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座结冻的城市

远行译丛:老巴塔哥尼亚快车 作者:[美] 保罗·索鲁 著,陈朵思,胡洲贤 译


一座结冻的城市

在南站,我的皮肤因严寒而细纹横生。一些朋友出现了。水汽从火车下方噗噗冒出,使得他们好似从雾中逐渐成形,在云雾中留下呼吸的痕迹。我们用纸杯啜饮香槟,不停跳动来保持温暖。我的家人也出现在这幅画面里,彼此摇着手招呼。父亲兴奋过度,连我的名字都忘得一干二净。但我的两位兄弟冷静自若,一个面带嘲讽,另一个半眯着眼,瞧着月台上一位优雅的年轻人,说:“有点同性恋气质,保罗——注意,他上车了!”

我也上了车,向祝福我的亲友挥手告别。湖岸快车缓缓驶离第十五月台,我的情绪仍摇摆不定,觉得似乎每一个人都会马上下车,只有我一个才会坐到终点站。

这个夸张的比喻听起来还不错,但我打算把它藏在心里。如果有陌生人问我要去哪儿,我会回答芝加哥。理由有一部分是迷信——旅行才开始,就把确实的目的地告诉他人,似乎不太吉利。另一方面,是不想用滑稽的地名(譬如塔帕丘拉、马那瓜、波哥大)引起问者的恐慌,或是勾起对方的好奇心,进而展开喋喋不休的询问。无论如何,这儿仍是家乡,仍是熟悉的地盘:城里高级褐石住宅那弯斜的背面,波士顿大学的尖顶散发诡异的庄严。越过结冻的查尔斯河,哈佛大学那白色的尖塔摇摇欲坠,仿佛象征着象牙塔的挫败。空气清冷而干净,还承载着火车哨音穿越后湾的呼啸声。美国火车的哨音在苦乐参半的音调中变换着,而在沿路沉睡的居民梦里,这声音显得无足轻重,而且格外孤寂,像是乐理中所谓的减三度:呼——噫!呼——噫!

撒了盐的道路上有些许车流,但无行人。天气已冷得无处可逛。波士顿的郊区看起来空阔荒凉:人烟尽灭,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沾泥的落雪堆在空旷的街旁,埋住了停在路边的车辆。火车行经一家围着砖墙、如乡下房子般的电视台,一湾结冻的野鸭池塘,一个外建有灰色假城垛的军械库——其军事功能的可信度,有如贴在盒装玉米片背面、需要用剪刀与胶水组合而成的玩具城垛。我知道这几处郊区的名称,也来造访过好几次,不过,这次前往的地方如此遥远,每个地点对我来说都意义非凡。我好似第一次离家,且永无返乡之日。

我了解到自己对这些地方极为熟悉,因而紧捉着回忆不放,迟迟不愿向距离低头。啊,是那座桥,是那座教堂,是那片原野。离家,没什么可怕的。可是,随着熟悉的景致从窗边闪过、消逝,退为往昔的一部分,忧伤感慢慢凝聚起来。时间变得历历可见,景致变更,时间也随之一同迁移。随着火车向前飞驰,我瞥见每一秒钟的流逝,看着火车将建筑物甩在后头,我忧郁不已。

在弗雷明汉,我有十一个表兄弟姊妹。山边有小屋、整齐的树林及满覆冰雪的走廊。这儿的雪比波士顿的干净,人情味也浓多了。隆冬午后,孩子们缩着身子,穿着溜冰鞋,在废弃建筑物间的结冻滑冰场上玩耍。下一刻,火车穿越了阶级的界线,一整排深粉红、黄色、白色的方形华宇映入眼帘,有几栋还建有已被冰雪覆盖的游泳池。湖岸快车使大街的交通为之停顿,一位警察指挥着车子向后退,他鼓起的双颊因寒冷而蒙上腊肠的色泽,戴的手套宛如熊爪。

我还没走远。我大可从火车上跳下来,轻轻松松地找到回梅德福的巴士。我对本地了如指掌,但新鲜的事物仍俯拾即是:郊区雪景的独特质感;店家平易的小名,譬如威利的店、戴维的店、安琪的店等;以及络绎不绝的美国星条旗——飞扬在加油站、超市及数不清的庭院里。有座教堂的尖塔看似胡椒瓶,我不记得从前见过,但我也没有搭火车来过这么远的地方。计划中的旅程,长得可以让我对细节全神贯注。但国旗迷惑了我——它是爱国人士的自负吹嘘,还是对外国人的警告,抑或某国定节日的装饰品?为什么在那栋废屋的肮脏院子里,一面可爱的小国旗仍忠贞不贰地飘扬着?综观来看,国旗似乎是美国人的执念,某种我以为与原始的政治思维有关的形象崇拜。

落雪被下沉的日照映成青铜色,现在,我瞧见工厂内也飘着国旗,高耸的砖造烟囱上还刻着产品名称,以广为宣传:“史耐德加工牛肉”。另一个烟囱上只写了两个字:“信封”。如同先前那间装了假城垛的军械库,有座教堂的拱壁也是假的,钟塔上不见吊钟;有些房屋建有柱子,但并非用来支撑屋顶,纯粹是装饰品,一如姜饼屋耍弄的把戏。身为伪造品,它们从不稍加掩饰,反而力倡美国建筑物里惯见的俏皮。美国建筑物能将伪造品提升至合法地位,可以说在建筑风格史上记下了一笔。

