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孤星”号
对我来说,旅行中最棒的事,莫过于夜深人静时上车,将霜雪满天的疯狂城市关在卧房门外,心中则了然,清晨将献给你全新的纬度。我想,我甘愿把一切抛诸脑后,只为换取南向快车上的卧铺。
离开芝加哥,展开横跨六州之旅,假如你搭乘的是“孤星”,实在不可能将歌颂铁路的乐音断绝耳外。爵士乐有一半都是铁路音乐,火车本身的律动与声音就带有爵士的韵律。爵士时代即火车时代,这也就没什么好讶异了。音乐家不搭乘火车旅行,就别想出门。于是,油泵的节拍、咔里咔啦声、落寞的哨音全融入了歌曲。因铁轨而兴起的沿路城镇也是如此,否则,乔普林和堪萨斯城怎么会出现在歌词中?火车从联合车站一路摇向乔利埃特。独处与律动的完美结合——配合铁轨上车轮的低音伴奏,使我脑海中响起了一段旋律,继而是歌词。车轮在诉说着:“什么也比不上我爸爸的大雪茄——对,什么也比不上……”
我挂起外套,打理私人用品,替自己倒了一杯杜松子酒,凝视着夕阳最后一斑粉红消失在乔利埃特的雪地。
省省你的钱、你的酒、你的时髦跑车——
什么也比不上我爸爸的大雪茄。
他破产了也没关系,
因为,这个男人是那么会吞云吐雾……
省省你在城中酒吧预订的好位子——
什么也比不上我爸爸的大雪茄。
他请我吸了一口,
但一口就是不够……
不坏的起头。音调似乎是对的,但显然还需要修饰。先搁在一旁吧,检票员来了。
“你的铺位自动升级了,”他说,看着我的票,熟练地打了个孔,“需要什么,叫一声就是。”
我说:“这间房还有别人住吗?”
“没了,”他说,“整间房都是你的。”
“天气预报怎么说?”
“糟透了,”他说,“我在这辆火车上工作了五十五年,从没见过那么糟的冬天。芝加哥那儿,零下二十三摄氏度,风速一小时一百英里。克利夫兰那儿的广告牌全给吹翻了。去他的!”
寒冷天有一个特点:它会使每个人变成统计学家。气温、风速、降温因素总是众说纷纭,但永远悲观。无论如何,就算实情不如表面一般夸张,再过一天左右,我就可以脱离冰河地带了。自从离开波士顿,我还没见到一棵青绿的树木或一洼没结冰的水。但我仍希望满怀——我不断向南行,终将抵达这辆南向快车上任何人都不敢置信的偏远南国。下方某处,风儿正吹拂着棕榈树。再说,现在我们才到达伊利诺伊州的斯特里特。
斯特里特漆黑一片,至于盖尔斯堡,我也仅能匆匆一瞥,只瞧见一团长方形的雪、上面注明“停车场”的牌子、亮灯的小车棚、一辆半埋在雪地的汽车——此景颇有《纽约客》封面那种奇特而无意义的风格。餐车内的我让注意力离开烤比目鱼和白葡萄酒,凝睇着这幅景象。达希尔·哈米特的《瘦子》斜靠酒瓶旁。福克纳已被我草草读过,留在芝加哥,与《基甸圣经》一起搁在假日酒店的梳妆台抽屉里。
《瘦子》里的犯罪情节,不如酩酊大醉的片段一半引人注意。本书里,每个角色都喝酒。哈米特的世界是永恒的鸡尾酒晚宴。福克纳滔滔不绝的题外话,看了就烦,他那美国南方的形而上学更是令人生厌。哈米特的英语简明易懂,但情节设计平庸无奇,侦探工作似乎只是为了豪饮而不得不祭出的可怜借口。
我的注意力转向隔壁桌融洽低语的三个人。一对中年夫妇刚发现坐在同桌的陌生人竟然是得州老乡。那人一身黑装,但仍有轻浮之气,好似那类设景此处的经典小说里,不时出现的通奸牧师——现在九点,我们身处艾奥瓦州的麦迪逊堡,密西西比河西岸。
“没错,伟大的密西西比。”我想确定,便询问侍者,他是如此回答的。他端走我空无一物的盘子,低声哼着“密西西比,密西西比”,走向别的餐车。
牧师与那对夫妇同样来自圣东恩,夫妻两人兴奋不已。三人都是从纽约返乡。他们轮流讲恐怖故事——有关吸毒与暴力的东部惊悚奇谈:“有天夜里,我们回旅馆时,我看见了那个男人……”诸如此类的故事。
以及诸如此类的反应:“你觉得那很糟吗?我有个朋友在中央公园……”
没多久,他们开始沉湎在得州的回忆里。接着吹起牛来。最后,话题出乎意料一转,竟然聊起认识哪些得州人携有枪支。“我表亲一辈子枪不离身”;“隆恩认识一位政治家,走到哪儿就把枪带到哪儿”;“我祖父有一把漂亮的枪”。
“这种时节,每个人都带枪。”牧师说。
“他把枪留给了我爸爸。”女士说。
“我爸爸有两把枪,”牧师表示,“一把放在这儿,一把放在这儿。”他拍了拍两边的口袋。
女士说,有天她老爹打算携枪逛逛达拉斯的百货公司。他是来自圣东恩的生面孔,早上醒来,一如往常系好他的手枪。这绝非搞笑,这件事老爹毕生每一天都遵行无误。他走进百货公司,收好那把老手枪。他身形高大,超过六英尺。百货公司的小姐一看到他,就认定是抢劫,连忙按下警铃。每个人都迅速寻找避难位置,但老爹一点也不在乎。他掏出自己的枪,等警察赶到时,说:“好,孩子们,咱们动手抓人吧!”
女士的丈夫说,当时老爹已经八十四岁了。
“‘好,孩子们,咱们动手抓人吧!’”
牧师听着这个故事,表情越来越挫败。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
他说:“我爸心脏病发作过九次。”
女士眯眼瞧他。她的丈夫说:“哇。”
“冠状动脉血栓,”牧师说,“八次死里逃生。”
“他也是圣东恩人吧?”男人问道。
“当然是了。”牧师说。
“真是一条汉子。”女士说。
“东部人绝对挨不了,”牧师说,“只有西部人才能挨过八次心脏病发作。”
这句话引起一片附和声。我想开口询问西部人是如何对付八次心脏病发作的,但还是打住了。
“东部……”女士开口。
退场的时候到了。我穿越车厢与车厢间凝成冷冻库般的一层层浓雾,返回自己的卧铺。我用力拉上头上的布帘,向堪萨斯道了声晚安。我要死守在这儿,我心想。假如明天一早还瞧见路上有雪,我就不准备下床了。
- 位于密苏里州西南部。
- 位于伊利诺伊州东北部。
- 位于伊利诺伊州中西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