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奇文史笔红楼梦 作者:林方直 著


吴相洲

林先生大著《奇文史笔红楼梦》完稿,嘱我联系出版社并作序,我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林先生四十多年红学研究总结性成果即将问世,商务印书馆慧眼识珠决定出版,我有幸作为出版见证人,从心眼里为林先生高兴。惧的是我虽然读过两遍《红楼梦》,但没有写过红学论文,外行人作序,誉之不能添彩,贬之不能减色,更何况是学生给老师作序,难免附赘之讥、续貂之嫌。林先生说:“你虽然不研究《红楼梦》,但从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广角’谈谈也很好。”林先生意思是:该书是把《红楼梦》放在中国文学言说传统中进行解读的,作为古代文学研究中人,可以从古代文学言说角度谈谈看法。

《红楼梦》是中国文学中当之无愧的经典,研究成果汗牛充栋。然而“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近百年来,学人们虽然做了各种解读,但仍有不够到位之处。索隐派考索清朝政治史本事与人物影射,考证派着眼于曹家本事与曹雪芹自叙传,小说批评派则研究小说文本之文学性。有谓曹学、版本学、探佚学、脂学之说。林先生研究属文本文学研究,但与他人又很不一样。以往研究《红楼梦》文本,多从人物、主题、主线、爱情、思想、艺术、语言、继承等方面着眼进行分析,林先生则从奇文、史笔、文化、意象、映象、小说新理论、批评方法角度入手对小说进行总体把握,目标不在于揭示《红楼梦》一些特点,而在于揭示《红楼梦》总体内容和言说方式。

书以《奇文史笔红楼梦》命名。所谓“史笔”,是指作者的爱憎褒贬笔法;所谓“奇文”,是指小说的特殊艺术。国人看重历史经验,历史书写传统悠久。传统之一就是善善恶恶、是是非非,书写中寓有微言大义。“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历史对坏人有震慑作用。古代文史之间没有严格界限,文学创作也追求扬善抑恶,有所谓“发挥兴寄”“文以明道”“穷愁著书”等主张。杜诗有“诗史”之誉,因为杜诗不仅记录历史,而且评价历史。“诗史”是唐后诗评家评价诗人成就的最高用语。林先生以“史笔”评《红楼梦》,给了《红楼梦》以新的定位。曹雪芹是小说家,但他和杜甫一样,是个文士,所不同者,杜甫以诗存史,他以小说存史。他通过讲述一个家族的兴衰史,写出一个时代的社会史。因文字狱盛行,“将真事隐去”,以“荒唐言”寄托“微言大义”。《红楼梦》既是小说,也是历史。这较之前人把《红楼梦》当作小说解读,要准确得多,深刻得多。

以往也有学人看到了《红楼梦》的历史价值,但多表述为小说反映了历史,很少从中国历史和文学书写传统出发,揭示曹雪芹如何自觉地以小说书写历史。如刘梦溪说:“生活遽变”“成为他创作《红楼梦》的真正动因”。“如果没有康熙和雍正政权交替时期统治集团内部的斗争和由此引起的曹雪芹家族的巨大变化,《红楼梦》这部作品是不可能产生的。”说得极恰,那么,作者在《红楼梦》里有没有反映呢?林先生给出明确答案:那就是“暖香坞春灯谜”和“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的寓意。如将“暖香坞春灯谜”第一条谜语“观音未有世家传——虽善无征”释为善心、善行、善政并未在贾府流传,也未在当朝中实现。贾府之王夫人、当朝之雍正帝,都有行善之名,无行善之实。“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说曹家几代“从龙”“从政”,先遇康熙政令宽仁而荣华,后逢雍正政令严苛而倾覆,冤屈只能恸哭祖庙。这样一来,曹雪芹创作动机就十分清楚了。