在这几座小工业城之间——当然,目前正渐行渐远,浓密的树林逐渐变暗,橡木的树干漆黑而令人生畏,形状如教堂的讲坛。火车靠近斯普林菲尔德时,光裸的山丘上,夜幕低垂;覆雪的山谷里,闪烁亮光的雪堆朝黑漆漆的小河滑移,将河底冲得斑斑驳驳。打从离开波士顿,景致中总少不了水的踪影:结冻的湖泊与池塘,岸边浮着贝壳形状的雪块,半结冻的溪流,以及被暮色照映成墨色的流水。然后,夕阳西沉,从天边滑落的亮光,钻进太阳刚离去的洞穴。树林间闪现的窗户似乎亮了起来。道路远方,一个戴手套的男人孤身立在加油站的油泵旁,目送火车经过。

没过多久,火车已经来到斯普林菲尔德。我对此地记忆鲜明:某个冬天的夜晚,我在这一站下车,跨越康涅狄格河上的长桥,进入九十一号公路,打算搭顺风车前往阿默斯特。今晚的河上也见浮冰,远方也有一座有斜坡的暗黑树林,风也一样刺骨。对我而言,学生生涯的回忆总与贫苦、涉世不深脱不了关系,无趣的渴望曾像赤贫一样,使我备尝苦痛。我的哀伤有一部分就埋葬在这儿。但旅行是慈悲的,在我还来不及忆起更多之前,在这小镇与河流将我卷入某段回忆之前,它就呼啸而过,驱赶我进入遗忘的夜。火车往西挺进,穿越马萨诸塞州,轰隆声被雪堆给掩埋了,不过,即使在如此黑暗的地方,我也认得出来。这儿并非他乡晦暗不明的夜晚,异国那一无阻隔的黑暗。这儿的黑暗只能迷惑异乡客的视线,其实不过是本地在这种时节的一个平常夜晚罢了。我认得这儿所有的鬼魂;这儿的黑暗属于家乡。

我仍坐在自己的卧铺里。在南站啜饮的香槟害得我昏昏欲睡,尽管腿上搁着一本福克纳的《野棕榈》,进度却不超过三页。在封底页我潦草写道:“警察的脸像腊肠、墨黑色的流水、国旗。”其余的时间,我的脸全朝向窗外。我没看见其他乘客——也没用心瞧。我不知道这辆车上还有哪些人,由于心境懒洋洋的,我认定,要串门子以后有得是时间——也许今晚,也许明天到芝加哥的时候,也许往后到得州的时候,或者,干脆等到了拉丁美洲或天气变了再说吧。索性坐下来沉浸于书香,等气候回温了再出去踅一圈。可是,我发现福克纳实在晦涩难解;好奇心终于征服了懒洋洋。

卧车的走廊上站着一个人(这班火车只有一节卧铺车厢;它还有个名字,叫“银兰”),他把脸和前肘靠在窗户上,眼睛紧盯着(如果我的猜想正确)皮茨菲尔德或是伯克希尔山:纸白的桦树林为夜色与落雪所覆盖,一排栅栏因半埋在雪堆,肉眼可辨;小香柏的形状模糊有如提灯,而糖霜般的雪花拟仿着风的轮廓,条条雕琢在他鼻前的那片玻璃上。

“景色像极了西伯利亚大铁路。”他说。

“不像。”我说。

他皱了一下眉,继续望向窗外。我朝车厢末端走去,不过,讲话如此不客气让我心生不安。向后望,瞧见他仍在那儿跟黑暗对话,他年纪挺大了,而且方才的话是在表示友善啊。我假装也望向窗外,等他伸个懒腰,向我走近的时候(为了维持身体的平衡,他的脚步有点像跳探戈;遇到暴风雨天,甲板上的人也是这样走路的),我开口道:“老实说,西伯利亚的雪没这儿的多。”

“随你怎么说。”他继续向前移动。从他低哑的声音,我知道与他结交的机会已经没了。

一到奥尔巴尼,这辆火车会与纽约线连结,在此之前都没东西可吃。因此,我走向酒吧,叫了一杯啤酒。我取出自己的烟斗,点火,贪婪地吸了一口,烟味总赋予我一股恍惚的慵懒氛围。我深深吐出一口烟,那股烟像云一般围绕我身侧,看上去赏心悦目极了。一个刚踏进车厢、坐在对面的女孩似乎有些恼怒——啧,一个迷失在雾中的小孩。她把三包胀得鼓鼓的零食搁在桌上,脚藏进座位底下,手交叉放在大腿上,一双眼冷冷地凝视着四周。她的紧张让我警觉起来。她的隔壁桌坐着一个男人,完全沉醉在马特·赫尔姆的小说世界。他附近坐了两个检查铁道的巡线工人(工具还随身带着),正在玩牌。一个男孩在听短波收音机,不过,声音全被火车更大的噪声给淹没了。一个身着制服的男人搅动着咖啡,他是列车员,脚边放了一盏满布油渍的老旧提灯。和列车员同桌的是一个肥胖的老女人(但两人没有交谈),嘴巴舔着一根棒棒糖,表情罪恶感十足,好像害怕随时会有人对她喊道:“住手,别吃了!”

“请别抽烟,好吗?”

说话的是那个带着零食和冷酷眼神的女孩。

我寻找“禁止吸烟”的牌子,但没有找到。我说:“干扰你了吗?”

她说:“我的眼睛被熏得难受。”

我放下烟斗,痛饮了一大口啤酒。

她说:“那玩意儿可是毒药。”

我没看她,反而望向她那三大包零食。我说:“听说花生会致癌。”

她报复似的对我咧嘴一笑:“这包是南瓜子。”

我转头。

“这包是杏仁。”

我打算重新点燃烟斗。

“而这包是腰果。”

她的名字叫温迪。一张椭圆形的脸上尽是纯真,毫无刺探的意味。这种小家碧玉型的女孩,跟我心目中的美丽差了十万八千里,几乎与平庸同义,归根结底,就是毫不吸引人。不过,也不能怪她,才二十岁,无论是谁,想要魅力十足都是很难的。她说自己还在念书,此行的目的地是俄亥俄州。她穿着一条印第安裙、一双伐木工的靴子,皮夹克的重量压得她有些驼背。

“温迪,你念什么?”

