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
石舒清
记得小时候,村子里常常会挖出东西来。
一天早晨,马应江家就挖出了东西。我们赶去的时候,日头已出来了,马应江家里里外外都站满了人,人们像树冠里受到惊扰的麻雀那样,起劲地聒噪着。挖出来的东西很多,很细碎,远远看去,像晒了一小片被踩扁的羊粪牛粪。有不少是麻钱,都说这个不很值钱,值钱的是那些手镯啊簪子啊什么的。马应江家门口有一棵大榆树,大家一直吵吵嚷嚷到吃午饭的时候了还不得歇息,阳光穿树而过,给我留下了怪异又深刻的记忆,一生中能被这样长久记住的上午是不多的。不久马应江一家却从村子里搬走了,留下一个塌朽一空的院子,使人觉得莫名的不安。原来马应江一家本就不是我们村里人,他们在村子里住了还不足三十年,村子的坟院里,还没埋过他家的一个人。这个以前倒是不知道的。后来听说我的一个堂舅也挖出了不少东西,有不少是银元,这个却只是听说而已,并没像马应江家那样,被大家都看在眼里。都说堂舅一家是夜里打着手电筒挖出来的。你会发现人们的传言总不会是空穴来风,过了几十年,堂舅一家的光阴忽然地就好起来了,好得那么之快,就像一个人走着走着,突然地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他买了几辆日野车跑运输,送自己的父亲去沙特朝觐,送儿子到西安自费上大学,人们看着这些,就想起多年前那个传言来,想堂舅一家真是能沉得住气啊,过了二十多年才伸出一点爪爪来。
我家那时也挖出几只大缸来。其实不能说是挖出来的,一场暴雨后,我家的果园突然地坍塌了下去,就露出缸的样子来,这是很令人兴奋的事,于是顺势挖开去,就挖出几口大缸来,但是都空着的。即使装宝贝,也不可能用这么大的缸来装的,那得有多少宝贝才可以?一定是装粮食的,那么粮食呢?粮食也是没有。把大家搞了个稀里糊涂,白忙活一场,空喜欢一场。但别人总还是不信的,总认为我家挖出了什么,不然,把那么多空缸埋在下面做什么呢?除了挖宝贝,那时候村里人还会时不时挖出一样东西来,那东西人们是不喜欢的。什么呢?有时候是一只小瓶瓶,里面装着一根系有红线的绣花针;有时候是一个瓦片,上面写着神秘莫测的文字,有时候这文字是写在一块骨头上,说来也是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刘嘎瑟家就挖出了一个小坛子,高兴得很,紧张得很,打开来一看,是一根系着红线的小针扎在一只小刺猬上,小刺猬已轻得像一朵干草,红线也已经蜕变了颜色,像从刺猬的身体里出来的血,早就凝住了似的。挖出这样的东西来,不但没有什么欢喜可言,反而会使人立坐不安,害怕发生什么祸端。果然这祸端不久也就发生了,家里的一个妇人或女子,原本好好的个人儿,原本还在那里踏踏实实地做着什么,忽然地把两手一拍,胡言乱语起来,胡打乱闹起来;或者是怪叫一声,倒在地上,口里将白沫溢出来;或是家里的主人骑着车子去干什么,开着手扶拖拉机去拉什么,眼看着端端的一条大路,但就是把不住车子,看着它往路边的阴沟里拐下去。至于自己的家里,那更是看什么都不对劲,看什么都有意味。要是男人坐在炕上喝茶,突然地把茶盅丢向女人,女人除了莫名的骇惧外,对此是不会意外的;或是女人盛了饭给炕上坐着的男人端去,快要递到手里的一刻,她突然地变了脸色,把一碗饭大笑着砸到地上,或哭闹着砸到丈夫的身上,这样的事都是有的,男人及时地躲闪着,不会意外,他似乎知道女人为什么突然间成了这样。说来简直是过不成个日子,但日子总是得过的,于是就请人来看。总是有一些人能看这样的病。据他们讲,这样的病总是来自于地方(院落)的原因,他们被请来看病谓之“看地方”,他们果然就来了,就在这已被一种奇怪的东西弥漫和统治了的院子里转一转,他们这里那里地看着,神情警觉,目光深邃。