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绢笠町忆往

今生只活得平静二字 作者:林海音


绢笠町忆往

绢笠町忆往。

写下了这个题目,我自己好笑起来了,可别蒙骗读者呀!绢笠町对你,究竟有多少往事可供回忆嘛?那么,我就换一种解释,我是说我要回忆前往绢笠町的那回事儿。

听说大阪人是财大气粗的那种人,他们一向瞧不起东京人的小气。因此,当我想到大阪人的时候,总想象成他们是“好酒大碗筛上来”的那种神态。又想象他们说的话,也缺少了东京人那种一句话后面跟着一串客套的礼貌。这种情形也往往会使我拿北京旗人和山东老粗儿来作对比。

大阪离东京有五百多里地,东海道新干线的火车,自东京新桥车站开出,只要四小时就到了新大阪站,这还是1965年10月以前我去的时候的事。10月以后,又缩短了一小时,只要三小时就从关东到了关西。交通的进步,真是可怕又可爱。

我计划到大阪一趟去看看的心情,有好几十年了(这个数字我并没有写错)。我去,并不是为了看财大气粗的大阪人,也不是要领略日本那句俗话“玩儿死东京,吃死大阪”的滋味。自从我知道我是出生在大阪的回生病院以后,我就总想着有一天我是会再来到这地方的。

我母亲回忆往事的时候,有一个习惯,如果她要赞美或形容某个地方、某件事情,总要先发出几声“啧啧”,才开始话题。这使我觉得很好笑,但是我总还是怂恿她说下去,虽然是一遍又一遍的老话,我们不知听过多少次了。她说:

“啧,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大阪水多桥也多,回生病院的前面就是一座桥。过了桥,有一个公会堂,梅兰芳第一次到大阪唱戏,就在那儿。那年你正生病住在回生病院里。啧啧,晚上在病房里,打开窗户,隔着河,就可以听见那边传过来的锣鼓声了。啧!”

“还有呢?”

其实,还有的我都熟知了,但是让母亲来说,也是她的一种享受。所以母亲拢拢她的苍苍白发又说了:

“看护妇都跟你混熟了。”

“为什么?”

“总爱生病呀,一生病就是送到回生病院去住院,每次去,看护妇们就都一路喊着‘英子又来了’跑过来看你。”

你看,我想得出那个女婴,受着像公主一般的宠爱,难怪我要“忆往”了。

1965年8月底,我一路从早已秋高气爽的旧金山追着热浪回到东方来。我先在东京、京都转了几天,然后那天早上,我独自一个乘上早晨八点自东京开出的东海道线“光”号直达火车,十二点到达新大阪。新大阪到大阪,还得换乘一段车,好在为时不长,而且我在火车上已经买过一个便当吃了,算作我的晨午合餐。

下了车,我随着人潮往外涌,到这时为止,我不但对这个日本第二大城的地理环境的认识毫无准备工作,就是连我的出生地回生病院是在哪条街上都不知道。母亲既然屡次说,这是当年大阪数一数二的大医院,我还怕找不到它吗?

在要走出火车站的廊下,我看见一个女孩子摆的香烟摊上,还有各种花花绿绿的册子卖,果然我在其中找到了大版市区地图。这张地图很好,翻过背面,还印着许多索引、指南。在官厅、公所、学校……一览表里,我看见“病院”一栏,罗列了二十几家医院,却没有那家数一数二的回生病院。仔细看看,原来所有的全是公家医院,这就难怪了。

我回过头来问香烟摊的小女孩,知道不知道回生病院,她连说知道,离火车站不远。据她比手画脚所指示给我的路途,仿佛不用三弯两拐就到了。我真高兴,谢了她,出了火车站,还是叫了一辆计程车前往。我旅行每到陌生地方,如果时间有的多,我也还是喜欢拿了地图,自己乱走乱闯一阵的,但是我这次预备以一天时间将大阪、东京打个来回,为争取时间,即使再近,也懒得按图索骥了。

我在车上想,到了回生病院,我找谁呢?说明我在这家医院出生的,想来拜访一下的几句简单的日本话,虽然早已经学好怎么说了,可是再接下去,实在也不会多说了。好在是跟日本人说话,可以连说带写,同文同种嘛!……还没想通呢,绢笠町到了,回生病院到了,我的出生地到了。

我下了车,先看看环境。回生病院就在绢笠町的一个巷口。它和想象中母亲所告诉我的,毕竟也还是不同。巷子不大,巷口外果然对着一座桥。回生病院不是一个建筑伟观的大医院,虽然是楼房,但很普通,楼旁竖立着一块广告牌,注明医院科别,是一家全科医院。

我上了几层台阶,进到医院里。这时已经时过中午,所以候诊处只剩寥寥无几等待取药的人。在公共场所里,一个人的进出,是不会引人注意的,我便也在候诊长椅上坐了下来。迟疑了一会儿,我才走向对面的办公处,用生硬的日语问他们,有没有能讲英语的人。我想如果有会说英语的,我们就可以多一种表达的工具了。办公的小姑娘听说,立刻从后面请来了一个小老头儿和我交谈。我对他说,我是出生在这家医院的中国人,这是我四十多年第一次重临我的出生地。我说我是旅行美国归来,特别计划来访问的,我想看一看我的病历,看看我出生或住过的病房什么的。我又告诉他,我出生后的第一种语言,是日本话,可惜如今快忘光了。小老头儿听了,又惊奇又高兴。他告诉我说,病历是每十年作废一次,当然无法找到了。病院的建筑,虽然没有毁于战争,但部分却遭火灾重建过。不过,他想了想说:

“我带你去见见妇产科的看护妇长,她在这里几十年了,说不定你还是在她的照顾下出生的呢!”

