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生相思为此物 作者:贾平凹,石舒清,郑小琼等 著;王蒙 编


郑小琼

我对铁的认识是从乡村医院开始的。乡村是脆弱的、柔软的,像泥土一样,铁常常以它的坚硬与冷冰切割着乡村,乡村便会疼痛。疾病像尖锐的铁插进了乡村脆弱的躯体,我不止一次目睹乡村在疾病中无声啜泣。每当我经过乡村医院门口时,那扇黝黑的铁门让我心里凉凉的,它沉闷而怪异,沉淀着一种悬浮物,像疾病中的躯体。有风的时候,你便会感觉一个脆弱的乡村在医院的铁门外哭泣。疾病像幽魂一样在乡村的路上、田野、庄稼地里行走,撞着一个人,那个人家里通亮的灯火便逐渐暗淡下去,他们挣扎、熄灭在铁一般的疾病中,如铁一样坚硬的疾病割断了他们的喉咙,他们的生活便沉入了一片无声的疼痛之中。我在乡村医院工作了半年后,无法忍受这种无可奈何的沉闷,便来到了南方。

在南方,进了一家五金厂,每天接触的是铁,铁机台、铁零件、铁钻头、铁制品、铁架。在这里,我看到一块块坚硬的铁在力的作用下变形扭曲,它们被切割,分叉,钻孔,卷边,磨刺头,变成了人们所需要的形状、大小、厚薄的制品。我在五金厂的第一个工种是车床,把一根根圆滑闪亮的铁截成一小段一小段的丝攻粗坯。一根大约十二米长的钢条放进自动车床,车床的钢铁夹头夹住钢条的左右、上下、前后,在数字程序控制下,车床进退移动,钢条被锋利的车刀切断,又被剥出一圈圈细而薄的铁屑。铁屑薄如纸样,闪烁着迷人的光泽,在冷却油的滴漏下,掉下去,丝丝连接着的铁屑断了,变成细碎的铁屑,沉入塑料盆里。

一直以来,我对钢铁的切割声十分敏感,那种“嘶、嘶”的声音让我充满恐惧,它来源我自小对钢铁的坚硬的信任。在氧电弧切割声里,看着闪着的火花和被切割的铁,我才知道强大的铁原来也这样脆弱。面对氧电弧的切割,我感觉那些钢铁的声音像从我的骨头里发出来,笨重的切割机似乎是在一点点一块块地切割着我的肉体、灵魂,那声音有着尖锐的疼痛,像四散的火花般刺人眼目。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顽固地认为那些嘈杂而零乱的声音是铁在断裂时的反抗与呐喊。但是在五金厂,在那些凝重的冷却油的湿润下,铁是那样悄无声息地断裂了,分割了,被磨成了尖锥形,没有一点声音。十二米长的圆钢被截成了四五厘米长的丝攻坯,整齐地摆在盒子中。整个过程中,我再也听不到铁被切割、磨损时发出的尖锐的叫喊,看不到四处纷飞的火花。有一次,我的手指不小心让车刀碰了一下,半个指甲便在悄无声息中失去了。疼,只有尖锐的疼,沿着手指头上升,直刺入肉体、骨头。血,顺着冷却油流下来。我被工友们送到了医院。在那个镇医院,我才发现,在这个小镇的医院里原来停着这么多伤病的人,大部分都像我一样,是来自外地的打工者,他们有的伤了半截手指,有的是整个的手,有的是腿和头部。他们绷着白色的纱布,纱布上浸着血迹。

我躺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病床上。六人的病室里,我的左边是一个头部受伤的,在塑胶厂上班;右边一个是在模具厂上班,断了三根手指。他们的家人正围在病床前,一脸焦急。右边的那个呻吟着,看来很疼,他的左手三个指头全断了。医生走了过来,吊水,挂针,然后吩咐吃药,面无表情地做完这一切,又出去了。我看着被血浸红又变成淡黄色的纱布,突然想起我天天接触的铁,纱布上正是一片铁锈似的褐黄色。他的疼痛对于他的家庭来说,如此的尖锐而辛酸,像那些在电焊氧切割机下面的铁一样。那些疼痛剧烈、嘈杂,直入骨头与灵魂,他们将在这种疼痛的笼罩中生活。这个人来自河南信阳的农村,我不知道断了三根手指,回到河南乡下,他这一辈子将怎么生活?他还躺在床上呻吟着,他的呻吟让我想起了我四川老家乡村的修理铺里电焊氧切割的声音,那些粗糙的声音弥漫在宁静而开阔的乡村上空,像巫气一样浮荡在人们的头上。在这座镇医院,在这个工业时代的南方小镇,这样的伤又是何其的微不足道。我把头伸出窗外,窗外是宽阔的道路,拥挤的车辆行人,琳琅满目的广告牌,铁门紧闭的工厂,一片歌舞升平,没有人也不会有人会在意有一个甚至一群人的手指让机器吞噬掉。他们疼痛的呻吟没有谁听,也不会有谁去听,他们像我控制的那台自动车床夹住的铁一样,被强大的外力切割、分块、打磨,一切都在无声中。