“东方哲学。最近我一头栽入禅宗。”

噢,耶稣基督!她还是滔滔不绝。她正在研究“洞”,或者是“整体”——总之,我一点也听不懂。她说,自己学得还不算多,她的老师糟透了,但她认为,一旦到了日本或缅甸,自己一定会有更多的领悟。接下来几年,她都会待在俄亥俄州。佛教的奇妙之处,她说,就在于它包含了你生活的一切,打个比方,你的所作所为是佛教,全世界的大小事也都是佛教。

“不包括政治,”我说,“政治不是佛教,政治只是欺瞒。”

“大家都这么说,但他们都错啦。我一直在研究马克思,马克思正是佛教的一种。”

她在开玩笑吗?我说:“马克思跟佛教的关系,就跟这杯啤酒和佛教的关系一样远。不管了,话说回来,我想我们在讨论政治。政治和思想完全是两码事,政治是自私的、偏狭的、缺乏诚信的,到处是半真半假的话和偷鸡摸狗的行径。也许有些笃信佛教的政治家可以促成改变,可是缅甸,那儿——”

“吃点吧,”她说,指着那几袋坚果零食,“我是一个生食又不喝牛奶的素食主义者。你说政治是错误连篇,也许你说得对。我认为大家的所作所为都是错误连篇——对,对,彻头彻尾地错了。大家吃垃圾,消耗垃圾。你瞧瞧他们!”胖女士仍舔着她那根棒棒糖,也许是另一根棒棒糖了。“他们在自我毁灭,自己却完全不知道。抽那么多烟,会把自己逼上死路的。瞧瞧车厢里有多少烟雾!”

我说:“有些可是我的份。”

“熏得我的眼睛好难受。”

“你说你不喝牛奶。”我说。

“没错。”

“奶酪呢?奶酪不错啊。再说,你总需要一些钙质吧。”

“我的钙质靠腰果就够了。”她说。这是真的吗?“总之,牛奶总是让我鼻涕直流。牛奶就是全世界最大的鼻涕制造源。”

“从没听说过。”

“从前,我一天就会用掉一盒舒洁。”

“一盒?挺多的嘛。”

“全是牛奶的错,牛奶制造鼻涕。”她说,“你绝不会相信,我的鼻涕过去流得有多凶。”

“流鼻涕是因为这个吗?因为牛奶?”

“没错!”她喊道。

我怀疑她这话的真实性。喝牛奶的人会流鼻涕。儿童喝牛奶,所以儿童会流鼻涕,儿童也确实会流鼻涕,但我仍认为她的说法值得商榷。任何人都会流鼻涕——显然,她是唯一的例外。

“奶制品也会引发头痛。”

“你应该说,奶制品会引发你的头痛。”

“没错。比如那天晚上,我姐姐知道我吃素,就为我做了茄子炒干酪。她不知道我是一个生食又不喝牛奶的素食主义者。我看着那道菜,一发现是煮过的,上面还加了奶酪,我就知道自己快受不了了。可是,她花了一整天的心血,我能拒绝吗?好玩的是,我还挺喜欢这道菜的味道。老天,接下来我就病了!鼻涕也流了起来。”

我告诉她,甘地在自传里提到,吃肉会使人肉欲强烈。然而,甘地本人在十三岁时就结婚了——补充一下,他也是吃素的。反观大多数的美国小孩,十三岁还在少年棒球联盟里厮混,不是嬉戏玩耍,就是全心想着如何才能投出漂亮的曲球。

“不过,甘地不算是真正结婚,”温迪说,“那只是印度的古礼罢了。”

“他在七岁订婚,婚姻名实相副,两人都还只有十三岁的时候,他就和她上床了——呃,我不太确定该不该用这种词来形容甘地的性生活。”

温迪沉思着,我决定再接再厉。我问,自从她成为生食素食主义者后,是否发现自己的性欲下滑。

“过去我常失眠,”她开始描述,“还生病——嗯,该说生了非常严重的病,我也承认自己常发脾气。我觉得,吃肉确实会使人充满敌意。”

“那性方面的欲望呢?欲望、肉欲——我不太确定该怎么说。”

“你指的是性吗?性不应该是粗暴的,理当温柔又美好,平平静静的。”

也许因为你是素食主义者吧,我想。她还是用大学生卖弄学问的口吻,呆板地继续说着。

“我现在更了解自己的身体了……我越来越了解我身体的每一部分……嘿,只要血糖有一点变动,我就可以感觉到。吃了东西后,我能够察觉自己的血糖在上升还是下降。”

我问她是否生过重病。她答道绝对没有。那小病呢?

她的答案真是不可思议:“细菌那套是不能信的。”

妙极了。我说:“你是说,你不相信细菌存在吗?它们只不过是显微镜下的幻觉?灰尘、污垢之类的东西?”

“我不觉得细菌会导致生病。细菌不过是生命体——无害人畜的小小生命体。”

“一如蟑螂与跳蚤,”我说,“友善甜蜜的小家伙,对吗?”

“细菌不会让人生病,”她坚持己见,“食物才会。吃了不好的食物,会削弱你的器官,人也就病了。让人生病的是自己的器官,像是心脏啊、肠子等。”

“那让器官生病的又是什么?”

“不好的食物,它让器官衰弱不堪。如果你只选好的食物吃,像我一样,”她说,手指向南瓜子,“你就不会生病。我就从来没生过病。至于流鼻涕及喉咙痛,我不当那是生病。”

“你不当那是生病?”

“一点也不,那是因为我吃了不好的东西。我向来只吃好的东西。”

我决意不再和她胡搅蛮缠,讨论所谓的生病究竟是流鼻涕,还是癌症或淋巴腺疾病。让我们实事求是一点吧,我想着。今天她要吃什么过活呢?