这时已经一点多了,妇产科很清闲,老看护妇长带着几个看护妇小姑娘在闲聊,看见我们进去,当然很奇怪,小老头儿给我介绍看护妇长丹尾女士,并且告诉她我的事。丹尾很兴奋,跟我计算我的出生和后来生病的年月,再算算她自己来这里工作的年月。结果,她来这家医院还在我出生后四五年呢!算起来,我在这医院比她资格还老。我们说了都不免大笑起来。

小姑娘们也好奇而又亲切地招呼我,几个人领着我参观病院。告诉我什么地方是烧过了重建的,什么地方是原来的妇产科。在穿过一条甬道到另一座旧楼去时,丹尾告诉我,以前的产房便在这座楼里。旧楼似乎只有贮存室的用场了,而当我们来到一间灰暗的、空闲着的小屋时,丹尾告诉我:“这儿,就是你的出生地了!”

她又站在这间不过六席大的房间,比画着说,生产台就放在这里,虽然她比我晚来了五年,但是在她来以后的许多年,这里一直是作为产房的。

几十年来憧憬着的出生地,达到已重临一访的目的后,满足了,也就没什么稀奇了。这房间还是日本式铺着席的,现在因为被前面的大楼遮住了,所以虽才过了中午不久,竟一点光线也没有,怪不得现在弃置不用。

这间灰扑扑的暗室,到底也给了我一些亲切感,我老远地跑到大阪来,不过是为了看看它。路程是这样的遥远,目的是这样的单纯。我想告诉他们,我的母亲在这间小屋生我的时候,她也不过才十六岁,一个娇小美丽的女子;我也想告诉他们,我的父亲是一个风流潇洒的男子,当他一街转一街,一家转一家,从天黑喝酒到天明,我的母亲在异国的旅居中,夜夜等待着返归的丈夫,从无怨言。但是,因为词不达意,我并不能把我的感觉表达出来,只好环顾清凉的四壁,发发愣就出来了。

我谢了他们的好意,这样热情地招待我,他们一直陪我走出了医院,又向那桥上走去。小老头儿告诉我,桥名“水晶”,好清爽的名字!可是他在我的记事簿上用英文写下的却是pearl bridge,珍珠桥,也一样的好听。

过了桥就是夹在堂岛川和堀川两条河的“中之岛”浮洲了,我们站在桥头上,观望四外的景致。大阪是被称为“烟之都”的日本工业城,人口二百万,还在天天增加。他们自夸说掌握了天下财富的百分之七十。“天下”当然是指的日本自己,这语气虽然是财大气粗,但也是事实。我的父亲曾在这附近开了一家东成商会,我不知道他做的什么生意,只知道失败以后,才到距离家乡更远的北京去打天下。唯一给我留下印象的,是那个玲珑小巧的小保险箱,喷漆皮上印着的“东成商会”四个金字。母亲后来用它来装她的珍藏。

再向隔岸看去,只有一座大建筑物,想必那就是当年梅兰芳唱戏的地方了。我不能想象在那相当远的距离下,怎么会推开医院的窗户,就可以听见锣鼓声。但是想想也可能的,声音在静夜中自水上飘流过来,也许比空气更有效。于是我指着那个大楼,在记事簿上写了“梅兰芳”三个字,并且告诉他们四十多年前的往事。

到这儿,我访问我的出生地,可以告一段落了。人们一定会说,她出生的地方既不够神秘,大阪人也并不全那么粗声粗气,这一回的绢笠町忆往,好平凡!

1965年

书桌

窥探我家的“后窗”,是用不着望远镜的。过路的人只要稍微把头一歪,后窗里的一切,便可以一览无遗。而最先看到的,便是临窗这张触目惊心的书桌!

提起这张书桌,很使我不舒服,因为在我行使主妇职权的范围内,它竟属例外!许久以来,他每天早上挟起黑皮包要上班前,总不会忘记对我下这么一道令:

“我的书桌可不许动!”

这句话说久了真像一句格言,我们随时随地都要以这句“格言”为警惕。

对正在擦桌抹椅的阿彩,我说:“先生的书桌可不许动!”

对正在寻笔找墨的孩子们,我说:“爸爸的书桌可不许动!”

就连刚会单字发音的老四都知道,爬上了书桌前的藤椅,立刻拍拍自己的小屁股,嘴里发出很干脆的一个字:“打!”跟着便赶快自动地爬下来。

但是看一看他的书桌在继续保持“不许动”之下,变成了怎样的情形!