那时候他们让这家人把圈里的那头牛宰掉,不用说,牛嘴里的草都没咽下去就会被宰了的;那时候他们要说把这堵墙推倒,轰隆一声,那堵墙就会不用商量地倒下来;他们要说,把那几棵树挖掉吧,于是很快就会看到那几棵树露着树根躺在那里;他们要是说,这个房子不对劲,说来简直令人不能信,辛辛苦苦一砖一瓦盖起来的房子也会被扒了的。总觉得那一刻那些人身上有着奇怪的力量,他们的一种表情,一个眼神,都显得意义重大,非同凡响,他们的话一旦出口,立即会转化为有力的行动。我就记得小时候村里的一些街门的方向总是变来变去,两天向南的,两天又向了北;两天向东的,忽然又向了西。这种视觉上的不稳定和混乱实在是很可怕的,那种门楼朝向的频频改变,使你觉得你总是住在一个陌生的村子里,一个变来变去不知要变成什么样子的村子里。在这样的变化里,似乎一切都不可捉摸,一切都难以保证。当你看到一个前两天还东向的门楼,突然地更改了一个朝向时,你会有莫名的惊惧和不安。你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你知道一定有什么在发生着,你不清楚究竟在发生着什么,但是却一定有什么在发生着。你不敢从那门前走过去了,那门已使你有了恐惧。你更不敢看到它的正面,不敢看到它的全部。它是新盖成的,墙还没有干透,搁在门楼上的工具还没有收拾去,还显出某种弱不禁风的脆弱来,似乎你从它面前经过,会引起它的变化,会使它突然地转过头来看你;会使它突然地转过头去给你一个后脑壳;会使它突然地轰隆一声塌掉,然后在腾起的烟尘里让你觉得意味重重又莫得其详,只好绕道而行。但有时候你绕道过去,又会看到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变换了方向的门楼在那里,像早就知道你会从这里过,因而做好了一切准备似的。简直是无路可走。对于挖出来的东西,那些被请来看地方的人会仔细端详,有时候他们脸上会显出惊愕的意思来,使病者的家属更为惊惧和不安;有时候他们也会看着看着,流露出一丝嘲讽的意思来,这会被围观者立即收入眼里,而且轻轻地为之舒一口气,觉得已经暗地里得到了一个安慰和保证似的。
除了挖树、放墙、改易门楼的朝向等一系列手段,看地方的人还有着似乎最要紧的一着,那就是在仔细研究了挖出来的东西后,他也会弄一些什么埋入院子里去。所埋的东西与挖出来的东西大致上没有两样。有时候他好像兴之所至,或是计上心来,于是也不另备埋入的东西,而是把那个挖出来的瓦片或骨头翻过来,在它的背面写上许多爪爪牙牙奇形怪状的字,然后埋下去。说来几乎每家的院子里都埋有一块或多块这样的东西的,真是说不清有多少埋在村子下面,总之比宝贝们要多的吧。但我们宁愿不挖出宝贝,也不要将它们挖出来。小时候,大人们总是告诫我们不要在院子里胡挖,在别人的院子里也不要胡挖。要是看见我们拿着小铲子在院子里挖辣辣或红根子吃,不要说别的,大人们那走向我们的样子就会使我们魂飞魄散的。
说来把门楼子换个方向还算是轻的,有些人家不知挖出了一个什么来,竟是整个院子也不能住了,房子拆了,院子扔了,迁到别处去住了。这一拆一迁,于土里头刨食的乡亲们而言,实在是不容易的啊。村里有好几家这样丢弃着的院子,院门几乎都被荒草遮掩了,除了牛羊偶尔进入去吃几口草外,人们是不大进去的。
记得这样的一件事。
