金子银子呀!

索拉尼

好安东尼可得留心,别误了期才好,要不然,那犹太人可要拿他出气啦。

莎莱里奥

呃,你提醒得对。昨天,我跟一个法国人聊天;他跟我说起,在英、法两国中间,那狭长的海面上,有一条商船出了事——是咱们城邦的船,还满载着货物。一听见这消息,我就想起安东尼来——我当时暗暗地说:“但愿那条船不是他的才好。”

索拉尼

你最好把听见的话告诉安东尼,可要轻描淡写的,免得叫他发急。

莎莱里奥

天下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人儿了。我看见巴珊尼跟安东尼分手的当儿,巴珊尼对他说,他一定尽早赶回来,他就回答说:“何必着忙呢,巴珊尼,不要为了我而误了你的大事;且等到瓜熟蒂落,十分美满之后再回来吧。至于我签给犹太人的借据,别让它来打扰你的柔情蜜意。你只管欢欢喜喜、一心一意地进行你的好事,在美人儿跟前随时随刻献上你的爱情吧。”说到这儿,他眼眶里满含着热泪,转过脸去,把他的手伸到背后握住了巴珊尼的手不放——多亲热,多浓厚的感情哪!——他们就这样分了手。

索拉尼

我看哪,他只是为了他的缘故,才感到人世的可爱。请你听我说,咱们这就去找他,用什么开心话替他解解闷。

莎莱里奥

好,我们这就去。

[同下]

第九景 贝尔蒙;大厅

[奈莉莎及一仆役上]

奈莉莎

快些儿,快些儿,请你;快把幕帐拉开吧——阿拉贡亲王已经宣过了誓,马上就要来挑彩匣了。[喇叭高声齐奏。阿拉贡亲王,波希霞各率侍从上]

波希霞

瞧,亲王,这儿一排三个彩匣;如果您选中了藏着我小像的那一个,我们就立刻举行合婚的典礼;可要是您落空了,殿下,那不必多说,请大驾即刻动身。

阿拉贡

我已经宣誓遵守三项条件:第一条,自己挑选的是哪一个彩匣,绝不告诉旁人;第二条,要是我挑错了,终身不再用情话向少女求婚;第三条,如果我运气不好,没选中,我必须就此离开您——立刻就走。

波希霞

这几项条件,凡是为了想博取我这贱躯,而甘愿赌一下运气的,都要立誓遵守。

阿拉贡

我已经准备好啦。现在,命运啊,让我如愿以偿吧!金彩匣——银彩匣——还有是,卑贱的铅彩匣。谁挑中了我,把一切拿出来,做牺牲。你要我为你牺牲,还得再好看些儿呢。那金匣子又怎么说?哈!让我看吧:谁挑中了我,就得到众生所祈求的。众生所祈求的!这“众生”也许指的是那无知无识的世人吧,他们长一双蠢愚的眼睛,取舍光凭着外表,哪懂得往深里看一看事物的秘奥;就像那燕子,做窝做在墙外边,这样,就暴露在风里雨里,把自己安顿在灾祸门口,毁灭的面前。我可不愿选择那“众生所祈求的”,因为我不愿跟这班人一样的见识,跟这班粗野的百姓混杂在一起。那么,还是瞧你的吧,你白银的宝库[50]我倒要听一听你究竟怎么说:谁挑中了我,他所应有的,准有。这话才对了,一个人要不是打上头等上品的标记,怎么可以居然是高人一等,把命运欺蒙?但愿尊荣显贵别让小人窃据吧。啊,要是那爵位、官衔和权势,并非靠钻营得来,而光荣的声誉是有德有才者的冠冕;那时候,有多少脱帽侍候的人该戴上高冠!有多少发号施令的该俯首听命!有多少稗子将从高贵的种子中间给剔除出来;在时间的不断淘汰里,有多少被埋没的才华将脱颖而出!好吧,还是让我来挑选吧——谁挑中了我,他所应有的,准有。对了,我就要取我的“分内应有”的。把这个彩匣的钥匙给我,好让我立刻打开那紧锁在里面的幸运。[他打开银匣,怔住了]

波希霞

[暗笑地]怎么,不吭声啦?敢情是瞧见了——

阿拉贡

这是什么玩意儿?一幅画,画了个眯着眼睛的傻瓜!还给我题了一首诗!我来念一下。唉,你跟波希霞差得多么远啊!跟我的希望、名分,又差得多远啊!谁挑中了我,他所应有的,准有。难道我只配捞到这副傻瓜的嘴脸[51]?这就算是我中的彩?难道说,我就只该落得这样的名分?

波希霞

犯罪,跟判罪,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您不好扯在一起。[52]

阿拉贡

那上面写着什么?[朗读]银子放在火里,煅炼过七遍;眼光看准,自有那真知灼见,也必须经历七次考验。

有人爱做天花乱坠的好梦,他的幸福,跟幻影一般落空。世上有许多傻瓜,我想,就像这彩匣,用银子镀亮,随便哪个老婆,陪你睡觉,你总是生就我这副头脑,请吧,万事大吉,要走趁早。

我要是再留在这儿发呆,那就更显得我是个蠢才;晃着一个傻脑袋,来找新娘,我回转家门,却顶了一双。再会吧,美人儿!我遵守宣誓,默默地忍受着痛苦与羞耻。

[率侍从下]

波希霞

飞蛾扑向灯火,害了自身。唉,这些个傻瓜,好不痴心!拣错的挑,就是他们的本领。

奈莉莎

古人说话,不是无根无由——上绞刑、娶媳妇,命里都有讲究。

波希霞

来,奈莉莎,把帐幕拉上了吧。

[一仆人上]

仆人

我家小姐在哪儿?

波希霞

在这儿哪,我家太爷有什么见教?[53]

仆人

小姐,门口有一个年青的威尼斯人,特来通报,他的主人就要到啦;除了口头的敬仰,还带来了看得见、摸得着的敬意:那是说,贵重的礼品。像他那样体面的爱情的使者,我还没看见过呢;那春光明媚的艳阳天,预报着浓郁的夏季就要来临,光景是多么醉人,可是还不及跑在他大爷前头的那个小后生来得讨人欢心……

波希霞

请你别说了吧;你这样卖力夸奖他,只怕再说下去,就要说他原来是你的本家哪。来吧,来吧,奈莉莎,我很有这意思,看看这位体面的爱神的专使。

奈莉莎

巴珊尼——爱神啊,但愿这是你的意旨!

[同下]

第三幕

第一景 威尼斯;街道

[索拉尼,莎莱里奥上]

索拉尼

我说,市场上有什么消息吗?莎莱里奥风声只管在那儿传开去,说是安东尼有一艘商船,满载着货物,在海峡里沉没了;那场所,我好像听说,叫什么“古德温”[54],一个沙滩,可真危险——真是个虎口,埋葬在那里的大船巨舰,也不知道有多多少少——不过说来话去,无非是像搬嘴嚼舌的女人,谁知道作准还是不作准!

索拉尼

我但愿她根本不作准,好比那班咬生姜、嚼舌根的老婆子,倒要她的乡邻相信,她在哭她死去的第三个丈夫哪。可是,那回事却是当真不假呢——闲话少说,免得枝外生节,节里又爆芽——咱们这位好安东尼,有信义的好安东尼呀——啊,叫我怎么能够想一个足够形容出他那好处来的好听的字眼儿加在他那个名字上哪……

莎莱里奥

好了,到此为止吧。

索拉尼

哈!你怎么说——到此为止?到现在为止,安东尼又损失了一条船。

莎莱里奥

但愿他的损失也到此为止吧。索拉尼让我赶快念一声“亚门”,免得叫魔鬼打断了我的祷告——你瞧,魔鬼就从那儿来啦,活像一个犹太人。[夏洛克上]怎么样,夏洛克!商人中间有什么消息?

夏洛克

你们早知道,谁也没有这样清楚——谁也不及你们知道得这样清楚:我的女儿逃跑啦!

莎莱里奥

那当然啦;我还知道,是哪一个裁缝替她做的翅膀[55],好让她飞出去。

索拉尼

就连夏洛克,他也知道,小鸟儿已经长了羽毛;小鸟儿一长羽毛,就要离开老窝啦。

夏洛克

她干出这种事来,该死!

索拉尼

那当然啦,要是让魔鬼来审判她。

夏洛克

我自己的一块肉背叛了我!

索拉尼

亏你说得出口,老不死的东西!什么肉呀肉的,活了这一把年纪,倒不怕肉麻?

夏洛克

我是说我的亲骨肉,我的亲血缘——我的亲女儿。

莎莱里奥

拿你的肉去跟她的肉比——黑玉跟象牙也没相差得这么远;拿你的血跟她的血比,就算红葡萄酒跟白葡萄酒都没这样大的分档!可是告诉我们,安东尼在海面上有没有遭着些儿什么损失?——你可曾听说吗?

夏洛克

说起他,又是我的一桩倒楣事儿!这个败家精,这个冲家破产的人,这一阵他再不敢到市场上来露脸啦!这个叫化子,平常他到市场上来,穿着得多漂亮!叫他留心留心他那张借据吧!——他一向骂我吸血鬼;叫他留心留心他那张借据吧!——他借钱给人家向来不取利息,他是基督徒,大方得很,叫他留心留心他那张借据吧!

莎莱里奥

我说,万一他到了期无力偿还,我拿得准,你不会问他要一磅肉的——一磅人肉,拿来干吗?

夏洛克

拿来当鱼饵,给鱼吃;鱼不吃,至少可以让我那要雪耻报仇的心有点儿东西消化消化!他侮辱我,破坏我,叫我损失了五六十万两银子;看见我赔了钱,就笑我;我赚了钱,就挖苦我;侮辱我的民族,跟我的生意买卖捣蛋;在我的朋友跟前泼冷水,到我的冤家那儿去煽风点火——这一切,都是为的什么呀?我是一个犹太人。犹太人就没有眼睛了吗?犹太人就缺了手,短少了五官,也没知觉、没骨肉之情、没血气了吗?犹太人不是同样吃饭的吗?不是碰到了刀枪,同样要受伤;同样要害病,害了病,同样要医药来调理吗?一年四季,不是同样地熬冷熬热?跟基督徒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你们用针来刺我们,我们不是也要流血的吗?你们呵我们的痒,我们不是也会咯咯地笑出来吗?你们用毒药谋害我们,我们不也就是死?那么,要是你们欺侮了我们,我们难道就不报仇了吗?在别的地方我们跟你们一个样儿,那么在这一点上,也是不分彼此的。要是一个犹太人侮辱了一个基督徒,他是怎么表现他的“宽大”呢?报仇。要是一个基督徒侮辱了犹太人,那么按照基督徒的榜样,那犹太人应该怎样表现他的“忍耐”呢?嘿,报仇。你们使出恶毒的手段,我领教,我跟着你们的榜样儿学,不高出你们一头,我就不罢休!

[一仆人上]

仆人

两位大爷,我家主人安东尼在家里,要请两位过去谈谈。莎莱里奥我们正在到处找他呢。

[犹太人杜巴自远处上]

索拉尼

又是一个他那一族的人来啦;再要找第三个来跟他们凑数,除非魔鬼自己变成了犹太人!

[和莎莱里奥,仆人同下]

夏洛克

怎么样,杜巴!热那亚有什么消息吗?你找到了我的女儿没有?

杜巴

我往往到一个地方,听见人家说起她,可就是找不到她。

夏洛克

唉,罢了,罢了,罢了,罢了!一颗金刚钻丢啦,我在佛兰克府花了两千两银子才弄到手的!咱们犹太人要遭灾殃,这句诅咒到现在才算应验了;到现在我才算懂得这诅咒的厉害了。一颗金刚钻就是两千两银子,还有别的珍贵的、值钱的珠宝哪。我宁愿看见我的女儿死在我的脚下,那些珠宝都挂在她的耳朵上!宁愿看见她在我的脚下入殓,那些金子银子都放在她的棺材里!打听不到他们的下落?正是:为了追她,又不知花了我多少钱。唉,这叫损失上再加损失!贼卷了这么多跑了,还要花这么多去追贼;结果还是一无所得,还是出不了这一口气!结果晦气倒楣的,不是我还有谁;唉声叹气的,不是我还有谁;流下眼泪的,不是我还有谁!