书桌上的一切,本是代表他的生活的全部,包括物质与精神的。他仰仗它,得以养家糊口;他仰仗它,达到写读之乐。但我真不知道当他要写或读的时候,是要怎样刨开了桌面上的一片荒芜,好给自己展开一块耕耘之地?忘记盖盖的墨水瓶,和老鼠共食的花生米,剔断的牙签、眼药瓶、眼镜盒、手电筒、回纹针、废笔头……散漫地布满在灰尘朦胧的“玻璃垫”上!另外再有便是东一堆书、西一叠报,无数张剪报夹在无数册书本里。字典里是纸片,地图里也是纸片。这一切都亟待整理,但是他说“不许动”!

不许动,使我想起了一个笑话:一个被汽车撞伤的行人呻吟路,大家主张赶快送医院救治,但是他的家属却说:“不许动!我们要保持现场等着警察来。”不错,我们每天便是以“保持现场等着警察来”的心情看着这张书桌,任其脏乱!

窗明几净表示这家有一个勤快的主妇,何况我尚有“好妻子”的衔称,想到这儿,我简直有点儿冒火儿,他使我的美誉蒙受污辱,我决定要彻底地清理一下这书桌,我不能再等着警察了。

要想把这张混乱的书桌清理出来,并不简单,我一面勘察现场,一面运用我的智慧。怎样使它达到清洁、整齐、美观、实用的地步呢?因为除了清洁以外,势必还得把桌面上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整理一下,使物各就其位,然后才能有随手取用的便利,这一点是要着重的。

我首先把牙签盒送到餐桌上,眼药瓶送回医药箱,眼镜盒应当摆进抽屉里,手电筒是压在枕头底下的,这是第一步。第二步就轮到那些书报了,应当怎样使它们各就其位呢?我又想起一个故事:据说好莱坞有一位附庸风雅的明星,她买了许多名贵的书籍,排列在书架上,竟是以书皮的颜色分类的,多事的记者便把这件事传出去了。但是我想我还不至于浅薄如此,就凭我在图书馆的那几年编目的经验,对于杜威的十进分类法倒还有两手儿。可是就这张书桌上的文化,也值得我小题大做地把杜威抬出来么?

待我思索了一会儿以后,决定把这书桌上的文化分成三大类,我先把夹在书本里的剪报全部抖落出来,剪报就是剪报,把它们合成一叠放进一个纸夹里,要参考什么资料,打开纸夹随手取用,便利极了。字典和地图里的纸片是该送进字纸篓的,我又把书本分中西、高矮排列起来,整齐多了,至于报纸,留下最近两天的,剩下都跟酱油瓶子一块儿卖出去了,叫卖新闻纸酒瓶的老头儿来得也正是时候。

这样一来,书桌上立刻面目一新,玻璃垫经过一番抹擦,光可鉴人,这时连后窗都显得亮些,玻璃垫下压着的全家福也重见天日,照片上的男主人似对我微笑,感谢贤妻这一早的辛劳。

他如时而归。仍是老规矩,推车、取下黑皮包、脱鞋、进屋,奔向书桌。

我以轻松愉快的心情等待着。

有一会儿了,屋里没有声音。这对我并不稀奇,我了解做了丈夫的男人,一点残余的男性优越感尚在作祟,男人一旦结婚,立刻对妻子收敛起赞扬的口气,一切都透着应该的神气,但内心总还是……想到这儿,我的嘴角不觉微微一掀,笑了,我像原谅一个小孩子一样地原谅他了。

但是这时一张铁青的瘦脸孔,忽然来到我的面前:

“报呢?”

“报?啊,最近两天的都在书桌左上方,旧的刚卖了,今天的价钱还不错,一块四一斤,还是台斤。”

“我是说—剪报呢?”口气有点儿不对。

“剪报,喏,”我把纸夹递给他,“这比你散夹在书报里方便多了。”

“但是,我现在怎么有时间在这一大叠里找出我所要用的?”

“我可以先替你找呀!要关于哪类的?亚盟停开的消息?亚洲排球赛输给人家的消息?还是关于西德独立?或者越南的?”我正计划着有时间把剪报全部贴起来分类保存,资料室的工作我也干过。

但是他气哼哼地把书一本本地抽出来,这本翻翻,那本翻翻,一面对我沉着脸说:“我不是说过我的书桌不许动吗?我这个人做事最有条理,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都是有一定规矩的,现在,全乱了!”

