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人知的社工
社工是谁?
汶川大地震后,我作为上海社工赴灾区服务团的一名社工来到都江堰,临行前我们订做了统一的工作服:一件醒目的黄色T恤,过机场安检的时候,我们明显比别人过得更快。一位工作人员对我说:“我看到你后背上印了四个大字:上海社工。”
这件印着“上海社工”的黄色T恤,是我们带给都江堰人民的第一张名片。安置点的居民们亲切地称它“黄金甲”,社工们集体出动时,确实有点“满城尽带黄金甲”的气势。还好,我们比那部同名电影的名声要好得多,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经过几个月的服务后,板房里的每一位居民都认识我们,说得出我们为他们带来了什么,而且,他们能真切感受到我们开展工作的理念和方法、我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和他们过去早已熟悉的各类人员相比,有什么区别。这是对社工最高的肯定,胜过任何官方的评价和学术的总结。
台湾9·21大地震后,台湾社工也冲在灾后重建的第一线,并且持续三年。受他们启发,我所在的浦东社工服务队也计划在安置点服务三年,考虑到选派的人员均是浦东各机构的专职社工,还要兼顾上海的工作,我们采用了分批分期轮流派驻的方式。对社工和板房居民来说,这意味着他们要忍受一次又一次的告别,要一次又一次地等待重逢。我记得我们这一批社工离开都江堰的那天,大家特意想早点出发,不要惊动他们,但他们还是早早赶到社工站为我们送行,一位老大爷提着前一天从山上一粒一粒捡回来的白果送给我们,一个只有九根手指的大姐带来了她亲手编织的生肖像,一位老人拉着社工的手,满眼是泪,一位当地管委会工作人员说:“你们让我认识了社工,在这之前,我从来不知道社工是谁。”
社工是谁?他们是一群什么人?他们是干什么的?对于众多没有实际接触过社工的人来说,这仍然是一个问题。
在四川期间,我受邀去德阳市参加了一次“板房社区管理研讨会”,德阳安置点里没有社工,所以想请我去介绍上海社工在都江堰的经验。现场全是官员和学者,由于是临时邀请,我被安排在会场的后排,旁边一位会务组工作人员听说我是社工,悄悄捅捅我的胳膊,问:“你是来帮我们修房子的吗?”
在过去很多年里,我已经被这个问题,以及这个问题的其他形式反复问过无数次。不过现在,我首先要应对这位会务组人员的提问,我说:“不是。”她马上追问:“那你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我说:“等一下听完我的发言,你就知道了。”
会场设在德阳市政府大楼的最高层,外面就是楼顶的露天平台,我从会场悄悄溜到平台上,看看四下没人,我脱下上衣,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掏出了工作服。
我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说实话,在此之前,我也没完全想通。
“你们是来修房子的吗?”
我站在德阳市政府大楼的顶层平台,脱下了上衣。市政府是这一带最高的楼,站在平台上,四周楼房街道尽收眼底。九月的四川楼顶,风已经很冷,吹在我赤裸的身上,咝咝地响。这大概是我去过的最高的露天更衣室了。
我蹑手蹑脚回到座位上,会场里依然气氛热烈,没人注意到我。我捅捅旁边那位工作人员,问她贵姓,她说她姓颜,颜色的颜。这时主持人凑过来,问我能不能在发言时放映一些社工工作时的图片,我说可以,他说投影设备在会议室的另一端,所以请我换一个位置。我于是拎起大包小包,和颜老师告了别,搬到会场的另一头。轮到我发言了。
我说:“非常高兴有机会参与这次讨论,刚才在听各位专家发言的时候,我同时还做了两件事情,一是从会场的那一头搬到了这一头,因为等一下要为大家放一些图片;我还做了另一件事,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我换了一件衣服。”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我的黄色T恤上。“刚进会场的时候,我穿了一件浅色的T恤,但是现在我换上了上海社工的统一服装,都江堰当地居民都称它为‘黄金甲’,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都江堰的安置点,只要我换上这身衣服,所有人都认识我。”
“我临时决定换上这身衣服,是因为刚才的一段小插曲,会务组的一位颜老师听说我是社工,就问了我一个问题:你是不是来帮我们修房子的?”听众们都笑了,我注意到会场另一端的颜老师也在笑,也许笑得不太自然。“我说我不会修房子,她马上问我:那你是来做什么的?我想很多人心里都会有这个疑问,社工是来做什么的?说实话我来四川之前,心里也有疑问,但是现在,当我穿上这件醒目的黄色T恤的时候,社工在我心里的形象也突然清晰了,我相信当安置点的居民们看到这身黄金甲时,他们也非常清楚我们为他们做了什么。我想刚才颜老师问的那个问题并没有错,我们是来修房子的,只不过我们修复的不是物质性的房子,我们修复的,是他们的社会关系,是他们的精神家园。”
接下去,我介绍了浦东社工在安置点的各项服务,包括“火凤凰妇女绒绣”项目,“爱心加油站”计划,以及之前在上海组织的“新驼峰”行动等,同时放映了社工身着黄金甲在板房服务的照片。全场的官员和学者们都静静地听着,看着。
会后,会务组那位颜老师走到我面前,说:“好啊你,把我给出卖了!”我们互相大笑。后来我才知道,她原是成都的白领,震后也做起了志愿者,这次是来帮忙的。
一星期后,她从成都来都江堰看我,还带了全家老少,他们参观了我们社工站,她和她老公都想来做志愿者,还问我要了很多社工的资料。她甚至还带来了她妈,他们实在太热情了。不过,她妈一见到我,就问了一个问题:你们是来帮我们修房子的吗?