“就这些。南瓜子、腰果、杏仁。一根香蕉、一个苹果、几粒葡萄干。一条全麦面包,烤过的。不烤的话,吃了就会流鼻涕。”

“你似乎在跟美食家宣战。”

“我知道自己的观点是激进的。”她说。

“我不认为这样叫激进,”我说,“这是自鸣得意——自命非凡,或者可以说是自我中心主义。有趣的是,一方面骄矜得意、自我中心,一方面又死命挂念着健康和单纯,这种人可是会变成法西斯主义者的。我的食物,我的肠子,我自己——根本是右翼分子的口吻。接下来,你就会发现自己在高声提倡种族纯粹主义。”

“好吧,”出人意料,她爽快地承认,“我承认自己有些观点很保守。那又怎样?”

“首先我要说,除了你的肠胃,外面的世界是很大的,像中东、巴拿马运河。在伊朗,政治犯的脚指甲会被拔下来;在印度,家家户户饿得没饭吃。”

我的长篇大论显然效果不彰,反倒把她的注意力移到家庭这个主题上——也许是因为我提到挨饿的印度人。她讨厌自己的家人,她说。她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反正就是讨厌他们。

我说:“你对家庭有什么看法?”

“一部旅行车、妈妈、爸爸和四五个啃汉堡的孩子。真是糟透了!他们无所不在——满街都是,驾着车跑来跑去。”

“你认为,家庭破坏了景致?”

她说:“嗯,没错。”

她在俄亥俄州的学院已经就读三年,这段时间内,从没修过文学课程。更好玩的是,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搭火车。她说她喜欢火车,但没有多加解释。

我很好奇她的志向是什么。

“我想会走跟食物有关的路子。教导大家食物的知识,比如该吃什么。告诉大家,人为什么会生病。”她说话的口吻,活脱是苏联人民委员再世,但下一秒钟,她又梦幻般地倾诉,“有时候,我望着一片奶酪,知道它尝起来棒极了,知道我会喜欢的。可是我也知道,一旦真的咽下肚,隔天的感觉会有多么糟。”

我说:“每当我看到一大瓶香槟、兔肉馅饼加上一大碟奶油泡芙,也会有相同的感觉。”

当时,我倒没有认真想过,温迪的脑袋是不是有问题。后来回想这段谈话,觉得她确实很怪,好奇心也少得出奇。我漫不经心地提起自己在上缅甸与非洲待过。我描述了利奥波德·布卢姆热爱肾脏内“淡淡的尿味”,他还把该器官拿来当早餐。我露了几手渊博的知识,譬如佛教、住在卡拉哈里沙漠的布须曼人的饮食习惯、甘地的早期婚姻生活,等等。我这个人挺有趣的,不是吗?然而,从头到尾,她没问过我一个问题。她从不好奇我做哪行、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只要我的发问一结束,她就开始滔滔不绝地长篇独白,用微颤的甜蜜声音,吐出乐天的断章取义,两条腿一滑开,就马上盘回莲坐姿势。她整个人,可以和全然的自以为是与急切的自我推销画上等号,她错把自我中心主义当成佛教来修行了。我欣赏美国大学生的坦白直率,但她确实令我想起许多我认识的难以教导的人。

话题又转到食物上,也许是因为天色渐晚,我自己又饥肠辘辘。幸好奥尔巴尼已经到了,我起身告退,立刻冲向刚连上本干线的餐车。接下来的路程极具历史意义:火车在奥尔巴尼和斯克内克塔迪之间已经奔驰了一百五十年之久,起点为全美最古老的莫霍克暨哈德逊铁路,再远些的路段则沿着伊利运河行驶。这条铁路害得运河与水路生意萧条,而其效率也饱受敌手的抨击。但事实摆在眼前:十九世纪五十年代,经由水路从纽约前往芝加哥,要花上十四天半,搭火车却只需六天半。

披着毛巾的美铁侍者立刻上菜。我点了一客牛排三明治,狠狠撒上一大把塔巴斯哥辣酱,借以报复温迪及她对生紫花苜蓿的偏好。正当我大嚼之际,一个名叫霍勒斯·奇克的销售经理(销售商品为制作驾照的器材)进来坐下,点了份汉堡。他也是一个絮叨不休的独白演员,所幸演讲内容不具杀伤力。每当他想要强调某个论点,从他前排牙齿的漏洞就会响起哨声。他一边猛嚼食物,一边滔滔不绝地瞎扯个没完。

“所有的班机都客满了——噗噫,所以我只好搭火车。以前可从没坐过火车,简单得很——噗噫。等凌晨三点,咱们抵达罗彻斯特,我会叫部出租车。假如我敢在凌晨三点从车站打电话回家,我老婆铁定气疯了。下回我要带孩子们一块儿去,把他们丢在那儿——噗噫,让他们跑一跑。这儿怪热的,我喜欢冷一些,十八度左右。我老婆讨厌冷天气。我热得睡不着,走到窗户边——噗噫,把窗户打开,她就朝我吼。这女人猛地就醒了,然后——噗噫,向我尖叫起来!女人大都这样,她们喜欢的温度总比男人高四度——噗噫,天知道是为什么!身体的关系吧,身体不同,体温的调节也不同。搭火车比自己开车好吗?一点也没错!开车!哈,八小时,十四杯咖啡——噗噫。虽然是汉堡,咦,我吃到烟灰了。喂,小弟!”