世间有些事情很难说出它们的正或反,有人认为臭豆腐的实际味道香美无比,有人却说玉兰花闻久了有厕所味儿!正像关于书桌怎样才算整齐这件事,我和他便有臭豆腐和玉兰花的两种不同看法。

虽然如此,我并没有停止给他收拾书桌的工作,事实将是最好的证明,我认为。

但是在两天后他却给我提出新的证明来,这一天他狂笑地捧着一本书,送到我面前:“看看这一段,原来别人也跟我有同感,事实是最好的证明!哈哈哈!”他的笑声要冲破天花板。

有一篇题名为《人人愿意自己是别人》的文章里,他拿红笔勾出了其中的一段:

“……一个认真的女仆,决不甘心只做别人吩咐于她的工作。她有一份过剩的精力,她想成为一个家务上的改革者。于是她跑到主人的书桌前,给它来一次彻底的革新,她按照自己的主意把纸片收拾干净。当这位倒霉的主人回家时,发现他的亲切的杂乱已被改为荒谬的条理了……”

有人以为—这下子你完全失败了,放弃对他的书桌彻底改革的那种决心吧!但人们的这种揣测并不可靠。要知道,我们的结合绝非偶然,是经过三年的彼此认识,才决定“交换饰物”的!我终于在箱底找出了“事实的更好的证明”—在一束陈旧的信札中,我打开最后的一封,这是一个男人在结束他的单身生活的前夕,给他的“女朋友”的最后一封信,我也把其中的一段用红笔重重地勾出来:

“……从明天起,你就是这家的主宰,你有权改革这家中的一切而使它产生一番新气象。我的一向紊乱的书桌,也将由你的勤勉的双手整理得井井有条,使我读于斯、写于斯,时时都会因有你这样一位妻子而感觉到幸福与骄傲……”

我把它压在全家福的旁边。

结果呢?—性急的读者总喜欢打听结果,他们急于想知道现在书桌的情况,是“亲切的杂乱”呢还是“荒谬的条理”?关于这张书桌,我不打算再加以说明了,但我不妨说的。是,当他看到自己早年的爱情的诺言后,是用罕有的、温和的口气在我耳旁悄声地说:“算你赢,还不行吗?”

1955年5月26日

冬青树

为了舅母的六十整寿,我冒着酷暑到台北来。表哥、表妹两对夫妇都早到了,只等迟到的我。

我进门放下手提箱高声喊:“阿妗,我到啦!”从厨房的甬道里发出一叠声的“啊”,跟着拥出了表妹和表嫂,表哥和表妹夫也从舅舅的书房跑出来,舅母矮矮胖胖,又是放足,她擦着鼻尖的汗,拖着笨重的身躯,抢着跑出来。我见了舅母好高兴,赶忙迎上去,舅母握住我的手,把我上下一打量,红着眼圈叹口气:“瘦了!”

“瘦了?哪里!我临来时才在医院磅过的,比上次长了两磅呢!”舅母不满意我的答复,不住地摇头。

“姆妈就是这样,见了谁都嚷瘦呀瘦的,都像您胖得油篓似的走不动才算数吗?”表妹虽然结婚了,仍然改不了跟舅母抢白的习惯。我们听了都觉得好笑,舅母用手指戳着表妹的头笑骂:“该死!该死!”我又听见舅母熟悉的骂人声了,唯有在舅母这毫无恶意的骂声里,才觉得是回到了有所依赖的家。

这是两年来第一次难得的团聚,年青的一代,为了职业,不能守在老人的身旁,舅母口口声声说:“走远了顶好,图个清静!”其实我知道她是多么盼望孩子们都围绕在她的身边。这一次大家写信商量好,要在舅母的生日全体回家来—其实各人在外面都已成家立业了,可是提到回家,总以在舅母的身边才算真正回到了家,就因为这里有一个舅母。她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使你安心。她安排你的生活,让你舒服得像一个懒洋洋的人,躺在软绵绵的床上,不由得睡着了。

可是在这个团聚的家庭里,我算是什么呢?我不过是舅父的妹妹遗留下的一个孤女,在女孩时代便被远游的父亲寄留在这家里。舅母每见我瘦弱,总叹息说我是一个不幸的女孩,而我却以为遇到舅母是我今生最幸运的事。我曾失去许多亲人,却永远不会失去舅母,她像一棵冬青树,在我的生活里永远存在。如果我说我在这家里从无寄居之感,那正是因了舅母的慈爱,她从没有给过我一次机会,使我感觉在这家庭里是额外的一员。我和一个表哥一个表妹共同生活,安全而快乐,舅母却偏爱说我不幸。

舅母是旧时代中一个可爱的妇人,她之所以常常说我不幸,正因为她是一个家庭观念极浓厚的人。我的出生就是悲剧的开始,生母早死,又被父亲遗弃。后来我自己又在一次婚姻悲剧里,扮演了不幸的一方。如果拿新的家庭观念来说,我没有生活在一个完整的家庭中,所以造成心理的不健全,而致荏弱如此吧?其实我在依赖舅母生活的年纪时,何曾有一丝丝这种不健全的念头。去年遭婚变,我原处之泰然,却急坏了舅母,她见了我顿足地哭:“蕙君,你阿爹回来我怎么交代?”我是快三十岁的人了,舅母还疑心地想着,有一天,十几年没有音信的阿爹回来了,她把我仍像五岁的小女孩一样交还给阿爹呢!我在舅母的眼里简直是悲剧的化身。无怪表妹责怪舅母说:“阿姊本来是快乐的,可是妈妈偏要给培养点儿悲剧的气氛!”“嗯?”舅母旧书念得不少,可是遇见表妹嘴里的抽象新名词,就害苦了她:“什么赔点儿,养点儿的!”我们哄堂大笑,舅舅也笑得被一口烟呛得直咳嗽。舅母转移目标,冲着舅舅瞪眼:“老鬼,你也笑什么?”我说过的,舅母的骂声,常常是表现了这家庭的融洽,骂里含了无限的爱与关怀。舅母真是这一家子不倒的权威。

