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认知研究
3.2.1 引言
认知概念源于拉丁语cognitio。作为心理学研究的一个重要领域,“认知”(cognition)这一概念主要指人通过学习获得知识的过程。心理学的研究大概可分为三大领域:一是意愿(conation),二是情感(affect),三是认知(桂诗春,1991)。从学者桂诗春的界定中可知,认知属于心理学范畴,指的是人类认识事物和获取知识的行为或能力,这种能力与情感、动机、意志等心理活动相对应。在对认知概念进行界定这一问题上,由于现代心理学对于认知的性质认识存在差异,因此,不同学者对认知的定义也不尽相同。大体而言,这些不同的定义可以归纳为五大类:第一类认为认知是信息的加工;第二类将认知视为心理上的符号运算;第三类将认知阐释为一种解决问题的能力;第四类认为认知即思维;最后一类涵盖了前四类的阐释,最终将认知界定为一组相关的活动,如知觉、记忆、判断、推理、解决问题、学习、想象、概念形成、语言使用等。实际上,上述五类界定中,前两类属于狭义的认知心理学,即信息加工论,第三、四类将认知的核心定义为思维,最后一类属于广义的认知心理学。由此可见,认知的定义分为广义及狭义两大类别。但不论是狭义还是广义的认知定义,它们都将思维视作认知的核心。之所以达成这一共识,主要原因在于思维是信息加工过程中最高的综合阶段,是在感知、表象、记忆等基础上形成的,又反过来影响着感知、表象、记忆的过程。思维既是认知的核心,又是属于认知过程的,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将思维和认知视为是互相等同的。然而,狭义的认知心理学将人脑视作类似于计算机的信息加工系统,将计算机作为人的心理模型,企图将人的心理和计算机的行为做出某种统一的解释。盛行于20世纪的认知语言学虽然没有对认知做一个明确的界定,但是通过认知语言学者的实际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在认知语言学中,认知概念是一个属于广义的概念,即包括感知觉、知识表征、概念形成、范畴化、思维在内的大脑对客观世界及其关系进行处理从而能动地认识世界的过程,是通过心智活动对客观世界的经验进行组织,将其概念化和结构化的过程。
3.2.2 从认知语言学角度看指称
当代语言学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对认知现实主义(cognitive realism)的承诺,即确认语言是一种心理或认知现象(文旭,2002)。在认知语言学家们看来,语言的意义等同于语言的概念化(conceptualization)。即:一个表达式的意义就是说话人或听话人的大脑里激活的概念,意义的描写涉及词与大脑的关系,而不是词与世界的关系(文旭,2002)。就本书的重要概念“指称”而言,认知语言学将语言形式视作一种概念化的断言无疑是对前人关于指称阐释的彻底抛弃。这种抛弃主要表现在对传统指称的意义上的否定。因为,在认知语言学家看来,指称词的意义是与大脑里被激活的某一概念相联系的,也就是说,指称词的意义存在于话语交际双方的大脑中,而不仅仅是语篇的某一个地方。其次,认知语言学者将意义的描写界定为涉及语词与大脑的关系,而不是语词与客观世界间直接的关系,传统的指称定义也自然失去了其意义。如上一章所讨论,传统的指称定义强调符号与世界的直接关系,认为一个指称词之所以有意义是因为它可以到外部世界中找到一个与之对应的实体。而认知语言学家们却认为在语言和现实之间存在认知和概念这一中间层次,如果不依靠认知结构和范畴知识,就无法接近现实(王寅,2002)。至此,指称词的指称对象便不再仅仅单纯地存在于语篇中或是具体的语境中,更多的是存在于话语交际双方的大脑之中。
3.2.3 认知语言学基本观点在指称研究中的具体运用
3.2.3.1可及性(accessibility)
认知语言学者Ariel(1988,1990)在其关于指称形式在语篇分布的研究中使用了“可及性”这一概念。所谓可及性指的是语篇理解过程中,认知主体达到语篇指称形式所指的某一指称对象的难易程度,可及性高说明认知主体达到某个指称对象所付出的努力程度较低,可及性低则说明认知主体要达到某一个指称对象所做的努力程度较高。这里的努力程度实际上是一种心理层面的,Ariel同过“mental effort”一词对其加以概括。此外,Ariel还依据认知主体依据一定的指称形式识别其指称对象的努力程度不同,将不同的指称语划分为一定的可及性标示阶(accessibility marking scale),如不定描述语或有定描述语为典型的高可及性标示语,而代词或零代词为典型的低可及性标示语。不同指称语在可及性阶中的具体位置如下:
