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言

唐文粹选译(修订版) 作者:张宏生 译注


前言

中国文学发展到唐代,在诗、文创作两个方面,都取得了巨大成就。仅就数量而言,《全唐诗》共收诗48900余首,作者2200余人;《全唐文》共收文18488篇,作者3412人,可见其一时之盛况。

唐代诗文的巨大成就虽然为后世提供了足资学习和借鉴的样板,但由于数量太多,而且良莠不齐,水平不一,也使一般读者不易入门。于是,从北宋开始,就出现了大量的唐代诗文选集,以阐发选家的文学主张,指导后学。在这些选本中,《唐文粹》是最早出现的一种。

《唐文粹》的编者姚铉,字宝之(一作宝臣),庐州合肥(今安徽合肥)人。生于北宋乾德六年(968)。太平兴国八年(983)中甲科进士。淳化五年(994)直史馆。历官京西转运使、右正言、右司谏、河东转运使、两浙转运使。在两浙转运使任上,与杭州太守薛映有隙,薛以事劾之,贬为连州文学。大中祥符五年(1012),遇赦,先后任官于岳州、舒州,被授以舒州团练副使之职。卒于天禧四年(1020),年五十三岁。

《唐文粹》一书编成于宋真宗大中祥符四年(1011),本名《文粹》,南宋时始称《唐文粹》。全书共100卷,其中古赋9卷,收录55篇;诗9卷,收录880篇;其余各类文82卷,收录1045篇。从以上收录情况来看,很显然,唐文是编者注意的重点,因此,我们也就着重探讨本书在这方面的特色。

关于《唐文粹》的编纂方针,姚铉在《序》中说:“止以古雅为命,不以雕篆为工,故侈言蔓辞,率皆不取。”有人曾经错误地认为,所谓“古雅”,就是只选古文,不选骈文,这是没有认真考究原书的结果。其实,该书也选有骈文,只不过数量较少而已,况且,骈文也并不一定就违背“古雅”也就是古质简奥的标准的。但是,如果说姚铉独具慧眼之处,正在于他对唐代古文的特别重视,那还是如实的。该书专门列有“古文”一类,分为七卷,不能不说是前无古人的创举。由此可以看出他对唐文发展的认识。

唐代初年,文坛上盛行骈文,不脱六朝余风,雕章琢句、堆砌辞藻、片面追求声律的现象仍很严重。这种状况,与一个蓬勃有生气的新兴王朝的气象是不相适应的。早在贞观年间,魏征就指责骈文“意浅而繁,文匿而彩”,比之为“亡国之音”(《隋书·文学传序》)。其后,初唐四杰在创作出许多富有生命力的骈文的同时,也对六朝淫靡之风表示不满。最早大力提倡文学复古的是武后时的陈子昂。他的《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虽然主要是在诗歌领域内倡导革新,但对文坛的影响不容低估。同时,他的一些论事书疏,每每融入散体,令人耳目一新。这样,他就在理论主张和创作实践两个方面,推动了唐文的革新。

开元、天宝以至贞元以前,是古文发展的明而未融时期。这个阶段的代表作家有萧颖士、李华、贾氏父子(贾曾、贾至)、独孤及、元结、梁肃、柳冕等。他们在创作上主张师法先秦两汉,提出道为文本、务实切用、求新求变的理论,反对内容空洞、形式萎靡的骈文末流,并以一定数量的创作实绩,开了后来古文运动的先河。尤其是元结的散文,感情真挚,摒弃华藻,风格朴实,用笔刻削,代表了当时的最高成就,被四库馆臣誉为“唐文在韩愈以前毅然自为者”(《四库全书总目》卷149《次山集》提要)。但总的说来,由于这些古文作家偏于实用,而在艺术上的准备不够,同时,也由于骈文沿用日久,反对者未能形成一个与之相匹敌的阵营,没有写出一大批富有影响的散文名作,再加上这些作家中,有的本身就是骈文高手,如李华之作《吊古战场文》,足以显示其水平之高,所以当时的古文创作虽有了一定的声势,但对骈文不占压倒优势,只能视为古文运动的准备和过渡阶段。

到了贞元、元和年间,韩愈、柳宗元出。他们总结前代的经验教训,率领一大批追随者,大力倡行古文的创作实践,把古文运动推向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在文坛上展示了全新的风貌。