表哥已经做了两个儿子的爸爸,这次回来,表嫂又鼓着肚子挺身而行了。表妹也初尝怀孕的滋味。添丁使舅母开心,所见所闻都是孩子的问题。我被冷落在一旁,突然生了孤零的伤感,可是还好,这情绪在我心头一瞬即逝,我很快恢复了常态。表哥正在喊:“叩头,叩头,给老太太拜寿!”舅母笑得嘴合不拢了。

在舅母的生活方式下,是包含着新的希望与旧的道德,叩头礼并不是这家庭落伍的表现,而是子女奉给长辈所喜爱的一些行为的表现,如果我们那种七摇八晃的叩头法,能使舅母老夫妇开心的话,我们又何乐而不为呢?舅母还照老规矩,四眼儿人不必下跪,表嫂和表妹算是免了,我和表哥表妹夫带着两个表侄一字排开跪倒在红毡子上。桌上的一对红寿烛,烛光摇曳映到舅母刚扑了粉的圆脸上,在舅母光亮的脸上,我看见一个老妇人最快乐的时光。刹那间,我忽然想,舅母真是一个懂得生活,富有生活风趣,而也得到真正生活真谛的女人。

这次我们要叫一桌席孝敬舅母,可是舅母不肯,她说她愿意自己下厨,因为她知道我们每个人的口味。“可是,您是老寿星呀!我们应当孝敬您,您怎么反倒做给我们吃?”表妹笑着说。

“算了罢,吃一顿明天就全滚蛋了,什么孝敬不孝敬!”舅母又骂了,可是这次骂是亲切中带着伤感的,她虽是个顶达观的女人,但是老人的心是希望归来而怕离去的,舅母又何能例外?

我们吃得好开心,表妹夫和老丈人猜拳,五魁首、八匹马,把舅舅要灌醉了。我们也顾不得舅母在厨房烤成什么样儿,上一道菜,喊一回好。

和两表兄妹中,我一直受舅母特别的宠爱,当然是因为她对我多几分身世的怜悯。她希望我身体健康、婚姻美满,好对我那谜样的父亲有个交代,可是在这两方面,我都使她失望而伤心。我很惭愧一直给舅母精神上负荷沉重,她对于我的关怀远超过她的亲生子女,虽然我已成人,不需人扶助,她的关怀也未稍减。

舅母的生日,我画了一幅冬青树送给她,但是我知道,再多的颂词,再多的赠礼,都不如给她一个能使她放心的表白,我许久以来就要对舅母说的是:我的身体虽仍嫌瘦弱,但意志却坚强;我的婚姻虽告失败,但这并不证明我从此失去光明的前途!

教子无方

母亲骂我不会管教孩子,她说我:“该管不管!”我也觉得我的儿童教育有点儿特别。刚下过雨,孩子们向我请求:“让我们光脚去玩,好不好?”我满口答应,孩子们高兴极了,脱下鞋,卷起裤腿儿,三个一阵呼啸而去。母亲怪我放纵,她说满街雨水,不应当让孩子们光脚去蹚水,我回答母亲:“蹚水是顶好玩儿的事,我小的时候不是最爱蹚水吗?”母亲只好骂我一句:“该管不管!”……雨天无聊,孩子们最喜欢爬到壁橱里去玩,我起初是绝对不许的,如果他们趁我买菜的时候爬到里面去,回来一定会挨我一顿臭骂。有一次我们要出门,二问爸爸:“妈妈也出去吗?”爸爸说:“是的。”二把两条长辫子往后一甩,拍着小手儿笑嘻嘻地向三说:“妈妈也出去,我们好开心!”我正在房里换衣服,听了似有所悟,他们像我一样吗?喜欢背着爸妈做些更淘气的勾当?我的爸妈那样管束我,并没有多大效力,我又何必施诸儿女?这以后,我便把尺度放宽,甚至有时帮助他们把枕头堆起来,造成一座结结实实的堡垒抵御敌人,枕头上常常留有他们的小泥脚印,母亲没办法,便只好又骂我:“该管不管!”我心想,他们的淘气还不及我的童年一半呢?成年人总是绷着脸儿管教孩子,好像我们从未有过童年,不知童年乐趣为何物何事。有一天我正伏案记童年,院里一阵骚动,加上母亲唉唉叹声,我知道孩子们又惹了祸,母亲喊:“你来管管。”我疾步趋前,喝!三个丑小鸭一字儿排开,站在那里等候我发落。只见三张小脸儿三个颜色:我的小女儿一向就是“娇女儿泪多”,两行泪珠挂在她那“灵魂的窗户”上,闪闪发光;大女儿的脸上涂着“迷死弗多”口红,红得像台湾番鸭的脸;那老大,小字虽然没写完,鼻下却添了两撇仁丹胡子。一身的泥,一地的水。不管他们惹了什么样的祸,照着做母亲的习惯,总该上前各赏一记耳光,我本想发发脾气,但是看着他们三张等候发落的小花脸儿,想着我的童年,不禁哑然失笑。孩子们善观气色,便也扑哧哧地笑起来,我们娘儿四个笑成一团。母亲又骂我:“该管不管!”我也只好自叹“教子无方”了。

