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网络文学的形态

网络文学具备神话故事形态，也具备类型小说的作品形态，而这也是大众文艺的显著共性。从形态层面认识网络文学，有助于创作者明晰网络文学创作的特点。

一、网络文学的神话形态

大众文艺都是欲望叙事谱系成员，是神话的后裔，或多或少地都体现出神话基因，网络文学的神话形态更为显著。

人类与自己创造的大众文艺具有天然的神性，造神是人类永恒的需求：创造大德的神，让自己来拜服，如圣经神话与中国上古神话的主角是道德的化身，是德能兼备的神，负责管理人类的精神秩序，是世界的最终主宰和裁决者；或者创造一个大能的神，他的欲望与意志得以充分伸张，如北欧神话、希腊神话都是大神的“成功史”，主角都具有通天彻地的神通，并为维护自己的统治，实现自己的权力、情爱的目标而努力奋斗，他们更为凡人所认同，而人类代入大能的神话主角，可以体验实现愿望、支配世界的快感。这些大德与大能的神是整个大众文艺的精神鼻祖，他们也化身万千，变为网络文学诸多主角。

（一）北欧神话与奇幻文学

流行于欧美乃至整个世界的现代奇幻文学，就是北欧神话、希腊神话、圣经神话、凯尔特神话的后裔，又常以北欧神话为基本构架，无数文艺作品创作者，从神话中看到了自己的内心，繁衍了自己的奇幻故事。这里以北欧神话与奇幻文艺的流变说明神话对大众文艺的影响。

北欧神话主神奥丁兄弟杀死元初巨人，以其尸体创造世界，以树木为材料创造男人和女人，繁衍出人类，并与巨人的后裔世代爱恨纠缠，直至“诸神的黄昏”，诸神与巨人族的多数成员同归于尽。托尔金受此启发，创造了《魔戒》的神话世界，开创了现代奇幻文学的神话谱系，北欧神话诸神、诸种族在奇幻文学、电影、电视剧中不断繁衍后代。

网络文学创作原理

主神奥丁为了获得智慧，甘愿挖出一只眼睛投入智慧泉中，因而看到了整个神族的末日：“诸神的黄昏”之战，从此他在人界四处搜寻勇士英魂，甚至在人间挑动战争，以让最好的勇士尽早魂归麾下，以作为末日大战中神族一方的战士，他将勇士们的灵魂安置在瓦尔哈拉神殿，白天以战斗为戏，晚上则狂饮狂欢。奥丁还派遣女神，往来于各地战场搜寻勇士灵魂，如果战斗未分胜败，她们也会按照自己的喜好加入一方，因此她们被称作女武神。北欧勇士们笃信战死沙场者的灵魂可进入瓦尔哈拉神殿，老病而死者的灵魂只能去阴暗恐怖的冥国，因此，英勇的男儿浑不畏死，精神勃发时可进入“狂战士”状态，勇力倍增。（诸神的黄昏、神殿与狂战士的故事参见石琴娥、斯文译：《埃达》，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而“诸神的黄昏”、“神殿”与“狂战士”，就成为许多奇幻小说，电影、游戏的故事架构、场景与角色的原型，也是网络奇幻文学的重要元素。

瓦格纳的著名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与后来的同名电影都是根据北欧神话中女武神与英雄的故事改编的，电影《尼伯龙根的指环》主要讲述英雄齐格弗里德与女武神之首、冰岛女王伯仑希尔·米颜的爱恋故事，两人邂逅相恋，约定在齐格弗里德完成游历后相聚，后来齐格弗里德屠龙夺宝，获得龙之宝藏的同时，也继承了宝藏中的诅咒，被敌人陷害而死，伯仑希尔为其复仇，并自刎殉情。

这种神与英雄的命运悲剧元素，也在科幻文艺如美国电影《星球大战》、日本作家田中芳树的小说《银河英雄传说》中遗传不绝。太空题材科幻电影、小说正是因为对神话思维、神话世界构造、英雄与神的性格与命运的诸多继承，常被看作是太空时代的神话。现代人面对茫茫宇宙，与几千年前的神话创作者，可能具有一样的茫然而跃跃欲试的心情，这个巨大的不知底细的世界，只能是大神的舞台。