外边一片冰天雪地,盏盏街灯照亮了各自的岗位以及前方的一堆雪,除此之外,不见他物。午夜时分,我从自己的包厢往外望,看到山丘上有一栋白房子,每扇窗旁都点了一盏灯,明亮的窗户似乎让房子看起来更大,同时也泄漏出它的空荡。

凌晨两点,火车经过叙拉古。当时我已入睡,否则恐怕会被记忆的手给攫住。可是用早餐时,我在美铁路线表上瞧见这个地名,叙拉古无情的豪雨、在“橘子”酒吧与当时还是流浪汉的诗人德尔莫尔·施瓦茨偶遇、听闻肯尼迪被刺杀的那间教室(那是和平队训练营的教室,当时我正在研习齐切瓦语),不禁一一涌上心田。我更纷扰地忆起一位女人类学者。她对我的热情无动于衷,之后(当然,并非为此之故)惨遭意外身亡:她的车在西部被一棵大树压倒,她与她的情人(一名与她有萨福情愫的女健身教练)一起魂归离恨天。

布法罗和伊利港也被我们抛在后头了,这也不坏。但我完全不知道现在身在何处。我在自己的包厢醒来时,气温高得使我的嘴唇龟裂,指尖也疑似脱皮。车厢与车厢之间极冷,形成了一幕浓厚的水汽,餐车的窗户也结了一层霜。我刮掉白霜,只瞧得见一片蓝灰色的雾,泛出模糊的荧光,遮蔽了整幅景致。

火车就在这片迷雾中停下来,几分钟内什么也瞧不见。然后,一株阴暗的残干逐渐在雾中成形,它淌出一道橘红色的涓流,继而扩大成一摊水洼,包围并渲染着这株残干,仿佛渗进灰色绷带的伤口。然后,整株残干闪闪发亮,树后一丛青草,林子紧接着也燃成了一片红。没多久,晨曦如红宝石般的火焰在田野上跳动。等到景致呈现出清朗——残干、树木、雪堆,火车重新启动。

“俄亥俄州到了。”隔壁桌的女士说。

她的丈夫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黄色衬衫,显得有点不自在,说:“看起来不太像俄亥俄州。”

我懂他的意思。

侍者说:“没错,这儿是俄亥俄州。克利夫兰马上就要到了。俄亥俄州的克利夫兰。”

铁轨旁有一大片冻结的枝丫,白杨木上结了一层霜,好似一艘航行在雪海中的幽灵船。榆树和山毛榉利落地凝胀成一群蕾丝翻飞的冰霜幽灵。临风的平坦雪地上,一缕缕发丝般的棕色枯草,被埋到仅露出顶端。所以,即使是披覆白雪的俄亥俄州,也可以成为梦土。

被阳光点亮的车厢空旷许多。我没瞧见奇克先生,也没听到他的噗噫声;素食主义者温迪也不见踪影。似乎我所熟悉的一切景物都已消逝无踪(其实我离家还不算远)。我从未真心喜欢过他们任何一个,现在却想念起他们来了。火车上全是陌生的面孔。

我拿出自己的书来看,昨晚就是读着它入睡的:不变的《野棕榈》,不变的晦涩难解。催我入眠的是哪一段?也许是这句,或者该说是这冗长、缠结的句子的最后一段:“……它是爱情的陵墓;它是死尸的腐臭灵柩台,四周笼罩着不朽者那无嗅无觉的身影,无知觉地索求着古老的死肉。”

我不确定福克纳意指为何,然而,用来形容我一大早在俄亥俄州吃的香肠,似乎再恰当不过了。早餐的其他东西都很可口,包括炒蛋、火腿、葡萄柚、咖啡。多年前我就注意到,火车准确地表现出一国的文化:肮脏落后的国家有肮脏落后的火车;自信、有效率的国家,亦可从奔驰于铁轨的各色火车看出端倪,譬如日本。印度有希望,因为人民普遍认为,火车比部分印度人驾驶的牛车更加重要。我还发现,观察餐车更可以一叶知秋(假如没有餐车,这个国家显然已在标准之下):马来西亚火车的面摊子、西伯利亚大铁路的罗宋汤及恶劣的服务质量、“飞翔的苏格兰人”号的鲱鱼干。此刻,在美铁的湖岸快车上,我研究着早餐的菜单,发现竟然可以点“血腥玛丽”或“螺丝起子”。“醒晨酒”,菜单上如是说,注入我血管内的伏特加也应和着。早上这个时候可以点一杯烈酒,全世界没有别的火车敢这么做,美铁尝试新点子可以说是不遗余力。我的酒杯附近有一本美铁手册,上面写道:接下来一百三十三英里的铁轨全是笔直的——连一个转弯也没有。因此,我顺当地抄下福克纳那足可让胫部擦破皮的句子,而不用担心火车的急转弯会让我的笔滑落。

等到上午十点左右,原先所见车厢间的水汽已经凝结。每道狭小的走廊上烟雾弥漫,宛如天寒地冻,上面还覆盖着片片纹路复杂的白霜、凝固的冰泡,以及从橡皮封套的裂缝新喷出来的水汽。这儿的雪与冰,真美!外面的景致也一样动人;但麻烦也就在这里。十一点已经过了,我们却还没抵达克利夫兰。克利夫兰到哪儿去了?我并非唯一感到疑惑的人,各车厢的乘客不停地询问列车员:“嗨,克利夫兰呢?你不是说我们现在应该到了吗?到底怎么回事?”也许,克利夫兰就在窗外,掩埋在那片雪地里。

我那节车厢的列车员靠在一面结霜的窗子前。我想问他克利夫兰怎么了,还没开口,他就说道:“我的扳道工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什么,只不过每次经过这儿,他都会向我丢雪球。”

“喔,对了,克利夫兰在哪儿?”

