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启蒙(下)
后现代的思辨
6 光明和阴影的比喻
艺术现代性或曰美学现代性(aesthetic/artistic modernity),针对现代化和现代体系的提问和探索,视角多变,策略灵活,在复调的现代性中充当对位现代性。
诚然,对于美学现代性(以现代主义文学艺术为表现)和后现代的关系,学术界有两种不同的看法。利奥塔的理论把后现代同现代文学艺术中的灼见联系起来;而詹姆逊则将现代文学传统和后现代截然分割,相互对立,使人误认为后现代是20世纪后半期突然浮现的思潮。相比之下,利奥塔的说法更有历史连贯感。本书的观点倾向于利奥塔。
从文学阅读中可以体悟,美学判断除了非功利的特质,还将理性、想象、直观、欲念融为一体,形成更为成熟的判断,因而不同于以理性为唯一特征的体系现代性。没有20世纪之前现代经典文学的美学积累,我们未必能明辨现代体系的问题所在,也就没有直逼要害的眼力。从这一章起,我们将引入19世纪欧洲经典文学的实例对现代性的思辨。
启蒙时代欧洲社会从君主贵族秩序向现代民主秩序迅速演变。启蒙的自信乐观,有社会变革的成果为其背书。在莫扎特的歌剧《费加罗的婚礼》〔博马舍(Beaumarchais)〕剧本里,男仆费加罗为了爱情和贵族老板力争,敢于蔑视其贵族血统论:“贵族、财富、阶级、官位,这些竟使一个人傲慢!你为得到这些付出了什么?不过是花了工夫让自己生了下来——如此而已。”还有司汤达笔下那个可爱的于连,在他清醒的时候(因为他有糊涂的时候),也是如此理直气壮,敢于为平民式的高贵辩护。
当时历史的精神气质,激情洋溢,梦想联翩。英文Enlightenment(启蒙)一词含有light(光明)这个词素;启蒙的希望被比作光明战胜黑暗(light over darkness)的喻说,在当时顺理成章。达朗贝尔曾说,18世纪是“光明四射的时代”(l'age des lumières)。
莫扎特的歌剧《魔笛》〔歌词作者希卡内德(Emmanuel Schikaneder)〕以“光明”比喻启蒙式乐观之意非常明显。第一场的正面场景是“智慧神殿”(Temple of Wisdom),两侧分别是“理性神殿”(Temple of Reason)和“自然神殿”(Temple of Nature)。“世俗化的祭司们”(secular priests,启蒙时期的奇妙说法)齐唱“阳光驱走黑夜。快了,高尚的年轻人就会感觉到新生活。快了,他将全心全意奉献于我们的秩序”。第二场,祭司们在“太阳神殿”(Temple of the Sun)上宣告,光明已经战胜了“黑夜女皇”。
欧洲历史向前再走一步,人们看到光明和阴影并存的现实,并渐渐明白:以排斥悲观的方式维持乐观,若不是浪漫到幼稚的地步,就是伪善成了假圣人。
福楼拜《包法利夫人》之深刻,正在于它指出,在布尔乔亚的庸俗和伪善面前,浪漫不仅盲目,甚至致命。如果爱玛的丈夫查理是庸俗的代表,那么,药剂师郝麦便是伪善的化身。“郝麦”(Homais)在法语里有“人”(homme)的意思。什么样的“人”?——“新人”,19世纪用启蒙话语包装自己的“人”。
查理无能但不失憨厚,郝麦无能却有诡辩的利齿,满口的科学、进步、法兰西爱国主义。郝麦是药剂师,却以医学权威自居;为显示自己的现代、科学、进步,他纵容无能的查理给马夫伊包里特做手术,把人家本来尚有功能的瘸腿拉直,导致病人被截肢。手术刚做完,成败还是未知数,郝麦已为当地报纸撰写了新闻稿。郝麦的文字披上启蒙“宏大叙述”的外衣,把无耻变成了光荣。请看这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片段:“偏见虽然像一张网,覆盖欧洲大部分的土地,光明却开始深入我们的乡村。就在星期二,在我们永镇这小地方,居然进行了一次外科手术,它同时也是最崇高的慈善活动……以往迷信赐予少数几人的事,今天科学能为所有的人做到了。”(Flaubert,第144—145页)。
福楼拜的美学判断一丝不苟,他把郝麦“光明”之说的荒诞滑稽撕开了给我们看。小说情节还告诉我们:正是此种人在现实生活中仕途通达;郝麦无能而且残忍,凭着他对宏大叙述的熟练掌握,终于成了永镇的头面人物。小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郝麦刚刚获得十字勋章。
郝麦得到光明了,永镇却暗无天日。进一步的寓意:启蒙理性一旦被工具化,又被郝麦这样的人所用,启蒙之光何在?