杜巴

可是,倒楣的不光是你一个人。我在热那亚听人家说,安东尼——

夏洛克

怎么,怎么,怎么?他也倒楣啦?倒楣啦?

杜巴

——有一艘大船从的黎波里开来,在半途里沉没了。

夏洛克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真有此事?真有此事?

杜巴

从船上逃回来的水手亲口跟我说的。

夏洛克

谢谢你,好杜巴。好消息,好消息!哈哈!——在热那亚听到的?

杜巴

我听说,在热那亚,你的女儿一个晚上就花了八十两银子。

夏洛克

你这是用钢刀刺我的心哪。我再也别想看见我的金子啦。一下子就是八十两银子!八十两银子!

杜巴

有几个安东尼的债主,跟我同路到威尼斯来,他们口口声声都说,安东尼除了破产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啦。

夏洛克

我太高兴了。我不会饶过他的;我要叫他受些儿活罪。我真高兴哪!

杜巴

其中有一个,拿着一个戒指给我看,说是你的女儿给他的,换了他的一头猴子。

夏洛克

该死,该死,这丫头!你在折磨我,杜巴!那是我的绿玉戒指,是我跟黎婀还没结婚的时候她送给我的。哪怕人家用漫山遍野的猴子来跟我交换,也别想我会答应哪。

杜巴

可是安东尼这一回真的是完蛋啦。

夏洛克

对,这倒是真的,这倒是当真不假的。去吧,杜巴,给我预先嘱托好一个吃公事饭的,开销他几个钱,早半个月就嘱咐好了。要是他到期无力偿还呀,我要挖他的一颗心!只要威尼斯去掉了他,生意买卖从此就得听我的了。去吧,去吧,杜巴;咱们在会堂里见面——去吧,好杜巴——会堂里见面,杜巴。

[各下]

第二景 贝尔蒙;大厅

[巴珊尼挽波希霞谈话上;葛莱兴,奈莉莎上,侍女等随上]

波希霞

我请您别忙,再隔这么一天两天,然后再赌运气吧,因为万一您选错了,我就再不能奉陪您了。所以,缓一缓吧。我总觉得有什么似的,舍不下您——不过这不是爱情;可是您总该知道,要是我恨着您,也不会有这想法了。要不是生怕您误会了我的意思——可是女孩儿家的心事怎好出口?——我真想留您住上一个月、两个月,然后为我赌一下运气。我能教您该怎样挑才错不了,可是这么做,我就违反了自己的誓言;那怎么成?可是保全了誓言,也许您就选不着我;万一您真落了空,您可叫我心中起了悔意,生了邪念:怨当初不该不敢违背那誓言。恨煞你这双勾人的眼睛!这两道目光摄住了我,把我分成了对半;半个我是您的,还有半个,还是您的——我原是要说,这半个是属于我自己的;可是,属于我的,那也就是属于您的,所以整个儿的我,都归给了您啦。唉,这可恶的时代啊,平白地在我们跟我们的权利中间,打起一堵墙!我虽然是您的,未必就是您的人;果真是这样,造孽的是那命运,不怪我。我只管唠叨——可是,这才能拖延辰光,把时间往宽里拉,向直里放,好耽搁您挑选的工夫。

巴珊尼

快让我挑选吧,我提心吊胆,简直在受罪上刑罚。

波希霞

上刑罚,巴珊尼!那么快给我招上来,在您的爱情里隐藏着什么奸谋。

巴珊尼

什么都没隐瞒,只有疑心病在作怪,叫我害怕眼看爱情成了泡影。我的爱情跟奸谋揪不到一块儿,就像冰雪和火炭,那冤家对头。

波希霞

嗳,我但怕您是熬不住苦刑,才说出这样的话——给绑上了刑床[56],一个人还有什么话不能讲?

巴珊尼

只要您肯饶我一命,我就招供出真情。

波希霞

好,从实招来吧,我饶你。

巴珊尼

从实招了:“我爱你”——这就是我的供词。啊,好舒服的刑罚哪!我的刑官指点了我一句活命的话。可是领我去认那三个彩匣吧——我的命运!

波希霞

那就去吧![幕启,呈现三个彩匣]

我就给锁在那其中的一个匣子里;只要您爱我,您准会把我找出来。奈莉莎,还有你们,全都靠后些。趁他在挑选,奏起音乐来,要是他落空了,好让他在歌声中消逝,像天鹅[57];把比喻说得更真些,我的一汪蓝眸,就是他葬身的清波。也许他中了呢?那么音乐又像什么呢?就像那忠心的臣民拜见新加冕的君主时高奏的乐曲;又像是黎明时分,柔和的笛声送进正做着好梦的[58]新郎的耳中,催促他快起来迎亲。这会儿他走去了,看他的风度,多沉着,不输于那年青的英雄赫克莱斯[59],可是在心里比他怀着更多的爱情——当他在特洛埃人的哭喊声中,奋身搭救他们祭献给海怪的少女。我站在这儿,做牺牲;她们守在旁边,就像泪眼模糊的特洛埃娘儿们望着一场恶斗的结果。去吧,赫克莱斯!你安然生还,我也跟你活了命。我瞧着这一番斗争,心烦意乱,倒像是我、不是您,上前去作战。[巴珊尼品评匣子。传来了歌声]在哪儿孕育着飘忽的爱情——是在脑海,还是在心灵?怎样得胎,又怎样成形?

[齐唱]你说,你说。

这爱情诞生在眼睛里,等看个饱餍,它就断气——它躺身的摇篮,变成坟地。我们一起给爱情敲丧钟:我先来敲——叮,叮叮咚。[齐唱]叮,叮叮咚。

巴珊尼

这么说,外表跟实质本来是两回事;世人往往就受那装潢的欺骗。讲到法律,哪一件卑鄙肮脏的案件不可以借冠冕堂皇的言辞来文饰?在宗教上,哪一件背天逆理的罪孽不可以用满脸的虔诚、满口的《圣经》来掩饰丑恶,证明它该受祝福?天下岂有那样没心计的坏人,会忘了给自己戴上道德的假面具?多少懦夫,他们的心就跟泥沙堆那样松劲,可是看他们颊上的胡须,却活像赫克莱斯,像狰狞的战神;把他们剖开一看,里面的肝胆可没一丝儿血色!就是这种人,偏摆出一副凶相,让人望而生畏。再看那“美貌”吧,那是全靠脂粉堆砌出来的;堆得越重,砌得越厚,说也不信,人就变得越轻薄。那水蛇般卷曲的金发,不也是这样?看它披在俨然是美人儿的额上,只顾跟孟浪的风轻狂地调情,却往往是从另外一个人的头上——从那坟墓中的骷髅上借来的[60]。所以说,“装扮”好比那陷人的海岸把船只引进了风紧浪高的海洋;好比鲜艳的面巾罩着印度的美女。一句话,这些都是狡猾的圈套;以假乱真,好蒙蔽最聪明的人。所以说,你,光彩夺目的黄金——米达斯的坚硬的食物,我才不要你[61]。也决不要你——谁要你这面色惨白、在众人手里转来转去的奴才。可是你,寒伧的铅,说什么讨俏,你叫人摇头都来不及;然而正是你的质朴无华打动了我的心,胜过那花言巧语千千万万;我就选了你吧:但愿结果美满!

波希霞

[转身,背向巴珊尼]一切烦恼都抛到九霄云外——去吧,反复无常的猜疑,轻率的绝望,那打颤的害怕,那绿眼睛的妒忌[62]!爱情啊,你静一静,你定一定神吧;慢慢降下你的恩宠,别倾盆而下吧!我受不起这么多祝福:要少些儿来啊,我怕我担当不住!

巴珊尼

这里面是什么?[打开铅匣]美人儿波希霞的复制品!是哪位画师这样巧夺天工!这一双眼珠在转动?还是,映进了我心猿意马的眼球才仿佛在转动?那微微张开的朱唇,张开来,送出阵阵甜美的气息——这样香甜,却这样造孽,折开了一对甜蜜的腻友。在这儿,那卷发里,画家化身为一个蜘蛛,织成了金色的罗网来诱捕男人们的心,比捕捉那自投罗网的蚊虫还稳。可是她的眼睛!画这一对眼睛的人怎么倒睁得开他自己的?画了一只,怕就两眼昏眩,再描不成那另一只!可是瞧,我尽管赞美,还是大大的委屈了眼前的画像:那虚假的幻影;而幻影,又万万赶不上实体,那本人。这儿是个纸卷,宣告着我的命运:

[朗读]

你挑选不光凭外形可还是看得清、选得准。既然幸福已经降临,不必再向别处追寻。要是这结果叫你满足,认为这是你天大幸福,那么,快转回身,凑向美人——多情的一吻,订下了终身。

好温柔的诗句!

[向波希霞]好小姐,请原谅我大胆;我遵照指示,来跟您把爱情交换。

[吻她]

就像双方在争夺一个锦标,看来自己表现得还不太糟,耳边只听得满场的喝彩和喊好,可昏头昏脑,直瞪着眼,不知道这一阵阵赞扬可是为他呼嚷;绝世的美人,我站在这里,就是这样,不知道眼前的情景是真是假,除非您盖章、画押、担保一下。[63]

波希霞

您瞧,巴珊尼大爷,我就站在这儿,我就是这么个人。光为我自个儿,我不愿妄想自个儿比现在的我更好一些;可是为了您,我希望我能够三个二十倍那样胜过我本身,再加上一千倍美,一万倍富有——为了好叫我在您的心目中占据个高一些的地位;我但愿我的品德、美貌、财产、亲友,都夸不尽的好——可是把我从头到脚都包括在内,我只是一个——零。把话说到底,我是一个没有教养、无知无识、不懂进退的丫头;幸喜的是她年纪还不算挺大,还来得及学习;更可庆幸的是,她天资还不算挺笨,还能够学习;最可庆可喜的是她有颗柔顺的心,要捧着献给您,愿意接受您的教导,把您当作她的主人,她的统治者,她的君王。

[两人接吻]

现在,我所有一切,连我自个儿都归给了您,属于您所有。方才,我还是这一座琼楼画阁的主人,这一群仆役的东家,主宰我自个儿的女王;可是现在呢,就是现在,这一座宅子,这一班仆人,和这一个我全都由您支配啦,我的夫君。我交给您这个戒指,就算把这一切都献给了您;要是您跟这戒指分离了,把它丢了,或者把它转送别人,那就是断绝了恩情——把心变了的征兆,我可要责怪您的。

巴珊尼

小姐,您叫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啦。只有我的热血在血管里奔流,在向您高呼;我神志已经迷惘了,就像万众爱戴的君王吐出一番美妙的演词,那兴奋的臣民涌起了一片欢腾,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压倒了拥挤在心头要倾诉的话。[吻波希霞给他戴上的戒指]要是这戒指有一天离开这手指,那么我的生命也就跟着丧失了!那时候啊,您也不必顾忌,说吧:巴珊尼已经死啦!

奈莉莎

大爷,小姐,我们站在旁边,眼看我们的心愿果然实现了,现在该我们上前来道喜啦。恭喜!恭喜大爷!恭喜小姐!

葛莱兴

巴珊尼大爷,这位温柔的小姐,祝你们的幸福,想多大就有多大!因为我敢说,你们的幸福怎么大也夺不走我的幸福。我有个请求,当两位准备举行白头偕老的典礼,那时候,我想跟你们一起结婚。

巴珊尼

欢迎,只要你给自己找到了妻子。

葛莱兴

谢谢您,大爷,您替我找到了一个啦。不瞒您大爷说,我这双眼睛瞧起人来,可跟您一样灵活。您看中了小姐,我看上了使女;[拿起奈莉莎的手]您爱上了,我也爱上了。大爷,我的步子并不比您慢啊。您的命运由那几个彩匣决定,我呢,跟您其实是同一个命运。原来我在这儿,费尽花言巧语,汗水流了一身又一身,直等到我山盟海誓,把嘴皮子都说焦了,最后,才算有了一点儿苗头——讨得了这位好姑娘的一句回音:要是您有幸得到了小姐的终身,那么,就算我也获得了她的爱情。

波希霞

真有这事吗,奈莉莎?

奈莉莎

小姐,是真的,要是您同意的话。

巴珊尼

你呢,葛莱兴,你这是正正经经的吧?