全名+修饰语>全名>长的有定描述语(long definite description)>短的有定描述语>姓>名>远距指示代词(distal demonstrative)+修饰语>近距指示代词(proximate demonstration)>远距指示代词+名词短语>近距指示代词+名词短语>远距指示代词>近距指示代词>重读代词并伴随动作>重读代词>代词>缩略代词>动词人称屈折语(verbal person inflection)>反身代词>零代词从这一指称语的可及性标志阶中,我们可以看出其可及性的顺序是由前到后可及性依次升高的。
Ariel在对上述指称语的可及性进行标示之后,还重点讨论了影响某一指称形式可及性的语篇因素。这些因素主要体现在主题性、竞争性、距离性和篇章结构四个方面。下面我们将逐一对前三个因素加以讨论:
第一,主题性。所谓主题性,是指某一指称形式所指实体在语篇中为语篇的主要话题或话题的焦点。对于主题性与指称词可及性的关系这一问题,我们通过引用Ariel的例证加以说明:
例1:It is not as if he looks like a hippie really,or anything like that Feil‘s grey brown hair covers his collar from behind Butone day the officer in charge of him demanded from him to have a haircut.The officer accused him.
该例中,语篇主要涉及两个人物,在这个语篇中,一个是Feil,一个是the officer,其中语篇的话题主要涉及人物Feil,也就是说,整个语篇谈论的都是Feil的事情,人物the officer为语篇次要话题,是谈论Feil时顺便提到的一个人物。因为处于语篇主题位置,人物Feil在话语交际双方大脑中处于活跃位置,所以语篇中多用高可及性指称语代词来对该人物进行指称。与Feil相比,尽管the officer连续占据了小句主语的位置,但它在话语交际双方大脑中并不活跃,所以在对该人物进行指称时,话语使用者倾向于使用低可及性的名词短语。
第二,竞争性。当语篇涉及两个或多个指称实体时,竞争性就会产生。一般情况下,指称词的可及性会在多个指称代词的竞争中被削弱。如例2:
例2:Peter sits at a desk,working on a psychological test.Jack sits opposite.In front of Peter is a push button.
在例2这个语篇中有两个指称对象Jack和Peter,它们之间产生了竞争,使Peter这一指称对象在话语交际双方大脑中的活跃度降低,因此在最后一句中,话语使用者使用了低可及性的名词短语Peter对其进行指称,而不是高可及性的代词him。
第三,距离性。语篇中,话语使用者往往会对前面曾提及的实体再次进行指称,这便是所谓的回指现象。首次提及的指称形式被称作先行语,再次对其进行指称的指称形式被称作回指语。先行语、回指语间的距离是影响回指语可及性的又一个因素。
例3:When he was half-way across the field,Hazel became aware of a hrududu approaching very fast on the other side of the further hedge.It was small and less noisy than the farm tractor which he had sometimes watched from the edge of the primrose wood at home.It passed in a flash of man-made,unnatural color,glittering here and there and brighter than a winter holly tree.A few moments later came the smell of petrol and exhaust.Hazel stared,twitching his noise.
