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

与韩荆州朝宗书

本文选自《唐文粹》卷八十八。作者李白（701—762），字太白，号青莲居士，祖籍陇西成纪（今甘肃天水附近），先世在隋末流徙中亚。李白少年时期在四川度过。从二十四岁到四十二岁，他“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先是隐居于安陆，以待征召，后初入长安，希望获得援引。但这些希望都落空了。四十二岁这年，他二入长安，受到唐玄宗的殊礼接见，被任为供奉翰林。但终因不安于侍从的职位，加上性格兀傲，屡遭谗毁，被玄宗赐金放还。安史乱起，他满怀爱国热情，希望能够“为君谈笑静胡沙”，加入了永王李璘的队伍。不料李璘心怀异志，欲争帝位，在内讧中兵败被杀。李白也因此受到株连，被判长流夜郎，虽中途遇赦，但终落拓不得意。六十二岁，病逝于当涂（今安徽当涂）。

李白是著名的诗人，其作品充满了积极浪漫主义精神，想象奇特，风格豪放，语言清新，是屈原浪漫主义传统的直接继承者。他的文章虽不如诗歌著名，但奔放飘逸，气势豪迈，也不愧一时作手。

这封信写于开元二十二年（734）前后，当时李白定居于安陆（今湖北安陆）。李白素有大志，不屑于走科举考试的道路，素闻荆州长史韩朝宗喜奖拔后进，于是写了这封信，希望通过他的举荐，踏上仕途。这信虽是干求之作，但意气豪迈，言辞恳切，虽多方揄扬，恭维韩氏，却毫无寒怆之气，乞求之态，其夸饰之处，也形象地反映了李白狂放不羁的浪漫气质。干求之作而能写得意气飞扬，理直气壮，这是只有唐人、尤其是盛唐人才有的气度。由此，我们可以更全面地了解李白，也可以从一个侧面了解盛唐风貌。

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万户侯^[1]，但愿一识韩荆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于此耶？岂不以有周公之风，躬吐握之事^[2]，使海内豪俊，奔走而归之。一登龙门，则声誉十倍^[3]，所以龙盘凤逸之士^[4]，皆欲收名定价于君侯。愿君侯不以富贵而骄之，寒贱而忽之，则三千宾中有毛遂。使白得颖脱而出，即其人焉^[5]。

白陇西布衣^[6]，流落楚汉^[7]。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8]。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9]。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王公大人，许与义气。此畴曩心迹，安敢不尽于君侯哉！

君侯制作侔神明^[10]，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11]，学究天人。幸愿开张心颜，不以长揖见拒^[12]。必若接之以高宴，纵之以清谈，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13]。今天下以君侯为文章之司命^[14]，人物之权衡^[15]，一经品题，便作佳士。而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

昔王子师为豫州，未下车即辟荀慈明，既下车又辟孔文举^[16]。山涛作冀州，甄拔三十余人，或为侍中、尚书，先代所美^[17]。而君侯亦荐一严协律，入为秘书郎，中间崔宗之、房习祖、黎昕、许莹之徒，或以才名见知，或以清白见赏^[18]。白每观其衔恩抚躬，忠义奋发，以此感激，知君侯推赤心于诸贤腹中，所以不归他人，而愿委身国士^[19]。倘急难有用，敢效微躯。

且人非尧舜，谁能尽善？白谟猷筹画^[20]，安能自矜？至于制作，积成卷轴，则欲尘秽视听^[21]，恐雕虫小技，不合大人^[22]。若赐观刍荛^[23]，请给以纸墨，兼之书人。然后退扫闲轩，缮写呈上。庶青萍、结绿，长价于薛、卞之门^[24]。幸惟下流^[25]，大开奖饰，惟君侯图之。

【翻译】

我听说天下善于议论的人聚在一起这样说：“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怎么您的令人敬仰钦慕，竟然到了这样的程度呢？难道不是因为您具有周公的风范，能够亲自效法他那吐哺、握发的事，使天下豪杰竞相奔投您的门下吗？一经您的接纳，就像跳上了龙门，声誉顿时便高出十倍。所以，幽处待时的豪杰之士都想从您那里获得名誉，评定身价。希望您不要因为他们富贵就偏爱他们，也不要因为他们贫贱就忽视他们，那么，在众多的宾客中必定有毛遂那样的人。假如我李白能够脱颖而出，不就是那样的人吗！

我本是陇西的一个平民，现在流落于楚汉一带。十五岁时，喜爱剑术，拜访了许多地方长官，三十岁时，学成文章，广泛地结交了朝中卿相。虽说是身高不满七尺，但雄心壮志却超过万人，王公卿相们都称许我有气节，富有正义感。这些是我过去的抱负和行事，怎敢不统统告诉您呢？

您的著作如同神构，德行感动天地，文笔之妙可与造化相配，学问渊博，能够穷究天道人事的奥秘。希望您能气量阔大，面容舒展，不要因为我对您行长揖之礼便加以拒绝。假使您用盛大的宴会招待我，听任我纵情清谈，我请您看我试作万言长文，只消片刻就能完成。现在天下人都认为您是文章命运的主宰，人物品位高下的天平。一经得到您的好评，便能做有声誉的士人。因而，您又何必吝惜阶前的一尺之地，而不让我扬眉吐气，意气风发地高飞于青云之上呢？