（二）明清小说的造神传统

在欧亚大陆东端，同样有着绵延不绝的神话传统，从明清小说经典名著的造神思维，就可以看出神话传统对其故事形态的影响。

《西游记》、《封神榜》等神魔小说，创造了自己完整而封闭的神话世界，既是对佛教、道教神话世界架构的融合，也是人间皇朝统治的镜像，它们继承发展了中国庞大的神仙系统，而主角们在神佛的世界里，通过战斗完成了佛祖或上天安排的使命，也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把个人意志与神佛使命融合在一起。而《聊斋志异》则是在东方神佛神话背景下，创造仙、灵、妖、魔、鬼、怪飞舞的局部世界，凡人在其中体验各种情感经历，特别是贫穷的书生得到各类身份美女的垂青，多数故事体现出神性与人间性的融合。

在《红楼梦》中，主角来自于青埂峰下，是一块女娲炼石补天剩下的顽石，因为痛感“无才可去补苍天”，才到人间体验荣华富贵生活，他与一众神仙僧道关系特殊，并且最终回归仙界；《镜花缘》与此相似，是百花仙子在天界犯了错误，被贬谪下凡，化身为人间的美貌才女。这类故事中身份特殊的主角是连接神仙界与凡人界的关节点，也是吸引读者代入主角进入故事情境的重要手段。

《水浒传》在整体架构上是道教神话的神明们，在人世间演化的天道命数故事。大宋开国皇帝宋太祖是霹雳大仙的化身，第五位皇帝宋仁宗，是赤脚大仙的化身，在仙界的帮助下，大宋度过一段繁荣昌盛的时期。嘉祐三年，天下瘟疫盛行，太尉洪信奉旨抵达龙虎山的上清宫，祈禳瘟疫，完成使命离开之前，执意进入了一座封闭的殿宇，看见一座石碑上凿有“遇洪而开”几个字，难以抵挡好奇诱惑，命人掘开石碑下面的大石板：一道黑云从地穴中冲了出来，裂作百十道金光，向四面八方散去，他们就是数十年后化身为绿林英雄的三十六员天罡星和七十二员地煞星。

后来，宋江梦遇九天玄女，觉悟自己乃是“星主”，应该承担天命，九天玄女送他天书，帮助他成为梁山聚义团伙的领袖。招安、征辽、打方腊，都是“替天行道”的应命之举，所以梁山好汉只能听从。与这个神话框架相对应，多数好汉都有自己不同凡响的特长，甚至于具有神通，也都确认了作为兄弟的命定情义。他们的结局是死于战场、出家、自杀、被害死，还是寿终，也都是命运使然。最后天罡星回归天界，地煞星潜入地中，死后成神，为人间祭拜，也是一种大团圆收场，强化了天命故事的完整性。

这些明清小说把自己打造成神话的模样，主要人物来自于神仙界，其实也是读者偏向所致，读者喜欢这种代入神话故事主角、参与天地宇宙大事的感觉，扮演 “与众不同”、“身负使命”、“一身系于天地国家气运”的角色，是一种隐秘难言的快感。在大众文艺中，主角拥有特殊的身份，是常见的吸引读者代入角色的招数。

《三国演义》是最为接近写实小说的作品，但其实也浸透着神话精神，是制造“伪神”的典范，它更能说明人们为何需要神话。关羽成神，并在清朝最终晋级为“关武大帝”，依据主要来自于《三国演义》及其话本前身中的形象塑造，对照产生于晋朝的《三国志》等历史著作，定型于明朝的《三国演义》中，关羽的光辉事迹都来自虚构，而虚构的方向是彰显关羽的忠义武勇，使其成为大众的伦理、人格榜样。