“还有一段路。你难道不知道火车已经迟了四小时?伊利那儿的转辙器结了冰,拖迟了咱们的脚步。”

“我必须在四点半到芝加哥换乘另一班火车。”

“别做梦了。”

“真是棒极了。”我说,准备举步离去。

“别担心。一到埃尔克哈特,我会打通电报。等咱们抵达芝加哥,就把责任统统推到美铁身上。他们会让你们住在假日酒店,你们会被安置得妥妥当当的。”

“可是我到不了得州了。”

“先生,这点事就交给我来烦心吧。”他碰了碰帽檐,“见过雪下成这样子吗?老天爷,太恐怖了。”他又向窗外张望一眼,叹了口气:“没法想象咱们的扳道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许被冻伤了。”

还有好几个小时才到得了克利夫兰。一如大多数的脱班现场,时间的缓慢流逝反而酿造出一种反高潮。我自觉已花了够多的心思在这整件事上,如今,雪只会让我心烦,房屋则令我沮丧——不过是小平房嘛,不比停在旁边的车子大多少。克利夫兰在上周暴风雪的侵袭下已惨遭蹂躏,求生技巧的相关新闻不停地在家家户户播送(告诉你关于睡袋、如何保持体温、如何在紧急状况下维持室温、如何使用斯特诺烹食等新知——你忍不住会想,欢迎来北极探险者世界)。整座城在雪堆下冻成了冰城,这时最大的笑话是,《克利夫兰坦诚者》居然还做了篇冗长的特写,报道俄国的除雪工作如何效率不彰,借此来激励人心。俄国人!标题是“莫斯科除雪宝座蒙尘”,下行是莫斯科的当地时间,然后,报道开始:“这座城市曾辉煌一时的除雪技术,今年冬天由于官僚作风和出其不意的大雪双重因素,已遭到严峻的挑战。”这篇报道继续以幸灾乐祸的语气说道:“问题显然不在于缺少特殊装备……今年冬天,居民尖锐地批评街道的悲惨情况……对于数周后仍处于冰封的街道而言,十二月的大雪与停车规范不当无法成为恰当的借口。”

这是美国中西部典型的沾沾自喜。想在俄亥俄州吹牛,你就非得提到俄国人不可。讲西伯利亚更好,事实上,冬天的俄亥俄州与西伯利亚极其相似。我翻看着克利夫兰的报纸,把整份《克利夫兰坦诚者》全给读了一遍。火车在克利夫兰已经滞留两小时左右,我询问列车员原因何在,他回答是雪的缘故,铁轨因冰雪的侵袭而变形了。

“今年冬天实在够糟的了。”

我告诉他,西伯利亚的铁路向来准时到站,但讲这种话真是无聊。无论何日何时,我都宁愿舍伊尔库茨克而就克利夫兰——即使克利夫兰显然更加严寒。

我前往休闲车厢,叫了杯醒晨酒,继续阅读《野棕榈》。我又喝了杯醒晨酒,再一杯。打算喝第四杯,点了酒,但决定这次要慢慢品尝。这种醒晨酒再多喝个几杯,我整个人就要倒在桌子上了。

“你在读什么?”

讲话的是位五十多岁、丰满、雀斑脸的女士,她正在啜饮一罐无糖汤力水。

我把封面翻给她看。

她说:“听说过,好看吗?”

“有些片段还不错。”随即我笑了,但与福克纳没有任何关系。有一回,也在美铁上,就离这儿不远,虽然我读的书引起大伙儿侧目,却没有人敢向我询问。那是惊悚小说家H. P.洛夫克拉夫特的传记,书名是《洛夫克拉夫特》,同行乘客一定深信,整整两天,我都在埋首研究一本描述性技巧的书籍。

她自称来自弗拉格斯塔夫,接着问道:“你的老家在哪儿?”

“波士顿。”

“真的?”她很感兴趣地说,“你能不能说个词给我听?说G-o-d(上帝)。”

“God。”

她开心地拍手。虽然身形丰满,她的个头却小得很,有一张扁平的大脸。她的牙齿参差不齐,全都倾斜,好似经过了排序。我茫然不解为什么说出这个词能逗她开心。

“Gawd。”她说,模仿着我的腔调。

“你怎么说?”

“我说Gahd。”

“我相信上帝听得懂任何人的口音。”

“我喜欢听你说这个词。一周前我也搭过火车,往东跑的。结果大雪害得火车误了点,但挺棒的,我们被安置在假日酒店!”

“我希望他们别对我们这么做。”

“别这么说。”

“我对于假日酒店并没有任何不满,”我说,“只是我还有别的火车要赶。”

“每个人都有。我敢打赌我走得比你远——弗拉格斯塔夫,记得吗?”她又啜了一口汤力水,说,“结果,花了我们好几天的时间——好几天啊,才从芝加哥抵达纽约。到处都是雪。车上有一个男孩,从波士顿来的,他就坐在我旁边。”她微笑——一种沉静而不怀好意的笑容,“我们睡在一块儿。”

“很幸运。”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完全不是那回事。他睡在他那一边,我睡在我这一边。可是,”她语气转为虔诚,“我们睡在一起,多么美妙的一刻啊。我没喝酒,但他喝了两人份的。我告诉过你他才二十七岁吗?波士顿人。整个晚上他一直对我说:‘Gawd,你真美丽。’他吻我,不知道吻了多少次。‘Gawd,你真美丽。’”

“待在假日酒店时?”

“火车上,在某天晚上,”她说,“在坐席车厢。这件事对我非常、非常重要。”

我说这听起来是很甜蜜的经历,并试着想象,一名喝醉酒的青年抚弄着这位丰满的雀斑脸女士,而且当时坐席车厢里鼾声不断(一如往常,散发出旧袜子和腐坏三明治的气味)。

“不只甜蜜,还很重要。当时的我就是需要这个,所以我才会去东部的。”

“为了和这位小伙子相遇?”