葛莱兴

是的——说正经话,大爷。

巴珊尼

我们的婚宴再加上你们的喜事儿,那就格外光彩了。

葛莱兴

咱们要跟他们打赌一千两银子,看谁先养儿子。

奈莉莎

怎么!赌东道,做庄吗?

葛莱兴

可不,要赢东道,就得打桩。可是谁来啦?罗伦佐和他的异教徒吗?什么!还有我那威尼斯老朋友莎莱里奥?[罗伦佐,吉茜卡,莎莱里奥上]

巴珊尼

罗伦佐,莎莱里奥,欢迎你们到来,——如果我才做主人就有权向你们表示欢迎。亲爱的波希霞,请您允许我接待我这几位朋友和乡亲。

波希霞

我也是热烈欢迎他们,夫君。

罗伦佐

感谢您的好意。巴珊尼大爷,我本来并没打算要来这儿看您,可是半路上碰见了莎莱里奥,就给他硬拖着一块儿来啦——说什么也没用。

莎莱里奥

是给我拉来的,大爷,我自有道理。安东尼大爷托我代他向您问好。[交给巴珊尼一封信]

巴珊尼

在拆这封信之前,让我先问一问:我那好朋友这一阵子可好吗?

莎莱里奥

大爷,他没有病,除非是心病;也并不轻松,除非打开了那心结。您读了这信,就知道他的境况啦。[巴珊尼拆信阅读]

葛莱兴

奈莉莎,招待招待这位客人,向她表示欢迎。[奈莉莎挽吉茜卡,退后]把手伸给我,莎莱里奥,威尼斯有什么新闻?我们的皇家巨商——善良的安东尼怎么样了?他听说我们交了运,一定会非常高兴的。我们是耶松,把金羊毛盗来啦。[64]

莎莱里奥

我但愿你们把他失去的“金羊毛”盗了回来,那就好啦。

[拉葛莱兴细谈,退后]

波希霞

那信里一定有什么不妙的消息,叫巴珊尼失去了脸上的血色;死了好朋友啦?要不是,还有什么事儿能夺去一个堂堂男子汉的气概?怎么,越来越糟了![上前,温柔地]原谅我,巴珊尼,我跟您合顶着一个命运,这封信上有什么事,也得让我分担一半儿。

巴珊尼

啊,亲爱的波希霞!这张纸上写着有限几个字,可是自从有纸笔以来,再没有那样的惨。好小姐,记得我初次向您开口求爱,我就坦白告诉您,我全部家产,流动在我的血管里[65]——说我是个绅士,这话并没骗人;可是,好小姐,单说不名一文,您将来会看到,我是怎样在给自己装门面。说到了我一无所有,我应当接着告诉您,岂止一无所有,而且还欠了一身债;不但欠了我好朋友的钱,而且还连累他为了给我张罗开销,欠下了他那七世冤家的钱。这儿有一封信,小姐;这一张纸好比得我朋友的身子,那一个个字,就像是一个个鲜血淋漓的创口。可是,莎莱里奥,难道真有这回事?他四面八方的买卖全都完蛋了?一笔都捞不回来?那打从的黎波里,从墨西哥、英格兰、里斯本、巴巴里,跟印度这许多地方来的船舶,就没一艘逃得了——全让那叫人倾家荡产的礁石碰上了?

莎莱里奥

一艘也没有逃过,大爷。再说,我怕是,即使这会儿他手里有现款,偿还犹太人,那犹太人也不肯收了。从没看见这么个东西,长得倒像个人,却这样穷凶极恶,只想把人害。他成天到晚,缠住大公,说是,这件官司若不是依法办理,那么威尼斯这块“自由城邦”的招牌[66]就得给砍掉。城内二十个大商人,大公本人,还有那最有名望的巨族,都劝导过他;可是他,水都泼不进,任谁都不听;他,这才叫恶毒,一口咬定,要法律解决,要执行借据上的条文,要什么天公地道。

吉茜卡

我在家的时候,听见过他向杜巴和克司——他的两个乡亲发誓说,他宁可割下安东尼身上的一块肉,也不要二十倍超过他所欠的钱。照我看,大爷,要是凭着法律、城邦的威严和权力,还驳不回他,那么可怜的安东尼怕凶多吉少了。

波希霞

那大难临头的是不是您的好朋友?

巴珊尼

我最好的朋友,一个最善良的人,热心,慷慨,意大利再找不出第二个像他那样秉着古罗马的高尚精神。

波希霞

他欠下犹太人多少钱呢?

巴珊尼

为了我,借了三千两。

波希霞

什么,这一点儿?还他六千两银子,把借据勾销了吧——六千加六千,再倍上三倍,都行,可不能因为巴珊尼有什么不是,累这样一位好朋友伤一根汗毛。

[巴珊尼感激地拥抱她]

先领我到教堂去,把我认做您的妻,然后,赶奔威尼斯,看您的朋友去!波希霞可决不让您抱着一颗不安耽的心,睡在她的身边。我给您一笔钱,您拿去足够二十倍偿还那小小的借款;等料清债务,就带您的好朋友一起到这儿来。暂时里,我的侍女奈莉莎陪着我守着空房,跟闺女和寡妇一个样。来吧!正好办喜事的日子你出门,还得喜气洋洋,把朋友欢迎。花了多大代价才买得你这个人,叫我啊,怎能不把你爱得紧!可是且听听你朋友的来信怎么说吧。

巴珊尼

[朗读]

亲爱的巴珊尼:我的商船全都失事,债主们丝毫不肯通融,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出给犹太人的借据已经满期;一旦按照条约执行,我一命休矣。你我之间的种种债务,就算一笔勾销——只要临死之前,能再见你一面。然而此事悉听尊便;如果你的心上人不希望你赶来,那就别理会这封信吧。

波希霞

亲爱的,快料理一切,立刻就动身吧!

巴珊尼

承蒙你好意应许我离开你身边,自该兼程赶路,早去早回;我一夜都不能在床上合眼——片刻都不得安顿,直到跟你相会。

[同下]

第三景 威尼斯;街道

[夏洛克,索拉尼,安东尼上,狱卒随上]

夏洛克

牢头,看住他——别对我讲什么慈悲。这就是那个放债不取利息的傻瓜。牢头,看住他。

安东尼

你听我说句话,好夏洛克。

夏洛克

我只知道照借据办理!你也不必多费口舌想推翻那张借据吧!我已经发过誓,非照借据办理不可。从前你无缘无故地骂我是狗,既然我是狗,就留心我的狗牙齿吧。大公一定会准了我,依法办理的。你这个牢头,太可恶,我真不懂你,干吗老是依着他,陪他到外边来。

安东尼

对不起,请你听我说一句话……

夏洛克

我只知道照借据办理;我不听你的话。照借据办理——那还有什么好多说的?我决不做那婆婆妈妈的傻瓜,叫基督徒几句好话一说,就心软了,摇头叹气了,只得依你们了。别跟着我!什么话我都不听,我只认得我的借据。

[下]

索拉尼

在人类中间还从没看见过有这样一条寸步不让的恶狗!

安东尼

随他去吧;我再不苦苦跟住他,枉费口舌了。他要我这条命。他的动机我很明白:几次三番,人家落在他手里,还不出债,眼看就要冲家了,来向我求救,而我把他们救了出来;所以,他就恨我。

索拉尼

我敢说,无论如何,大公不会批准借据的条款生效。

安东尼

大公不能拒绝受理他的诉讼;外地人在咱们威尼斯,明文规定,自有应享的法权,一旦给否认了[67],那就动摇了国家立法的根本——影响人家对这个城邦的信心。你想想,威尼斯,它的买卖、繁荣,全靠着各国的人民。所以,走吧。这许多忧愁,那重重打击,压倒了我!我只怕剩下的一身肉,到明天再凑不满一磅,好满足我那血腥的债主。好吧,牢头,走吧。求天主,只要巴珊尼来,亲眼看见我替他还债;我,就死而无怨。

[同下]

第四景 贝尔蒙;室内

[波希霞,奈莉莎,罗伦佐,吉茜卡及仆人上]

罗伦佐

夫人,不是我当面恭维,您有颗高贵真诚的心,充满着仁爱、慈悲,像天使——更难得的是这一番,正当新婚蜜月,却坦然让夫君暂时里跟您分手。可要是您知道,承受您大恩大德的是什么样人,您援救的是怎么样一位正人君子,他对于您丈夫的情谊又怎样的深,我相信您会因为做了这件好事而感到骄傲;一件寻常的善举,可不能让您得到那么大的快乐。

波希霞

我从来也不曾后悔我做了好事;现在当然更不会。你看,成为朋友,两个人常在一块儿,谈心游玩,彼此间交流着相互的友爱,那么,他们俩在容貌上、风度上、习性上一定有通气的地方;所以我想,这位安东尼既然是我丈夫的知交,也一定像我那夫君。要真是这样,把一个跟我那“灵魂”相似的人从没顶的苦难中救出来,我付的代价真是微不足道!这番话倒像是在自夸自赞呢;还是别说了吧;我们换一个题目。罗伦佐,拜托您,在我的丈夫回来前,我这个家请您照管一下。我自己呢,已经私下向苍天许了愿,要在祈祷和沉思中打发光阴,只消奈莉莎一个人陪着我,直到她那郎君、我那丈夫回家来。离这儿五六里路,有一座修道院,我们俩准备就到那儿去待一阵。我这个恳求,请您千万别推却——既为了面情,也为了有这必要。

罗伦佐

夫人,我非常乐意,有什么要我效劳的,尽管吩咐好了。

波希霞

我这一家大小都已经知道我的意志,他们会把您和吉茜卡当作巴珊尼和我自己一样地看待。那么再见了,我们再会吧。

罗伦佐

但愿美好的心境、快乐的时光簇拥在您的身旁!

吉茜卡

希望夫人一切都称心如意。

波希霞

多谢你们的祝福,我也乐于同样地祝福你们俩。再见吧,吉茜卡。

[吉茜卡及罗伦佐下]

现在,巴泰泽,我一向知道你的为人,忠诚可靠,希望你总是让人信托得下。这封信你拿去,给我十万火急地赶到帕度亚,把信交给我表兄[68]裴拉里奥博士亲手收拆。你听着,要是他有什么回信和服装交给你,你就收下,马上飞也似地赶到码头,搭上直航威尼斯的公共渡船。你去吧,不必浪费说话的时间了。我会先赶到威尼斯等着你。

仆人

小姐,我尽快去走一趟就是了。

[下]

波希霞

你来,奈莉莎。你还没知道,有件事我正着手进行呢:咱们俩要看丈夫去——而他们,想都还没来得及想到咱们。

奈莉莎

让他们看见咱们吗?

波希霞

让他们看见吧。可是,奈莉莎,穿上了另一种服装,他们还道咱们已经填空补缺了。跟你随便打什么赌,要是咱们俩打扮成少年郎,那么这两人中间,要算我漂亮;身边挂起刀子来,也是我格外英俊。讲起话来,我的嗓子,带着破声,就像个哥儿正在发育成长。走起路来,我会把两个婀娜细步跨成男子汉的一大步。我开口闭口,跟爱吹牛的好小子一个样,免不了斗剑和打架,还会大谈其恋爱经:有多少好小姐看中我;我才不理会呢;她们害起病来啦——谁知道一命呜呼啦,唉,这能怪得了我?可是我后悔了,但愿我不曾害了她们的小性命。像这类信口开河的故事,我可以编上二十个,人家听见了,一口咬定:这个小伙子,走出学堂才一年!这类吹牛淘气的把戏,我肚子里多的是,我真会把它搬出来。

奈莉莎

怎么,咱们俩一人顶一个男子吗?

波希霞

嗳,这成什么话——要是你身边正好有个臭嘴巴的人,叫他听见了!来吧,马车在林苑门口等着呢,等我们上了车,我可以把整个一切——我全部的计划都告诉你,所以,赶快吧,今天咱们得赶六十里。

[同下]

第五景 贝尔蒙;花园

[朗西洛,吉茜卡上]

朗西洛

可真是的,没错儿;你当心些儿吧,老子的罪孽是要落在做小辈的头上的。所以,不瞒你说,我在替你捏着一把汗哪。我一向跟你实话实说,这会儿就把我担的心事儿告诉了你吧;你听了也别害怕;因为,说正经的,我认定你是要下地狱啦。只有一个希望倒也许可以帮你的忙——可是这个希望呀,说来也有点太下流。

吉茜卡

希望什么呢,请教你?