从前王允做豫州太守的时候，还未到任，便征聘了荀爽，到任后，又征聘了孔融。山涛任冀州刺史的时候，甄选提拔了三十多个人，后来有的做到侍中、尚书。这些都深为前代所赞美所称道。您也曾荐举过一个严协律，入京做了秘书郎，还有崔宗之、房习祖、黎昕、许莹等人，有的是以才名过人被世人知悉，有的是以人品纯洁被世人赞赏。我每当看到他们因感念您的恩德而反躬自省、奋发忠义，便感动不已，知道您是以诚心对待贤士的。所以我不去投奔别人，而愿意把自己托付给您。倘若您有急迫危难的事情用得着我，我请求献出自己微贱的身躯。

况且一般人并不是尧舜，谁能十全十美？我的计策和谋略，怎能自夸？至于我的文章制作，已经积累成卷轴，则想玷污一下您的耳目。不过，只怕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不能符合您的心意。倘若您愿赐阅拙作，便请发给纸笔，再派一个抄写的人来。然后我才能回家打扫出一间安静的小屋，抄写清楚，呈给您过目。或许我的文章从此能像青萍宝剑和结绿美玉在薛烛和卞和那里一样，得以提高身价。希望您能想到我这个卑下之人，大力加以奖励赞美。但愿您对此多加考虑。

注释

[1]万户侯：食邑万户的诸侯。

[2]周公：姓姬名旦，周文王子，周武王弟。曾助武王灭纣，建立周王朝。后武王死，成王年幼，周公摄政。躬：亲自。吐握：《韩诗外传》卷三：“周公曰：‘吾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也。又相天下，吾于天下亦不轻矣，然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犹恐失天下之士’”。意思是说，周公为了接待来访的士人，常常中断自己的洗头和吃饭。此表示礼贤下士。

[3]登龙门：《后汉书·李膺传》：“膺独持风裁，以声名自高，士有被其容接者，名为登龙门。”李贤注引辛氏《三秦记》云：“河津一名龙门，水险不通，鱼鳖之属莫能上，江海大鱼薄集龙门下数千，不得上，上则为龙也。”后世把得到名人推荐，因而提高了身价，称为登龙门。

[4]龙盘凤逸：比喻豪杰之士像龙一样幽居水中，像凤凰一样飞往远处。

[5]“三千宾中”句：战国时赵国平原君有门客三千。秦围赵都，赵派平原君求救于楚，欲从门客中选二十人随行，结果只选了十九个。毛遂向平原君自荐，平原君说：“贤士在世上，就像锥子在口袋里，锋芒很快就能露出。你在我门下三年，默默无闻，想必没什么才能。”毛遂说：“臣乃今日请处囊中耳。使遂早得处囊中，乃颖脱而出，非特其末见而已。”颖：锥锋。见《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

[6]陇西：古郡名，治所在今甘肃省临洮南。李白自称陇西人，是就其郡望而言。

[7]楚汉：今湖北汉水一带。当时李白正流落于安陆、襄阳、江夏等汉水流域，故有此语。

[8]诸侯：指州郡长官。

[9]抵：结交。

[10]制作：著作。侔：相等。

[11]造化：天地创造，化育万物。

[12]长揖：古时的一种以平等身份相见的礼节，拱手自眉端而至腰下。

[13]倚马可待：喻文思敏捷。《世说新语·文学》：“桓宣武北征，袁虎时从，被责免官。会须露布文，唤袁倚马前令作，手不辍笔，俄得七纸，殊可观。”

[14]司命：主持支配命运的神。

[15]权衡：称量物品轻重之具。

[16]王子师：王允，字子师，东汉人，曾为豫州（治所在今安徽亳州）刺史。荀慈明：荀爽，字慈明，官至司空。孔文举：孔融，字文举，官北海相，世称“孔北海”。《晋书·江统传》：“昔王子师为豫州，未下车辟荀慈明，下车辟孔文举。”

[17]山涛：字巨源，西晋名士，竹林七贤之一。《晋书·山涛传》：“山涛出为冀州刺史，……甄拔隐屈，搜访贤才，旌命三十余人，皆显名当时，人怀慕尚，风俗颇革。”侍中：官名，始置于秦，南朝时掌管机要，实际上是宰相。尚书：官名，始置于战国，魏晋后协助皇帝处理政务，地位逐渐重要。

[18]严协律：疑为严武。协律为掌握校正乐律的官员。秘书郎：秘书省掌管图书收藏及抄写事务的官员。崔宗之：名成辅，官至左司郎中。房习祖、黎昕（xīn欣）、许莹：事迹不详。

[19]国士：国中的杰出人物，指韩朝宗。

[20]谟猷（yóu由）：计谋。谟，通“谋”。

[21]尘秽（huì会）视听：玷污耳目，是自谦的话。

[22]雕虫小技：扬雄《法言·吾子》：“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后把诗赋之类比为雕虫小技，言其微不足道。

[23]刍荛（chú ráo除饶）：采薪者，意为草野人，这是对自己文章自谦的话。

[24]青萍：良剑名。结绿：美玉名。二者比喻贤才。薛：薛烛，春秋时越国人，善于鉴别剑。卞：卞和，春秋时楚国人，善于识别玉。

[25]下流：地位卑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