我的一个堂叔,就住在离我家几十米远的一个院子里。已经在那院里住过好几辈人了。后来堂叔结婚了。我还记得一次暴雨过后,太阳重新出来的时刻,麦场里无数的积水坑儿闪闪发亮,孩子们提了裤腿,赤着脚踩水坑玩,这时候就见新婚不久的堂叔,穿了新鞋新袜,小小心心地绕了一个个水坑走过去。记得堂叔穿着一双蛇纹形尼龙袜,在雨后的阳光里格外显得惹眼。那时候村里的男人们多是光脚板套在鞋里走路,大都不怎么穿袜子的,穿尼龙袜的人更是稀见,像堂叔,也只是趁着做新女婿的机会,才有了一双那样的尼龙袜子可穿,因此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历数十年之久而难忘。但是不知为什么,堂叔后来一连生了两个儿子,都是残疾人,而且残疾得很是厉害。这就得请人来看了。那时候堂叔家倒没有挖出什么东西来。但是人们无不相信虽则没挖出来,但并不能说明没有,一定是在什么地方悄悄发生着它的作用。那时候堂叔一家人倒很希望能挖出什么东西来,但他们自己自然是不敢挖的,他们也不知道挖到哪里才合适。他们希望请来看地方的人挖,或者他不亲自挖也可以的,他可以立在旁边,指教着他们来挖。堂叔家请了好几个看地方的高人也没能从院子里挖出什么来。那时候挖不出比挖出来更是使他们胆战心惊,寝食难安。那时候好像没有个计划生育的,而且堂叔生了两个那样的儿子,也不能让计划生育的。那么不小心再怀上了怎么办呢?不小心再怀上了,还是那样子,该怎么办呢?真是不想犹可,想想真是心上着火,火上浇油。后来请来一个看地方的人,周周遭遭、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倒是干脆,说再不要瞎指望了,只有搬出这个院子,一切才有望好转。通过一大段时间的折腾,堂叔一家对这话是很容易听入耳里的。堂叔家的院子很大,院里种满了桃树梨树,堂叔家拆房子搬离的那天,是个好日子,是看地方的人专门看的,满院的果树正竞相开着花儿,不知从哪里飞来的蜜蜂也嗡嗡嗡的,似乎共同在庆贺着一个什么。
于是堂叔家住了几辈子的院子只好让荒着了。
后来有这样一桩事,几十年来不想犹可,一想就使我不得安宁,总是要想方设法将这个念头岔开去。
说来是我叔叔结婚的时候发生的事。那时候人虽然穷,但结婚时人们很郑重,场面大,来的人多,远处来的人还要住在家里。家里实在没处住,连磨坊里也铺了麦草什么的住着人了。我就说到堂叔家的空院子。之所以说到堂叔家的空院子,是因为那院子里还有一个窑洞没有被拆去。那原来是用作伙房的,后来堂叔的邻居似乎胆大,就用那窑洞装了自己的麦草,装了半窑。而且里面的炕也还没有拆,炕洞也还在的。大姑姑的儿子麻乃却心动了,麻乃那时候二十来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咋咋唬唬地就要去那里睡。又约了一个小伙子,我们就去了那里。果然是半窑麦草,正好用来烧炕。炕上什么也没有的。铺了些麦草,盖着皮袄什么的,也就睡下了,那些天苦累了的缘故吧,也没有顾上过多地害怕,就睡着了。
但是第二天早上醒来,我们却吓了一跳,原来麦草前面的地上睡着个人。那人我们都认识的,叫哈什目,是一个老乞丐,从我们生下来就见他走村串户地讨要着吃。哈什目的身下铺了一层麦草,就那样囫囵了身子睡着。他似乎睡得很香。但是察觉到什么一样,他很快就醒来了,用红巴巴的眼睛看着我们,然后像一个怀孕的牛那样爬起来,拎起门侧的面袋和棍子走掉了。
我当时就吓得不轻。
几十年来一想起这情景,还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和莫名的恐惧会干扰我,将我侵袭,会干扰得很厉害,会侵袭得很深,我不知道我看到的是不是真的哈什目,我担心我所见的和真实的不一样,我甚至会疑心到那夜里和我同睡一炕的两个人身上去。我觉得我不能确信,更不敢深想。我发现病原来是很容易得上的。我忙忙岔开去不想这些,但是它却像一个深深的刀痕刻印在我的心上,怎么也不能把它消了去。
原载《天涯》
200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