“不,不,”她恼火地说,“我妈妈去世了。”

“我很遗憾。”

“我在弗拉格斯塔夫听到这个消息,马上跑去赶火车。然后,就在芝加哥给绊住了——如果说假日酒店是被绊住了的话!差不多在抵达托莱多的时候,我遇到了杰克——就在这儿,呃,这儿是托莱多吗?”她向窗外望去,“‘Gawd,你真美丽’,他的话确实使我精神一振,来得正是时候。”

“请节哀。为了一场葬礼回家,一定很不好受。”

“两场葬礼。”她说。

“啊?”

“我爸爸也去世了。”

“最近的事?”

“星期二。”

今天是星期六。

“God。”我说。

她微笑:“我喜欢听你这样说。”

“我的意思是,令尊发生这种事真可怕。”

“对我的打击是挺大的。我以为回家是为了参加妈妈的葬礼,结果却发现两个人都死了。我爸说过:‘蜜糖,你应该常回家。’我说我会的。弗拉格斯塔夫很远,但在那儿我有自己的公寓,收入也还不错。然后,他就这样去世了。”

“悲伤的旅行。”

“我还必须再回来一趟。那些人没办法让我爸妈下葬,我还必须回来办葬礼。”

“我还以为葬礼已经举行了。”

她猛地望向我。“在纽约市没办法埋人。”

我请她重复这个奇怪的句子。她照做了,语调丝毫未变。

“God。”我说

“你听起来好像杰克。”她微笑,露出跟爱斯基摩老祖母一样的奇特牙齿。

“为什么在纽约市没办法埋人?”

“地太硬了,全冻成冰块,他们挖不开……”

一九七八年的寒冬,我想着,地面冻得没办法埋人,太平间里棺材堆至屋椽,此时,我却决定乘火车前往拉丁美洲阳光最明媚的地带……

弗拉格斯塔夫的女士起身离开,但接下来的八九个小时,我在休闲车厢、坐席车厢及餐车上,听到她不断用单调、如干玉米饼的声音缓慢地重述:“……因为,在纽约市没办法埋人。”

当她瞥见我(有两次),她就喊一声“Gawd!”并笑了起来。

冻结的转辙器、扭曲的车轨、大雪:时间越拖越迟,我的列车员坚称我不可能及时赶上,或转车前往沃思堡。“完全没辙啦。”抵达印第安纳站时他如是说,手里还握着一个雪球。新的麻烦却在此时冒出来。有一个轮子过热,而且(我想我讲得没错)保险丝也爆了;火车尾端就淌着一长条冻结的汽油污痕。为了预防爆炸,时速减缓到十五英里;在有机会把那节备受折腾的车厢拆离湖岸快车之前,我们就一直以这种蜗速爬行着。终于,在埃尔克哈特,火车摆脱了这节损坏的车厢,但工程所花的时间出乎意料的久。

停车时,“银兰”卧车上一片宁静,只有列车员疑神疑鬼个没完,说蒸汽结冻,会影响到刹车。他傲慢地拿着长扫帚,前前后后忙来忙去,告诉我这份工作比他先前的要好多了。他曾在某家电子公司坐办公桌:“但我宁可跟多一点的人打交道。”

“你的问题就在于,”看到列车员变得坐立难安,检票员说,“还没冒汗,眉头就皱起来了。”

“也许吧。”列车员把扫帚重重敲在车门边凝结的冰层上。

“至少不会像上一趟旅行那么糟,那次简直冻惨了。”

列车员说:“我必须为我的乘客们着想。”

我的乘客们。“银兰”上只剩下三名乘客了,邦斯夫妇与我。邦斯先生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他母亲的祖先曾搭乘“五月花”号渡海来新大陆。邦斯先生戴着一顶附有御寒耳罩的帽子,身上两件毛衣用拉链锁得紧紧的。他喜欢聊他的家人与科德角。邦斯太太说,俄亥俄州比科德角丑太多了。邦斯先生的血缘中还包括胡格诺派。从某方面来说,老邦斯的出身相当奇特。典型的美国人总爱吹嘘自己移民赴美的祖先有多贫困,邦斯先生的祖先却打从一开始就显赫辉煌。我挤出最大的耐心,努力聆听着。我想,也许邦斯就是第一天我冒犯到的那位先生。(“景色像极了西伯利亚大铁路。”“不像。”)此后,我就对邦斯夫妇敬而远之。

湖岸快车仍滞留在埃尔克哈特,笼罩着一片愁云惨雾,因为如今每个人都知道,自己会错过接下来芝加哥的联运车。一大群女孩要前往新奥尔良,参加四旬斋前一日的庆宴。好几对老夫妇必须赶搭旧金山的游船,他们忧心忡忡。一个年轻的堪萨斯人说,他老婆会以为他抛弃她了。一对黑人夫妇轻声细语,我听到那黑女郎说:“唉,真讨厌。”一位四旬斋女孩看着她的表说:“照理说,我们现在应该在宴会上了。”

双亲甫亡的弗拉格斯塔夫女士,挥散了愁云惨雾,让大伙儿的心境欢乐起来,最后简直像在期待庆典一样。她向大家解释,自己十天前也搭火车往东跑,发生了同样的事——误点、大雪、错过转车。不过,美铁会把每个人安置在芝加哥的假日酒店里,给大家四美元的出租车费、餐券,以及一通免费电话。而这回美铁,她说,一定会循例照办。

这一消息传遍了整列火车,然后,似乎在印证美铁的诚心善意,餐车宣布招待大家免费的餐点:浓汤、炸鸡与香草冰激凌,证实了那位不复哀悼的弗拉格斯塔夫女士所言不虚,现在她正嚷着:“我们就等着到芝加哥吧!”

别处,有些乘客已经在花用尚未领到的四美元出租车费。

“好了,拉尔夫,”一名头发油腻腻的男孩向酒保说,并放下一美元,“让大伙儿大醉一场吧!”

