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韩愈

唐宋散文 作者:侯毓信


韩愈

韩愈(768—824),字退之,河阳(今河南孟县)人,自谓郡望昌黎,世称韩昌黎。贞元八年(792)进士。曾任国子博士、刑部侍郎、潮州刺史等职,后官至吏部侍郎。政治上反对藩镇割据,力排佛教,维护中央集权,提倡仁政,同情人民疾苦,反对横征暴敛。其诗有革新精神,以奇崛险怪为特色,是继汉代司马迁之后杰出的散文家。与柳宗元开展古文运动,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对古代散文的发展有重大贡献。有《昌黎先生集》。

原毁

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382],其待人也轻以约[383]。重以周,故不怠;轻以约,故人乐为善。闻古之人有舜者[384],其为人也,仁义人也。求其所以为舜者[385],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386]。”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闻古之人有周公者[387],其为人也,多才与艺人也[388],求其所以为周公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舜,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周公,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是人也[389],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390]。”是不亦责于身者重以周乎!其于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为良人矣;能善是,是足为艺人矣。”取其一不责其二[391],即其新不究其旧[392],恐恐然惟惧其人之不得为善之利[393]。一善,易修也;一艺,易能也。其于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曰:“能善是,是亦足矣。”不亦待于人者轻以约乎!

今之君子则不然,其责人也详[394],其待己也廉[395]。详,故人难于为善;廉,故自取也少[396]。己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于人,内以欺于心[397],未少有得而止矣[398]。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399]!其于人也,曰:“彼虽能是,其人不足称也[400];彼虽善是,其用不足称也[401]。”举其一不计其十,究其旧不图其新,恐恐然惟惧其人之有闻也[402]。是不亦责于人者已详乎!夫是之谓不以众人待其身,而以圣人望于人[403],吾未见其尊己也。

虽然,为是者有本有原,怠与忌之谓也。怠者不能修[404],而忌者畏人修。吾常试之矣,尝试语于众曰:“某良士,某良士。”其应者必其人之与也[405];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406];不然,则其畏也[407]。不若是,强者必怒于言[408],懦者必怒于色矣[409]。又尝语于众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说于言[410],懦者必说于色矣。是故事修而谤兴[411],德高而毁来。呜呼!士之处此世,而望名誉之光[412]、道德之行[413],难已!

将有作于上者[414],得吾说而存之[415],其国家可几而理欤[416]

说明

本文题目“原毁”,是探求毁谤恶习之本原的意思。韩愈认为,复兴古道,革除时弊,也应包括革除社会上这种随意毁谤的恶习。

文章围绕“古之君子”与“今之君子”的对比,对“责己”与“待人”、“应者”与“不应者”的不同表现,作了具体描写。作者对“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的社会恶习十分反感,对古之君子待人宽、责己严的思想作风非常赞赏,并予以大力提倡。文章采用对比和排比手法,语势奔放,一气贯注,观点鲜明,层次清晰,结构严谨,层层紧扣,堪称议论文的典范。

集评

谢枋得曰:此篇巧妙处在假托他人之言辞,模写世俗之情状。熟于此,必能作论。

——宋·谢枋得《文章轨范》卷一

金圣叹曰:原毁,乃始于责己者。其责己则怠,怠则忌,忌则毁。故原之必于此焉始,并非宽套之论也。此文段段成扇,又宽转,又紧峭,又平易,又古劲,最是学不得到之笔,而不知者乃谓易学。

——清·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十

沈德潜曰:此即后代对偶排比之祖也。于韩文中为降格,而宾主开合,荆川得之,已足雄视一代矣。

——清·沈德潜《唐宋八家文读本》卷一

吴楚材曰:全用重周、轻约、详廉、怠忌八字立说。然其中只以一“忌”字,原出毁者之情。局法亦奇,若他人作此,则不免露爪张牙,多作仇愤语矣。

——清·吴楚材等《古文观止》卷七

浦起龙曰:此文须细辨根苗,从根显苗,所谓原也。毁者其苗,怠与忌者其根。古之君子,不怠不忌;今之君子,则怠且忌。而怠又忌之根也。故入后特将怠字意,预先下砭,然后单就忌心对勘,使毁态活跃而出。呜呼,俗坏于士论之互讦,而祸中于国论之失真。宋明党局,其左验矣,非细故也。结语毋忽。

——清·浦起龙《古文眉诠》卷四十六

李扶九曰:体则两扇,笔则曲折,意则刻露,波澜壮阔,词意和平。结归到君上,见其所关之大,不徒为一己原也。然篇中不明露己,泛泛说来,何等含蓄。

——清·李扶九《古文笔法百篇》卷一·对偶

林纾曰:写“毁”字妙极。难在开场一段,陈义至高,始是说理之文。不然,人将指为有为而作矣。

——近代·林纾《古文辞类纂》卷一

师说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417]。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生乎吾前,其闻道也[418],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419];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420],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421]?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422],欲人之无惑也难矣。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423],犹且从师而问焉;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424],而耻学于师。是故,圣益圣,愚益愚。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于此乎[425]?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426],则耻师焉,惑矣。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427],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不焉[428],小学而大遗,吾未见其明也。巫医、乐师、百工之人[429],不耻相师[430]。士大夫之族[431],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问之,则曰:“彼与彼,年相若也[432],道相似也!”位卑则足羞[433],官盛则近谀[434]。呜呼!师道之不复,可知矣。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435]。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怪也欤!