韩、柳提倡古文,并不仅仅着眼于文体的革新,他们更重视的是复兴古道。如韩愈自称:“愈之为古文……本志乎古道者也。”(《题欧阳生哀辞后》)柳宗元也要求“文者以明道”(《答韦中立论师道书》)。这就理所当然地把文章的思想内容提到了首位。而这一点,又集中体现在他们的现实批判精神上。韩、柳的许多文章,都是针对社会的政治现实而发,或抨击弊政,或发表政见,表现出战斗的思想锋芒,一定程度上实现了他们所谓“文之用,辞令褒贬,导扬讽谕而已”(柳宗元《杨评事文集后序》)的主张,使得古文创作的内涵更为丰厚。当然,韩、柳在提倡思想性的同时,也并不忽视作品的艺术价值。韩愈就明确地表示过:“愈之志在古道,又甚好其言辞。”《答陈生书》)在这一方针指导下,他们广泛学习、吸取前代优秀遗产,对骈文的长处也不偏激地加以排斥,而是进行融合吸收。他们还提出“唯陈言之务去”、“词必己出”、“文从字顺”等作文原则,并贯彻到创作实践中去,收到了良好的艺术效果。还应该指出的是,韩、柳都是写作上的多面手,举凡政论、序跋、传记、碑志、游记、书信、寓言等,他们都能根据各自不同的特点,创造性地写出优秀的作品。韩、柳的创作,代表了唐文的最高成就。

与韩、柳同时的作家,有刘禹锡、白居易、元稹、吕温、吴武陵、樊宗师、李观、欧阳詹、皇甫湜、李翱、李汉、张籍等。他们中的不少人,多得韩、柳之一体,或平易,或奇崛,或艰涩,或险怪,而且往往根据自己的特点,偏锋突起,努力发展,反映了中唐时期百花齐放的局面。

到了晚唐,骈文重新统治了文坛。在古文创作上,杜牧的雄奇超迈,舒之舆的飘逸通脱,孙樵的通晓畅达,刘蜕的奇崛险怪,从不同侧面继承和发展了韩愈的传统,仍能表现出古文运动的实绩。而皮日休、陆龟蒙、罗隐等人的小品文,更是继承了韩、柳古文的战斗性,有着强烈的现实批判精神,因而被鲁迅誉为“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小品文的危机》)。但总的来说,古文创作在当时文坛上已不占主导地位。

以上为唐文特别是唐代古文的发展状况勾画了一个大致的轮廓。应该说,这一轮廓是有缺陷的,细心的读者不难看出,它忽略了对唐代骈文进行应有的评价。笔者无意抹杀唐代骈文的成就,但我们又不能不说,在中国文学史上,最能代表唐文特点和成就的,是古文,因此,对唐代的骈文只好存而不论了。

其实,关于唐文的发展,姚铉已经大致上提出了这样的观点。他说:

有唐三百年,用文治天下。陈子昂起于庸蜀,始振风雅。由是沈宋嗣兴,李杜杰出。六义四始,一变至道。洎张燕公以辅相之才,专撰述之任,雄辞逸气,耸动群听。苏许公继以宏丽,丕变习俗。而后萧李以二《雅》之辞本述作,常杨以三《盘》之体演丝纶。郁郁之文,于是乎在。惟韩吏部超卓群流,独高遂古,以二帝三王为根本,以六经四教为宗师。凭陵轹,首唱古文。遏横流于昏垫,辟正道于夷坦。于是柳子厚、李元宾、李翱、皇甫湜又从而和之。则我先圣孔子之道,炳然悬诸日月。故论者以退之之文,可继杨孟,斯得之矣。至于贾常侍至、李补阙翰、元容州结、独孤常州及、吕衡州温、梁补阙肃、权文公德舆、刘宾客禹锡、白尚书居易、元江夏稹,皆文之雄杰者欤!世谓贞元、元和之间,辞人咳唾皆成珠玉,岂诬也哉!(《唐文粹序》)

所论虽然不限于文(如沈宋李杜,主要是就诗而言),但显然文是重点所在。完全有理由说,在中国文学史上,姚铉是第一个对唐文发展进行宏观描述的学者。至于对中唐以后,略而不谈,可能是因为其时古文创作已不占主导地位,不足以充分说明作者“振衰”的观点吧。

如果说,姚铉受体例限制在《序》里对唐文发展的状况无法进行详细论述的话,那么,这一缺陷,在该书选篇的安排上得到了弥补。《唐文粹》共入选唐文作家260余人,文章1045篇。下面,我们把书中选了5篇以上的作家,凡可考知的,按年代列表加以说明。(自左至右)

由上表可知,韩愈入选62篇,赫然居首(皮日休的76篇,包括《鹿门隐书》60篇小品文,显然编者是把它作为一个子目看待的。这是一个特例,当然不能认为他比韩愈还重要),柳宗元入选55篇,紧随其后。以韩柳为中心,中唐出现了一个繁荣的创作局面。从表中的整体数字看,不管是作家还是作品,都是中间高,两头低。这反映了编者对唐代古文创作发展的认识,大致上是符合实际的。