社工是志愿者吗?
社工是志愿者吗?是义工吗?这些年来,我已经被这类问题问过不下八千次了。我想回答的是:社工不是志愿者,它是一种职业,需要具备专业能力与职业资质,并通过专业服务获取报酬。想到这个问题,我就会想起三个人,一个是导演,一个是律师,还有一个是我妈。先说我妈。
我妈出身于劳动人民。过去,她只承认工农业生产是正经职业,只有工人和农民有资格根据按劳分配的原则获得报酬,工人计件,农民算收成,多劳多得,少劳少得,有劳动能力者,不劳不得。在她眼里,这才是天经地义的。有一次我看球赛看得起劲,我妈就指着电视上的球星、很不理解地问:“这些人整天踢球,吃什么啊?”很明显,这是由于对职业化缺乏基本了解而产生的疑惑。我回答她:“这些人是职业球员,踢球是他们的职业,他们不但有饭吃,吃得还比一般人好。”我妈听了略有感悟,所以,几年后当她得知姚明去了NBA,“天天打球”,年收入却过亿时,也就不那么诧异了。
有一年,民政部联合司法部,酝酿起草中国首部《社会工作者法》,我作为上海代表之一去参加立法论证会。与会人员分成社工专家和法学专家,结果,会场变成了唇枪舌剑的声讨会。法学专家们坐成一排,看上去个个比我妈有学问,但让他们同样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社工也是一种职业?甚至要像他们律师一样必须考出证书才能从事?社工难道不是人人都能做吗?他们不依不饶地连续责问,显得异常悲愤,其中尤以一位参与起草过国家《行政许可法》的大块头律师最为雄辩,他慷慨陈词激昂文字,叫别人无言以对。据我观察,他的主要辩论技巧就在于抬高声调说个不停,使别人插不进话,也就无从反驳,直至散会。没办法,社工专家只好趁中午吃饭的时候和他理论,当时他正忙着吃手撕鸡,顾不上说话,同我一起来的复旦大学的顾东辉老师趁机给他举了一个例子,说:“律考也实行了没多少年,古代没有律师,能写一手好文章的人,就可以摆个摊替人写状子打官司,如果放在现在,还行得通吗?”我想这个道理很明白,肯定行不通,否则像我文笔这么好,为什么至今没人找我写状子打官司呢?
还有一次,上海东方卫视《家庭演播室》节目想邀请社工作为现场观众,我带着一批社工来到了演播室现场,那一期做的是黄磊和他老婆孙莉,年轻的社工们都挺兴奋。节目开始前,负责现场调度的一位导演和我们聊了起来,问我们知不知道吉雪萍工资多少,我们说不知道,他就挺得意,因为他知道。然后他问我们:“社工应该是不拿工资义务帮助别人的吧?”我们回答:“社工是我们的职业,当然要拿工资。”导演马上说:“那你们在我心目中再也不崇高了。”
当天节目结束后,我听到那位导演在和制片人争论片酬,争得面红耳赤。
从此,导演在我心目中,再也不崇高了。
这里是有线电视收费站吗?
2003年年初,“非典”还没结束,我来到浦东社工协会,成为浦东的一名社工。那时协会、乐群社工服务社和其他几个公益组织共同策划了一个“抗击非典,与你同行”社工服务项目,正缺人手。我一来就投入这个项目中,每天和其他社工们结伴进社区,和居民来往,虽然全城戒备,人心惶惶,但我们这个小团队气氛挺不错,大家都是年轻人,也基本都是外地人,工作之余有说有笑,晚上下班,他们还来我租住的房子里吃饭喝酒,憧憬未来。那时我觉得,做社工真开心,真热闹。
但是好景不长,非典“提早”结束了,项目组解散,社工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小伙伴们都走了,我回到社工协会,十平方的小办公室里就我一个人。一台老电脑,刚中过病毒,慢得要命,做什么都得等着它。几个铁皮文件柜,冷冰冰的,装着一些过期的材料和协会全部的家当。没有同事,没有人来找我洽谈工作,领导也不在身边,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要干什么。直到桌上电话响起,领导向我布置一个新的任务,我才被重新激活。
我开始觉得社工其实是一份非常寂寞的工作。窗外人来人往,世界忙忙碌碌,好像与我无关,我们并不被人们“急需”,在全民抗击非典的时候,我们曾短暂地亮相,很快又消失了。
日子久了,人们发现一楼拐角处的窗户里面坐着一个小伙子,像门卫,或者电话接线员,于是就有人在窗前探头探脑,最多的是附近的居民,手里拿着一张单子,敲敲协会办公室的窗户。我打开窗户,听到最多的一句话是:请问这里是有线电视收费站吗?
后来我知道,有线电视收费站就在我们协会办公室楼上,是我们这座楼里生意最兴隆的一个单位。再有人来问,我连窗户都不开了,直接用手指指楼上。时间一长,和收费站的人混熟了,我就把协会的宣传材料留在收费站一些,请他们帮忙宣传,算是对我长期为他们义务指路的回报。
有一天,又有一个人拿着一张纸过来打听,我习惯性地指指楼上,但这人不走。我打开窗户,他说,请问这里是社工协会吗?
终于有人认识我们了。为了这一天,我们已经等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