在例3中,尽管语篇只涉及一个人物Hazel,并且主题链并未断裂。因此,在对其进行回指时,即使使用代词也不会引起歧义。但由于最后一句中的指称词Hazel离它的先行词he太远,所以此处没有使用代词。换句话说,先行语和回指语距离过长,使它们的所指对象在人脑中失去了活跃性,处理者不得不使用低可及性的照应词来表示它。
除上述三方面因素外,语篇结构也是影响指称形式可及性的另一个主要因素。关于这一问题,我们将在下一章进行详细讨论,这里不再一一赘述。
我们看到,Ariel的可及性理论秉承了认知语言学关于指称的基本阐释,即某一特定指称词的指称对象并不是一个客观世界中的具体实体,而是一个认知存在。不同形式的指称词实际上反映了指称对象在话语交际双方大脑中的活跃程度,不同的活跃度对应不同的指称形式。对处理者来说,活跃性低的指称对象可及性低,处理起来需要花费更多的认知精力;相反,处于活跃状态的指称对象可及性高,比较容易处理。
3.2.3.2当前话语空间(current discourse space)
认知语言研究者们坚持话语的意义存在于言语认知主体的大脑中,话语的解读与大脑中已有知识息息相关。因此,所谓当前话语空间就是在话语交际过程中,话语内涉及交际双方共有的知识。话语交际过程中,这部分知识被说话人和听话人共同拥有,并且随时可以提取(immediately available)。就指称形式而言,我们可以推断:当某一个指称对象处于当前话语空间的活跃状态时,话语使用者会使用高可及性的指称语对其进行指称,反之则使用低可及性指称形式。此外,依据当前话语空间,我们还可以对一些无先行词的回指语做出合理的阐释。例如:
例4:“写篇小评论,”徐华北平静地说,“我有个熟人在摄影家协会,帮她推荐几张作品。”他望着徐华北,没有说什么。“她不容易,也太不顺了。得帮她一把。”他还是没有说话,信手翻弄着桌上堆着的大照片。华北好像知道我们想什么似的,只用个“她”字。
例4所展示的语篇中,回指语“她”并无先行词。但是这并不影响话语交际双方的理解。因为这里的“她”是存在于对话双方大脑中的共有人物。因此,在男主人公和徐华北的对话中,虽没有出现女主人公的名字,但由于男主人公发现徐华北正在翻阅女主人公的摄影作品,所以女主人公在双方的头脑中都处于活跃状态,并且双方都有所察觉。也就是说,女主人公这一被指称对象处于话语双方的大脑中,并处于话题焦点状态,因此我们可以直接用高可及性的第三人称代词对其进行指称。从例4的指称使用阐释中,我们可以为指称的使用增加一条新的阐释,即:语篇指称中,前指词的存在只是使用代词的一个充分条件,并不是必要条件。这一阐释可以对语篇中的一部分无预示代词的使用做出合理的解释。然而,当话语交际双方的知识发生不对等时,这种无预示代词的使用便会给话语的解读带来一定的困难。
例5:她倒了杯热水喝了一口,从床底下取出一双旧的绣花鞋来,才换上一只,有人敲门。她一只脚还踏着半高跟的鞋,一歪一歪跑到门边,一开门便叫起来道:“秀娟!啊呀,你刚才怎么没来?”她这老同学秀娟生着一张银盆脸,戴着白金脚镜,拥着红狐的大衣手笼,笑道:“真是对不起,让你在戏院里白等了这么半天!都是他呀——忽然病倒了!”
例5中,秀娟向女主人公赔罪,因为秀娟没有赴约,秀娟说:“都是因为他呀——忽然病倒了!”这里的“他”指的是秀娟的丈夫。可对于女主人公来说,虽然“秀娟的丈夫”在她的知识范围之内,但是它不可能马上可及的,因此,“秀娟的丈夫”并不在当前话语空间里。因此,这里的无预示代词的使用只能给听话者带来解读上的困难。
为了对上述例中指称词的使用做出合理解释,Langacker(1999)进一步指出:当前话语空间并不是固定不变的,随着话语交际的展开,新的成分会被带到到当前话语空间中来。一般而言,新信息转化成给定信息的途径是通过一个支撑点(anchor),通过这个支撑点,当前话语空间得以扩大。比如:
例6:A boy and a girl were playing in the yard with their dog.The boy saw a cat.