朗西洛

呃,你可以存着一半儿的希望:也许你不是你这个爸养出来的——你不是这个犹太人的女儿。

吉茜卡

这个希望可倒真是有点儿下流!这么一来,我娘的罪孽又要落到我身上来啦。

朗西洛

正是:爷也好,娘也好,我只怕您下地狱是逃不掉的啦;就好像我躲开了东山老虎——你的爸爸,又碰上了西山的狼——你的妈妈;怎么好,我看你这两条路都是绝路一条。

吉茜卡

我可以靠着我的丈夫得救[69]——他已经把我变成一个基督徒啦。

朗西洛

可不,这就是他大大的不应该!咱们本来已经有够多的基督徒,再多就没好日子过啦;现在再这样把基督徒制造出来,猪肉买价可要越来越俏了。要是大家都吃起猪肉来,眼看谁还有钱买得起一片儿薄薄的咸肉呀。

吉茜卡

朗西洛,你这么说好了,我一定要告诉我的丈夫。他来啦。[罗伦佐上]

罗伦佐

朗西洛,当心我可要吃起醋来了——你要是再这么把我的太太拉到墙犄角里说话。

吉茜卡

不,罗伦佐,你不用担心;朗西洛跟我两个已经闹翻啦。他不客气地告诉我,老天是不会对我发慈悲了,因为我是犹太人的女儿。他还说你不是国家的好公民,因为你把犹太人变成了基督徒,抬高了猪肉的价钱。罗伦佐这,我倒自有话可以答复政府;可是,朗西洛,你引诱那黑人的女儿,把那个摩尔姑娘的肚子给弄大了,你怎样给自己辩白呢?

朗西洛

要是叫一个摩尔姑娘都有头有脑的,这可太不成话啦;她要不是一个规矩的女人呢,那么我看中她真是看错人啦。

罗伦佐

看,连傻瓜都会说起俏皮话来啦!照这样下去,就连口才最好的才子,也只好哑口无言了。到那时候就只听见八哥在那儿咭咭呱呱出风头!快去吧,小鬼,关照他们可以准备吃饭了。

朗西洛

准备吃饭,大爷?那还不容易——他们全都有肚子。

罗伦佐

老天爷,你这张嘴真会瞎扯!我是要你去关照他们把饭菜准备起来。

朗西洛

饭和菜,他们也准备齐全了,大爷。应当这么说才对:把饭开上来。

罗伦佐

那么就有劳尊驾吩咐下去:把饭开上来。

朗西洛

小的可没这样大的气派,不敢那样使唤人啊。

罗伦佐

偏有这许多话好说的!你可是打算把你的看家本领趁这会儿一齐露出来?我求你啦——我是一个普通人,只说普普通通的话——麻烦你到你的伙伴那儿去,关照他们,把桌子铺起来,把饭菜端上来,我们要进去吃饭啦。

朗西洛

好,大爷,我就去关照:把桌子端上来;把饭菜铺起来;至于您进来不进来,吃饭不吃饭,那么就看您自个儿高兴不高兴吧。[下]

罗伦佐

啊,你看他心眼儿多么“尖巧”,说话多么“合拍”!这个傻瓜,脑子里塞满了一大堆“动听”的字眼。我知道有好多傻瓜,地位比他高,跟他一样,“满腹锦绣”,一开口,扯到哪儿是哪儿,卖弄了再说。你好吗,吉茜卡?现在,亲爱的好人儿,告诉我,你觉得巴珊尼的太太怎么样?

吉茜卡

叫人怎么能说得尽——她太可爱了!娶了这样一位太太,巴珊尼大爷理该再不会走上邪路了——他身在尘世,享的是天堂里的福!做人做到这样,他还不满足,还要三心两意,那么他永远也别想进入天堂了。跟你说吧,要是有一遭,天上的神仙拿下界的凡女来打赌,如果一边是波希霞,那么另一边必须再加点儿码才成,因为在这个寒伧的人世,再拿不出第二个女人这样的美好:能跟她比得上。

罗伦佐

要是说,他娶到这么一个好妻子,那么,你也嫁着了我这么个好丈夫。

吉茜卡

哼,那可得先问问我的意见呢。

罗伦佐

可以可以;可是先吃了饭再说吧。

吉茜卡

不,还是趁我还有胃口的当儿,先恭维你几句吧。

罗伦佐

不,请你方便一下,有话,留在吃饭的桌子上再说吧。这样,不论你怎么说——我好坏都可以连饭带菜一起吞下去。

吉茜卡

好吧,你等着听我怎样奉承你吧。[同下]

第四幕

第一景 威尼斯;法庭

[大公,众贵族,安东尼,巴珊尼上。葛莱兴,索拉尼,侍从等随上]

大公

呃,安东尼到了没有?

安东尼

有,殿下。

大公

我很替你难过,你到这里来是来对付一个铁石心肠的原告——不近人情的东西,不懂得怜悯,没一丝一毫慈悲的天性。

安东尼

我听说,殿下也曾费尽了心力,劝告他别采取这赶尽杀绝的手段;可是他,什么话都不听,一点儿让步都不成;既然如此——眼前,在法律上,又没有什么办法好给我开一条生路,让我逃出他那死不放松的毒手;那我只有死心塌地,挺身忍受——用逆来顺受,对付他的暴虐和迫害。

大公

来人,给我传那个犹太人到庭。

索拉尼

他就在门外等候;他来了,殿下。[夏洛克上]

大公

让开些,好让他站到本人的面前来。夏洛克,大家都以为——而我也这么想:你无非是摆出这一副凶恶的姿态,直到那最后关头;临末了,却出人意料——比你表面上的残酷更叫人想不到——忽然拿出了你的慈悲和同情。本来是,你口口声声要判刑,要处罚:那是说,要这可怜的商人身上一磅肉;到时候,你不但情愿取消那处罚,而且,因为天良发现,懂得了怜悯,说不定还会减免他一部分本金。[指向垂头丧气的安东尼]谁还能不瞧着他可怜:他这一阵来遭受了重重叠叠的灾祸,就算是皇家的巨商,也要给压弯了腰!不管你铁石心肠——哪怕是那横蛮的土耳其人、鞑靼人,他们从没受过文明的熏陶,面对着他那一副光景,也不由得要给榨出了些许怜悯。犹太人,我们都在等着你的好回音哪。

夏洛克

我的意见,我已经向殿下表明了;我还向我们的圣安息日起了誓,借据上怎么写,一定要怎么执行。要是您不准许我的要求,那么,只怕您的特权,这个城市的自由,别想保得了!您也许要这样问我[70]:为什么我偏不愿接受三千两银子,倒宁可要一磅臭肉?我就是不回答!可是,就说吧:我就乐意这么办,这不也是个答复吗?假使我家里闹耗子,我情愿拿出一万两银子来除掉它,谁管得了?怎么,这还不算给了您回音?天下有些人不爱看张嘴的烤猪,也有人看见了猫儿就像发了疯,有人听见了风笛的呜哩呜哩的声音,就忍不住要撒尿;原来一个人喜欢这样、恨那样,都受着那主宰感情的僻性所操纵。现在,我来回答您吧。正像有些事讲不出一点儿道理:为什么这个人受不住张嘴的猪,那个人受不住一头少不了的无害的猫儿,还有人呢,听不得有绒套子的风笛的声音——他们非得做出招人笑话的事儿来,惹恼了人,只因为自个儿给惹恼了;所以,我没法给理由,也不愿给什么理由,除了是:我对于安东尼抱着消不了的怨毒,解不开的仇恨;这才跟他打这一场赔本的官司。——[冲大公鞠躬]现在,您得到我的回音了吧?

巴珊尼

你这种回答——你这个没心肝的人——并不能给你的残酷的行为做借口!

夏洛克

我的回答可并不要讨你的欢心——用不着。

巴珊尼

难道人家都把自己所不喜爱的东西置之死地吗?

夏洛克

人家不想杀死的东西,他恨得起来吗?

巴珊尼

一次受到冒犯,也好算是仇恨?

夏洛克

什么!你愿意让毒蛇来咬你第二口?[71]

安东尼

[向巴珊尼]请想一想:你是在跟这犹太人讲理呀。你还不如站在海滩上叫那滚滚的潮水别一浪比一浪涨得高;还不如去责问豺狼,干吗要害那母羊一声声为着她失去的羔羊而哀鸣;还不如去命令那高踞山头的松柏别把顶枝摆摇,让树叶发出鼓噪——当半天空里卷过了阵阵风暴;还不如硬着头皮干那最棘手的事,可别想去感化——世上任凭什么东西再硬硬不过它——他那颗犹太人的心!所以,我求你,再不用跟他商量什么条件,替我想什么办法,还是直截了当,让我受到判决,让那个犹太人偿了心愿!

巴珊尼

[拿起一袋钱]借你三千两,我这儿还给你六千。

夏洛克

就算你这六千两银子,每一两都可以分做六份,每一份就是一两银子,我也不接受;我只要照借据办事。

大公

将来你还希望人家对你开恩吗——现在你不发一点儿慈悲?

夏洛克

我怕什么处分?——我又没有犯法![转向巴珊尼和众贵族]你们,在你们中间,买了好许多奴隶;你们把奴隶当驴、当狗、当骡一般驱使着、折磨着——因为他们是你们花钱买来的。我能跟你们说吗?——“放了他们吧;让令郎令嫒跟他们通婚吧!为什么他们该流着血汗、压着重担?让他们的床,跟你们睡觉的床同样铺得软软的;让他们的舌尖也尝尝你们所吃的山珍海味吧!”那你们就会回答:“这些个奴隶是属于我们的!”同样地,我答复你们:我问他要这磅肉,可花了好大代价。这磅肉是属于我的,我非要不可。要是你们拒绝我,那你们的法律别给我现眼吧!威尼斯城邦的法令等于一纸空文。我这里等候着判决呢。答复吧——这磅肉,给还是不给?

大公

我本来是有权宣告延期判决的,不过我已经派人去请裴拉里奥——一位精通法律的博士来啦——请他来断案;万一他今天不来,那我就宣布退庭。[72]

莎莱里奥

殿下,外面有个使者,刚从帕度亚来,带着博士的书信,在听候召唤。

大公

把信送上来;传那个使者进来。

[索拉尼下]

巴珊尼

放心吧,安东尼!喂,好人儿,怕什么!这犹太人可以把我的血、我的肉,把我的骨头、我的一切,都拿去,也不能让你为了我而流一滴血。[73]

安东尼

我是羊群里一头没救的病羊,死是我的本分;烂透的果子最先掉地;我就这样倒下去算了吧。巴珊尼,我只求你活下去,将来替我写一篇墓志铭,那你就是做了好事。[奈莉莎装扮成律师的书记上]

大公

你是从帕度亚、从裴拉里奥那儿来的吗?

奈莉莎

回殿下,全都是。裴拉里奥向殿下致敬。[她呈上一信。大公启信阅读]

巴珊尼

你干吗一股劲儿地磨着刀子?

夏洛克

好从那债鬼的身上割下一磅肉来。[74]

葛莱兴

你不是在鞋口上磨刀,狠毒的犹太人,你这把刀是在你的心口上磨!哪一种铁器,就连刽子手的斧头,也不及你这刻毒的心肠一半儿锋利。难道怎样求你,都打动不了你?

夏洛克

不,凭你这一张嘴,休想!

葛莱兴

啊,你这一条打入地狱的狗,该用什么话才能把你咒个够!容得你活在世上,天也瞎了眼!你简直叫我的信仰发生了动摇,要相信毕达哥拉斯的那套道理[75]:畜生的灵魂能寄托在人的躯壳里。我看你生前,一定是一头狼,伤了人,给人家捉住吊死,它的灵魂从绞刑架下逃出来,带着一股杀气,钻进了你那老娘的肮脏的贱胎,生下来,就是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这样狠,这样凶暴,这样地贪心!

夏洛克

[从胸口掏出借据,用刀子指着]可惜骂又骂不掉借据上的图章!倒是你,喊得这样凶,白白伤了肺;好兄弟,将息将息吧,免得将来把一个身子糟蹋得没法收拾。我上这儿来,是来跟法律讲话。

[一下子转过身去,面向大公]

大公

[刚读完信]裴拉里奥这封信是给本法庭介绍一位年青有学问的博士来听审。他在哪儿?