请看关羽简历的真伪：桃园三结义——《三国志》等史籍中没有刘关张结义的记载；关羽温酒斩华雄——虚构的事迹；斩颜良，诛文丑——斩颜良确有其事，诛文丑是虚构；过五关，斩六将——关羽离开曹营，直接南下汝南投奔刘备，“过五关，斩六将”是虚构的；华容道义释曹操——在华容道拦截曹操的是刘备，而且刘备去晚了，被曹操跑掉了；关羽单刀赴会——实为鲁肃单刀会关羽；麦城拒降——史实是关羽被围，孙权使人劝降，关羽诈降，在城头虚插旌旗，暗从别门撤退，却被吕蒙半路截杀；关羽很拉风的八十二斤青龙偃月刀也是虚构的，骑将不可能使用如此笨重的、战斗实效低的兵器，在战场上那是找死。这些光辉事迹，竟然只有斩颜良确有其事，其他都是从别处挪用，或者索性是虚构的。

这些虚构而来的故事经常被当成历史本身，据此，数百年来在官方与民间合谋下，人们一再为关羽封神晋级，而遍地香火的关帝庙则参与了人们的精神塑造，参与了历史进程。造神比之于事实描绘，更能满足受众的心理需求，造神的一般过程是：按照创作者与受众的愿望，对人物进行理想化虚构，然后通过各种途径强化传播，经过官方仪式予以确认，故事就成了“神迹”与“真相”。

（三）网络文学的神话形态

网络文学与神话在人类精神领域是同源同构的。数百年来，随着理性思维的崛起，文学的幻想性受到压制，神话创作消亡，写实文学如现实主义文学一度成为文学主流，但是20世纪以来，在世界范围内，神话文学的潮流再次回归，这是人类精神再平衡的需要。这个潮流在中国主要体现在网络小说中，它跨越现实主义文学与现代主义文学，把神话基因显性化，是对神话故事形态的创造性重置。

东西方神话主人公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体现自身的意志，运用不受现实条件限制的神力，战胜对手，克服阻力，创造非现实的“神的事迹”，这就是神话的主要内容，神话故事是人类白日梦的经典性呈现，是最疯狂、最坚定的，超越现实可能性，突破所有现实障碍的愿望达成的事迹。

而把神话中的“神”置换为人类主人公，由普通人类经过修炼战斗而成为“神”，并创造“神迹”，那就是奇幻、玄幻、修真、仙侠小说的故事形态。说不得大师的《佣兵天下》、天蚕土豆的《斗破苍穹》等小说的主角在别人创造的世界里，从凡人修炼成神；而烟雨江南的《亵渎》、我吃西红柿的《盘龙》、《星辰变》的主角修炼成神后，创造出自己的“宇宙”或者空间领域；辰东的《神墓》、跳舞的《恶魔法则》主角原本就是神，却因为某些变故，失去了记忆和能力，觉醒后经过修炼，变为更厉害的神。他们与神话主角的区别主要在于，神话主角的神力其来源语焉不详，而他们经过不断修炼升级而成神。修炼升级的体系在原始神话时代，还没有来得及发明，在明清小说中有所萌芽，在现代欧美奇幻文学，特别是在中国网络文学中才逐渐发展成熟起来，而不断升级进步的感受，更符合现代读者的心理需求。

有些网络小说作品，与《水浒传》意趣相同，佛道相融合的神仙世界支配着人物穿梭时空。月关的《回到明朝当王爷》主角穿越到明朝正德年间，就是出于阎王主宰的地狱系统的安排；在张小花的《史上第一混乱》中，同样是阎王的部下判官们出错，导致整个东方天庭与地狱系统忙着弥补错误，把各朝代的开国皇帝们、名人们弄到了现代社会，这就把人间与神仙世界焊接在了一起，人间也成为神话世界的一部分。

在都市小说中，在人们的日常经验世界里，一般人受到物理、时空规则的约束，但是小说主角们却能够具有不受现实规则约束的超能，犹如较低等级的神仙，如网络都市异能小说跳舞的《天王》主角陈潇，可以通过获取别人的DNA获得别人的异能，逐渐进化成神仙一样的人物，跳舞的《邪气凛然》主角陈阳能够控制自己的运气、横行于世界各地的黑社会，他们在现实生活中创造神迹，实现自身愿望，除暴安良，帮助亲人，令周边群众对主角仰慕、佩服、信赖。