例6给出的语篇中,处于当前话语空间中的是实体a boy,a girl,the dog,而cat进入当前话语空间的途径是通过支撑点boy。因此,一个合适的支撑点,再加上语篇提供的知识,或是听者的百科知识(encyclopedic knowledge)或情景知识(situational knowledge),就可以使某个指称对象进入当前话语空间里来了。
如果我们通过“支撑点”这一概念对例5中的高可及指称语“he”重新加以解读的话,困难就会减少。因为在例5中,秀娟就在女主人公面前,因此对女主人公来说,“秀娟”是马上可及的。因为认知语言学者始终坚持的“本体论”,即人总是以自身为中心对周围事物加以认识,所以“秀娟”对秀娟本人来说也是马上可及的。这样一来,“秀娟”不但处于当前话语空间中,而且还成为当前话语空间的一个支撑点。通过这个支撑点,并且根据一条百科知识,即对于许多女性来说,尤其是对于旧中国的许多女性来说,丈夫就意味着一切,丈夫在她们的思维里永远是高不可及的,于是,“秀娟的丈夫”就以“秀娟”为支撑点进入到当前话语空间里。因此,例中的无预示指称词虽然会为解读带来一定困难,但是并不影响最终的话语交际。
然而,无预示代词的解读并不总是会成功。若当前话语空间没有一个恰当的支撑点,或者当前语篇提供的语境知识不充足,或听者的世界知识不充足的时候,直接使用一个无预示性的指称词往往会招致失败。例如:
例7:凤萧道:“你是她陪嫁来的么?”小双冷笑道:“她也配!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二爷成天地吃药,行动都离不了人,屋里几个丫头不够使,把我拨了过去。怎么着?你冷哪?”凤萧摇了摇头。小双道:“瞧你缩着脖子这娇模样!”一语未完,凤萧打了个喷嚏,小双忙推她道:“睡罢!睡罢!快捂一捂。”凤萧跪了下来脱袄子,笑道:“又不是冬天,哪儿就至于冻着了?”小双道:“你别瞧着窗户关着,窗户眼儿里支溜溜地钻风。”
两人各自睡下。凤萧悄悄地问道:“过来了也有四五年了吧?”小双道:“谁?”
凤萧道:“还有谁?”小双道:“哦,她,可不是有五年了。”
——张爱玲《金锁记》
例8:一个头扣平顶小帽的矬混混儿挤上来,扯着脖子叫着:
“三爷!嘛事?哥儿们来了!”
“去你奶奶的,死崔,早干嘛去啦!快给我揪住那傻巴!”
“傻巴?哪个傻巴?”
“他——辫子,揪住他辫子!”
这话奇了!在那年头哪个爷儿们脑袋后面没辫子,揪得过来吗?
——冯骥才《神鞭》
例7是一个因为支撑点不恰当而造成代词指代失败的典型例子。凤萧和小双是姜公馆的两个丫头,她们先是在背后议论了一阵家里的二奶奶,即“她”。接着就放下了这一话题,去谈论冷不冷去了。随着话题的转变,“二奶奶”也从当前话语空间中退出。而两个人躺下以后,凤萧又试图将“二奶奶”引入她们的当前话语空间里,她使用了一个支撑点“过来也有四五年了吧?”然而,小双并没有马上意识到这里零代词的正确指称对象,因为凤萧选用的支撑点有问题,它可能产生歧义。零代词也可以指代“小双”,因为“小双”在小双和凤萧的当前话语空间里;甚至可以指代姜公馆中的其他人,因为大户人家来往的人很多,其中可能有来过四五年的人。直到后来,小双才根据小双和凤萧刚刚议论过二奶奶这条情景知识,正确地识别到零代词的指称对象是“二奶奶”。例8则是语篇提供的知识,或听话人的世界知识或情景知识不充足所造成的代词指代失败的例子。例9中,三爷挨了打,确切地说是被神鞭用辫子揍了,三爷的哥儿们死崔听说三爷挨了揍,赶了过来,三爷想让死崔抓住神鞭。可是,问题是“神鞭”只在三爷的知识范围内,却不在死崔的知识范围内,死崔并不知道打三爷的是谁,也就是说,“神鞭”不在三爷和死崔的当前话语空间里,存在于两人当前话语空间里的是“有人打了三爷”,三爷想以此为支撑点,再加上一条情景知识,即,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神鞭的辫子,将“神鞭”引入到当前话语空间里,然而这一条情景知识不充分,因为那时男子都有辫子,所以,三爷试图将“神鞭”引入三爷和死崔的当前话语空间的努力失败了,死崔也就无法识别三爷所说的“他”指代谁。
3.2.3.3心理空间(mental space)
心理空间理论由认知学者福康尼尔(Fauconnier,1994)首次提出,该理论为研究自然语言意义提供了一种新的方法。福康尼尔认为,要理解语言的组织结构首先要研究话语交际双方在话语交际时所建立起来的域(domain),以及人们用成分(elements)、角色(roles)、策略(strategies)和关系(relation)建构的域,这些域就是心理空间,它们不是语言自身的一部分,也不是语法的一部分(文旭2002)。
心理空间理论最大的创新之处在于不再将语篇视作一个整体(universe),相反,一个语篇是由一系列心理空间构成的。从这一表述中,我们可以看到心理空间理论认为一个语篇并不是由单个的心理空间构建,而是由多个心理空间构建。比如:
例9:I don‘t have a car It is red
例10:I don‘t have a car Otherwis,I would drive it to work.