圣人无常师[436]。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437]。郯子之徒[438],其贤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439]。”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440],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441],年十七,好古文[442],六艺经传皆通习之[443],不拘于时[444],学于余。余嘉其能行古道[445],作《师说》以贻之[446]

说明

韩愈是古文运动的倡导者,他不仅身体力行,孜孜以求,还力排非议,广招后进,为古文运动培养了许多新生力量。这篇文章即是针对当时社会上耻于相师的不良风气,从理论上阐述了复兴师道的重要意义。文中提出了许多值得重视的观点,如:老师的作用是“传道、受业、解惑”;选择老师的标准应是“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师生之间的关系则是“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等等。这些见解在当时是具有开创性的,即使在今天仍有其积极意义。文章采用对比手法,赋予说理的鲜明性和启发性。语言雄健刚美,简洁流畅,似有浩瀚之气贯穿全文。

集评

柳宗元曰: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愈以是得狂名。

——唐·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

程端礼曰:此篇有诗人讽谕法,读之自知师道不可废。

——元·程端礼《昌黎文式》卷三

储欣曰:有起有束,中间比类相形,议论明切。

——清·储欣《唐宗八大家类选》卷三

吕东莱曰:此篇最是结得段段有力。中间三段,自有三意说起,然大概意思相承,都不失师道本意。

——清·顾竞《文章轨范百家评注》卷五引

浦起龙曰:柳子谓韩子犯笑侮,收召后学,抗颜而为师,作《师说》,故知师道不传,及耻笑等字,是著眼处。世不知古必有师,徒以为年不先我,以为不必贤于我,风俗人心,浇可知已。韩子见道于文,起衰八代,思得吾与,借李氏子发所欲言,不敢以告年长而自贤者,而私以告十七岁人,思深哉。

——清·浦起龙《古文眉诠》卷四十七

进学解

国子先生晨入太学[447],招诸生立馆下[448],诲之曰:“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449]。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450],拔去凶邪,登崇俊良[451]。占小善者率以录[452],名一艺者无不庸[453],爬罗剔抉,刮垢磨光[454]。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455]?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456];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457],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458];记事者必提其要[459],纂言者必勾其玄[460];贪多务得[461],细大不捐[462],焚膏油以继晷[463],恒兀兀以穷年[464]。先生之业,可谓勤矣。抵排异端[465],攘斥佛老[466],补苴罅漏[467],张皇幽眇[468];寻坠绪之茫茫[469],独旁搜而远绍[470];障百川而东之[471],回狂澜于既倒。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沉浸浓郁[472],含英咀华[473],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474],浑浑无涯;周《诰》殷《盘》[475],佶屈聱牙[476];《春秋》谨严[477],《左氏》浮夸[478],《易》奇而法[479],《诗》正而葩[480];下逮《庄》《骚》,太史所录[481],子云、相如[482],同工异曲。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483]。少始知学,勇于敢为;长通于方[484],左右具宜。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踬后[485],动辄得咎。暂为御史[486],遂窜南夷[487],三年博士,冗不见治[488]。命与仇谋[489],取败几时?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490],竟死何裨[491]?不知虑此,而反教人为[492]!”

先生曰:“吁!子来前。夫大木为杗[493],细木为桷[494],欂栌侏儒[495],椳扂楔[496],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497],赤箭青芝[498],牛溲马勃[499],败鼓之皮[500],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登明选公[501],杂进巧拙,纡余为妍[502],卓荦为杰[503],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504],卒老于行[505]。荀卿守正[506],大论是弘[507],逃谗于楚,废死兰陵[508]。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509],绝类离伦[510],优入圣域[511],其遇于世何如也!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由其统[512],言虽多而不要其中[513],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犹且月费俸钱,岁靡廪粟;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促促[514],窥陈编以盗窃[515]。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兹非其幸欤!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投闲置散,乃分之宜[516]。若夫商财贿之有亡[517],计班资之崇庳[518],忘己量之所称[519],指前人之瑕疵[520],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为楹[521],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522],欲进其豨苓也[523]。”