奈莉莎

就在附近听候吩咐——要不要他出席法庭。

大公

非常欢迎。去三四个人,把他好好地迎接来。趁这当儿,当众念一念裴拉里奥的信。

奈莉莎

[念信]

大公殿下:手诏敬悉,只因抱病在身,难以应命。尊使者到达之时,恰好有一位罗马青年博士,名叫鲍尔萨泽者,好意前来探望。我就和他谈论犹太人和商人安东尼诉讼案的经过情形;又和他一起查遍法典律书。我的意见他全都领会,何况这位青年,学问渊博,非三言两语所能道尽,更有独到之见;我当即恳求他代替我,前来应命。务请殿下不因他年事尚轻而轻看了他;少年而如此老成,实为生平所少见。谨向殿下举荐,如蒙使唤,当知以上所云,实非过誉。

大公

博学的裴拉里奥的来信,你们都听见了;这儿来的,大概就是那位博士了。[波希霞披律师袍服上。侍从前导]把手伸给我,从老裴拉里奥那儿来吗?

波希霞

正是,殿下。

大公

欢迎得很,请入席吧。今天开庭审理的这件案子,双方争执的焦点你已经了解了吗?

波希霞

[登上审判席]本案的情节我已经完全了解了。这儿哪一个是商人?哪一个是犹太人?

大公

安东尼,老夏洛克,两个都站出来。[二人上前,向大公鞠躬]

波希霞

你叫夏洛克吗?

夏洛克

夏洛克就是我的名字。

波希霞

你这场官司打得倒也奇怪;可是又符合手续,你提出诉讼,威尼斯的法律不能把你驳回去。[向安东尼]你的生死,操在他手里,是不是?

安东尼

他是这么说的。

波希霞

这借据你承认吗?

安东尼

我承认。

波希霞

那么只好犹太人放慈悲些了。

夏洛克

根据什么,是规定的吗?请说一个道理。[转过身去,表示轻蔑]

波希霞

慈悲,并不是硬逼强求的东西,它,像甘霖一样,从天而降,洒落到人间。它给人双重的祝福——祝福那施主,也赐福给受施的人。它,万王之王所奉行的王道,它,比皇冠更适合于帝皇的身分;帝皇手里的节杖,无非是象征着世俗的权势,叫人诚惶诚恐,让君主笼罩在煊赫与威严的中央。可是慈悲,却高出于王权的势焰;它,供奉在帝皇的内心深处,是替天行道,象征了上帝的宏恩。人间的权威跟上帝的天道最接近,若是王法里渗透着慈悲的德性。所以,犹太人,你要求的虽说是王法,可是想一想,依着王法执行赏罚,那我们中间,谁还能够得救?我们都作祷告:祈求上天的慈悲,这祷告就指点我们:每个人都该乐善好施。我说了这一番话,无非想劝你,别坚持那法律的条文;要是你说一不二,那么,威尼斯的法庭执法无私,只好判那商人败诉。

夏洛克

我自个儿做的事,我自个儿当!我只要求法律解决,我定要执行那借据上规定了的处罚的条文。

波希霞

他可是无力偿还这笔借款吗?

巴珊尼

不,我这儿愿意替他当庭还清,照原数加两倍都行。要是这还不够,我情愿具下结,一倍还他十倍——拿我一双手、我的头、我的心做抵押。如果他还说不满足,那分明是“仇恨”吞灭了“公道”。[跪下,举手呼吁]那我求你,运用权力把法律稍许变通一下——犯一点小错误,做一件天大的好事,不容他,这狠毒的恶魔,如愿以偿。

波希霞

绝对使不得。在威尼斯谁也没有权可以变更明文规定的法律[76]。一旦开了这个恶例,那只消借口有例可援,这以后纷纷而来的弊端谁还数得清?这是绝对使不得的。

夏洛克

但以理来做法官啦!又是个但以理[77]!聪明年青的法官呀,我多么尊敬你!

波希霞

请你让我瞧瞧你那份借据。

夏洛克

[赶紧从胸口掏出来]有,最可尊敬的博士;就是这一份。

波希霞

夏洛克,人家愿意还给你三倍的钱哪。

夏洛克

赌过咒了,赌过咒了,我向天赌过咒啦!难道叫我的灵魂背上毁誓的罪名?不行,哪怕把整个威尼斯都送给我。

波希霞

[研究借据]订在借据上的条文可以成立。凭这张纸,这个犹太人可以合法地要求从这商人的胸膛,贴紧着心口,割下一磅肉来——放慈悲些吧,收三倍的钱,叫我把借据撕毁了吧。

夏洛克

[急忙阻止]执行了借约上的条文,再撕不迟。看起来您倒是一位清明的法官;您懂得法律,您讲的话大有道理,您不愧为法律的栋梁;正因为这样,我以法律的名义命令您,快判决吧。凭我的灵魂起誓,哪一个也别想用舌尖儿来说服我。我只认得我的借据。

安东尼

我完全诚心诚意请求法庭从速判决吧。

波希霞

好,那么就这样:准备好吧,让你的胸膛受他那一刀。

夏洛克

尊严的法官哪!好一个英俊的青年哪!

波希霞

因为,这借约上所规定的惩罚,并没有跟法律的精神和涵义,有抵触的地方。

夏洛克

说得对。啊,聪明正直的法官哪!谁想你这样年青,竟这样老练!

波希霞

[向脸色发白的安东尼]所以,把你的胸膛袒露出来吧。

夏洛克

对了,“他的胸膛”,借约上这么写着——[指着波希霞手里的借据]可不是这样写的吗,尊严的法官?“贴紧着心口”,一点儿都错不了。

波希霞

一点儿不错。称肉的天平预备了吗?

夏洛克

我已经带来啦。

[解开长袍,拿出天平来]

波希霞

该请一位外科大夫来,夏洛克,替他堵住伤口,费用归你负担,免得直流着血,要了他的命。

夏洛克

借约上有这样一条规定?

[从她手里要回借据,阅读]

波希霞

借据上并没这么写明;可是不相干,只要你做的是善事,总是好的。

夏洛克

[交还借约]我找不到;借据上并没这样一条。

波希霞

你,商人,还有什么话要讲吗?

安东尼

没有,就只是:我不在乎,我准备好了。把你的手给我,巴珊尼。再会吧!别看我为你落到这地步而难受;命运,对我这苦命人,总算照应了。照她向来的办法,把一个人弄到倾家荡产之后,还要他活下去——叫他用凹陷的眼睛,满是皱纹的额角,去面对那暮年的潦倒光景。这一种拖延时日的活受罪,她给我一刀割断了。[他们拥抱]替我向尊夫人致意,对她说我怎样地爱你,我临死的当儿死得又多从容;把故事都讲完了,你就请她评一评,巴珊尼是不是也有过一个知心的好友。你倘使不因为眼看你的朋友没救而心里难受,那么我给你还债,也就死而无怨——只要那犹太人一刀子扎得深一点,一刹那,我就全心全意,还了债!

巴珊尼

安东尼,我新娶了媳妇儿,我爱她,就像自个儿的生命;可是生命也好,媳妇儿也好,就算是整个世界,在我的眼中,都比不上你的生命。我情愿丢了这一切,呃,牺牲了它们,全拿去献给这个恶魔,来救你。

波希霞

尊夫人要是就在这儿,听见您这么慷慨,怕不见得会感谢您吧。

葛莱兴

我有一个老婆,我发誓我是爱她的;我但愿她离开人间,好上天去求告老天,改变这狼心狗肺的犹太人。

奈莉莎

幸亏您在她背后发这样的宏愿,要不然,管叫府上闹个天翻地覆!

夏洛克

[自语,厌恶地]基督徒的丈夫就是这样!我有个女儿——哪怕她跟巴拉巴的子孙做夫妻[78],也强似嫁给了基督徒![向波希霞]我们耽误工夫啦;请快些儿判决吧。

波希霞

这个商人身上的一磅肉是判给你了;法律上许可,法庭上已经承认。

夏洛克

大公无私的法官!

波希霞

你必须从他的胸口割下这磅肉来;法律准许你,法庭上已经判给了你。

夏洛克

精通律法的法官![向大公鞠躬]判下来啦![向安东尼]来,准备吧!

波希霞

[站到他面前来]慢些儿,还有话说。这一张借据并没有规定你可以取他的一滴血;写明的只是“一磅肉”。那就割一磅肉,照你的条款执行吧;可是,割的时候,你要是流了一滴基督徒的血,那你的土地、你的财产,按照威尼斯的法律,就要全部充公,没收入威尼斯国库。

葛莱兴

正直无私的法官哪!你听听,犹太人。啊,精通律法的法官哪!

夏洛克

这可是写明在法律上?[79]

波希霞

[打开手中的法典]你自己去查看吧;既然你坚持王法,那最好没有,就给你王法,而且比你要求的还多。

葛莱兴

精通律法的法官哪!——你听听,犹太人。好一个精通律法的法官!

夏洛克

也罢,我愿意接受刚才的条件。还我三倍的钱,放这基督徒走。

巴珊尼

钱就在这儿。

波希霞

别忙!我们同意这犹太人,绝对依法办理。别忙!急什么。他什么都不能接受,除了照条文处罚。

葛莱兴

噢,犹太人!来了个正直无私的法官!来了个精通律法的法官!

波希霞

所以,犹太人,你准备动手割肉吧。不准流一滴血;割起来,不准多也不准少,要刚好一磅肉。要是有一点轻、一点重,相差哪怕只有区区二十分之一丝——不,就算天平秤上只高低一根汗毛儿,就叫你死;你的财产,全部充公。

葛莱兴

但以理再世啦!又是个但以理,犹太人!这一回,你的辫子可叫我抓住啦,你这异教徒!

波希霞

犹太人干吗还不动手?快割你那磅肉吧。

夏洛克

把我的本金还我,放我走吧。

巴珊尼

钱早已给你预备好啦,拿去吧。[80]

波希霞

他不要钱,他已经当庭拒绝过了;只能给他王法,让他照章办事。

葛莱兴

再来一遍:又是个但以理!——但以理再世啦!你教会我说这句话,谢谢你,犹太人!

夏洛克

难道你们叫我连本金都落空吗?

波希霞

一个钱都不能拿,要拿只能拿那磅肉,犹太人,拚着你自己活不成!

夏洛克

[把刀子摔在地上]嘿,罢了,算是魔鬼便宜了他!这场官司我不打了。

波希霞

慢着,犹太人。法律还要向你追究呢。[打开法典,宣读]威尼斯的法律规定:如查明有异邦人企图使用直接、或间接的手段,谋害我邦公民;他的财产难保——半数应划归被企图谋害的一方;其余半数,当即没入公库;犯罪者的生命,全凭大公发落,不容任何人插嘴过问。告诉你,你现在就在这一条上触犯了法网;因为根据方才一连串的事实,显然是,你有用直接或间接的手段,谋害被告生命的意图;所以,方才所说的罪名,已落在你头上。快快跪下来,请求大公开恩吧。

葛莱兴

求大公让你自个儿去上吊自尽!可是如今,你的钱财全充公了,买根麻绳也买不起啦;所以,还得让公家破费把你吊死![他乘势一推,把夏洛克推倒在公爵座下]

大公

好叫你瞧瞧,基督徒的精神又怎样——你还没开口,我就饶恕了你的死罪。你所有的财产,一半划归安东尼,另一半,由公家没收。要是你能够诚心悔过,还可以酌减为一笔罚金。

波希霞

这是指没入公家的;安东尼的,不能减。

夏洛克

不,把我的命、我的一切都拿走吧!不要饶恕我!拆掉了支撑房子的栋梁,就是拆毁了我的房子;你们夺去了我活命的根本,就等于要了我一条命。

波希霞

安东尼,你能不能为他开一点儿恩?

葛莱兴

要做好事,就送他一根上吊的绳子,别的东西,看天主面上,别给!

安东尼

要是大公和庭上全体法官从宽发落,把他的罚金减轻一半,只没收他一半财产,我也就满意了。只要他答应,他另外一半财产由我保管,放出去,等他死后,交给新近和他女儿私奔的绅士;可是,有两个条件,接受了这恩典,他就得立刻改信天主教;另外,他必须当庭立下文契,声明他身后的全部财产都传给他的女婿罗伦佐,和他的女儿。

大公

这两个条件他必须办到,否则,方才宣布的宽大就马上取消。

波希霞

你满意吗,犹太人?你有什么话要说?

