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荀鹤
【杜荀鹤】(846-904)字彦之,号九华山人,唐池州石埭(今安徽石台)人。昭宗时进士。后仕梁太祖(朱温)翰林学士,仅五日而卒。有《唐风集》。
送友游吴越
去越从吴过,吴疆与越连。
有园多种橘,无水不生莲。
夜市桥边火,春风寺外船。
此中偏重客,君去必经年。
这是一首送别诗,“吴越”指今江苏、浙江一带。作者对江南非常熟悉,送别时特为介绍,字里行间暗藏着“江南好”三字。
“去越从吴过”二句,写友人去向。看来友人是先游吴,后游越,由近及远。首句说到越地去本来就要过吴地,所以很顺路。次句“吴疆与越连”,是说吴越土地相连,看来是句废话,其实是表明两地风物差不多,合称江南。不像淮南、淮北,同一果木,过江就变味——“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晏子春秋》)“越——吴”“吴——越”,这种顶真、回文式反复,对诗歌来说能生唱叹之致,并不多余。
“有园多种橘”二句,写吴越水乡风物。出句说江南产橘,橘为果中佳品,“可以荐嘉客”(张九龄《感遇·江南有丹橘》)。对句说“无水不生莲”,是说莲藕的种植也很普遍。汉乐府《江南》曰:“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由此可以联想到采莲季节,到处可以见到采莲女,到处可以听到采莲曲。两句之中美味、美色、美声都有。“有”“无”二字勾勒得好,下句是否定之否定,得出一个强势的肯定。
“夜市桥边火”二句,写江南市井风俗。提到了“夜市”,历史上明令允许夜市是在北宋东京(今河南开封),唐代两京是没有夜市的,但在天高皇帝远的江南,特别是水码头上,则出现了自由贸易的夜市,那是江南的特色,友人没有逛过,去了一定要逛一逛。“春风寺外船”,是说江南寺庙常常就在水边,比如寒山寺,张继诗云:“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枫桥夜泊》),多么优美的意境。从苏州到杭州,最好是坐船,从运河去。
“此中偏重客”二句,最后说江南人好客。旅游一地,得到的印象好不好,风光风物占一半,人情要占一半。如民风淳朴好客,则会加分;如果商业气息太浓,服务行业一切向钱看,那就会减分。作者告诉友人,江南人好客,你去了就知道。是来了就不想走的去处,一个“偏”字表明超常,所以友人此行务必在江南多住一段时间,“君去必经年”,是说至少要翻了年才说返回之事。
这首诗对友人说江南,如数家珍,介绍面面俱到,活灵活现,不是真对江南有感情的人和擅长写诗的人,是说不到这个份儿上的。
山中寡妇
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苎衣衫鬓发焦。
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后尚征苗。
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
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
这首诗是作者的新题乐府,通过访贫问苦,反映动乱时世的民生状况。元、白、张、王等人写同类题材,一般用七言古诗;而此诗为七言律诗,明末陆次云以为“大似‘东邻扑枣’之诗”(《五朝诗善鸣集》)是。诗题一作《时世行》。
“夫因兵死守蓬茅”二句,写山中寡妇家庭情况。她之所以成为寡妇,原因是“夫因兵死”,有两种可能,一是被抓兵战死,二是被乱兵杀死,不管哪种死法,都是战争惹的祸。作者另有《哭贝韬》“四海十年杀人尽”之句可参。“守蓬茅”是寡妇的现实处境,居住条件极差。“麻苎衣衫鬓发焦”,写寡妇的衣着形貌,穿着粗糙的麻布衣服、鬓发枯黄,状态极差,形貌与年纪不相称。按唐人习惯,女人四十即可称媪,只称寡妇、且膝下无子,可见其人年纪尚轻。