说明

本文作于唐宪宗元和十一年(813),是韩愈再次担任国子博士以后写的。题目“进学解”的意思是辨析如何使学业上进的问题。作者认为,勤学多思是“业精”、“行成”的根本,不必计较个人的遇与不遇。实际上这是一篇自抒愤懑、感叹不遇的力作。

文章模仿汉代东方朔《答客难》、扬雄《解嘲》等形式,假托国子博士与学生的对话展开,从而抒发自己不得重用、屡遭贬斥的牢骚和不满。文中以学生质问形式,赞扬先生的学业成就,为先生坎坷遭遇抱屈,正是韩愈一吐胸中块垒的绝妙文字,其势浩瀚奔放,酣畅淋漓,不平之气,发泄无遗。最后一段先生说服学生时,反而自咎自责,自我贬抑,表面的心平气和与内心的强烈不满,形成对比,使全文意态横生,奇趣迭出。此外,本文语言极具锤炼之功,多用韵语,铿锵有声,许多整齐凝练的词语,已成为广泛流行的成语,至今传诵不衰。

集评

洪迈曰:东方朔《答客难》自是文中杰出。扬雄拟之为《解嘲》,尚有驰骋自得之妙。至于崔骃《达旨》、班固《宾戏》、张衡《应间》,皆屋下架屋,章摹句写,其病与《七林》同。及韩退之《进学解》出,于是一洗矣。

——宋·洪迈《容斋随笔》卷七

茅坤曰:此韩公正正之旗,堂堂之阵也。其主意专在宰相。盖大才小用,不能无憾,而以怨怼无聊之辞托人,自咎自责之辞托之己,最得体。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唐大家韩文公文钞》卷三

沈德潜曰:首段发端,中段是驳,后段是解。胸中抑郁,反借他人说出而已,则心和气平以解之。宜当时宰相读之,旋生悔心,改公为史馆修撰也。

——清·沈德潜《唐宋八家文读本》卷一

蔡铸曰:公文不以雕饰为工,而此篇极修词之妙,尤具排山倒海之势。

——清·蔡铸《蔡氏古文评注补正全集》卷七

林纾曰:昌黎所长在浓淡疏密相间,错而成文,骨力仍是散文。以自得之神髓,略施丹铅,风采遂焕然于外。

又曰:说到极谦退处,愈显得世道之乖、人情之妄,只有乐天安命而已。

其骤也,若盲风懑雨;其夷也,若远水平沙。文不过一问一答,而啼笑横生,庄谐间作。文心之狡狯,叹观止矣。

——近代·林纾《韩柳文研究法》

张中丞传后叙[524]

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525],愈与吴郡张籍阅家中旧书[526],得李翰所为《张巡传》[527]。翰以文章自名,为此传颇详密,然尚恨有阙者[528],不为许远立传[529],又不载雷万春事首尾[530]

远虽材若不及巡者[531],开门纳巡[532],位本在巡上,授之柄而处其下[533],无所疑忌,竟与巡俱守死,成功名。城陷而虏,与巡死先后异耳。两家子弟材智下[534],不能通知二父志[535],以为巡死而远就虏,疑畏死而辞服于贼[536]。远诚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爱之肉[537],以与贼抗而不降乎?当其围守时,外无蚍蜉蚁子之援[538],所欲忠者,国与主耳,而贼语以国亡主灭[539]。远见救援不至,而贼来益众[540],必以其言为信。外无待而犹死守,人相食且尽,虽愚人亦能数日而知死处矣,远之不畏死亦明矣!乌有城坏其徒俱死,独蒙愧耻求活?虽至愚者不忍为,呜呼!而谓远之贤而为之邪?说者又谓远与巡分城而守[541],城之陷,自远所分始,以此诟远[542],此又与儿童之见无异。人之将死,其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绳而绝之[543],其绝必有处[544]。观者见其然,从而尤之[545],其亦不达于理矣。小人之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如是哉!如巡、远之所成就,如此卓卓,犹不得免,其他则又何说!

当二公之初守也,宁能知人之卒不救[546]、弃城而逆遁[547]?苟此不能守,虽避之他处何益?及其无救而且穷也[548],将其创残饿羸之余[549],虽欲去,必不达。二公之贤,其讲之精矣[550]。守一城,捍天下[551],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552],沮遏其势[553],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当是时,弃城而图存者,不可一二数;擅强兵坐而观者[554],相环也[555]。不追议此,而责二公以死守,亦见其自比于逆乱[556],设淫辞而助之攻也[557]

愈尝从事于汴、徐二府[558],屡道于两府间[559],亲祭于其所谓双庙者[560]。其老人往往说巡、远时事,云:南霁云之乞救于贺兰也[561],贺兰嫉巡、远之声威功绩出己上,不肯出师救。爱霁云之勇且壮,不听其语,强留之。具食与乐[562],延霁云坐[563]。霁云慷慨语曰:“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余日矣,云虽欲独食,义不忍,虽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断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云知贺兰终无为云出师意,即驰去。将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屠[564],矢着其上砖半箭[565],曰:“吾归破贼,必灭贺兰,此矢所以志也[566]。”愈贞元中过泗州[567],船上人犹指以相语。城陷,贼以刃胁降巡,巡不屈,即牵去,将斩之。又降霁云,云未应。巡呼云曰:“南八[568]!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云笑曰:“欲将以有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569]?”即不屈。