我有一位老婆婆,每年的除夕要我为她做一件事,她拿来一叠红纸、笔砚要我写“春”,在裁成大小形状不同的红纸上,我用饱蘸了砚墨的羊毫笔,竟痛快淋漓地挥毫一番,当我每次写下那“福”字、“春”字的时候,心里不免想到,如果不是因为还有一位守着旧习惯的老婆婆的话,像我们这一代人,在目前的这种生活下,又怎么能有机会练练毛笔字呢?我的毛笔字虽有如春蚓秋蛇,但我还是很高兴写,因为它使我温习了旧的年岁。

去年我给老婆婆拜年的时候,忽然想起了我似乎还有件什么事没有做,以为是老婆婆忘了呢,便问她:“伯母你今年忘了叫我写春啊!”她拍拍我的肩笑道:“我叫我家阿文写了,以后就可以不麻烦你了,真多谢你呀!”我不由得惊奇地叫起来:“阿文会吗?”老婆婆说:“阿文进了学校,会写字了,哟,你来看。”

果然,在厨房的门片上,在饭厅的墙壁上,在卧室里,各处都贴满了那写上福与春字充满稚气的红纸。老婆婆的眼睛从去年起就不太好了,所以贴得歪歪斜斜的,那却是包含了多少深切的意义啊!

阿文去年是7岁,刚进小学,今年就是8岁了,老祖母守着这个孙子生活,因为阿文的父亲病亡了,母亲改嫁到外地,可以说老婆婆对于第二代的希望已经没有了,她的精神依靠在第三代阿文的身上。我常替她难过,想着这中间空落的一段距离,怎么能衔接得上呢?但是老婆婆并不气馁,她只是那样稳稳当当地活着。祖孙俩没事闲谈的时候,我常听阿文对祖母说长大要如何如何的话,祖母也都满口答应下来,就仿佛一向寄望儿子的一切都会在孙子的身上实现。

老婆婆的人生观无形中给我很大的启示,我想她们是生活在冬天里,却毫不怀疑地等待着春天的一天天接近。

可不是,当阿文写下了第一个“春”字时,那不是已经接近了一步吗?

春天与希望常被人相提并论,但是我觉得,应该再加上儿童,儿童、春天、希望,才是一个完整的人生。我年底在整理信件的时候,翻出旧信来看,发现一封发黄的信,是往年恩师寄给我的,那年,我曾向他发了些牢骚。他立刻回信安慰我:“经过少年到青年几次人生的历练,不但你不是小孩子了,而我更是垂垂欲老,完完全全的快乐是不容易得到的,夫妻之间一定要互谅互助,如果常去观察分析不免自寻苦恼,何况我们都有我们神圣的职务,保护和教养我们的下一代。如果我们能看到我们一生所希望所愿意做的事,他们能达到能完成,该是多么快乐的事情,时间是多么的无情啊!”

人生是有限的,希望却是无穷,唯有有儿童的地方,才有无限的希望,代代相延续,这是一份活的财产。我们也许生活得并不如意,也许常觉得个人的夙愿完全绝望,这世界是多么悲惨!但是看见了孩子们天真浪漫的兴致与笑容,便会相信我们的世界仍有前途,仍有美的境界存在。

今年我当然还是没有希望给老婆婆写春了,但是那春的意义并没有失去。新年事里,只觉得春意盎然。

大厦群中的小砖房

十七年前,奶奶从住了二十多年的南区住家搬到东区来。那时东区刚在开发,忠孝东路三四段一带不断向东伸展,马路是坑坑洼洼的石子,路旁还没有人行道,但是巷子里、马路边已经陆续在建高楼大厦了,所以那时的情况是,一方面是大楼耸立,一方面又是片片田地这样参差不一的景观。

我们搬到一栋七层楼的建筑里,楼房很坚固,景观也不错,面前对着空荡荡还没起建的空地,右边还是一洼洼水田,左边从远处向上看,蓝天白云间是三张犁的山,向近前看,就已经层层叠叠盖了不少楼房了。