书中“微言”虽然隐晦,但褒贬之义十分鲜明。俞平伯说《红楼梦》“怨而不怒”,胡适说《红楼梦》“平淡无奇”,都未看到作者真意。李希凡、蓝翎、周扬等人肯定了曹雪芹的批判精神,虽是在套用批判现实主义理论,却更接近曹雪芹真意。近些年来,俞平伯“怨而不怒”、无所褒贬之说又被拾起。有人指出,“虽善无征”不应指王夫人,因为曹家人都是善的,所以贾家人也是善的。林先生上述揭示,大可终结这种论争。林先生指出,曹雪芹对笔下人物皆明辨其善恶、是非、美丑,并不因微词曲笔而影响褒贬程度,贬之严于斧钺,褒之荣于华衮。尤其是对王夫人与袭人罪恶的鞭挞,对雍正及皇朝的怨刺,对宝玉、晴雯等人的赞美,态度非常鲜明。

因刻意隐去“真事”,作者在“微言”上做足了文章,设置了一系列符码。这种言说方式构成了小说的根本特色,即所谓“奇文”。林先生破解了这些符码,使人们可以透过“满纸荒唐言”,清楚地看到作者真意。黑格尔说:“熟知不是真知。”林先生于他人熟视无睹处求深意,在平淡无奇处看峥嵘。“假语村言”,如何去“假”?“满纸荒唐言”,到底说了什么?林先生通过破译符码,找到了《红楼梦》言说结构。诸如:“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凤意象、“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卍儿与茗烟、暖香坞春灯谜、“鹡鸰香念珠”、贾宝玉陈述的药方、冷香丸、铁槛寺与馒头庵、蕉鹿意象、“绛洞花主”等等,“探赜索隐,致远钩深”,找到了藏在书中那些令人意想不到的奥义隐赜。

文学是美的言说。言说需要借助语言,语言使用既久,便会形成话语。使用话语进行言说,会把人带入特定语境。林先生称这些话语为“意象”。而发现这些意象所含之“意”,需要熟悉意象形成过程,需要熟悉中国文化,熟悉中国文学言说传统。周汝昌说《红楼梦》是文化小说,强调从中国文化中去解读。林先生说《红楼梦》是意象小说,从中国文学言说传统中去解读,将《红楼梦》是文化小说的说法落到了实处。

《红楼梦》一个重大艺术特色是使用了遍布全书(前八十回)的意象和意象化人物。意象是文化实体因子,是有生命的话语。所举鹡鸰、饮冰、宝钗、水荇、别鹤等都是意象。凤凰是意象,治世则现,末世则去。周文王出世,凤鸣岐山;孔子是末世之凤;曹寅是康熙的凤,故曰“王熙凤”;凤姐是末世之凤。灯是意象,具照察纤微功能,将灯附体于多姑娘,遂成意象化人物灯姑娘,对宝玉、晴雯起到辩诬昭雪作用。类似意象化人物有许多,如紫鹃、雪雁、卍儿、茗烟、哈巴儿、“谍子”、黄莺儿、葫芦僧、冷子兴等等。以文化史上人物映照附丽人物形象,则成为映象,如“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比干、西子便是黛玉映象。多于一个,即成映象群。薛宝钗映象群有乐羊子妻、孟光、杨妃、沈诸梁、侯蒙等。

考察这些意象必须回到中国文学言说传统当中。譬如“鹡鸰香念珠”,查《诗经·常棣》篇,朱熹说“此诗盖周公既诛管、蔡而作”,就知道是在讥刺雍正诛(变方)禩禟事。譬如“水向石边流出冷”,查《晋书·山涛传》,便知将发生高平陵之变,继之以马代曹、以晋易魏,以此暗示康雍易代、雍正“马蹄”踏垮曹家。如宝钗生来有热毒,服食“冷香丸”,典出《庄子·人间世》:“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说沈诸梁接受国君任命,出使办外事,他诚惶诚恐,朝乾夕惕,内心焦灼,就想饮冰来解内热。“宝钗”古来有特定含义:夫妻分离、泥古守旧、衰败见证。宝玉指出杜甫“‘红绽雨肥梅’‘水荇牵风翠带长’之媚语”属于“蘅芜之体”,以象征薛宝钗。“水荇牵风翠带长”,王嗣奭说:“小人附会而夤缘也。”那长长翠带似的水荇叶子,令人联想裙带互相牵引关系。薛家与贾、王二家都有裙带关系,宝钗之母颇善于利用这层关系以成就金玉姻缘。可见不深入了解中国古代文学言说传统,难以真正读懂《红楼梦》。