张籍曰:有于嵩者,少依于巡[570]。及巡起事,嵩尝在围中。籍大历中于和州乌江县见嵩[571],嵩时年六十余矣。以巡初尝得临涣县尉[572],好学,无所不读。籍时尚小,粗闻巡、远事,不能细也。云巡长七尺余,须髯若神。尝见嵩读《汉书》,谓嵩曰:“何为久读此?”嵩曰:“未熟也。”巡曰:“吾于书读不过三遍,终身不忘也。”因诵嵩所读书,尽卷不错一字。嵩惊,以为巡偶熟此卷。因乱抽他帙以试[573],无不尽然。嵩又取架上诸书,试以问巡,巡应口诵无疑。嵩从巡久,亦不见巡常读书也。为文章,操纸笔立书,未尝起草。初守睢阳时,士卒仅万人[574],城中居人户亦目数万,巡因一见问姓名,其后无不识者。巡怒,须髯辄张[575]。及城陷,贼缚巡等数十人坐,且将戮。巡起旋[576],其众见巡起,或起或泣。巡曰:“汝勿怖,死,命也!”众泣不能仰视。巡就戮时,颜色不乱[577],阳阳如平常[578]。远宽厚长者,貌如其心。与巡同年生,月日后于巡,呼巡为兄,死时年四十九。嵩贞元初死于亳、宋间[579]。或传嵩有田在亳、宋间,武人夺而有之,嵩将诣州讼理[580],为所杀。嵩无子。张籍云。

说明

安史之乱中,张巡和许远共同扼守江淮咽喉之地睢阳,在外无援军、内绝粮草的情况下,与十数万叛军对峙十个月,最后以身殉国。此举英勇壮烈,气震山河。但当时朝廷中一些人却肆意诋毁张、许的壮举,以掩盖自己畏敌避战的行径。张巡的部将李翰,曾亲历守城之战,为此写了《张巡传》,以澄清事实真相,弘扬张巡、许远的高尚气节。五十年后,韩愈读到这篇文章,深受感动,以饱含深情之笔,补叙了张巡等人的英勇事迹和其他轶事,决意让张、许的英雄正气再次发扬光大。

本文将叙事、议论糅为一体,环环相扣,层层深入,具有很强的感染力。前半部主要为许远辩诬,故以议论为主。后半部以描写南霁云求援无着和张巡就义前的慷慨陈词为重点,故以叙事为主。其间又以饱含作者情感的议论和补充张巡、许远等人其他轶事的叙述加以穿插,使前代英灵栩栩如生,跃然纸上,凛然正气,令人动容。

集评

黄震曰:阅李翰所为《张巡传》而作也。补记载之遗落,暴赤心之英烈。千载之下,凛凛生气。

——宋·黄震《黄氏日钞》卷五十九

茅坤曰:通篇句、字、气,皆太史公髓,非昌黎本色。今书画家亦有效人而得其解者,此正见其无不可处。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唐大家韩文公文钞》卷十

汪份曰:笔力如蛟龙之翔,如虎凤之跃,此正昌黎本色。鹿门止因昌黎碑文造语古奥,遂谓此非昌黎本色,谬也。

——清·汪份《遄喜斋集》

方苞曰:截然五段,不用钩连,而神气流注,章法浑成,惟退之有此。前三段乃议论,不得曰记张中丞逸事;后二段乃叙事,不得曰读张中丞传,故标以《张中丞传后叙》。又曰:退之序事文不学《史记》,而生气奋动处,不觉与之相近。又曰:史家之法,有单叙、夹叙、带叙、追叙诸法,学者就此篇可以悟入。

——清·方苞《方望溪先生全集·古文约选》

沈德潜曰:辩许远无降贼之理,全用议论;后于老人言,补南霁云乞师,全用叙事;末从张籍口中述于嵩,述张巡轶事,拉杂错综,史笔中变体也。争光日月,气薄云霄,文至此可云不朽。

——清·沈德潜《唐宋八家文读本》卷二

浦起龙曰:缘与张籍读中丞传,胸中触著许、南事,及当时传说浮议,并张籍零星所闻,因成此文。是书后体,非史传体也。依文分则,作四则看。为许远辩诬作一则;为二公辩死守作一则。此两则,乃辩体也。叙南八事作一则;纪张籍述于嵩语作一则。此两则,乃叙事体也。各成片段,慎勿牵纽。