例9和例10两个例子中,虽然都有I don‘t have a ca这样的句子,但是例9不成立而例10却成立。原因在于例9只有一个心理空间,而car并不存在于这一心理空间中,既然专有名词car的指称对象并不存在,自然也就无法用指代词it对其进行指称。与例9不同,例10中有两个心理空间:即一个现实空间 I don‘t have a car‘一个虚拟假设空间(I would drive it to work.)。依据心理空间理论,例10中的虚拟空间由空间构造语(world builder)“otherwise”构建而成。虽然现实空间里没有角色car,但是假设虚拟空间里有,所以例10中专有名词car与指称代词it间的指代关系依然可以成立。关于空间构造语,福康尼尔将其主要分为时间构造语(now,today等)、地点构造语(here,in Beijing,in the other department等)等。与当前话语空间理论相比,心理空间的概念要复杂得多,因为前者只涉及当前的一个空间,而心理空间则涵盖了除当前话语空间之外的其他空间形式,如虚拟空间、人物心理空间、意象空间等。因此,与当前话语空间理论相比,心理空间理论具有更为丰富的阐释力。比如:
例11:Philip asked if he could use her(Mrs Finnegan‘)phone.She agreed if he would reverse the charges.He phoned Roy for advice
Through the exchange Philip tried to put a call through to the house in Tarsus Street.She(Senta)must answer sometimes,she had to.What if her agent wanted her?What if one of those auditions was successful?She didn‘t answer
上述语篇中,高可及性指示词she的先行语并没有出现在语篇中,但是话语使用者坚持使用了这一指称形式对人物Senta进行指称。这种语言现象之所以能够被话语使用者所接受,主要原因在于地点the house in Tarsus Street是一个空间构造语,而Senta经常存在于这一空间中。随着有定描述语the house in Tarsus Street的使用,这一空间被激活,同样,该空间中的活跃实体Senta也随之被激活。因此,语篇中高可及性代词的使用并没有带来指称识别的困难。
此外,语篇不同种类心理空间的关系也是我们需要考虑的问题。Epstein(2002)指出心理空间不是线性排列的(linear),而是有层次的(hierarchical configuration)。我国学者赵秀凤虽未对自然语篇中的空间层次做出阐释,但是在对虚构类文学语篇中的空间类别及空间关系进行考察后也指出与Epstein类似的结论:即虚构类文学语篇是一个以基础空间为背景、以人物意识空间为嵌入的立体式空间结构。所有这些研究都说明语篇中的不同空间形式并不是以线性排列方式存在的。例如:
例12:她走进E市唯一的那间土产公司,买了一顶有绿色飘带的草帽戴上。那一年,他们在这里度夏令营的时候,也在这家店里买的草帽。
……
她在一片礁石旁收住了脚。这便是那一年,他们游泳时的出发点,叫作老虎头。
……
那一年夏天,在E市的海滨,他们度过大学里第一个夏令营的生活。
——张洁《祖母绿》
例12选自作家张洁的《祖母绿》,依据赵秀凤关于语篇所建心理空间种类的划分,虚构类语篇中,叙事者所在的空间为基础空间,人物的意识往往构成人物意识空间。因此,例12语篇中的心理空间主要表现为基础空间/现实空间以及人物心理空间两类。语篇中,“她走进E市唯一的那间土产公司,买了一顶有绿色飘带的草帽戴上”和“她在一片礁石旁收住了脚”均属于基础空间或现实空间。另一个空间为人物曾令儿的记忆空间,这一空间通过空间构造语“那一年”得以建构。语篇中,曾令儿是“她”在现实空间里的所指,“曾令儿和左葳”是“他们”在记忆空间里的所指。尽管该语篇中并未提到“曾令儿和左葳”,但话语使用者仍使用“他们”对其进行指称。这是因为,“曾令儿和左葳”虽不存在基础空间中,但却一直活跃于人物的记忆空间中,而这一记忆空间在例12所在语篇及与之临近的语篇中一直反复出现。因此,话语使用者在对“曾令儿与左葳”进行指称时,仍使用了高可及性的指称词“他们”。显然,语篇中不同心理空间并不是线性排列关系,否则该例中“他们”的指称就不会成功。
除上述两类问题外,心理空间理论还认为各个心理空间之间不是孤立存在的。相反,空间之间是相互联系的(Epstein 2002)。我们以语言学界一直讨论的小句为例:
例13:In 1929,the President was a baby.