都市重生小说、历史穿越小说的主角通常并不具备异能，即使修炼武功有成，也就是一个武林高手，不足以凭借武功创造出神迹，但是他们能够像神那样获得成功。如天使奥斯卡的《1911新中华》主角穿越后在短短的数年内，开创了强大的“新中华”，对世界局势有决定性影响；更俗的《重生之官道商途》主角，还是在校生，就已经对世界科技发展与金融运作举足轻重，这样的成功故事与神话具有内在的一致性：他们凭借现代人对历史进程的“预知”，让个人的欲望和意志可以无障碍地实现，主角实际上等同于一个具有预见力的神，其预见力、智慧创造了根本没有现实可能性的神迹。

在受到欢迎的网络文学作品中，很难寻觅反映真实的现实生活的故事，神话传奇故事是网络文学的主流故事形态，因为人们需要各种神力、好运的想象，需要与现实生活不同的新鲜神话，而网络作家也只有创造出被广泛欢迎的新神话，才能成为公认的“大神”。

（四）神话创作思维

古代神话、明清小说、欧美奇幻文艺、网络文学，其创作思维与写实文学迥异，具有神话思维的两个重要特点，明了此中道理，可为作者“造神”指明方向。

其一，神话思维具有超越性。

神话主角突破时空、物理、种族、社会文化等规则，具有超现实的神通，能够创造任何物质与意识，其实是人类的欲望支配着神话主角、塑造着神话世界，欲望是神话世界的最终的造物主。

神并非不能失败，神也不一定是荣华富贵的享有者，神的最大特征是能够按照自己的意志创造世界，为世界制定规则，北欧神话主角奥丁兄弟用巨人尸体创造世界，用树枝创造人类，中国上古神话中女娲用泥土造人，打破了物理规则、生物规则；托尔金的《魔戒》神话中，创世神在思维中形成了诸神，在与诸神的合唱中，令世界在虚空中产生，这是打破了物质与意识的界限；我吃西红柿的《星辰变》主角秦羽修炼成神之后，利用宇宙“原始能量”，创造了自己的宇宙、自己的时空法则，这是打破了现存宇宙时空的规则。一切人类能够感知到的现实束缚，恰好是神话主角刻意要打破的，并构建超越于人世间的神话世界。

人们在欣赏神话与神话形态文艺作品的时候，把自己代入神话主角，把神话故事当作是真人真事，用神的心态和眼光接受神话世界，得以暂时超越现实世界的各种束缚，体验意志自由飞扬、愿望圆满得逞的快感；现代大众文艺恢复神话的造神功能，使人类接受人人皆可成神的念头，因此就把人从单一神祇的精神奴役中解放出来；神话以万物有灵论为基础，任何动物、植物都有自己的灵魂，精灵、兽人、树人与人类在精神上并肩而立，因此把人类从自大迷狂中解放出来，更能够与自然和谐相处；神话具有普世性，神话元素如孙悟空的金箍棒、哈利·波特的魔法杖，可以超越民族国家疆界，被世界各地的人们所认同、吸纳，因此超越了种族文化的局限性，有助于人类文明的整体性认知。

其二，神话思维具有整体性和象征性。

神话世界通常是一个非现实的整体的世界，用局部代替整体的方式指称世界，比如圣经神话中“伊甸园”象征着人类的精神故园，联系着人类与造物主的关系，“天国”象征着理想国度，是人们向往之境，它们都没有确定的时空位置。正是这种不确定，把神话故事从其特定性中解放出来，成为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中许多情境的象征，成为人类精神世界的核心词汇。

神话思维用象征直接覆盖人类精神领域。象征思维先于逻辑思维而存在，是人类最原初、最基本的思维方式，是人类知识和文化的根基，（神话思维具有整体性与象征性参见（德）恩斯特·卡西尔：《神话思维》，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而大众文艺创作者恰恰是保存象征思维成果，并予以创新的有功之士。