然而,我们说上表反映了姚铉对唐代古文创作发展的认识,却又并不意味这仅仅体现古文创作的成就。事实上,像入选多达26篇的作家张说,以文诰和碑文墓志见长,很多作品很难说是古文。其他还有一些作家也当作如是观。

我们前面曾经说过,姚铉选文的标准是古雅,在这一标准的指导下,他既注意从唐代知名度高的大作家的作品中提供典范,又注意挖掘一些不甚知名的作家的佳作,以展示唐文的整体风貌。这反映了编者的另一个重要的指导思想,也即他在《唐文粹序》中所说:“文粹谓何?纂唐贤文章之英粹者也。”该书所选唐文的篇数和人数,和上文所列《全唐文》所收的作家、作品数相对照,所占的比重是不小的。尤其应该注意的是,其中相当一部分作家仅收录了一篇作品。这决不是由于那些作品本身的不可替代性,而是编者有意识地要造成一种声势。对此,近人谭献深有体会,他说:“知振八代之衰,固不独昌黎韩氏一人而已。”(《新校本文粹叙》)可谓姚氏知己。

 姚铉在《唐文粹序》中,对萧统《文选》极为推崇。他说:“至梁昭明太子统,始自楚骚,终于本朝,尽索历代才士之文,筑台而选之,得三十卷,号曰《文选》,亦一家之奇书也。”又在历叙唐文成就,感叹没有唐代诗文总集行世后说:“岂唐贤之文,迹两汉、肩三代,而反无类次以嗣于《文选》乎?”隐然把自选的《唐文粹》比作《文选》后继。考察二书体例,这一暗示不是没有道理的。下面将二书类目抄之对比如次。《文选》共分36类,依次为赋、诗、骚、七、诏、册、令、教、文、表、上书、弹事、笺、奏记、书、檄、对问、设论、辞、序、颂、赞、符命、史论、史述赞、论、连珠、箴、铭、诔、哀、碑文、墓志、行状、吊文、祭文。《唐文粹》共分16类,依次为古赋、诗、颂、赞、表奏书疏、文、论、议、古文、碑、铭、记、箴诫铭、书、序、传录记事。二书相较,《唐文粹》的类目虽比《文选》少,但实际上不少地方进行了合并,如“诗”即包括《文选》中“诗、骚”二类。所以,从整体上说,《唐文粹》是继承了《文选》的编纂原则的。

但是,二书也有一些不同之处,从中颇能见出时代风会的变化。例如,《唐文粹》不列“七”体和“诏令”,是因为此二体盛时已过,后难为继。最值得重视的是,《唐文粹》总结唐代古文创作的实践,突破《文选》旧例,增列了一些新体。例如“记”,这是一种随着唐代古文创作的兴起而大盛的文体,可随意挥洒,无所不施,可以说是古文运动的实绩之一,姚氏选了8卷之多。又如“传录纪事”2卷,可以见出古文运动与大盛于中唐的传奇创作的关系。至于“古文”7卷,更是作者用心所在特意安排的了。另外,即使某些类别标题相同,姚铉在具体处理上,也与《文选》不尽一样。例如《唐文粹》有“碑、铭”,《文选》亦有“碑文、墓志”,但前者共21卷,172篇,后者不到2卷,仅6篇。众所周知,碑碣志铭的创作,是唐代古文运动之后蓬勃兴起的,那么,姚铉大量收入此类作品,用意也是显而易见的(参看钱穆《读〈唐文粹〉》)。

总之,《唐文粹》的格局大体上承袭《文选》,但其中也有些或明或暗的变化,而这些变化,正反映出编者本人对唐文发展的看法。

说到这里,我们不能不顺理成章地谈谈《唐文粹》与另一部大型诗文总集——《文苑英华》的关系。

《文苑英华》是北宋初年李昉等人奉旨编纂的总集。全书共1000卷,分为38类,上起萧梁,下迄晚唐五代,选录作家近2200人,作品近两万篇。由于《文苑英华》的编纂早于《唐文粹》,加上它所收录的作品有十分之九出于唐人之手,所以,从很早开始,就有人认为《唐文粹》是《文苑英华》的一个删节订补本。如明人汪伟在《重雕唐文粹序》中说:“宋姚宝臣所集《文粹》百卷,实本《文苑英华》,十摘其一。”《四库全书总目》卷186《文苑英华》提要也说:“真宗朝,姚铉铨择十一,号《唐文粹》。”《四库全书简明目录》则取圆通的态度,说《唐文粹》是“删掇《文苑英华》而稍附益之”。但这种流传已久的说法却是缺少根据的。