例13之所以被语言学者反复加以讨论,主要原因在于名词短语“the President”和“a baby”是否可以同指。从最初的哲学角度来看,二者显然不能进行同指。因为二者并不处于同一个现实世界。但是,话语使用者又能自然地接纳二者间的指同关系。如果我们从认知的角度对该例加以解读的话,问题便会得以解决。主要原因在于,话语使用者在对这一句子进行解读时,实际上有两个心理空间参与的意义的构建。第一个空间为话语使用者所在的现实空间,另一个空间为由空间构造语“1929年”构建的过去的时间空间。话语使用者在对该小句解读时,存在于现实空间中的名词短语“the President”激活了处于过去时间空间中的“baby”,并且二者被连接物(connector)相连。这里的连接物实际为话语使用者的百科知识,即“一个人的不同阶段”。基于这一百科知识,话语使用者才会将现实中的“the President”与过去的“baby”加以联系,二者间的同指关系也被自然接纳。
心理空间理论还关注另外一个问题,即话语交际双方得以成功交际的基础在于他们可以根据相同的语言和语用信息建立起彼此差不多的心理空间(Fauconnier 1994)。实际上,这个概念与前面讨论过的“当前话语空间”概念相一致。二者所强调的正是一定话语信息所激活的话语双方大脑内相同或相似的知识。
例14:六六年,他们把他打死了。就在那个传达室。那一年我十二岁,小学六年级。
——张承志《北方的河》
例14中,高可及性指称语“他们”是一个模糊性的中指称语,用来指称一群被称作“造反派”的人。语篇中,“六六年”是一个心理空间构造语,因为在这一年“文革”开始,“造反派”在这一心理空间中处于活跃状态。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话语使用者才使用了一个高可及性的指称语“他们”对着群人进行指称。但是,如果听话人不能根据“六六年”这条语用信息构建心理空间的话,例中“他们”的理解可能就会有一定困扰。此外,如果说话人和听话人分别建立起了一个心理空间,并且这两个心理空间构造(configuration)几乎相同,如果该心理空间中的某一个成分有一段时间没有被提及,说话人仍有可能突然用代词指代它,因为它仍然在对话双方的心理空间里。
例15:从车窗吹进来的疾风,掀动着他们丢在小桌上的一本日文杂志。里面有着花花绿绿的插画和照片。曾令儿觉得无事可干,翻翻它也是一种消遣。
——张洁《祖母绿》
例15中,作者此时构建的心理空间是“在火车上”。在这个心理空间中,作者着重引入成分“曾令儿”“新娘、新郎”。“新娘、新郎”更像是一个整体。小说中,语篇16之前,作者连续3段谈论“曾令儿”,根本没有谈及“新娘、新郎”,却突然在语篇16中用无预示代词“他们”来指代“新娘、新郎”,但这种指代并没有给读者解读造成什么困难,原因在于“新娘、新郎”这一整体处在读者的心理空间里。
从上述关于心理空间理论对语篇指称的解读中,我们可以发现,通过将指称视为一种对大脑中已有事物进行激活的认知过程,心理空间理论更好地延展了指称讨论的范围,其中最突出的贡献在于对自然语篇或虚构语篇中无预示性指称词的解释。
3.2.3.4参照点(reference point)
话语参照点是认知语法中另一个十分重要的概念。前面我们曾提到,认知语言学家(Langacker 1997)认为我们拥有一个基本的认知能力,那就是我们可以通过一个实体概念建立起对另外一个实体概念的心理接触(mental contact)。即:语言处理者可以通过参照点达成对目标的接触,而一个参照点与其可能建立起来的目标的总和构成领地(domain),领地实际上就是一个心理空间。参照点的存在可以通过我们身边许多语言结构加以证明。比如我们可以说the doctor‘s walletthe dog‘s tail或Lincoln‘s assassination却一般不说the wallet‘sdoctor the tail‘s do或the assassination‘s Lincoln因为在这三个短语中,只能用doctor,dog或Lincoln做参照点,wallet,tail和assassination不能成为参照点。也就是说,我们必须通过doctor这个参照点建立起对目标wallet的接触;而因为wallet无法成为参照点,所以我们就无法通过它建立起对doctor的接触。在指称的阐释中,参照点这一认知概念可以用来解释代词的一些用法,尤其是联想式代词的使用。