奶奶每天都会到前廊上透透气,又买了一些花花草草,浇花剪枝叶的,美化我们的新居,同时也张望张望,看近处远处,有了什么新设施。就在我才说左方一群高厦中,有一排三间小红砖农家屋子夹在底下,屋的前面是一块菜畦。搬去一年了还没有拆建的讯息,这使我很觉得奇怪,那块菜畦中永远种植着各种即时的蔬菜,老公公老阿婆每天浇水摘菜,我都好奇地看着。有一天,我终于下楼走到农舍去,问:“青菜要卖吗?”他们说可以,我就买了些新鲜可口的青菜,再过了些时候我就问:“土地这么值钱,难道没有人向你买?”他们回答说:“我不卖!”口气不对,我也就不敢多问了。

对了,从走廊向右方下面看,不是说也有一洼田地吗?已经长了草,有一位老公公就天天牵了一只小羊儿来吃草饮水,老公公在一旁蹲着守,过些时候,太阳落山了,就把吃饱了的小羊儿牵走了。我那时不免口中念叨着那首记不全的歌儿:

红红的太阳下山了,

咿呀嘿!呀嘿!

小小羊儿要回家,

呀嘿!呀嘿!

小小羊儿跟着妈,

有白、有黑,也有花……

现在此情此景都没有了,小红砖农舍早就变成高楼大厦了,右边的田地当然也变成大百货公司了!倒是奶奶在傻瓜相机中拍了一张奇景照片,留作纪念。

骑车要戴安全帽

奶奶到了澳洲的墨尔本,在她的女儿女婿家住了些日子,一进大门就看见屋角放着两顶安全帽头盔。

“你们骑机动车呀?”奶奶问。

“不骑。”两个外孙齐声回答。

“那为什么有安全帽?”

“骑脚踏车呀!”

“哦!原来这里骑脚踏车也要戴安全帽。”奶奶明白了。

他们家在地区广大的住宅区,左转右弯的街道很整洁,街道旁都是树,空气清新,天空广阔,行人、车辆都不多,我有时搬个椅子到街门口看热闹,谁知没热闹可看。

在清早,或者黄昏时光,倒见有人家的孩子们,个个推着红红绿绿好看的脚踏车出来,也个个头上戴着各色的安全帽头盔,高高兴兴地骑上车,呼啸而去。奶奶心想,可不是,确实人人都戴安全帽呢!

奶奶又想,在这宽阔、明朗,行人车辆往来稀少的大道上,干吗非得戴上它呢?而且这么热的天?原来这时12月是澳洲的暑假,就连那两三岁的小娃娃骑车都戴着。

外孙告诉奶奶说,在澳洲是规定如此的,所以人人都养成习惯,自然而然地,骑车就会戴上。

看上一页的图,是父亲带着刚学车的儿子,各戴彩色的安全帽,小娃娃多么可爱!这样可以减少因跌倒而使头部受伤的机率,虽然街上行人稀少,但是自己仍然会跌倒受伤呀!安全帽是塑胶制的,塑胶很轻,戴在头上不会觉得压头,而且质料坚固不易破碎。

奶奶看得高兴,觉得这良好的习惯,为什么我们这儿就养不成呢?所以她就拿起傻瓜相机拍了几张。写稿时见书架上正好有一套机车旅游手册,心想这是专为骑机车旅游准备的手册,看它怎么个说法。打开一看,开始倒是说“机车平时是代步的工具,假日则是很好的旅游伴侣”。接着全篇说了许多怎么利用机车、怎么保养、怎么修护,就没一句话提到骑车该戴安全帽(我们的交通规则也是规定要戴的),反而是书中偶尔出现的照片,都是违法的两人骑一辆机车,全无戴安全帽的(戴的骑车人不及十分之一,双人骑一辆的倒是十分之九)。所以我们的机车车祸这样多,交通是不是应当改善呢?

奶奶丢了

奶奶丢了!丢在这地球上的南半球,南半球的澳大利亚,澳大利亚的维多利亚省,维多利亚省的墨尔本市,墨尔本市郊的一个小镇上。

澳洲我来过两次,在墨尔本这小镇的女儿家,也是第二次来住了。所以到达的第三天早上六点钟,便依我多年来的习惯,出家门绕弯儿做“快走”运动。奶奶所以身腿健朗,就全靠二三十年来的这项运动了。

话说全家还在高卧,我全身无牵挂,衣袋里只装了一条手帕便轻松地起步了。我照着前年的方向,出门向右,天空蒙蒙亮,空气清新,这环境没有变,隔壁是希腊人家,有一艘船,假日便驾驶自备船出海。再向前走,啊!白色楼房,是一家中国人的大户人家。再向前走,可以右转了,就这么走下去吧!对的,这条是小坡,上去有一些人家,再走再绕,怎么不见回家的路了呢?也许我转弯转早了,再回到原来转角处向前走。对,这些街道巷名我曾相识,可是怎么转来转去还是不对呢?但是地名我也都知道,再回头再绕,可是就越绕越糊涂了,连回头路都不对了。