夏洛克

我——满意。

波希霞

[向奈莉莎]书记,写一张授赠财产的文契。

夏洛克

求求你们,放我走吧。我身子不好过。文契随后送给我,我一定签字。

大公

你去吧,可是一定要给我做到。

[夏洛克鞠躬,蹒跚退下]

葛莱兴

[追上去]在受洗的时候,你要有两位教父,要是我做法官,再给你添上十个——[81]不是领你去受洗,是送你上绞架!

[夏洛克下]

大公

[起立,离座]先生,我请您一同到我家去吃饭。

波希霞

敬请殿下原谅:今天晚上,我必须回帕度亚——现在就得动身了。

大公

没法挽留您,真是非常遗憾。安东尼,你应该向这位先生表示谢意才是[82],我说,你这回多亏得他。

[大公,众贵族及侍从等下]

巴珊尼

最可尊敬的先生,我和我朋友,今天全靠您的智慧解救了我们的急难,作为我们的敬意,这三千两银子,本应该还给犹太人,现在特诚送给您,补报您的辛苦。

安东尼

而且一生一世忘不了大恩大德,永远感激您,我永远供您驱使。

波希霞

心满意足,就是极大的报酬;而我,能救你们的急,心里很满意——认为自个儿已得到了极大的报酬;此外的好处,我就从没指望过。[从他们面前走过,鞠躬]但愿咱们下次见面,两位还认得我。祝你们二位好,我就此告辞了。

巴珊尼

[赶上去]好先生,我无论如何也得再求求您:随便从我们这儿拿些什么东西去,不当作酬谢,只算是留个纪念。请您答应我这双重的心愿吧:——既不推却,还原谅我这样恳求。

波希霞

你们这样不放松人,也只好依你们了。[向安东尼]把您的手套送我吧,将来常戴着也好留个纪念。[向巴珊尼]难得您一片诚心,我就拿您这个戒指吧——您别把手缩回去哪,我不问您讨第二样;您既然好心好意,想来不会不答应我这一样。

巴珊尼

这个戒指?好先生——唉!那是不值钱的玩意儿,怎么好意思拿来送给您?

波希霞

我什么都不要,光要这一个;现在,我更加觉得想要这个戒指了。

巴珊尼

并非我不舍得,只因为有别的缘故——让我想法征求威尼斯的最名贵的戒指送给您吧——这一个,请您原谅……

波希霞

我明白了,大爷,原来您只是口头上说得漂亮。您先教我伸手乞讨,然后再教我怎样把叫化回报。

巴珊尼

好先生,这戒指是我的太太给我的;她替我套上这戒指,要我发下誓:永远也不把它卖掉、丢掉、送掉。

波希霞

这推托倒也方便,让人家好省却多少礼!只要尊夫人不是个疯婆婆,她知道了我无论如何总还受得起这样一份礼,就决不会因为您把这个戒指送给了我,而跟您闹得个没完没结。好吧,祝你们平安无事!

[波希霞,奈莉莎下]

安东尼

巴珊尼大爷,让他把这戒指拿去吧。他的这番功劳,和你我的交情,就算是重于你的夫人的命令。

巴珊尼

[捋下戒指]葛莱兴,你去吧,快快追上他们;把这个戒指送给他;最好能把他请到安东尼家里去。去!赶快!

[葛莱兴下]

来,我陪着你一同到你家里去;明天一清早,咱们就赶往贝尔蒙。来吧,安东尼。

[同下]

第二景 威尼斯;街道

[波希霞,奈莉莎上]

波希霞

去打听犹太人住在什么地方,把这张文契交给他,要他签个字。我们俩今夜就走,比我们的丈夫早一天赶到家中。让罗伦佐看到了这份文契,他该不知怎样欢迎呢。[葛莱兴急上]

葛莱兴

好先生,我好不容易追上了你们。巴珊尼大爷,他又仔细想了一想,决定派我来把这个戒指送给您,还要请您赏光去吃一顿饭。

波希霞

嗯,那恐怕不可能了。他的戒指,我十分领情地受了,请您代我谢谢他。还有件事儿得拜托您:给我这个小伙计领一领路,带他到夏洛克老头儿家里去。

葛莱兴

可以可以。

奈莉莎

大爷,还有句话没跟您说——[走向波希霞,悄声]我可要试我的丈夫一试,看能不能把他的戒指拿过来;我叫他起过誓,永远也别脱手。

波希霞

[悄声]一定能够,我保证。到时候,我们会听见口口声声的赌咒:他们是把戒指送给了男人;可是我们要叫他们下不了台,他们赌咒,我们把咒赌得更凶。[高声地]去吧!赶紧些。你知道我在哪儿等着你。

奈莉莎

来,大哥,您领我到他家去好吗?

[分头下]

第五幕

第一景 贝尔蒙;林苑

[罗伦佐挽吉茜卡上]

罗伦佐

好皎洁的月色!正是这么个夜晚,阵阵香风轻轻地摩弄着树叶,没一些儿声息——正是这么个夜晚,特洛勒斯登上了特洛埃的城墙,遥望着克蕾雪达所寄身的希腊军营,发出心底的悲叹。[83]

吉茜卡

正是这么个夜晚,瑟丝贝提心又吊胆,踩着露珠儿[84],去到郊外幽会,冷不防瞥见了一头狮子的影儿,还来不及看第二眼,就吓坏了,只顾逃。

罗伦佐

正是这么个夜晚,黛多女王,手拿着一枝杨柳条儿[85],站在海堤上,向一片汪洋招手,一声声呼喊,叫她负心的情郎回到迦太基来。

吉茜卡

正是这么个夜晚,美玳亚在采集仙草,让她年老的公公恢复那青春。[86]

罗伦佐

正是这么个夜晚,吉茜卡,从有钱的犹太人家里逃出来,跟一个没出息的情郎从威尼斯一逃逃到了贝尔蒙。

吉茜卡

正是这么个夜晚,年青的罗伦佐,口口声声说是真爱她,山盟海誓,骗去了她的心;可是,没一句话,是真的。

罗伦佐

正是这么个夜晚,可爱的吉茜卡,倒像一个小泼妇,骂起她情哥来了,亏得那男的饶了她。

吉茜卡

任凭你有多少个今夜长、今夜短,我准可以打倒你,要是没有人来——可是听!这不是一阵脚步声?[一使者上]

罗伦佐

谁跑得这么快呀——在这静悄悄的晚上?使者一个朋友。罗伦佐朋友?什么朋友?您尊姓,朋友?

使者

我叫史蒂番诺,特地来报个信,我家女主人在天亮之前,就要来到贝尔蒙啦。她总是走走又停停,跪在十字架前,祈求婚姻美满。[87]

罗伦佐

谁跟她一起来?

使者

没有什么人,就只是一个修道士和她的侍女。请问您,我家主人回来了没有?

罗伦佐

没有,我们还没听到他的消息呢。可是,吉茜卡,我们不如进去吧,让我们按照着礼节,准备欢迎这宅子的女主人。[朗西洛上]

朗西洛

索拉,索拉!哦,哈,——呵!索拉,索拉![88]

罗伦佐

谁在那儿嚷?

朗西洛

索拉!看见罗伦佐大爷吗?罗伦佐大爷!索拉,索拉!

罗伦佐

别嚷啦,伙计!在这儿哪。

朗西洛

索拉!在哪儿?在哪儿?

罗伦佐

在这儿。

朗西洛

告诉他,我家主人派了一个信差,带来了满满一大堆好消息。我家主人在天亮之前就要来到啦。

[下]

罗伦佐

亲爱的,让我们进去,守他们回来吧。不过有什么要紧,何必进去呢?史蒂番诺,我的朋友,劳驾你,去通知一家大小,女主人就要到啦;把乐队带到户外来,准备欢迎吧![使者下]

看月光倾泻在花坛上,多幽静啊!我们就在这儿坐下吧,让阵阵音乐柔柔地送进我们的耳管。这恬静,这幽夜,正好衬托那美妙的声浪。坐下吧,吉茜卡。你瞧,那高高的天穹上,嵌满了多少金光灿烂的宝石。你所望见的每一颗微小的天体,在运转的当儿,都发出天使般的歌声,永远应和着那明眸的天婴的妙唱。这和声,原来就存在于人的灵魂里;可是,封上了这一重泥壳,我们,心窍就给塞没,再也不能听闻。[众乐师上]来啊!奏起赞美歌来叫黛安娜别睡吧[89]。把最美妙的旋律送进女主人的耳管。让飘飘的音乐招引着她回家来吧。[开始奏乐]

吉茜卡

听着那动人的音乐,我总感到一阵惆怅。

罗伦佐

这是因为你有颗敏感的灵魂。你只要看一群横冲直撞的畜生,或是那还没上鞍、未曾驯服的小驹,它们欢蹦乱跳,高声嘶叫,只顾逞着那一股猛烈的性子;可是,这当儿让它们听见了一声喇叭响,或是让一段音乐钻进了它们的耳朵,你看哪:它们的脚步,一齐停住啦,那狂野的眼光,变成柔和的注视啦——中了音乐的魔力!所以诗人传说,奥菲斯用音乐感动木石、平息风浪[90],正因为世上不论什么东西任凭它怎样迟钝、顽固、狂暴:听了音乐,没有不跟着转移本性。一个人,要是他内心没有音乐,听了美妙的和声,也无动于衷;那么他,就是为非作歹的料子,他的灵魂像黑夜一样昏沉,他的心胸:地狱一般幽暗。这种人,可不能信任。听这音乐哪![波希霞,奈莉莎自远处上]

波希霞

我们望见的灯光是从我家透出来的。小小一支蜡烛,却把光明送得多远啊!一件好事,也这样,在这黑暗的世界上。

奈莉莎

一有了月光,我们就望不见那烛光。

波希霞

大的掩盖小的,人间的光荣正这样:一个摄政,本来也像皇帝一样荣耀,等来到皇上面前,他那份煊赫,就像影儿般不见了——好比一江流水消失在大海里一样。音乐!你听![传来音乐声]

奈莉莎

小姐,这是我们家里的音乐呢。[91]

波希霞

没有衬托,哪儿就见出好处来;这音乐,我觉得就比白天好听得多。

奈莉莎

是幽静给音乐增添了优美,小姐。

波希霞

谁都不许有陪衬,那乌鸦的啼叫也就跟百灵的歌声一样好听。夜莺要是在白天献她的歌喉,那么,夹杂在鹅鸭的一片嘈杂里,人家还道她唱得并不比桃雀高明。多少事物,多亏得跟时机合拍,才达到尽善尽美,博得了赞赏![向乐师们]喂,静下来吧!月亮姐姐跟她的情郎[92]正一块儿睡着,不愿被吵醒呢。

[音乐停止]

罗伦佐

要是我没听错,这准是波希霞的声音。

波希霞

[向奈莉莎]他听出我来,就像瞎子听出了杜鹃——凭那条破嗓子。

罗伦佐

好夫人,欢迎您回来!

波希霞

我们一直在为我们的丈夫祈祷,但愿他们在外边,如意平安。他们回来了吗?

罗伦佐

夫人,还没回来呢;可是方才已经有人来报过信,说他们就要到达了。

波希霞

进去吧,奈莉莎。招呼仆人们别提我们出过门;还有您,罗伦佐,您吉茜卡,都别提。[传来一阵喇叭声]

罗伦佐

巴珊尼来啦,我听见他的喇叭声[93]。我们决不多嘴,夫人,您放心好啦。

波希霞

这样亮光光的晚上,我觉得,就像是一个昏沉沉的白天;不过稍微暗淡点儿。太阳不露面的白天,也不过是这样。[巴珊尼,安东尼,葛莱兴上。侍从等随上]

巴珊尼

只消有你的形体显映在黑夜里,我们就跟那地球对面的人,一同承受着阳光。

波希霞

让我发出光亮,可别像亮光一样没有分量。轻浮的妻子可是个沉重的包袱,压在她丈夫的心头上;而我可不愿我的巴珊尼为了我而这样。可是,万能的天主!欢迎您回家来,大爷!