例16:我一听便急了,居民委员会开会是个马拉松,又拉又松,等他们开完会,那小菜场肯定已经关门扫地。
——陆文夫《美食家》
例16中,代词“他们”用来指称居民委员会成员,这是因为语篇中名词短语“居民委员会”是参照点,认知主体可以通过这一参照点达到目标“居民委员”。这样一来,话语使用者就可以使用“他们”对“居民委员”进行指称,尽管这一名词短语并没有在语篇中出现。虽然,例16语篇中的参照点“居民委员会”本身的表达包含目标“居民委员”,但是,这并不表明后面的指称代词“他们”直接与“居民委员会”的一部分“居民委员”发生共指关系。相反,指称词“他们”必须通过参照点“居民委员会”,与参照点“居民委员会”的目标“居民委员”完成共指关系。因此,Ward(1997)等人发现,在代词回指“修饰语+名词”中的“修饰语”时,处理代词所需的时间要比代词直接与前面的一个名词共指的那种情形时间长。如果代词直接与修饰语完成共指,就不应出现处理时间加长的情况,所以,处理者必须得通过参照点才能达到代词所要指代的参照点的目标,经过这样的步骤,自然处理代词的时间加长了。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代词并不总是单纯地与某一语言形式完成共指,听话者能否正确地识别到联想式代词的指称对象,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作为代词前指词的参照点能否成功地达到代词想要达到的目标。
例17:Jan is a Dutchman and very proud.He claims it is the only truly progressive country in all of Europe.
例18:Fritz is a cowboy.He says they can be difficult to look after.
例17中,Dutchman是荷兰人的意思,这里“荷兰”这个概念是比较显著的。因此,后面的it可以完成对“荷兰”的指称。而例18中,参照点cowboy标示着生活在美国西部的一类人,并且社会发展到今天,名词cowboy已经摆脱了它的本义,成为某种精神或行为的象征。换言之,名词cowboy和cow之间已没什么联系。所以,听话人通过参照点cowboy达到代词they想要达到的目标cow就比较困难,例18中的指称词they的使用就会增加听话人对指称对象的识别难度。从上述例子可以看出,语篇中只有参照点比较容易达到目标时,话语使用者才会用代词来进行指称。例如:
例19:冬冬长大了,他们的生活会比我们这一代好得多。
——王蒙《蝴蝶》
例19中,参照点“冬冬”与目标“他们”的关系是部分与整体的关系。冬冬是冬冬所代表的一代人中的一员,“冬冬”这个参照点可以达到一个目标“冬冬这一代人”,因此,“他们”的指称可以成功。语言学者进一步依据参照点与目标间的关系,将二者的关系分为部分与整体关系、组成关系、转喻关系或目标位于参照点的中心等关系。例如:
例20:婚礼举行之前,新郎不应该看见新娘,看见了就不吉利。而且他今天上午已经和蜜秋儿家里通过两次电话了,再去,要给她们笑话。他得找寻一些借口;那并不是容易的事。
——张爱玲《沉香屑》
例20中,参照点“蜜秋儿家”与目标“她们”是组成关系。而下例中的参照点与目标则为转喻关系。
例21:可以听见一个女同志顽强地对着电话机子说:“不行,最迟明天早上!不行……”还可以听见忽快忽慢的框哧、框哧声——是一只生疏的手使用着打字机,“他也和我一样,是新调来的吧?”