伤口在我的手指上结痂,指甲盖再也没有原来那样光滑与明亮,与其他九个相比,虬起而斑驳,过程就像一次生硬的焊接。平静的时候,我看着这个在伤痛之上长出来的指甲盖,犹如深渊生长出来的一个异物,如此突兀地耸立在内心深处。我知道,它是那些尖锐的疼痛积聚起来的,在斑驳凹凸的纹路上,还停留着疼痛消失之后的余悸。疼痛在我的感觉上彻底消失了,但是那感觉潜伏在我内心的深处,不会消失,也不会逝去。在无人安慰的静夜,我目睹着我曾经受过伤的手指,慢慢思考着与它有关的细节,仿佛听到乡村那个修理铺师傅的电焊声在我的耳畔响起,“嘶——嘶——”那钢铁的断裂声逶迤而来。我听到的只是声音的一部分,更多的声音已经埋藏在肉体之中,埋藏在结痂的疼痛里,甚至更深处。在那里,已经消失了的,以思想的反光昭示着它们的存在,在我的手指与我的诗歌上凝聚,变得更加坚硬。

我是来南方后写下第一首诗歌的,准确地说,是在那次手指甲受伤的时候开始写诗。因为受伤,我无法工作,只有休息。而手指的伤势还不足以让我像邻床的病友一样在呻吟中度日。窝在医院里,我逐渐变得安静起来,手上裹着的纱布也在两天后习惯了。我开始思考,因为从来没有过这样节奏缓慢的日子,这样宽裕而无所事事的时间。我坐在床头不断假设着自己,如果我像邻床的那位病友一样断了数根手指以后会怎么样?下次我受伤的不仅仅是指甲盖我会怎么样?这种假设性的思考让我充满了恐惧,这种恐惧来源于我们根本不能把握住自己的命运,太多的偶然性会把我们曾经有过的想法与念头撕碎。我不断地追问自己,不断聆听着内心,然后把这一切在纸上叙述下来。在叙述中我的内心有一种微微的颤动,我体内原来有着的某种力量因为指甲受伤的疼痛在渐渐地苏醒过来。它们像一列在我身体里停靠了很久的火车一样,在疼痛与思考筑成的轨道上开始奔跑了,它拖着它钢铁的身体,不断地移动。

我一直想让自己的诗歌充满着一种铁的味道,它是尖锐的、坚硬的。两年后,我从五金厂的机台调到五金厂的仓库,每天守着这些铁块,细圆钢,铁片,铁屑,各种形状的铁的加工品,周身四方都摆着堆着铁。在我的意识中,铁的气味是散漫的、坚硬的,有着重坠感。我感觉仓库的空气因为铁而增加了不少重量。两年的车间生活,我开过车床、牙床,做过钻孔工,我对铁渐渐有了另一种意识,铁也是柔软的、脆弱的,可以在上面打孔,画槽,刻字,弯曲,卷折——它像泥土一样柔软,它是孤独的、沉默的。我常常长时间注视着一块铁在炉火中的变化,把一大堆待处理的铁块放进热处理器里,那些原本光亮苍白的铁渐渐变红,原本冷彻的亮度变得透明而灼热。我这样注视着,那些灼热变成了红色,透明的红,像眼泪一样透明,看得人直流泪,那些泪滴落在灼热的铁上,很快消失了。直到现在我还顽固地认为,我的那滴眼泪不是高温的炉火蒸化的,而是滴入了灼热的铁中,成为铁的一部分。眼泪是世界上最为坚硬的物质,它有着一种柔软而无坚不摧的力量。炉火越来越红,那股烧灼的铁味越来越浓,铁像一根燃烧的柴,只剩下一道红色的发光体,它们像一朵朵花在炉火中盛开着。在我视野里,它渐渐消失了固体的形体,变成了液体的火,气态的光,有着空阔与虚无,这空阔与虚无吞噬了呈现在我面前的铁,它们不断地闪耀,又不断地穿越征服着另外一些尚未发光的铁。

但是在铁质的火焰中,我觉得我周围的工友们的表情总是那样模糊,一种说不出的力量将我们本来清晰的面孔扭曲了……我们的脸上,呈现的不过是一些碎片的光,只在短暂的时刻被它照亮,更多的剩下灰烬,苍老,迷茫,像堆在露天废物场的铁屑碎料一样,被扔下了。