“我们坐在这儿已经八小时了,”三个年轻人中最吵的一个说,“早就醉得不能再醉了。”

“我的上班时间过了。”名叫拉尔夫的酒保说,但还是顺从地动手把冰块加到塑料杯里。

其他的声音此起彼落。

听听这个:“千万别在春天回家乡,到处都不一样。”

还有这个:“耶稣基督”(停顿)“是黑人,就跟埃塞俄比亚人一个样。白人的轮廓,有色的脸孔,”(停顿)“一般人的说法全是狗屁。”

又来了:“……因为,在纽约市没办法埋人。”

他们每一个都不例外,快乐得惊人。他们因车次误点而开心,为大雪而愉快(又开始下起来了)。弗拉格斯塔夫女士保证大伙儿将在假日酒店寄住一晚(或两晚),这也令他们欢喜不已。对于众人的喜悦我无法感同身受,更无法对任何一人心怀善意。等到我发现即将被拆离的那节车厢正巧位于“银兰”与这帮乌合之众之间时,我告诉列车员本人要睡觉去了。“到了芝加哥再叫醒我。”

“九点以前可能到不了。”

“棒极了。”我说,随即陷入沉睡,那本《野棕榈》就搁在脸上。

列车员在八点五十分叫醒了我。“芝加哥到了!”我跳起来,一把抓起手提箱冲上月台。火车底部冒出一波波蒸汽,使我的来临染上老电影神秘而光彩的氛围。眼镜上结了冰针,我几乎无法视物。

弗拉格斯塔夫女士简直神准。我领到了四美元、假日酒店空房以及三张餐券。每位错过转车的乘客都得到了相同的待遇,包括邦斯夫妇、休闲车厢的醉汉、年轻的堪萨斯人、四旬斋女孩们、在坐席车厢的廉价座位睡掉整趟旅行的穷白人、前往旧金山的老人团、弗拉格斯塔夫女士。美铁员工出来接待,领我们上路。

“旅馆见!”一位女士叫道,她的行李只有两个购物袋。

她无法相信自己的好运。

一个乡巴佬说:“这可要花上美铁好一笔钱。”

骤雪、中途旅馆、芝加哥——似乎不像真的。假日酒店里别的客人更加深了这种不真实感。一群黑人身着刺眼的制服、鲜绿色的喇叭裤、有帽檐的白帽,并佩着金穗。有的穿红色制服,有的穿佩有勋章的白色制服,有的穿米黄色制服,上有银穗披散在肩章周围。我猜测着,是哪儿的乐团,还是一群热爱波普艺术的警察?都不是。这群男人(他们的妻子没穿制服)是鹿角忠实爱好会的成员,肩膀上的勋章还以小字印出会名。这群男人学鹿一样行礼、握手,穿着白鹿角鞋绕着大厅游行,看到我们这群被暴风雨刮来的人,似乎有少许不耐烦。但还算相安无事。美铁乘客感兴趣的是去跳迪斯科及休息室的享乐,而鹿角会成员(有些人还佩剑)则站着向彼此致敬——我想,站着是怕坐下来会破坏裤子的皱褶吧。

游泳池被幻光灯照得通明,其上覆盖着厚雪。外墙上画有绿色的棕榈树,在雪堆中好似生了根。整座城市全结了冻,河流里夹着雪块。上周的旧雪被扫在路边,街道上飘着新落的雪,伴随新雪而下的,是带霰的暴风雨,细小连续的颗粒使驾车险象环生。我房内的《基甸圣经》在《历代志》下卷第二十五章处摊开。这儿有给我的信息吗?“不可因子杀父,也不可因父杀子,各人要为本身的罪而死。”阿门,我想。合起《圣经》,我打开福克纳。

纯属巧合,福克纳也给了我信息。“如今芝加哥已是冬季,”我读着,“……霓虹灯里消逝的岁月,已亡于牲畜与木材富商的妻女那外围皮草、花瓣般的脸庞上,自欧返回的政治人物的情妇亦是……伦敦经纪人的儿辈与内地国家的拐杖爵士……”他继续嘲弄他们的阶级,并描述这些人如何向南迁,躲避芝加哥的大雪。他们“这个种族的成员缺乏探险天分,以笔记簿、照相机和盥洗用具全副武装,决心将这一季基督教节日的假期全花在黑暗、刺骨的蛮荒丛林”。

我不确定自己的探险天分如何,我既没有照相机,也没带盥洗用具,但于冬天的芝加哥待在假日酒店二十四小时使我深信,不管蛮荒丛林有多黑暗、刺骨,还是越早抵达那儿越好。

  1. 位于墨西哥东南端,距危地马拉边界有十五公里。
  1. 尼加拉瓜首都。
  1. 哥伦比亚首都。
  1. 威廉·福克纳(1897—1962 ),美国南方代表性小说家,著有《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等。
  1. 纽约州首府。
  1. 美国侦探小说家唐纳德·汉密尔顿笔下的人物。
  1. 两个词发音相同。
  1. 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所著《尤利西斯》的主人公。
  1. 德尔莫尔·施瓦茨(1913—1966 ),美国诗人、短篇小说家、文学评论家。
  1. 班图语系的旁支,马拉维共和国的官方语言之一。
  1. 此词源自公元前六百年左右的希腊女同性恋诗人萨福。
  1. 位于印第安纳州北部。
  1. 品牌名称,为内放可燃氢氧化合胶冻的罐子,以方便户外生火。
  1. 位于俄罗斯贝加尔湖西北面。
  1. H. P.洛夫克拉夫特(1890—1973 ),美国惊悚小说家,著有《克苏鲁神话》《查尔斯·沃德案件》等。
  1. 字面意思为“做爱技术”。
  1. 位于亚利桑那州。
  1. 位于得克萨斯州北部。
  1. 位于马萨诸塞州东南部的半岛。
  1. 十六、十七世纪的法国基督新教,大多属卡尔文教派。
  1. 法国节日,又名忏悔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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