人类对逻辑思维、理性和科学的崇拜，实际上使人类思维变得僵化。人既可以是进化论的信徒，也可以是自由的神灵。自发生长的欧美奇幻文艺与网络小说，复活、兴旺了神话的象征思维与灵性思维，体现着精神寻根的冲动，这也是人类文明自动纠偏的自组织功能在起作用，有助于人类从科学主义的思想牢笼中解放自身，保持鲜活的心灵，使人们更有创造性。

当人们在讨论网络文学功用时，如果只是关注大众文学的通俗性、资本运作与粉丝经济等，那简直是暴殄天物，相当于把一片森林只看作是木材、药材的来源，而森林原本是万物共生共长的家园，这里万物吟唱，万物互相依赖、倾诉，每一片绿叶都在向你传送灵魂的力量和宇宙的信息。

网络文学带领人们回归神话家园，网络文学的繁荣，是人性与神性的共同繁荣，激发出文艺创作的更多可能性，网络作家们自由创设自己的神、自己的宇宙，使每个人的精神领土得到无限扩张，使人类更为自由与富有。

二、网络文学的类型形态

大众文艺作品的类型化现象，是在创作实践中自发形成的，而不是在文艺理论的指导、设计下产生的，明清小说、好莱坞电影、美剧与网络文学都具有丰富的类型形态。

（一）大众文艺常见类型

比较明清小说与网络小说的类型名单，可以发现彼此在作品类型形态上的内在相像，明清小说的类型以今天之公认，有历史演义小说，英雄传奇小说，神魔小说，世情、人情小说，公案小说，讽刺、谴责（官场）小说，侠义小说等等。而网络小说主流类型有奇幻、玄幻、修真、仙侠、武侠小说，还有都市小说、爱情小说、历史小说、军事小说、官场小说、惊悚小说等等，明清小说与网络小说类型名称不同，是在各自的社会文化条件下约定俗成的，但具有相通的人类欲望基础，每个类型都是为满足大众的特定需求而产生的。

在好莱坞电影发展史中，观众的喜好推动了类型形态的演变，决定了创作者的叙事策略与惯例，大型制片企业针对不同的观众需求，生产不同类型的影片，根据观众反馈，总结出最能吸引观众的故事模式和电影技巧，电影创作的各个环节都向成功模式靠拢，与之配套，这种细分市场的成功实践，确立完善了各种电影类型。虽然每种类型只能满足部分观众的特定需求，但满足的程度大为提升。经过数十年的历史变迁，现在常见的电影类型有奇幻片、科幻片、爱情片、历史片、文艺/剧情片、警匪/犯罪片、政治片、灾难片、动作/冒险片、恐怖/惊悚片、悬疑片、喜剧片、西部片等（参见（美）托马斯·沙兹：《好莱坞类型电影》，台北，台湾远流出版公司，1999。），与网络小说的类型高度相似。事实上，网络小说类型是在好莱坞电影与美剧的刺激启发下形成的，是好莱坞电影类型的对应性生长，也可以说，现代大众的心理需求是基本相似的，所以满足特定需求的作品类型也是相似的。

（二）小说类型发生原理

世界各地不同文化背景、不同发展阶段的社会，流行的大众文艺类型颇有相同相似之处，这反映了人类情感需求的共性。网络文学从产生之时起，就遵从类型小说、类型电影电视剧的传统，追求小说类型形式因素与情感体验功能的统一。

人的情感，是生命体对外部世界与自身状态是否符合自身需要，而做出的诸种反应，人的每一种情感对于自身的生存、发展、繁衍都具有重要意义。它支配生命体通过各种途径，达成情感体验的满足，以保持人的情感能力处于鲜活状态。小说创作与阅读，也正是这样为满足人们情感体验需求而产生的创造性活动。小说与其他大众文艺的类型形态发生发展的根本动力，是人的生命情感需求。