——王蒙《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
例21中,参照点“手”与目标“他”之间便是一种转喻关系。
如前所述,概念参照点这一认知概念可以帮助我们阐释联想式代词。实际上,在联想式代词的使用中,代词指称成功的关键并不在于参照点和目标的关系如何,而在于不管通过怎样的途径参照点能够比较直接地达到目标。在一个参照点达到一个目标的过程中,可能会有很多因素参与进来,比如处理者的认知经验、百科知识、情景知识等。例如:
例22:正像看达·芬奇的名画《永远的微笑》,我曾看多少遍,看不出她美在哪里。
——宗璞《西湖漫笔》
例22中,代词“她”的指代成功主要来自读者的百科知识。我们知道,达·芬奇的名画《永远的微笑》的另一个名字叫《蒙娜丽莎》,画上画了一个美丽的少妇,少妇的名字叫蒙娜丽莎。于是例21中,参照点“《永远的微笑》”就可以达到目标“蒙娜丽莎”。这样,代词“她”就可以和目标“蒙娜丽莎”成功地完成共指。可是,如果处理者缺乏有关这幅名画的百科知识的话,即,如果处理者不知道《永远的微笑》这幅画上的人物叫作蒙娜丽莎,那么参照点达到的目标就可能会比较困难,而代词的指称也可能就会失败。
3.2.3.5基体(base)和侧面(profile)
依据认知的观点,语义的形成即是概念结构的形成过程。因此,语义描写本质上是对一个词语概念进行语言上的意象描摹,而一定的描摹需要一个基本的语境为参照,这一参照物便是认知概念“基体(base)”。当我们试图去凸显基体的某一部分,并使其成为注意焦点时,“侧面(profile)”便产生,侧面才是词语概念的意义所在。从认知视角来看,基体是词义的认知域或背景,侧面是基体凸显的次结构,即表达式表明的语义内容,二者结合共同构成一个词语语义。指称研究中,这一组认知概念可以帮助我们用来解释非对称代词这种语言现象。
例23:起先我以为那不过是她为了写东西而积累的一些素材。以为它既不像小说,也不像札记;既不像书信,也不像日记。只是当我从头到尾把它们细读一遍之后,渐渐地,那些只言片语与我那支离破碎的回忆交织成了一个模糊的形状。
——张洁《爱,是不能忘记》
例24:古老的群山终于被感动得颤栗了,它发出宽亮低沉的回音,和她们共同欢呼着。
——铁凝《哦,香雪》
例23中,话语使用者使用了代词“它”及“它们”对先行语“一些素材”进行指称。之所以会使用不同形式的指称语,是因为这里的“素材”是基体,如果我们把这一基体的侧面“一些素材”看成一个整体的话,那么,我们可以用单数“它”来指称“一些素材”;相反,如果这个基体突显的是一堆个体的组合的话,我们可以用复述“它们”来指称“一些素材”。因此,例23中出现了用不同的代词“它”和“它们”来指称同一指称对象的现象,原因在于,指称对象的不同侧面受到了凸显。同理,例24中,“群山”的侧面可以是一个整体,所以可以用单数“它”来指称它。
以上我们运用认知语言学中的四个基本理论对传统谈论中感到困难的无预示代词、联想式代词和非对称代词等进行了分析。表面上看起来这四个理论之间没有什么联系,但实际上,它们都试图描述处理者头脑中概念结构的形成、概念结构之间的关系、概念结构的内部构成、概念结构内部各实体之间的关系以及各个实体意义的获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