巴珊尼

谢谢,夫人。请你向我的朋友表示欢迎。就是这一位:安东尼,我受过他的恩惠可没有穷尽。

波希霞

您的确是受惠无穷,可是我听说人家为了您的缘故,受累无穷哪。

安东尼

没什么,好在已经逢凶化吉了。

波希霞

大爷,我们非常欢迎您光临;可是欢迎并不就是嘴上热闹,所以一切客套话我都免除啦。

葛莱兴

[向奈莉莎]我拿天上的月亮赌咒,你冤枉我啦!说正经话,我送给了法官的书记。小亲亲,你为这回事多生出一条心,我啊,但愿那拿的人少了个鸡巴。

波希霞

吵架了,嘿,已经!为什么来着呀?

葛莱兴

为了一个金圈圈儿,不值钱的东西——她给我的一个戒指,上面刻了字——其实天底下的刀匠都会在刀子上刻那么几个字——什么“相亲相爱不分离”。[94]

奈莉莎

你管它什么字不字,值钱不值钱!当初我给你的时候,你是怎样向我起誓的?——你要永远戴着它,临到死,还要把它带进坟墓里;那么不为我,为你自个儿罚下的重咒,也该把它看重几分,好好儿保存着呀。送给了法官的书记!不,天主是我的法官,你这个“书记”,脸蛋上永远长不出毛!

葛莱兴

他会长毛的!等他成丁了,你瞧着吧。

奈莉莎

哼,等一个女人长成了壮丁?

葛莱兴

瞧,我拿这只手来向你赌咒,这戒指确实是送给了一个小伙子——简直还是个小把戏,这一位书记——矮矮的——不比你高;小家伙真会说话,一定要向我讨这个戒指做报酬。我,情面难却——就只好依他啦。

波希霞

那就是你的不对——我实话实说;怎么能把你太太的第一件礼物随随便便给了人?你戴上那戒指,立下了誓;只要你真心诚意,那么套在你指上就等于钉在你肉里。我也送给我那亲爱的一个戒指,我叫他发誓永不跟它分手;他现在就在这儿。我敢代他发誓,哪怕拿天下的金银来跟他交换,他也不会把它送掉,不肯把它从手指上捋下来。我说,真的,葛莱兴,你呀,你太对不起你的妻子了,要是换了我,嗳,早把我气昏啦。

巴珊尼

[暗中发急]嗳呀,我恨不得把我的左手砍了,好发誓,只为了保护那个戒指,我连自己的手都拚着不要!

葛莱兴

咱家大爷的戒指早让法官要去啦!说真的,他拿去那戒指也不算过分。随后那个小家伙,他的书记,因为写了几行字,也来问我讨啦;他们俩,一个大爷,一个二爷,什么都不要,就偏要这两个戒指。

波希霞

我的爷,您把什么戒指送了人啦?我想不会是我给您的那一个吧。

巴珊尼

要是我不怕拿谎话来加重我的罪过,那我一定会抵赖的;可是,你瞧,[从背后伸出他的手]我这手指上的戒指没有了——完啦。

波希霞

你这假情假义的心就这样虚伪!天哪,您要是拿不出我的戒指来,我永远不上您的床![背转身去]

奈莉莎

[向葛莱兴]我也不上您的床,除非给我拿出戒指来!

巴珊尼

好波希霞,要是您知道了:给谁的,这一个戒指;要是您知道了:为谁,我给了这戒指;要是您想到了:为的什么,才送这戒指;而我又多么舍不得捋下这戒指;人家偏什么都不要,单要这戒指;——您就不会生那么大气,为着这戒指!

波希霞

要是您认识了它的价值:这个戒指;或是多少体味到:怎样一片情意送您这个戒指;只要您想得到这本是您的荣誉:保存这戒指;那您就不会轻易送掉这戒指!天下哪儿去找这样不讲理的汉子,假使费您一点儿心,花您点力气,向他稍为表明几句,不能送这戒指,他还是老着面皮讨人家的纪念品?奈莉莎的话,我相信;我豁出我的命——要不是给哪一个女人弄了去,这戒指!

巴珊尼

不,凭我的名誉,我赌咒,太太,凭我的灵魂:并没有给女人弄了去——只是一位法学博士;我把三千两银子送给他,他不要,偏要讨那个戒指——我答应不下,只好看他气呼呼地走了——可是人家救了我好朋友的性命呀,叫我怎么办?好太太,你也说说看。我没法好想,只好叫人追上去把戒指送给他。我真是又窘又惭愧;我可不能让自己的名誉背上了忘恩负义的罪名。原谅我,好太太。凭着那许多黑夜的明灯起誓[95],要是你也在场,我想你一定会向我讨了戒指去送给那可敬的博士。

波希霞

别叫那博士打我的门口经过;既然我心爱的首饰都让他拿去了——还是你向我赌咒永不离开的东西,那我也乐得看你的样,放大方些,凡是我有的东西他都可以问我要。要我的身子,行;要睡我的床,行。总有一天,我会跟他有来往——那可毫没疑问。你一夜也别离开家;像百眼怪人那样看守着我吧[96]。要是你放松了一夜,丢下我一个人,那么凭着我还没失去的贞操起誓,我会叫那个博士来陪我睡觉。

奈莉莎

[向葛莱兴]我呢,当然是他那个书记来陪我了。所以留些神,别把我交给我自个儿看管。

葛莱兴

好,随你的便;可别让我捉住他,免得他那支笔,连字都写不成!

安东尼

[很窘]这一番口角都为了我这个害人精。

波希霞

大爷,没您的事。您来,我们是很欢迎的。

巴珊尼

波希霞,饶恕我这一次万不得已的过错;当着这许多朋友,我向你发誓,凭着你的这一双美妙的眼睛,在那里面我望见了自己——

波希霞

你们听听!他说他在我这一双眼睛里望见了两个自己——一只眼睛里有一个。既然你怀着两条心,你发的誓,再动听也没人相信!

巴珊尼

不,听我说——饶了我这一次,从今以后,我起誓,再不敢违反我对你立下的盟誓。

安东尼

我曾经为他的幸福,把自己的身子向别人抵押;要没有那问您丈夫讨戒指的人,我这保人早就不保了;我不怕再立一张字据,这一回,拿我的灵魂做担保:您的丈夫决不会再发了誓,又故意失信啦。

波希霞

那么就请您做保人——[拿出一个戒指]把这个交给他。叫他这一回可要比上回看得牢些儿。

安东尼

拿着,巴珊尼;发个誓,永远戴着它。

巴珊尼

我的天,这就是我送给博士的那一个!

波希霞

我是从他手里拿来的。别见怪,巴珊尼,那博士凭这个戒指,已跟我睡过觉啦。

奈莉莎

也得请你包涵些,我的好葛莱兴,那个矮矮的小家伙——博士的书记,昨儿晚上,就借这个做口实,已经跟我睡过觉啦。

葛莱兴

哎哟,这倒像是大热天修筑马路,多此一举:这段路本来很通畅哪[97]!怎么!我们还没有做丈夫,倒先做起忘八来了吗?

波希霞

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你们都弄糊涂了。这儿有封信,拿去慢慢地念吧。这是从裴拉里奥——从帕度亚寄来的,读了信,你们就知道原来那位博士就是波希霞,她手下的书记就是这位奈莉莎。罗伦佐可以当场向你们证明,我紧跟在你们后面,立刻就动身,现在才回来,还不曾进得家门。安东尼,我们欢迎您,我还给您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好消息呢。快拆开这封信吧,它自会向您报告您的三艘大船,满装着财货,忽然间,一齐进港来啦。我先不告诉您这封信怎样碰巧落到了我手里。

安东尼

我话都不会说啦。

巴珊尼

您就是那位博士,我却认不得您?

葛莱兴

您就是要叫我做忘八的那个书记?

奈莉莎

对,不过这书记并没有起坏心,除非有一天,他脸上长了毛。

巴珊尼

亲爱的博士,您今晚就陪我睡觉吧;我不在家,就请您陪我的太太睡吧。

安东尼

好夫人,您救了我的命,又养活我这人。这信上写得明明白白,我的船,已经平安进港了。

波希霞

怎么啦,罗伦佐!我的书记也给您带来好东西啦。

奈莉莎

可不,而且手续费也不收他的。看,我这儿给您和吉茜卡一张产业授赠状,富有的犹太人的笔据;等他一死,他的财产全归你们啦。

罗伦佐

两位好夫人,你们就像是天使救济饥饿的人们。

波希霞

天都快亮了,可是我知道你们对这许多事情,还没听个满足。我们且进宅子去吧,有不明白的,你们尽可以细细地问,我们就一五一十把话来回答。

葛莱兴

那也好。第一个要请我的奈莉莎宣誓答复的问题是:眼看差四个钟头天就要亮,等明晚,还是趁今夜,就进洞房?天亮我不喜欢,天黑我最希望——好早点跟博士的书记一张床。天不怕,地不怕,怕就怕这一桩:丢了奈莉莎的戒指,这罪怎么当?

——————————

[1] 弄不懂自己,西洋有“弄懂你自己”的谚语,意即要有自知之明。

[2] 大船,指当时用帆和划子的大商船,载重达两百吨。“那些”表示多数,船只结队航行。

[3] 小商船,指沿威尼斯岛岸航行的小帆船。“打躬作揖”,形容大船驶过海面,掀起一阵波浪,近旁的小船颠簸不已的情状。

[4] 两面神,罗马神话中的天堂门神杰纳斯,长着两个脸儿,一怒一笑,朝对两个方向。索拉尼凭“两面神”起誓,是为了配合他所要说的:人是有两种不同类型的性格的。

[5] 在古代出征特洛伊的希腊诸将领中,以奈斯德年岁最高,态度严肃,绝不苟言笑。

[6] 讨命的呻吟,英国向来有一声叹气消耗人体内一滴血的说法。参阅《亨利四世》(下)Ⅲ,ii.61,63:“耗血的叹气”“吸血的叹气”。

[7] ①大倒其楣,指下地狱而言;参阅《新约·马太福音》Ⅴ.22:“凡骂兄弟是傻子的,难免地狱之火。”

[8] 这话里带有讽刺意味。清教徒传教,常极冗长累赘,以致不得不把“劝诫”部分放到吃过午饭后再宣讲。

[9] 另一支箭,同样的轻重,原文“ the self-same flight”,箭术上的用语,指轻重、长短、大小相同、射程相等的箭。

[10] 古罗马政治家伽图有女,名“波希霞”,嫁给她的表哥勃鲁特为妻。希腊历史学家普路塔克在《伟人传》里赞美她品德贞洁、高超。

[11] 希腊神话,黑海东岸科尔奇斯,有橡树圣林,树上钉着金羊毛,由不眠的毒龙看守着。希腊英雄耶松靠了科尔奇斯国王的女儿美玳亚的帮助,盗得了金羊毛。

[12] 小驹子,指性情粗野、脾气倔强的小伙子而言。那不勒斯人以善于骑马著称。

[13] 英国人向来以不懂外国语出名。有位英国评者说:“对于我们不通外国语言的这一讽刺,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失效。”

[14] 指苏格兰跟英格兰吵翻的时候,法兰西常给予苏格兰援助——其实往往只是口惠而已。

[15] 西比拉并非人名,是亚普罗神庙中善作预言的女祭司的称呼。亚普罗爱上了意大利南部克米地方的“西比拉”,答应让她活上跟握在她手里的沙泥粒子一样多的岁数。可是她忘了要求永久的青春,因此后来成了一个老态龙钟的丑怪婆。故事载奥维特《变形记》第15卷。

[16] 魔鬼般的皮色,当时欧洲人的迷信观念,以为魔鬼浑身黑色。

[17] 的黎波里,指叙利亚地中海沿岸的港口。

[18] 《新莎士比亚版》认为夏洛克这段话是他的旁白,他不会在这当儿就公然表示他的仇恨。拿撒勒先知,指耶稣。他把魔鬼赶进猪群的故事,见《马太福音》 viii.28—32。