读者不同的愿望实现与情感反应的模式，衍生出不同的文学需求，作家们在不同的愿望实现与情感反应领域中，创造情感体验与快感补偿效果，造就了常见的小说类型。一种类型包括作品主角的愿望—动机—行动链条、人物关系、故事情景、时空规定性、作品遵循的逻辑情理基础等约定性因素。小说类型的形成，通常表现为一些作品对某些影响深远的经典作品的靠近。在同类作品中，这些因素有意味的重复就成为一种写作的类型“定式”。它的主要功能在于能够方便、突出地满足某些情感体验和快感补偿需求，有助于调动读者阅读的心理预期、情感参与。因此，小说的类型不断被发明、扩展、更新，以创造人类情感体验的新天地。

网络小说的故事情节是围绕主人公愿望得逞的主线来展开的，小说的类型正是对人类愿望体贴的分门别类的安置，各种愿望得以实现的快感体验模式，构成了小说类型的内核和显著特征。

追求权力、财富、爱情这些人类基本愿望的满足，是神话、民间故事、大众小说、电影电视的常见愿望动机主题，因为这些愿望的满足对于人类的生存、发展与繁衍至关重要，也是人类最容易感到匮乏的目标。

这些愿望主题与现实情境结合就是都市小说或者明清小说中的世情小说；与历史情境结合，就形成历史演义小说或者穿越历史小说；与官场元素结合，则为满足大众权力窥探欲望的官场小说、政治谴责小说；如偏向于爱情目标的实现，则称之为言情小说或者爱情小说；重点表现财富愿望主题的有财经小说；等等。

穿越历史小说、都市重生小说，是新近发扬光大的小说类型，是成年人的童话。穿越重生小说翘楚如《庆余年》、《回到明朝当王爷》、《极品家丁》、《1911新中华》、《重生之官路商途》等等，演绎当代人穿越到过去时空，因为知识领先，“洞悉”历史趋势，迅速取得人生成功，改变历史进程，创造了特定情境中，愿望与意志得以实现的快感模式。通常主人公在现实生活中无地位无尊严，因为穿越重生而改变，把人生痛苦、创伤体验，变形置换为一种愿望不断满足、走向人生高峰的愉悦体验，读者现场体验“社会历史变迁”，体验舒爽的快活人生，因此欣然接受穿越、重生、架空这些非现实的类型化设定，把假定性当作实际存在的事实进行认同。

面向女性读者的言情小说，除提供爱情愉悦体验之外，还经常呈现“哀情”态势，这与女性生命情感需要更合拍。欧洲文学、日本文学拥有绵长的感伤主义的传统，中国文学中，从《红楼梦》中的林黛玉等人的伤感情态，到现代文学史上的盛极一时的哀情小说，到琼瑶剧，到网络小说中部分言情小说、宫斗小说，各种感伤、“哀情”小说同样代代盛行，就在于人们需要在文艺作品的悲情体验中，无障碍哭泣宣泄，释放负面情绪，治愈情感伤痛，让生命体得以松快愉悦。

而武侠小说、军事小说等硬质读物，根植于人类的战斗本能，更为男性读者所需要，奔跑、搏斗可以令生命体产生内源性兴奋物质，鼓励人类通过运动、战斗，变得更加强壮，更好地生存与养育后代，这也是体育运动可以成为一个重要行业的生命基础。战斗小说可以令读者在各种生存危机情景中，意志经受考验，在对抗中挑战身心极限，在流血牺牲、热血沸腾的体验中，使人趋向于硬朗壮烈的生命情感面貌。一些武侠小说、军事小说，如刺血的网络小说《狼群》，演绎着主人公出生入死，为自身信念献身的悲壮故事，让男性读者热泪盈眶，身心紧张得以释放，精神得以净化，与莎士比亚英雄悲剧功能相似。

在普通人的日常白日梦中，快感来得快而廉价，缺少节制，浅显失真，而在武侠、军事这些“硬质小说”中，人物经常面临严峻考验，甚至受到虐待，成功快感来之不易，不确定性很大，是一种饥饿性快感，因而是弥足珍贵的情感体验。从痛苦中、在各种严峻的生命考验中获取快感，是人类特有的需求，创造这些复杂的情景体验也更体现出作家的专业能力。