首先,姚铉自己曾说,他编《唐文粹》是“遍阅群集,耽玩研究,掇菁撷华,十年于兹,始就厥志”(《唐文粹序》)。可见,他对唐代文献下了很深的功夫,而不是依靠删削旧著成书的。其次,对某些作家来说,二书入选篇目也有较大出入。如李翰,《文苑英华》选6篇,依次为《河中鹳雀楼集序》、《通典序》、《汉祖吕后五等论》、《三名臣论》、《难进论》、《尉迟长史草堂记》;《唐文粹》选11篇,依次为《苏州嘉兴屯田纪绩碑颂》、《王侍郎传论赞》、《裴将军射虎图赞》、《进张巡中丞传表》、《汉祖吕后五等论》、《三名臣论》、《殷少师比干碑》、《高愍女碑》、《淮南节度行军司马厅壁记》、《尉迟长史草堂记》、《崔公山池后集序》,仅有三篇相同。如果是“稍附益之”的话,似乎不能充分解释这种情况。第三,二书文字有所不同,许增在校毕《唐文粹》后,于其《唐文粹缀言》中,就曾指出过这一点。这可能是所见原本不同,而不一定是姚铉抄录《文苑英华》时的笔误。

更重要的证据还在于二书问世的时间。《文苑英华》从太平兴国七年(982)九月开始纂修,到雍熙三年十二月(987年1月)完成。完成后,由于有不尽满意处,景德四年(1007)做过一次修改工作,两年后,又覆校两次。校完后,是否刊刻了,现在已很难考知(以上据《宋会要辑稿》第55册《勘书》条)。如前所说,《唐文粹》编成于大中祥符四年(1011)。揆诸情理,姚铉不可能见到藏于馆阁的《文苑英华》原稿并加以仔细研究。即使1009年的覆校于当年完成,其书当年即刊出,《唐文粹》的编纂也已进行了8年,没有必要再走回头路,重新对《文苑英华》增删损益。至于姚铉在编纂过程中是否从别的渠道得到过《文苑英华》的启示,这还需要作进一步的研究,才能搞清楚。

总之,《唐文粹》在浩如汪洋的唐文里,采撷菁华,鉴裁精审,去取谨严,为人们提供了一部优秀的选本。清人费有容称赞此书的“存心之公”、“立识之精”、“取材之富”为“三不及”(《诂经精舍课七集》卷十二),可以代表学术界的公论。至于《四库提要》所论:“于欧梅未出以前,毅然矫五代之弊,与穆修、柳开相应者,实是铉始。”则指出了该书对推动宋代古文运动的巨大作用,充分肯定了它的历史地位。

当然,《唐文粹》也有一些缺点。这集中表现在分类上,一是过于琐细,二是类界不清。以后者言,如“古文”一类,所收诸作多可归入“论”、“议”类,而“碑”、“铭”、“记”、“书”、“序”、“传录纪事”诸类所收的作品,也多是用古文写的。这可能是由于姚铉生当宋初,面对唐文出现的新的因素,未及进行周密思考,作出科学的分类。前人每叹文章学分类之难,于此可见一斑。但这是白璧微瑕,比起《唐文粹》的整体成就,它是微不足道的。

《唐文粹》通行的版本有《四部丛刊初编》本和许增校刻本(末附清人郭《唐文粹补遗》26卷,1986年浙江人民出版社据以影印)等,颇为易得。

本书从《唐文粹》中精选34篇,加以介绍。由于姚选重点在文,因此对于前两类“古赋”和“诗”就未加选录,以期反映出《唐文粹》的主要特点。选篇尽量兼顾不同体裁,并尽量根据作家在唐文发展史上的地位以进行取舍。由于篇幅的限制,同时也考虑到在这套选译丛书中,刘禹锡、韩愈、柳宗元、杜牧等的诗文选译,和唐代小品文的选译,都已出版或即将出版,其中许多名篇也是《唐文粹》选录的重点,为了避免重复,给读者多介绍一点作品,笔者在选篇时对此尽量作了回避(即使如此,由于某些选译集子尚未出版,情况不明,少量篇目仍可能出现重复),这样,就很难全面反映出《唐文粹》的特色。这是要请读者予以谅解的。

《唐文粹》的文字,每与通行本不合,后人有疑其自为增删者。但也找不到确凿无疑的证据来加以说明。本书为尊重原书起见,文字一律从通行本,相异处不再加注,以免辞费。注译过程中,参考了一些近人的著作,限于体例,未能一一注出,谨此表示谢意。由于水平的限制,书中一定存在不少错误,热切地期待着读者的指教。

张宏生(南京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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