“桑柘废来犹纳税”二句,写尽管农桑生产遭遇极大破坏,但赋税剥削无丝毫宽减。“桑柘废来”指蚕桑业遭遇破坏,“犹纳税”指缴纳丝税。“田园荒后”指农业遭遇破坏,“尚征苗”指收青苗税(在粮食成熟前征收故称),这是代宗广德二年(763)开始增设的田赋附加税。这种税收,已经到了不顾人民死活的程度。元人方回批点:“荀鹤诗至此俗甚,而三四格卑语率,最是‘废来’‘荒后’。似此者不一,学晚唐皆以为式,予心盖不然之。”(《瀛奎律髓》)不能说全无道理,但此种诗,须以非审美标准评价。
“时挑野菜和根煮”二句,写寡妇的生活状况。出句说寡妇全靠吃野菜过日子,“和根煮”是个细节,连吃野菜都舍不得弃根须,可见缺吃到何等程度。“旋斫生柴带叶烧”,是说煮饭用的柴火,是现砍的湿柴,而且是和叶烧,一切都是凑合。这种烧法,产生的烟雾极大,熏人不说,而且经常熄火,要不停地吹火,搞得人泪流满面。这种细节,如果不是深入贫家,是很难观察到的。宋人吴可批点:“盖不忌当头,直言穷愁之迹,所以鄙陋也。”(《藏海诗话》)意思是太露骨,也是批评找错对象。
“任是深山更深处”二句,就征税重复感慨。看来当时赋税对人民生活造成的影响,太深重了。不要说这样艰难的时候,早几十年,柳宗元就写到赋税之毒甚于蛇:“殚其地之出,竭其庐之入。号呼而转徙,饥渴而顿踣。……非死即徙尔……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捕蛇者说》)不堪其苦的农民只有转徙深山,然而“任使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徭”指徭役,是为押韵连类而及。
宋人蔡正孙评:“此诗备言民生之憔悴,国政之烦苛,可谓曲尽拭情矣。采民风者,观之其能动心否乎?”(《诗林广记》)此诗前人吐槽甚多,但只要有这一条,诗就站住了。由于作者深入基层,下笔才有切肤之痛,全诗人物典型,中心突出(“纳税”“征苗”“征徭”),语言浅近,但有较强的感染力。
自叙
酒瓮琴书伴病身,熟谙时事乐于贫。
宁为宇宙闲吟客,怕作乾坤窃禄人。
诗旨未能忘救物,世情奈值不容真。
平生肺腑无言处,白发吾唐一逸人。
这首诗是作者的自我表白,通篇近乎白话。
“酒瓮琴书伴病身”二句,概述境遇及心态。“酒瓮琴书”指爱好饮酒及风雅文化,“病身”指身体不好,一个“伴”字表白前者对后者有一定好处。“熟谙时事”首先是关心时事,即国家大事,了解生存的时代和环境,也能侃侃而谈。正因为如此,才能做到“乐于贫”,即君子安贫。时不可为也,只能独善其身。
“宁为宇宙闲吟客”二句,自明心迹,可圈可点。因为知己知彼(时局),所以该干什么干什么。“闲吟客”指诗人,“宁为”是退一步讲,假如不能守住为人底线,那就宁可做一个诗人。“怕作乾坤窃禄人”,这就是作者为人的底线,决不做“窃禄人”,即拿着国家俸禄而不作为的人,甚而至于贪赃枉法的人,残民以逞的人。“怕作”表现出心理排斥的程度,历代逃名逃禄的人中不乏这样的心理。
“诗旨未能忘救物”二句,写“闲吟客”遭遇的尴尬。“诗旨”指作诗的追求,不是一味闲适,而是“未能忘救物”,想的是“补察时政,泄导人情”(白居易)。“世情”指社会心理,更是指统治者的意愿,“奈值不容真”是说刚好碰到一个不容讲真话的时代。这就矛盾了。作者那些反映民生疾苦,暴露社会问题的诗篇,就很难达到目的了。
“平生肺腑无言处”二句,作政治表态。是说有一句肺腑之言,没地方没对象倾诉,只是自己心里知道。那就是他对大唐的忠心。“白发”表明作者已进入老境,“吾唐一逸人”指大唐的一位隐士。作者这样说,大概早已心知肚明,大唐的江山维持不了几天,他将及身看到唐王朝的灭亡,虽然这是他最不情愿看到的。到那时,他已做好思想准备,要做一个大唐的遗民。他自编诗集名《唐风集》,也是这个用意。