——清·浦起龙《古文眉诠》卷五十一

林纾曰:退之于此文入手时,即极力为远申辩,归结到小人之议论不足信句,远之冤屈始大白。其下始将二公合论。“当二公之初守也”起,至“谁之功也”止,即推扩李翰之意。其下则痛诋贺兰。诋贺兰不能无据,因引南霁云乞师事,正以坐实贺兰之罪。乃贺兰不救,论者不责,反责全城抗节、与城同烬之忠臣。写南八之勇,千秋以下,尚凛然见其忠概。

——近代·林纾《古文辞类纂》卷二

送董邵南序[581]

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582]。董生举进士[583],连不得志于有司[584],怀抱利器[585],郁郁适兹土[586],吾知其必有合也[587]。董生勉乎哉!

夫以子之不遇时,苟慕义强仁者[588],皆爱惜焉。矧燕、赵之士出乎其性者哉[589]!然吾尝闻风俗与化移易[590],吾恶知其今不异于古所云耶[591]!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592]。董生勉乎哉!

吾因之有所感矣。为我吊望诸君之墓[593],而观于其市,复有昔时屠狗者乎[594]?为我谢曰[595]:“明天子在上[596],可以出而仕矣。”

说明

韩愈的朋友董邵南,怀抱高志而不得用,想去河北寻求发展,本在情理之中。然而,当时河北藩镇拥兵自重,与中央分庭抗礼,明争暗斗,实为是非之地。故韩愈私下又不赞成董邵南北行。为此,韩愈先从盛赞古代燕赵之地的好侠尚义之士提起,再转以风俗移易,今非昔比作暗示,将他的劝说、提醒之意蕴含其中。最后又假托董邵南去凭吊乐毅之墓,糅进远拒藩镇、归命朝廷之意。这篇短短的百余言赠序中,以“风俗与化移易”为线索,古与今为呼应,吞吐曲致之中,沉郁往复,激昂向义,意味倍觉深长。

集评

李涂曰:文章有短而转折多气长者,韩退之《送董邵南序》、王介甫《读孟尝君传》是也。有长而简直气短者,卢襄《西征记》是也。

——宋·李涂《文章精义》

朱熹曰:此篇言燕、赵之士,仁义出于其性,乃故反其词,深讥其不臣而习乱之意。故其卒章,又为道上威德以警动而招徕之。其旨微矣,读者详之。

——宋·朱熹《昌黎先生集考异》卷六

程端礼曰:字数不多,文法妙似《史记》。

——元·程端礼《昌黎文式》卷四后集下卷

茅坤曰:文仅百余字,而感慨古今,若与燕赵豪俊之士,相为叱咤呜咽。其间一涕一笑,其味无穷。昌黎序文当属第一首。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唐大家韩文公文钞》卷七

郭正域曰:妙在转折,意在言外。

——明·郭正域《韩文杜律·韩文》

金圣叹曰:送董邵南往燕赵,却反托董邵南谕燕赵归朝廷。命意既自沉痛,用笔又极顿挫。看他只是百数十余字,凡作几反几复。

——清·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十一

蔡铸曰:按此文言婉而多讽,妙在含蓄不露。结处提出“明天子在上”,名义凛然。茅鹿门谓昌黎序中以此为第一,可谓不诬矣。

——清·蔡铸《蔡氏古文评注补正全集》卷七

朱宗洛曰:本是送他往,却要止他往,故“合”一层易说,“不合”一层难说。文语语作吞吐之笔,曰“吾闻”,曰“乌知”,曰“聊以”,于放活处隐约其意,立言最妙。其末一段,忽作开宕,与“不合”意初看若了不相涉,其实用借笔以提醒之,一曰“为我”,再曰“为我”,嘱董生正以止董生也。想其用笔之妙,真有烟云缭绕之胜。凡文之短者,越要曲折,盖曲则有情,而意味倍觉深长也。

——清·朱宗洛《古文一隅》卷中

过珙曰:劝其往又似劝其不必往,言必有合又似恐其未必合。语意一半是爱惜邵南,一半是不满藩镇。通篇只以“风俗与化移易”句为上下过脉,而以古、今二字呼应,含蓄不露,曲尽吞吐之妙。唐文唯韩奇,此又为韩中之奇。

——清·过珙《古文评注》卷七

送李愿归盘谷序

太行之阳有盘谷[597],盘谷之间,泉甘而土肥,草木丛茂,居民鲜少[598]。或曰:“谓其环两山之间,故曰盘。”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势阻[599],隐者之所盘旋[600]。”友人李愿居之。

愿之言曰:“人之称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泽施于人[601],名声昭于时[602],坐于庙朝[603],进退百官[604],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则树旗旄[605],罗弓矢[606],武夫前呵[607],从者塞途[608],供给之人,各执其物,夹道而疾驰[609]。喜有赏,怒有刑。才畯满前[610],道古今而誉盛德,入耳而不烦。曲眉丰颊[611],清声而便体[612],秀外而慧中[613],飘轻裾[614],翳长袖[615],粉白黛绿者[616],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617],争妍而取怜[618]。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者之所为也。吾非恶此而逃之[619],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620]。“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621]。采于山,美可茹[622];钓于水,鲜可食。起居无时,惟适之安[623]。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车服不维[624],刀锯不加[625],理乱不知[626],黜陟不闻[627]。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

“伺侯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628]。足将进而趑趄[629],口将言而嗫嚅[630],处秽污而不羞,触刑辟而诛戮[631]。侥幸于万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632]?”