网络奇幻、玄幻、修真、仙侠、武侠小说的主人公经过努力修炼，不断升级，拥有超能、成就神仙事业，主角修炼升级的故事情节是作品的主要构成，显著强化修炼升级的快感，可以统称为修炼小说；与科幻、武侠等小说等非现实的类型作品一起，可以统称为幻想小说，如同在好莱坞电影中，科幻与奇幻影视剧也统称为幻想电影。

网络修炼小说与神话、明清“神魔小说”、西方奇幻小说、奇幻电影电视剧一样，是根基于人类渴求长生、拥有超能、超越生死的愿望，这些愿望与人类同在，自有艺术存在的远古，就是重要的艺术表现主题。

在科学主义与大工业体系支配下的现代世界，个人的身体与灵魂，在摩天大楼、大型机械面前，倍感压抑，任何个人都微不足道，所以从物质主义世界重压下解放身心，得到生命本质的体验，就成为强烈愿望，从而刺激了幻想元素如魔法、斗气、武功等各种神力想象的膨胀。在网络小说《盘龙》、《佣兵天下》等作品中，主人公通过修炼得到强大的肉体和灵魂，在修炼—战斗—升级—成神的进程中，改变世界、创造世界，读者与之偕行，压抑情绪得到释放，生命运行得到调谐，体会生命的力量感、增长感，得到了不可或缺的生命快感。

修炼升级小说更能体现艺术假定性的功用，比如具有魔力和灵魂的戒指、魔杖，因为能够帮助人们实现愿望，人们调动心灵中潜藏的神话思维，认同了它们存在的逻辑情理基础。

而青少年对于拥有超能、成神成仙的欲望更为强烈，幻想的能力也更充沛，所以修炼小说更受青少年阅读心理的影响，更为强调不断战斗、不断“升级”的快感奖赏模式，因为单纯，所以愿望得逞的快感更为强烈。所以故事情节简单的修炼小说，常被称作是“小白文”。在某些社会，人们在青少年时代，就已经被教育成等级观念信徒，把能力升级当成是获取权力、财富与尊严的通道，努力爬升至较高等级，并捍卫其中的快感奖赏机制，这是阶级社会的秘密根基，也是修炼小说类型不断繁荣发展的重要根由。

有些小说类型中的情感体验似乎与快感体验相对立，比如惊悚恐怖小说，通向恐惧、紧张情绪的阅读体验，这同样来自于生命体的自组织功能，这些负面情绪能够提醒人们去感知、应对危险，调动人体的能量对抗敌人，这是人类根深蒂固的生命机制，对于人的生存安全具有重要意义。缺少快感固然不妥，然而平安过久，喜乐过度，人对危险的警觉水平下降，人们就会本能地从文艺作品的恐怖刺激情景中，寻求紧张、警觉体验，得到生存经验的补偿，在虚拟情景中训练各种生存技能，为对付艰难的生活处境做好准备。（参见（美）保罗·布鲁姆：《快感为什么让我们欲罢不能》，第七章，沈阳，万卷出版公司，2011。）

故事情境中的危险解除，也使得紧张感、焦虑感、恐惧感得到释放，得到愉悦松弛的感受，这种心理需要就刺激了相关类型小说、电影的发展，说明人会顽固地寻求每一种情感体验的满足，这就从另一面体现出小说类型发生发展的原理。

（三）类型、流派、风格与独创性

由于网络作家强烈的跑马圈地的欲望，和差异化市场策略，网络小说特别强调各自的类型、流派特色，因而人们宣称的类型、流派十分繁多。

每种小说类型、流派群落，都聚集着大量为之着迷的读者。而优秀的网络小说受到追捧痴迷的原因，主要在于其类型定势之后，总是呈现作者个人独创性，体现出对人类愿望情感的独特发现，和艺术呈现的独特模式。人类对新鲜事物的需求是与生俱来、永不满足的本能，人的基本欲望难以改变，而情感体验的情景、方法却永远求新求变。小说类型定式的重复不是目的，对故事情节的模仿更是为读者厌弃。读者要求作者的是，深入挖掘人类在各种社会背景、时空条件、人际关系中的情感状态，为读者提供新鲜、殊异、强烈的情感体验态势，这是独创性的主要推动力。