与福楼拜同时代的波德莱尔,充满理想的激情,但是现实使他忧郁,忧郁成为他表现理想的诗形式。波德莱尔目睹的巴黎现代化,也是在“进步”的话语下展开的。拿破仑三世和奥斯曼为了镇压巴黎市民革命、驱赶穷人等政治目的,拆毁巴黎的公民社区,以建造大型广场、宽而直的大道,结果导致大量城市贫民流离失所。巴黎现代化的“进步”,在城市贫民的眼睛里黯淡了,那样一直黯淡下来的眼神,就是波德莱尔忧郁的诗境。
波德莱尔的现代诗,不盲从现代体系。他的诗说明,美学现代性和体系现代性之间存在着张力。
在波德莱尔看来,人性必有缺陷,不可能尽善尽美。这个看法与启蒙的人性可臻完善之说背道而驰。波德莱尔的诗眼,直视现代社会之“恶”、人性之“恶”,由此引起的忧郁,表达的是对理想的向往。波德莱尔的诗已成为美学现代性的一个范式。
尼采觉得,“光明”和“阴影”是一对不可分的比喻,因此写出“流浪人和他的影子”的对话,将启蒙的问题解释得深入而浅出。这是《人性的,太人性的》的第二部分。“流浪人”对“影子”说:“你知道,我爱阴影像我爱光明一样。如果要有漂亮的脸庞、清晰的言辞、博大的爱、坚强的性格,阴影和光明是一样必需的。他们不是敌人,相反,他们手拉手亲密地站在一起。当光明消失时,影子也随之溜走。”“影子”的回答自然而贴切:“我和你恨同样的东西:黑夜。我爱人类,因为他们是光明的信徒;我爱他们发现和获得知识时眼睛里闪烁的光……但知识的阳光照下来造成阴影,我也是那阴影。”(Human,第301页)
“光明”和“阴影”不可分的比喻,恰如其分地说明:启蒙的现代性不可能只有光明。然而,在现代化的过程中,“光明”对它的“影子”通常不屑一顾,甚至矢口否认。
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认为,“光明”不能没有“影子”。《地下室手记》里的地下人,是个影子一样的人物,他在地下室写给代表“光明”的“先生们”的一番话,是对启蒙思想最深刻的反思。地下人思辨能力很强,但他身处19世纪彼得堡社会的底层,社会生活的话语被“先生们”掌握着。他是小人物,有小人物的复杂心理,却也善用文字的机巧来击中对手的要害。小说中的“先生们”指当时《怎么办?》的作者车尔尼雪夫斯基,以及与其观点相似的人,他们的乌托邦理论,后来付诸社会实践出现种种问题,证明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先见之明。此外,陀思妥耶夫斯基放弃了以论文的形式论争,而将观点写成小说,将对话、心理、理性融为一体,是美学判断的又一经典范例。
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乌托邦,是欧洲的体系现代性渗入19世纪俄国文化后生出的怪胎。在《怎么办?》中,车尔尼雪夫斯基这样设想未来的美好社会:科技使俄国的草原成为可耕地,城市里竖立起玻璃和钢筋的“水晶宫”(玻璃和钢筋在19世纪是现代的象征),电力的秘密被人类揭开(时值1864年)。这个社会的目标,还包括人人有工作、物质极大丰富、男女平等、艺术发展。这个完美社会的关键是:其成员必须是乐观而理性的男女,能为共同的利益而奋斗。这个乌托邦的理论基础,同我们在第一章叙述的现代体系相似,都由两部分组成:以科学为标准的“自然规律”,反映这些规律的“人性”。
所谓“自然规律”,就是机械论的那些假设:宇宙是一部机器,遵循可预见的“客观”规律;人发现规律,将规律用于实践,全面改造社会。在这个看似合理的公式中,关键的变数是人。车尔尼雪夫斯基认为:人性和科学理性完全一致。他借用英国功利哲学支持这样的人性观:人这种动物,完全由“愉快”和“痛苦”决定其动机。凡带给人“愉快”的,就是“善”,必定为人所追求;凡给予人“痛苦”的,就是“恶”,必定为人所憎恶。以此推理:人如果痛苦,只能归罪于理性不够,知识不足;“理性”的人出于自己利益的考虑,必然会献身共同的集体利益;人如果完全理性,必然会认识到:共同的利益必然符合个人的利益。
一个关于人的公式产生了:快乐的人是理性、合乎自然规律的人;快乐的人必然懂得:共同利益必然符合个人利益;痛苦的人是不懂自然规律的人,是不理性的人。在西方思想史上,“痛苦来自无知”这个公式可追溯到苏格拉底。尼采一直刨到这个根,他在《悲剧的诞生》里特意提及苏格拉底的这个公式:“美德就是知识;人有罪出自无知;有美德的人是幸福的。”(Birth,第9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