昌黎韩愈,闻其言而壮之[633],与之酒而为之歌曰:“盘之中,维子之宫[634]。盘之土,可以稼。盘之泉,可濯可沿[635]。盘之阻,谁争子所?窈而深[636],廓其有容[637]。缭而曲[638],如往而复。嗟盘之乐兮,乐且无央[639]。虎豹远迹兮,蛟龙遁藏[640]。鬼神守护兮,呵禁不祥[641]。饮且食兮寿而康,无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车兮秣吾马[642],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643]。”

说明

李愿是韩愈的朋友,他怀才不遇,求仕不得,故准备远离尘世,归隐故乡。韩愈闻讯,感慨万端,于是,写下这篇文章,送别朋友。

本文构思精巧,别具一格。开头一段写盘谷正适合隐士所居,已隐含自己与李愿有同感之意。结尾一段更是直接道出自己亦有归隐之志,有前后呼应之势。这与韩愈当时求官不得,心情抑郁愤懑有直接关系。中间三段则全记李愿之语,以刻画三类人物。一是得势权贵;二是高洁隐者;三是逐利小人。同时,运用衬托对比手法,对三种不同的处世态度加以褒贬,作者的感情倾向寓于具体描写之中,因而文章显得含蓄曲折,耐人寻味。行文中多用骈句,使韵调和谐畅美。

集评

苏轼曰:欧阳文忠公尝谓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一篇而已。余亦以谓唐无文章,惟韩退之《送李愿归盘谷》一篇而已。平生愿效此作一篇,每执笔辄罢,因自笑曰,不若且放,教退之独步。

——宋·苏轼《跋退之送李愿序》

王若虚曰:崔伯善尝言退之《送李愿序》“粉白黛绿”一节当删去。以为非大丈夫得志之急务。其论似高;然此自富贵者之常,存之何害,但病在太多,且过于浮艳耳!余事皆略言,而此独说出如许情状,何邪?盖不惟为雅正之累,而于文势亦滞矣。

——金·王若虚《滹南遗老集》卷三十五·文辨二

唐顺之曰:此篇当看其造语形容。

——明·唐顺之《文编》卷五十四

茅坤曰:通篇全举李愿说话,自说只数语,此又别是一格,而其造语形容处,则又铸六代之长技矣。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唐大家韩文公文钞》卷七

金圣叹曰:前只数语写盘谷,后只一歌咏盘谷。至于李之归此谷,只用李自己两段说话。自言欲为第一段人不得,故甘为第二段人。便见归盘谷者,乃是世上第一豪华无比人,非朽烂不堪人也。

——清·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十一

储欣曰:公作此文,才二十四岁。公尝云:辞不备,不可谓成文。看此文,于李愿口中描写三种人,各极情状,如化工之付物。信乎其辞之备也。学者解之,最利举场。

——清·储欣《唐宋八大家类选》卷十

沈德潜曰:不下断语,闲闲成文,又是一格。

——清·沈德潜《唐宋八家文读本》卷四

吴楚材曰:一节是形容得意人,一节是形容闲居人,一节是形容奔走伺候人,都结在“人贤不肖何如也”一句上。全举李愿自己说话,自说只前数语写盘谷,后一歌咏盘谷,别是一格。

——清·吴楚材等《古文观止》卷八

林纾曰:此篇文格极平,学之乃愈平,然昌黎之文安有平者?昌黎能倡,后人乃不许步。入手用“愿之言曰”四字,将全题摄在空中,恣其落笔。不有此句,则平铺直叙,尚何意味。东坡欲效此体亦作一篇,已终不敢者,即仿其体格过平,效之适以水济水也。读者勿仿其格,但领其气可也。

——近代·林纾《古文辞类纂》卷六

祭十二郎文

年月日[644],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645],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646],告汝十二郎之灵[647]

呜呼!吾少孤[648],及长,不省所怙[649],惟兄嫂是依[650]。中年兄殁南方[651],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652],既又与汝就食江南[653],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654],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655],遇汝从嫂丧来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幕于汴州[656],汝来省吾,止一岁[657],请归取其孥[658];明年丞相薨[659],吾去汴州[660],汝不果来。是年,我又佐戎徐州[661],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662],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663],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664],将成家而致汝[665]。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666]!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667],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668]