邓小平论写作有两句话,大意是:首先意思要好,文字上可以打磨。杜荀鹤这些诗,意思是好的,是动人的。在文字上略显粗糙,但也不伤大雅。所以能够传世。
旅泊遇郡中叛乱示同志
握手相看谁敢言,军家刀剑在腰边。
遍搜宝货无藏处,乱杀平人不怕天。
古寺拆为修寨木,荒坟开作甃城砖。
郡侯逐出浑闲事,正是銮舆幸蜀年。
“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就是草头王”,其辞虽鄙,却是中国封建社会动乱年代的生动写照。唐僖宗中和元年(881),黄巢起义军占领长安,銮舆西迁。各地地方军阀、地主武装拥兵自重并趁乱抢掠财物,虐害人民,到处发生着流血恐怖事件。在这些“乱世英雄”心目中,什么天理,什么王法,什么朝廷命官,全都不算回事。韦庄《秦妇吟》就写过官军的纵暴:“自从洛下屯师旅,日夜巡兵入村坞。匣中秋水拔青蛇,旗上高风吹白虎。入门下马若旋风,罄室倾囊如卷土。”而当年杜荀鹤旅途停舟于池州(安徽贵池),遇郡中发生兵乱,郡守被乱军逐出,恐怖笼罩秋浦。诗人目睹这一切,忧心如焚而回天乏术。“诗可以怨”,或者说“愤怒出诗人”。他写了这篇《旅泊遇郡中叛乱示同志》,留下了宝贵的历史见证。
“握手相看谁敢言,军家刀剑在腰边。”诗人不兜任何圈子,落笔就写郡中叛乱后的恐怖世象。人们握手相看,道路以目,敢怒而不敢言,这是一种极不正常、极为压抑的情况。对于它的原因,只轻轻一点:“军家刀剑在腰边”,就像一个特写镜头,意味深长。“在腰边”三字极妙,暴力镇压的威慑,不待刀剑出鞘,已足以使人侧目。所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乱军的跋扈,百姓的恐惧,诗人的不安,俱在不言之中。这种开门见山的写法,使人感到这诗不是写出来的,而是按捺不住的喷发。
“遍搜宝货无藏处,乱杀平人不怕天。”二句承上“军家刀剑”,直书乱兵暴行。他们杀人越货,全是强盗的行径。其实强盗还畏惧王法,还不敢如此明火执仗,肆无忌惮。“平人”即平民(避太宗名讳改),良民,岂能杀?更岂能乱杀?“杀”字前著一“乱”字,则突出行凶者面目的狰狞,罪行的令人发指。“不怕天”三字亦妙,它深刻地写出随着封建秩序的破坏,人的思想、伦常观念也混乱了。正常时期不怕王法的,还怕天诛呢。但天子威风扫地的末世,天的权威也动摇了,恶人更成“和尚打伞”,为所欲为。
更有甚者:“古寺拆为修寨木,荒坟开作甃城砖”,拆寺敞坟,在古代被视为极大的罪孽,恶在不赦,此时却在青天白日下发生着。战争造成大破坏,于此也可见一斑,参阅以《秦妇吟》“采樵斫尽杏园花,修寨诛残御沟柳”,尤觉真切。诗人通过搜宝货、杀平人、拆古寺、开荒坟等时事,生动地展示了满目疮痍的社会状况,同时也表现了对乱军暴行的切齿痛恨。
怎么办?这是现实必然要逼出的问题。然而诗人不知道。他也老老实实承认了这一点:“郡侯逐出浑闲事,正值銮舆幸蜀年。”这像是无可奈何的叹息,带着九分伤心和一分幽默:你看,这种局面,连一方“诸侯”的刺史都没办法。岂但没有办法,他还自身难保,让“刀剑在腰边”的乱军轻易地撵了,全不当回事儿。岂但郡守如此,皇帝老儿也自身难保,不是被黄巢、尚让们撵出长安,全不算回事么?“銮舆幸蜀”,不过是好听一点的说法而已。诗末的潜台词是:如今皇帝蒙尘,郡守被逐,四海滔滔,国无宁日,你我“同志”,空怀忧国忧民之诚,奈何无力可去补苍天,只有记下这一页痛史,留与后人平章去罢。
诗不仅深刻真实地反映了唐末动乱的社会现实,而且出以满腔激情。仔细玩索,前六句刻意暴露,固然有力,然而,倘无后两句以感慨无端,不了了之相补救,就不免失之剑拔弩张,哪得如此火色俱融之妙!