[19] 新莎士比亚版》加舞台指示,“他招呼安东尼,走到一边”。

[20] 收税吏,古罗马巡抚所指派的官吏,代表征服者向当时罗马管辖区(撒玛利亚、犹太两区)的犹太人民征收捐税。

[21] 好处,跟夏洛克在前面所说的“我挣来的辛苦钱”(第110页)一样,都是“高利贷”的好听的说法。

[22] 雅各放羊的故事载《旧约·创世记》xxx.27—43。

[23] 《吉特勒其版》加注“旁白”,表示安东尼向巴珊尼说的这段话,夏洛克没有听到。

[24] 1年作12个月:意谓按照月息计算,并非按照年息计算(1年作10个月)。

[25] 单人的借据,即不必另找“保人”,单凭本人签押的借据。夏洛克故意使订立文契的手续不甚完备,给人以“开个玩笑”的感觉。

[26] 红血象征勇敢;参阅第3幕第2景:懦夫的肝胆“没一丝儿血色”。(第155页)当时风气,公子哥儿在自己的臂上(或别的部分)刺血,表示爱情。

[27] 苏里曼苏丹,指土耳其的苏丹“伟大的苏里曼”(1490—1566),曾征服波斯,武功极盛。

[28] 希腊英雄赫克莱斯由于穿上一件有毒的内衣,痛苦万分,而举火自焚;这件毒衣是他的奴仆利却奉了主母之命给他送去的。

[29] 按照舞台传统,朗西洛说到这里,就一股劲儿地奔跑起来,没想跟老狗宝撞个满怀——他扶着手杖,拿着篮子刚好走来。于是老狗宝喘着气问道:“年青的哥儿……”

[30] 《新莎士比亚版》在这句前加舞台指示:“凑着他的耳朵直嚷”。

[31] 朗西洛跪下来,请求祝福,可是背朝老狗宝;老头儿摸到他脑后的头发,还道是胡须,惊嚷起来。

[32] 英国人常以“道宾”做家马的名字。参阅萨克莱《名利场》第5章《咱们的道宾》。

[33] 应说,“您能用您的手指头把我的肋骨数出来。”按照舞台传统,朗西洛说这话时,张开手指,贴在胸口,于是把父亲的手指拉过来,让他以为摸到了一个饿瘪了肚子的当差的根根肋骨。

[34] 按照舞台传统,老狗宝话还没说完,就给他儿子扯了下来;朗西洛自己出面和巴珊尼说话,但是说到临了,又躲到老狗宝的背后,把他推上去。如是者数次,弄得巴珊尼无所适从,只得说道:“让一个人说……吧。”

[35] 指点,应说“告诉”。这些误用词义的地方,都加了重点,以示区别。

[36] 按照舞台传统,他举起篮子,正想表明心意,却给他儿子抢了话头;等儿子重又躲到他身后,才有机会把给打断的话接下去说:“我这儿带来了一盘子……”

[37] 意大利人爱吃鸽子,用鸽子送礼,是他们的风俗。

[38] 据西洋手相学上的迷信说法,环绕大拇指球的圆形线纹是“生命线”。这里所说的“糊里糊涂”当然又是一句反话而已。从“维纳斯峰”(大拇指球)通向“生命线”的清晰可见的指纹主妻室,有多少这样的纹路,将娶多少妻子。

[39] 当时礼节,在宴会上戴着帽子,念食前祷告的时候,把帽子摘下。“遮没了眼睛”,意谓把帽子拿在面前(形容恭敬的样子)。

[40] 当时的迷信观念,以为梦见钱袋是恶兆。《详梦》(1606)一书中提到:“梦见钱财以及各种钱币,主恶兆。”

[41] 见笑,应说“见教”。朗西洛站在他新主人的一边,极力想把话说得体面些,可是弄巧成拙。

[42] 有一种笛子吹奏时要歪倒了头,所以说“歪头曲颈……的笛子”。

[43] 凭雅各的节杖,参阅《旧约·创世记》xxxii.10:“我[雅各]先前只拿着我的杖过这约旦河。”以及《新约·希伯来书》xi.21:“[雅各]扶着杖头敬拜上帝。”

[44] 维纳斯,希腊罗马神话中的爱神。她所乘的车子,由一群鸽子牵引着飞过天空。

[45] 拿我这顶头巾打赌,葛莱兴穿的是假面舞会的衣服,戴上了一顶大头巾。

[46] 黑坎尼,旧波斯帝国的一省,在里海东南,以产虎著名;莎士比亚在他的剧本中屡有提到,如“黑坎尼的野兽”“黑坎尼的虎”等。

[47] 欧洲封建贵族用防潮的蜡布包裹尸体,放进铅做的棺材,所以摩洛哥亲王看见铅匣子而联想到“她的寿衣”。

[48] 英格兰有种钱币,指一种名叫“天使”的金质钱币,一面刻有米开尔天使刺杀毒龙的雕像。

[49] 游艇,指威尼斯的一种狭长、平底、翘首、有舱的小艇。

[50] 阿拉贡亲王以为波希霞的小像藏在银彩匣里,所以称之为“宝库”。

[51] 阿拉贡亲王信不过似的,又把银匣上的铭文重念一遍,感到不服气。这个极端傲慢的人于是赶到波希霞跟前评理。

[52] 意即一个人不能同时又做犯人、又做审案的法官;阿拉贡亲王既然接受条件,做一个选择者,他就只能遵守条款(如果落选,立刻就走),没有资格像局外人似的提出异议。

[53] 波希霞跟她的仆人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一个讨厌的求婚者给打发走了,不难想象她这当儿的轻快心情。

[54] 古德温,沙滩,在英国杜佛海峡,泰晤士河出海口,长十英里余,阔一英里半,对于过往船只,危险极大。历史剧《约翰王》中,两次提到法国船只损毁在古德温沙滩上。

[55] 翅膀,暗指吉茜卡私奔时所穿的那一身男童服装而言。

[56] 刑床,欧洲中世纪的一种酷刑,受刑者被绑在上面,轮子运转时,猛拉他的四肢。

[57] 在歌声中消逝,“天鹅在临死前,唱出了悦耳的歌声,好像凭着不可知的本能,预告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斯宾塞《牧人日记》(1579)

[58] 柔和的笛声,英国当时风俗,新郎结婚,头一天早晨,在他卧室的窗下,演奏音乐。

[59] 希腊神话,赫克莱斯曾斩杀海怪,救出被绑在大石上,献祭给海怪的特洛伊公主。她的父王事前答应送给他一对神马;所以他的义举并非激于爱情。

[60] 伊丽莎白时代崇尚金发,以深色的头发为缺憾,所以有戴假金发的风气。参阅《十四行诗集》第68首。

[61] 米达斯,希腊神话中的国王,贪得无厌,祈求点金术;神允许他:凡是他手指接触到的尽变黄金。结果送进嘴里的食物,也成了金子。(见奥维特《变形记》xi.102—145)

[62] 绿眼睛的妒忌,参阅《奥瑟罗》Ⅲ.iii.186:“你要提防‘妒忌’啊!这个绿眼睛的妖魔……”绿色在这里作为一种病态的颜色。

[63] 盖章、画押,暗喻亲吻。

[64] 金羊毛,巴珊尼曾这样形容波希霞:“披在她额上的金光闪闪的卷发,好比那‘金羊毛’。”(第103页)“我们是耶松”,着重在“我们”两字,表示来求婚的虽多,唯独我们才取得了“金羊毛”。请参阅第125页注解。

[65] 意即门第(血统)高贵,然而是个陷于经济绝境的没落贵族。

[66] “自由城邦”,指外国侨民在这个城市里,可以享受跟当地居民同样的法律保障。威尼斯是一个商业城邦,她的繁荣建筑在对外的贸易上,所以采取了优容侨民的政策。

[67] 托马斯所著《意大利史》(1561)有一章专论“外地人在威尼斯的自由”,其中说到“所有的人们,尤其是外地人,享有很大的自由……无疑的,这就是吸引那么多外地人到这儿来的一个主要原因”。参阅第163页注。

[68] 帕度亚,威尼斯西南的一个城市,设有大学,以法律、医学著称。

[69] 靠着我的丈夫得救,参阅《新约·哥林多前书》vii.14:“不信的丈夫,就因着妻子成了圣洁。并且不信的妻子,就因着丈夫成了圣洁。”

[70] 威尼斯在当时,实际上是一个独立自主的城邦;根据夏洛克的语气,倒像是欧洲中世纪时期,由国王颁发给特权状的一个英国自治城市了。

[71] 按照欧美舞台传统,听到巴珊尼的驳斥,夏洛克把背转向着他,高傲地回答他,连正眼都不看他一下。当巴珊尼责问他:“一次受到冒犯,也好算是仇恨?”夏洛克突然转过身来,面对着面,带着猛烈的感情,反驳道:“什么!你愿意让毒蛇来咬你第二口?”

[72] 按照欧美舞台传统,大公说到这里,夏洛克耸一耸肩,不吭声,独自退到一边。

[73] 《新莎士比亚版》加舞台指示:“夏洛克从腰间抽出一把刀子,跪下来,磨他的刀子”。

[74] 按照欧美舞台传统,夏洛克又在鞋底上磨了两下刀子,这才直起身来答话;还先把嘴向安东尼那边努了一下。

[75] 毕达哥拉斯,公元前6世纪的希腊哲学家,持“灵魂循环”说,以为人死后,灵魂可以变成畜生,畜生的灵魂也能变成人。

[76] 当时威尼斯以严格执行法律条文著称。在意大利故事《呆子》(这个喜剧的故事来源)里,也提到“威尼斯的法律向来十分严格”。

[77] 但以理,《圣经》里的人物,年少英明,善于折狱。《新莎士比亚版》在这里加舞台指示:“他吻波希霞的法衣的边缘”。

[78] 巴拉巴,古时强盗名,见《新约·马太福音》xxvii.15—20。

[79] “向公爵哽噎地发问,带着惊恐,一边儿鞠躬。他对波希霞的看法如今改变了。他以下的话全都是向公爵说的,只除了说‘我满意’的时候,才正眼注视波希霞。”——蒲斯《舞台提示》

[80] 按照欧美舞台传统,夏洛克伸手接受钱袋,却给葛莱兴一把夺过去,他高举起钱袋,摇晃着,嚷道:“再来一遍;又是个但以理!……”

[81] 再给你添上十个,按天主教教规,接受洗礼时,受洗者应有教父、教母各一人在场。当时法庭审判,由12人组成陪审团。

[82] 表示谢意,“酬劳”的委婉的说法。

[83] 特洛勒斯,小亚细亚特洛伊城的王子,爱希腊少女克蕾雪达;当时特洛伊正跟希腊交战,由于双方遣返战俘的安排,克蕾雪达给遣送希腊军营;她忘了先前的山盟海誓,又另爱上了希腊将领。

[84] 瑟丝贝,古代巴比伦少女。见第17节注2。

[85] 黛多,古代迦太基女王。见第13页注2。

[86] 美玳亚,希腊英雄耶松的妻子,曾在月光下披发赤足,为阿公伊松采集恢复青春的仙草,炼制成液,灌注在他的血液里。见《变形记》vii.162以下。

[87] 意大利的大道旁,往往立有十字架和神龛,用以纪念圣徒或英雄的事迹。

[88] 索拉,索拉!——郎西洛在这里模仿号角的声音。信差赶到时吹起号角。

[89] 黛安娜,希腊罗马神话中的月亮女神。

[90] 奥菲斯,希腊神话里著名的音乐家。父亲阿普罗给了他一张弦琴,母亲缪司女神教他弹琴。他那美妙的琴声不但感动禽兽,而且奥林匹克山(他的生长地)上的树木与岩石都为他所感动。“诗人传说”可能指奥维德而言,他把奥菲斯的故事记载在《变形记》第10,11卷里。

[91] 在伊丽莎白时代,贵族家里常供养私人的乐队。

[92] 希腊罗马神话,月神黛安娜爱上牧羊青年恩第明,每晚经过拉特摩山时,和她睡熟的情人见面一次。

[93] 我听见他的喇叭声,欧洲封建贵族讲究排场,常由一班随从吹奏喇叭,宣告自己的出行、到达等等;喇叭调子,各个贵族间不尽相同。

[94] 当时戒指上刻字的风气盛行,铭句、韵文都有,刻在戒指内侧。刀子上镂刻短小的铭文,也是当时一种风气;参阅《亨利四世》(下)Ⅱ.iv,195,皮斯托的刀子上刻有二行铭文。

[95] 黑夜的明灯,指天上的星星。

[96] 希腊神话,百眼怪人奉天后之命,日夜守卫一头系在橄榄树下的白母牛,虽然在睡觉时,也睁着五十对眼睛。

[97] 葛莱兴向巴珊尼暗示,他们的妻子早已不顾体面了,他们又何必为自己的面子操心呢。(勃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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