生活让我渐渐地变得敏感而脆弱,我内心像一块被炉火烧得柔软的铁。而我周身的事物却在一瞬间,都长满了刺,这些刺不断地刺激着我那颗敏感而脆弱的心,让那颗心不停地疼痛。我看到了一个个的工友们,他们来了,走了,最后不知所终,隐匿于人海之中。他们给我留下的只是一张张不同的表情,热情的,冷漠的,无奈的,愤怒的,焦急的,压抑的,麻木的,沉思的,轻松的,困惑的;这些表情来自于湖南、湖北、四川、重庆、安徽、贵州,最后不知去了哪里。他们曾与我有过的交谈、碰面、记忆,这一切都像是铁在外力切割时留下的细碎的火花,很快便归于熄灭。曾经相遇时有过的那种淡而持续的感受渐渐远去,像远过的火车一样,无法再清晰地记起,只有一声声模糊如同汽笛一样的东西不断在脑海中重现。他们来了,走了,对于同样在奔波中的我来说,他们什么也没有带走,什么也没有留下,我的内心在这样一次次相识、相谈、相交中有过的眺望、波动和想象也像一块块即将生锈的铁一样,搁置在露天的旷野。时间正从窄窄的、弯弯曲曲的钟表声响中涌上来,像锈渍一样一点点、一片片地布满了这块铁,最后遮住、覆盖了这一切,剩下一片模糊的红褐色的铁锈,日渐变深,看不见了。

血在手指甲盖上结痂,像生锈的铁一样,一股血的气味在我的口腔里弥漫。我在乡村医院工作时,每天都接触病人、伤口和血,那时我从来没有把血与铁锈联系在一起。在五金厂,我不断地感受到铁锈一样的味道,潮热,微甜,咸。我坐在病床上,看着结痂的指甲盖,有如铁皮厂房那根外露的钢筋,让雨水侵蚀出一种斑痕。打工生活原本是一场酸雨,不断地侵袭着我们的肉体、灵魂、理想、梦幻,但是却侵蚀不了一颗液体的心,它有着比钢铁更为强大的力量。我从热处理器里取出那些灼热的铁放进冷却剂里面,一阵淬火的气味直冲过来,从鼻孔深入肺叶,顽固而矜持。我一直把淬火的铁看做受伤的铁,它淬烈的疼痛在冷却液中结痂,那股弥漫着的气味就是铁的血,黏稠而腥热。

我的一个朋友曾在诗句中写道,南方的打工生活本是一个巨大的熔炉。两年后,当我在写打工生活的时候,写得最多的还是铁。我渐渐没有了刚来南方时那种兴奋与眺望,但也没有别人那种失望与沮丧,我只剩下平静。我不断地试图用文字把对打工生活的真实感受写出来,它的尖锐总是那样的明亮,像烧灼着的铁一样,烧烤着肉体与灵魂。我知道打工生活的真实不仅仅只是像我这样在底处的农民工,同样还有一些在高处的管理层,但是我无法逃脱我置身的现实,这种具体语境确定了我的文字是单一向度的疼痛。

在这样巨大的炉火间,不断会有一种尖锐的疼痛从内心涌起、蠕动,它不断在肉体与灵魂间痉挛,像兽一样奔跑,与打工生活中种种不如意混合着、聚积着。疼痛是巨大的,让人难以摆脱,像一根横亘在喉间的铁。它开始占据着曾经让理想与崇高事物占据的位置,使我内心曾经眺望的那个远方渐渐留下空缺。我站在不知所措的沼泽边沿,光阴像机台上的铁屑一样坠落,剩下一片黑暗在内心深处摇晃。我不知道在打工的炉火中,我是一块失败之铁还是有着铁的外貌却实际上成为硫一样的焦体。我看到自己青春将逝,活在不断从一个工业区到另一个工业区之间的奔波,不知下一站在哪里。时间开始在我的额头开挖着一条条沟壑,它们现在一小段一小段,但是渐渐便会成为整齐的排列,不需多久,它们会在我的肉体开掘一条巨大的河道。日子在我的心中是发黑的陈旧的颜色,和远处工业区的厂房相似,灰暗、阴湿,带着忧伤的味道;它不断地讲述着站在楼角生锈的铁、失败的铁,微弱的声音在我内心中颤抖。

疼痛像一块十马力的铁冲撞着打工者的命运,受伤结痂的手指沉淀出一种巨大的能量,它不断让我重新思考自己的命运。一块铁在这个周遭喧嚣的南方工业都市里,它的嚎叫不再像在乡村的嚎叫那样触目惊心,它的叫声让世间的繁华吞没,剩下的是叹息,与钢铁一样平静。伤口不断淤血肿胀,无声息的病痛不断折磨着我轻若白纸的思想。我试图在现实中学会宽容,对世俗从另外的角度观察与思考,我不止一次转换一个底层打工者小人物的视角,但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抹去内心那种固有的伤痛。我远离车间了,远离手指随时让机器吞掉的危险,危险的阴影却经常在睡梦中来临,我不止十次梦见我左手的食指让机器吞掉了。每当从梦中醒来,我便会打开窗户,看夜幕下的星空、树木,一层铁灰的颜色遍布在我的周围。铁终究是铁,它坚硬、锋利,有着夜晚一样的外壳,而我的肉体与灵魂原来是如此脆弱。是的,我无法在我的诗歌中宽容它带给我内心的压抑与恐慌。拇指盖的伤痕像一块铁扎根在我内心深处,它有着强大的穿透力,扩散、充满了我的血液与全身。它在嚎叫,让我在漫长的光阴里感受到一种内心的重力,让我负重前行。

原载《人民文学》

200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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