去年孟东野往[669],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670],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671]。”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呜呼!其信然邪?[672]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673],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674]?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675]?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者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676],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677],动摇者或脱而落矣[678],毛血日益衰[679],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680]!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汝之子始十岁[681],吾之子始五岁[682],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683],又可冀其成立耶?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684],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685]。呜呼!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至斯极乎?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686],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687]。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688],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689],终葬汝于先人之兆[690],然后惟其所愿[691]

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殓不得凭其棺,窆不得临其穴[692],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693],其又何尤[694]!彼苍者天,曷其有极[695]!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696],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耶?其不知也耶?呜呼哀哉!尚飨[697]

说明

这是一篇被誉为“千年绝调”的祭文,是韩愈为侄儿韩老成写的。韩愈三岁丧父,由兄嫂抚养,故从小就与十二郎生活在一起。他与十二郎虽为叔侄,但形同兄弟,感情至深。兄嫂去世后,韩愈几次想接十二郎出来,共同生活,尽情照拂。但命运多舛,终未如愿。当十二郎去世的消息突然传来,韩愈的悲痛心情可想而知。

本文突破了一般祭文的写法,完全没有歌功颂德的程式化文字,而是围绕着家庭、身世、生活遭遇的记叙、回忆,淋漓尽致地倾诉了生者对死者的哀痛。回忆中不避琐碎细小,哀痛中不乏追悔无尽。再加上行文中大量运用反问、反复等手法,絮絮叨叨、如泣如诉之中,无限哀怨、无限深情一展无遗。

集评

费衮曰:退之《祭十二郎文》一篇,大率皆用助语。其最妙处,自“其信然耶”以下,至“几何不从汝而死也”一段,仅三十句,凡句尾连用“耶”字者三;连用“乎”字者三;连用“也”字者四;连用“矣”字者七。几于句句用助辞矣!而反复出没,如怒涛惊湍,变化不测,非妙于文章者,安能及此。

——宋·费衮《梁溪漫志》卷六

茅坤曰:通篇情意刺骨,无限凄切,祭文中千年绝调。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唐大家韩文公文钞》卷十六

郭正域曰:满眼涕洟,无限伤神,情真语真。

——明·郭正域《韩文杜律·韩文》

朱子谓韩愈《祭十二郎文》后数百年,而本朝复有欧阳文忠公《泷冈阡表》。其为朱子所心折如此。然以两文较之,其情致悱恻、能达所不能达之隐、所谓喜往复善自道者,则果相伯仲。若夫垂诸万世、使酷吏读之亦不觉泫然流涕者,欧作固专其美,而韩逊不如矣。子曰:“苟有车必见其式,苟有衣必见其敝。”盖言有其实,斯有其文也。愈固不得无之而空言之,欧之胜者实也。如此文者,所当自朝廷至于里巷,莫不讴吟讽诵者欤?夫是之谓“羽翼六经”。“羽翼六经”云者,固不在句训字诂之徒也。

——清·乾隆《唐宋文醇》卷之十一

沈德潜曰:直举胸臆,情至文生,是祭文变体,亦是祭文绝调。

——清·沈德潜《唐宋八家文读本》卷六

林云铭曰:祭文中出以情至之语,以兹为最。盖以其一身承世代之单传,可哀一;年少且强而早世,可哀二;子女俱幼,无以为自立计,可哀三;就死者论之,已不堪道如此,而韩公以不料其死而遽死,可哀四;相依日久,以求禄远离不能送终,可哀五;报者年月不符,不知是何病亡,何日殁,可哀六。在祭者处此,更难为情矣。故自首至尾,句句俱以自己插入伴讲。始相依,继相离,琐琐叙出。复以己衰当死,少而强者不当死,作一疑一信波澜,然后以不知何病,不知何日,慨叹一番。末归罪于己,不当求禄远离,而以教嫁子女作结。安死者之心,亦把自家子女,平平叙入。总见自生至死,无一不体关情,悱恻无极,所以为绝世奇文。

——清·林云铭《韩文起》评语卷八

吴楚材曰:情之至者,自然流为至文。读此等文,须想其一面哭一面写,字字是血,字字是泪。未尝有意为文,而文无不工。祭文中千年绝调。

——清·吴楚材等《古文观止》卷八

柳子厚墓志铭

子厚讳宗元[698]。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699],封济阴公[700]。曾伯祖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701],死高宗朝[702]。皇考讳镇[703],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704],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705],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706],崭然见头角,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707]。俊杰廉悍[708],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709],率常屈其座人[710],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711]。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712],例出为刺史[713],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714]。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715],为深博无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间[716]