新方法是林先生发掘书中奥义的利器。书中在使用传统方法基础上,适当吸收了符号学、原型批评、结构主义、表现主义、循环阐释、系统论、互补原理、模型方法等。对这些方法,他既有借鉴,也有融通,更有创造。就拿“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来说,上句隐“曹”字,下句隐“霑”字,合起来是曹雪芹姓名“曹霑”。林黛玉占了作者的姓,薛宝钗占了作者的名,由此引出作者分身与钗黛互补的文艺理论。他以拜伦、歌德为例,以中外表现主义作家作品为例,魏子安《花月痕》效法了《红楼梦》为例,对这一理论做了阐述。指出,林是穷者,薛是达者。“曹”字是有玉带(日)之“林”;“林”字是失玉带(日)之“曹”;林—曹—林,是曹姓兴盛衰败的轨迹。“霑”字乃“霑被恩仁”颂圣之义,不合己意,故弃之,另取“东坡雪芹”之“雪芹”,寓浴火重生之义。“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又恰可证明曹霑为《红楼梦》作者。当年林先生这篇文章发表后,曾引起学界高度关注,有多篇文章讨论这一问题。

该著是林先生四十年潜心研究写成,不是匆忙立项、匆忙结项的课题成果,是仔细阅读、沉静思考、小心论证的成果。语言表达经过反复推敲,准确而省净。这样的态度,这样的成果,在当今学术界已不多见。大书虽为学术著作,但有很强的可读性,读者可以从其发微联类中感觉到迂回婉转、柳暗花明、豁然开朗之趣。

记得三十二年前,也是在四月下旬,我到内蒙古大学参加研究生复试,有幸认识林先生。林先生是古代文学教研室主任,四十八岁,四年前就当上了副教授。在当时这样的年龄能当上副教授并不多见。林先生能脱颖而出,就是因为他在红学研究上做出了突出成绩。听说此前中国社科院曾调他到京工作,内蒙古大学未予放行。我跟林先生上过古代文论课。林先生对我很关心,要求也很严格。记得刚入学时填写《研究生培养计划表》,找林先生签字,我上大学时为了记笔记曾照黄若舟《怎样快写钢笔字》写连笔字,填表时也用了该体。林先生一看,厉声说:“字是写给别人看的,你这样哪行?”我从此留心练字,写字大有改观。毕业时林先生说:“即使你这三年没做出什么成绩,能把字写成今天这样,也是一大成绩了。”他见我性情急躁,就给我讲“金刚努目,菩萨低眉”的道理;见我不知变通,就给我讲“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的道理。他还曾对我说:“做学问要占领制高点,占领制高点,就会一览众山小,《红楼梦》是个制高点,鲁迅是个制高点。”毕业五年后,我报考北大陈贻焮先生博士研究生,林先生还鼎力推荐。毕业后我常回内蒙古大学,每次都看他,都有说不完的话。他对我取得的每一项成绩都由衷感到高兴。他退休多年,对学问却一直孜孜以求。如今这部经过四十年打磨出来的红学专著即将出版,我当然为林先生感到高兴。衷心祝贺林先生大著出版!衷心祝贺林先生笔锋长健!

弟子:吴相洲

二○一六年四月三十日

  1. 刘梦溪:《红楼梦新论自序》,《红楼梦学刊》1980年第4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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