溪兴
山雨溪风卷钓丝,瓦瓯篷底独斟时。
醉来睡着无人唤,流下前溪也不知。
这首诗是作者晚年归隐九华山后所作,是一则溪上生活记事。借以表现作者随遇而安,闲适自怡的生活乐趣。
“山雨溪风卷钓丝”二句,写隐居溪上的闲适生活。首句表明垂钓是诗中人的兴趣爱好,这里设计了一个情节,就是“山雨溪风”的忽然到来,干扰了钓鱼。“卷钓丝”就是写干扰(风把钓丝卷起),或干扰的结果(诗中人把钓丝收起来)。总之这天鱼钓得不好。“瓦瓯篷底独斟时”,这是写诗中人进得船舱(“篷底”),一是避风雨,二是小酌暖和身子。“独”字表明船中只有一人。
“醉来睡着无人唤”二句,写醉后发生的事故。“醉来睡着”则人事不省,接下来发生的事故,是船没有拴好,因为没有旁人发现,所以“无人唤”。结果这条小船就顺水漂流,“流下前溪”是惊险的时刻,因为顺流而下,无人驾驭,是有翻船之虞的。好在悲剧并没有发生,诗中人醒来后“也不知”,即不知道自己逃过一劫。因为事件的后果不严重,所以只让人感到有些可笑,有趣,可以充作谈资。
这首诗表达的生活况味很丰富,首先是诗中人的闲适之趣,符合作者的生活理念;其次是“躲脱不是祸”的事故描写,富于喜剧性。有这两条,这首诗就成功了。
赠质上人
枿坐云游出世尘,兼无瓶钵可随身。
逢人不说人间事,便是人间无事人。
这是作者写给一位高僧的诗,羡慕其云游四方、了无牵挂的生活状态。是晚唐浅派诗代表作之一。“上人”是对和尚的敬称,“质”是上人名号中所带的字。
“枿niè坐云游出世尘”二句,写质上人的生活状态。首句中“枿坐”即枯坐,指上人盘腿打坐以参禅的状态,“枿”指树木砍去后留下的树桩。“云游”指为修行或化缘而云游四方。“出世尘”,是高出红尘,有不食人间烟火之感。次句“兼无瓶钵可随身”,“瓶缽”是和尚饮食所需最简单的用具,唐末诗僧贯休《陈情献蜀皇帝》:“一瓶一缽垂垂老,千水千山得得来。”而质上人甚至连一瓶一缽也不带,就像今人出门不带水杯,是极为随缘、追求极简的一种生活态度。
“逢人不说人间事”二句,赞美质上人毫无挂碍的心态,后世传为熟语。第三句是说质上人开口不说一句涉及尘世的话。并不是不知道,恰如《警世通言》(王安石三难苏学士)所引的一首打油诗道:“广知世事休开口,纵会人前只点头。倘若连头也不点,一生无恼亦无愁。”在佛门看来,人生都在是非恩怨中,没有绝对的断案标准,一切因时空而异。而作者生逢唐王朝多事之秋,战乱不止,民生凋敝,“人间事”亦不可说,说也没用,不如不说,倒也省心。上句说“人间”,下句应该说天上了。殊不知诗人仍在“人间事”三字上做文章——“便是人间无事人”,看似同义反复,其实句中“无事”二字,已与上句“人间事”,形成一呼一吸,深合绝句之道。所谓“人间无事人”,即“世缘终浅道缘深”(苏轼),指虽然身在人间,却已心无挂碍了。
宋人陈正敏云:“唐人诗中用俗语者,惟杜荀鹤、罗隐为多。”(《遯斋闲览》)此诗语言通俗浅近,而耐人咀嚼。作者《题道林寺》亦有“万般不及僧无事,共水将山过一生”,风味一致,但不及此诗三四句之广为传诵。
小松
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这首诗咏小松,借以表达对时人目光短浅,不能识别栋材于未然的讽刺。
“自小刺头深草里”二句,形容初生小松。首句写松苗破土,在草丛中,长不及深草,不同之处是它的针叶,“刺头”的“刺”即指针叶,恰似未出头的囊锥。次句“而今渐觉出蓬蒿”,写小松渐长,高度超出蓬蒿。“渐觉”表明作者一直观察这棵小松的成长,看着它长高,即有一种喜悦的感觉。当然,这棵小松离成材的日子还远,还够得长。除了作者,没有人予以关注。
“时人不识凌云木”二句,借题发挥,讽刺世人无先见之明。“凌云木”即指松树。整句是说世人不知道这棵小松,将来会长成高大的树木,直上云霄。诗人咏松,每作此想,如“何当凌云霄,直上数千尺”(李白《南轩松》)、“知君死则已,不死会凌云”(白居易《栽松》)等。上句说“不识”,下句说“识”:“直待凌云始道高”,这叫事后诸葛亮。作者作绝句,三、四句喜欢重复一词,如前诗的“人间事”,此诗的“凌云”,重复中有不重复,有诗意的推进。
此诗讽刺的现象是一种普遍存在,最现成的例子,如刘邦登基后,曾在一次宴会上开太公(其父)的玩笑说:“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史记·高祖本纪》)语云:“知子莫如父”,遑论其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