元和中[717],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718]。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耶[719]?”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720],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721],足相当,则使归其质[722]。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723],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724],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725],当诣播州[726]。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727],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728],梦得于是改刺连州[729]。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730],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731],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732]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733],不自贵重顾藉[734],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735]。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736],故卒死于穷裔[737],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738],自持其身[739],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740],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741],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742],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743]。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744]。行立有节概,重然诺[745],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746],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遵,涿人[747],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748],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749],庶几有始终者[750]

铭曰:是惟子厚之室[751],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752]

说明

韩愈和柳宗元是情谊深笃的朋友,他虽然对柳宗元参与王叔文集团的政治活动略有微辞,但对柳宗元才调高绝却长期遭贬的境遇深为同情。所以,当柳宗元去世以后,韩愈先后写了好几篇悼念亡友的文章,这篇墓志铭,就是其中影响较大的一篇。

这篇文章没有泛泛而谈柳宗元的一生,而是突出了柳宗元最具风范的几个侧面。如“赎归奴婢”,是其一系列兴利除弊优异政绩的代表;出入经史,议论古今是其踔厉风华的文学风采的表现;自己虽在贬斥之中,却“以柳易播”,急朋友之难的行为,是其高尚美德的体现。

作者精于选材,详略得当,结构严谨而句法灵活,叙述饱含情感又夹以议论,在深深地哀挽朋友之中流露出自己的不平之气,有着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集评

刘禹锡曰:子厚之丧,昌黎韩退之志其墓,且以书来吊曰:“哀哉若人之不淑!吾尝评其文,雄深雅健似司马子长,崔(驷)、蔡(邕)不足多也。”安定皇甫湜,于文章少所推让,亦以退之之言为然。凡子厚名氏与仕与年,暨行己之大方,有退之之志若祭文在。

——唐·刘禹锡《唐故尚书礼部员外郎柳君集记》

茅坤曰:昌黎称许子厚处,尺寸斤两,不放一步。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唐大家韩文公文钞》卷十五

储欣曰:昌黎墓志第一,亦古今墓志第一。以韩志柳,如太史公传李将军,为之不遗余力矣。

——清·储欣《唐宋八大家类选》卷十三

沈德潜曰:子厚之失足于叔文,躁进则有之,阿党则非也。昌黎不设其事,感慨惋惜,在隐跃间,先表其好学,次详其政绩,次述其交谊,而归结于文章之必传。沉郁苍凉,墓志中千秋绝调。

——清·沈德潜《唐宋八家文读本》卷六

浦起龙曰:论子厚者,可以两言尽之。曰文章震世,曰轻踦被斥。此志激荡低徊,都不出此两意。无笔不伸,无笔不扣。

——清·浦起龙《古文眉诠》卷五十

杂说[753]

世有伯乐[754],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只辱于奴隶人之手[755],骈死于槽枥之间[756],不以千里称也。

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757],食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758]。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759],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

策之不以其道[760],食之不能尽其材[761],鸣之而不能通其意[762],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呜呼!其真无马邪?其真不知马也!

说明

这篇短论的主旨是慨叹怀才不遇。开篇即直切论题,点明千里马与伯乐之依存关系。继而笔锋一转,指出世无伯乐,千里马惨遭埋没之不幸。接着痛斥“天下无马”之谬论。最后以反诘句收尾,点出全部问题之要害。全文波澜曲折,气势逼人;笔法峻峭,格力遒劲。寥寥短章,满溢不平之气;淋漓顿挫,透露悲愤之感。

集评

谢枋得曰:此篇主意,英雄豪杰,必遇知己者,尊之以高爵,食之以厚禄,任之以重权,其才斯可以展布。

——宋·谢枋得《文章轨范》卷五

王若虚曰:呜呼!千里之才,固有异于常马者,然亦非徒善食而后能也。退之平生以贫而号于人,叹一饱之不足者屡矣,岂其有激而云耶?

——金·王若虚《滹南遗老集》卷三十二

储欣曰:淋漓顿挫,言之慨然。

——清·储欣《唐宋八大家类选》卷三

林云铭曰:此以千里马喻贤士,伯乐喻贤相也,有贤相,方可得贤士,故贤相之难得,甚于贤士。若无贤相,虽有贤士,或弃之而不用,或用之而畀以薄禄,不能尽其所长,犹之乎无贤士也。淮阴侯遇汉高,酂侯谓仅以为将,亦必不留。盖非大将必不能成大功,非为尊官厚禄计也。末以时相不知贤士作结,无限感慨。

——清·林云铭《韩文起》卷八

蔡铸曰:此篇皆借喻,格力遒迈。结语咏叹含蓄,正意到底不露,高手。

——清·蔡铸《蔡氏古文评注补正全集》卷六

浦起龙曰:全注意伯乐对短驭者摅愤。只起句正说,通身是慨,气骜自然!

——清·浦起龙《古文眉诠》卷四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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