作者应该充分了解、尊重自身的生命情感倾向与才华的方向，在作者设想小说类型、流派、风格的方案时，应该先自问当前最强烈的愿望是什么。最擅长的幻想模式是什么。对于读者能够产生作用的文学功能，首先会对作者发生作用，作者不同的心理情感状态，导致灵感启示、情感对象、人物关系、情景的想象的不同，故事情节演进就不同。

以修炼升级小说为例，《恶魔法则》、《佣兵天下》、《兽血沸腾》等作品，创造性运用西方神话、奇幻小说的魔法、龙、精灵、魔鬼、魔兽等元素，《星辰变》、《神墓》等作品，运用了东方神话与神魔小说诸种神力元素，来建构自己的故事，显示出它们的类型特征，但是这些小说显著地呈现出作者个人生命情感特征、个人的愿望情感诉求，是作者精神世界里孕育的独有的主人公与故事，其化用的类型元素已经与人物故事融合在一起，类型元素是为了创造人物与故事服务的，而不是外在于此的形式标签，因此优秀的作品应该具有文本价值的独一性，并不是某种小说类型牢笼的囚徒。

在历史小说中，由于作者自身愿望不同，形成主角不同的愿望—动机，就形成了不同的故事形态，如月关的《回到明朝当王爷》、禹岩的《极品家丁》，主要是主角在古代社会情境下升官泡妞发财、带兵打仗、建功立业的故事；天使奥斯卡的《1911新中华》，主角为民族国家的理想浴血奋战，而克制自身的个人欲望，是以战争与权力斗争为主的热血故事；酒徒的《明》、赤虎的《商业三国》、阿越的《新宋》，主角在古代社会实验现代文明，以改良社会的社会活动为主，是启蒙民众的故事，导致这些差异的决定性因素，是作者的个人愿望与才华方向。

小说类型、流派的开创，需要作者具有创新意识、心胸见识和创作能力，还需要一点机缘。网络小说较早期，开创类型流派较容易，因为到处都是空白，而现在的作者们能在一个类型中开创某个流派，就已经很难得。比如《飘邈之旅》把中国古代的修真概念发扬光大，设置了修炼升级体系，并与星际修炼的世界设定相结合，开创了网络修真小说类型，其修真体系为无数后来者继承，后来的《凡人修仙传》所开辟的“凡人流”就只能是一个修真类型内部的流派了。

在技术层面，多数流派的产生缘于各种类型、流派元素的交叉繁殖。好莱坞电影大片与美剧常常是多种类型元素的混合物，这也给予网络小说类型创新工作很多启示，比如《星球大战》是科幻片与西部片元素的混合，《泰坦尼克号》是爱情片与灾难片元素的混合，《魔戒》是奇幻片与史诗片元素的混合，美剧《X档案》更是包含科幻、悬疑、惊悚、奇幻等多种类型元素，但是也必须强调，这些作品的成功并不是只靠类型元素的使用，作品中强烈的情感力量与奇特的想象力，才是最为打动人心的因素。

这种类型元素混搭，也是网络小说流派创新的常态，比如在都市小说中加入奇幻、玄幻元素，形成了都市异能小说；加入重生元素，形成了都市重生小说；把玄幻故事放在远古神话的洪荒背景中，就形成“洪荒流”玄幻小说。

类型元素交叉的新方案，就可能引起阅读热点。比如武侠小说可以引起读者对无数武侠故事的联想，校园小说中则会发生浪漫的爱情、青春的传奇。例如墨武的《武林高手在校园》，把通常发生在古代社会的武侠故事，搬到现代校园环境中，宋朝的岳家军先锋萧别离的魂魄，附身现代校园中的大学生，于是这位大学生成为一个能文能医又能武的盖世大侠，武侠与校园小说类型元素叠加，环境与主角、故事错位搭配，令读者觉得既熟悉又新鲜，就会加强读者的阅读期待。这类创新方式会令读者感到舒适，而根本颠覆阅读经验的内容与形式创新，是先锋文艺的任务，通常并不适合于大众文艺。

参考文献

恩斯特·卡西尔．人论．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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