怎么办呢?街上一个行人都没有,难道他们的孩子们不像台湾的孩子,七早八早就背书包上学去?可是我们住家的街名、门牌是什么来着?只记得电话号码,没有公用电话亭,也没有澳币,打不了电话。碰见人也没有用呀!我又走呀走的,总希望看见希腊邻居的船就到家啦!这时已经半小时过去了,我的心未免有些焦急。正在着急时,却看见路旁一人家门口,有一男人正跨在机车上,头戴安全帽。澳洲人真守法,这大清早,街上无一行人行车,又无交通警察,他却规规矩矩地戴上安全帽。我连忙上前一步说:“先生,请帮一个忙,我走丢了!”那人望着我问:“你家住哪儿?”“我不记得街名了,但是我有电话号码,请为我打一个电话吧!”这时他的太太出来了,两个小孩儿也出来了,她们都蓬头睡衣,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先生告诉太太情况,要我跟进去打电话,就算把我交给太太了。

我随她进屋,原来里面还有两个娃儿在瞪眼望着我这陌生客人,太太把电话拨过去,对方说了两句挂掉了!她挂掉电话向我耸肩表示无奈。我说,号码应当不会错,请你拨过去我来说,这次我手握电话,对方一接我就说中国话:“你是谁?安安吗?”这下对了,女主人告诉我的大外孙(《哥儿俩在澳洲》的作者)她家住址,安安马上来接。我向蓬头女主人道了谢,上了车一拐两拐就到家了,我的丈夫、女儿、女婿、二外孙都在门口列队相迎,还有一只可爱的喜鹊,也不怕人地立在草坪上迎接我—澳洲的飞禽走兽,大都和人类很亲近的。

我问安安,第一次电话你接到没有?他说接到了,但他以为是什么不良分子大清早打来的,所以挂断了。

唉!幸亏第二次接通我自己说话。

我把我的经过告诉了大家,他们也很奇怪我怎么就绕不出这圈子。原来我们住的街名里有一“弯月”字样,他们告诉我,这一带街巷弯处多,我不知道失落在哪一个“月儿弯弯”里了。安安就拿出一张影印的本区简易图,用绿笔边勾画边讲,告诉我几条捷径和记忆的方法,比如出门先过街,见弯就左转,绕一圈就回来了,可不是,用二十分钟月儿弯弯照九州地走了一圈,正是我估计好的时间,看见希腊船,看见了喜鹊,奶奶回家了!

水上人家

长江下游的苏州城,是我国有名的水乡之城。奶奶没去过苏州,但早已闻名,图片和电影也看过不少。去年到北京去,竟看见颐和园的后面有一座名为“苏州街”的人工水城,是清朝乾隆年间建造的,它位于万寿山脚下的湖边,是一条以水为街,沿岸作市的苏州买卖街。后来被八国联军烧毁了,一百多年以后,也就是前两年才复建完成。所以奶奶从来没去过。人造的苏州街是人工建造为观光的,所以很有样儿。这条水街两岸有各种店铺,都是照清朝江南的市街做的,有庙宇、药铺、奶茶铺、酒馆、点心铺、古玩铺、钱庄、鞋帽店等等,店铺中的女店员都穿着百年前的服装。游船在水中航行,古色古香,很令人欣赏。

世界上也还有几处水城、水上人家,我去过两处,一是泰国的湄南河,一是意大利的威尼斯。

泰国的湄南河,发源自泰国北部山地,从此向南流,经过曼谷等大城之后注入暹罗湾,全长有1207公里,流域的面积有16万多平方公里,支流甚多,也多是泰国人密集的地方,而且两岸的农工商业发达,岸上一路水上人家,只是房屋破破烂烂的,生活很是简陋,因为是游客必游之地,所以家家都做观光生意,吃的、用的土产品摆在木船上做生意。上岸就是住家,船上就是商店了。湄南河是泰国的主要河流,它不但对于渔业、农产、灌溉都很重要,同时也是一条运输的河,泰国出口的产品,米、木材等,都是由这里运输出去的。我们乘船一路游去,两岸除了破烂人家以外,倒是密林葱绿,看了很是舒服。

另一处就是意大利的威尼斯了。威尼斯是意大利北部的港口,也是世界上有名的水上城市,到意大利游历的旅客,总要到威尼斯一游吧。这水上城市,两岸的建筑就漂亮多了,而且岸上也有马路。水上有各种船只,交通非常方便。更重要的是威尼斯玻璃制品,我们那次去的目的就是去参观玻璃制品。这种水晶玻璃做成的商品,无论酒杯、花瓶、灯罩、全套餐具或装饰品等都高贵极了,镀了金的,上了釉的,五彩碎花的图案,真是看得你眼花缭乱,看它的定价,买不起,就干脆不买了。

我在船上沿河拍些照片,航到了一处,河岸上是老旧的三层楼房,导游介绍说这曾是马可•波罗的故居。我一听,连忙用傻瓜对准,连拍两张。中国人对马可•波罗是不陌生的。他是12世纪的意大利旅行家。他就是威尼斯人,一个商人之家的孩子,他在十几岁时,就跟着他的父亲、叔叔到处旅行,有一年他们旅行到中亚细亚,经伊朗到了元朝时的中国。元世祖忽必烈很欣赏他,就留他在中国工作了十七年。等他再回到威尼斯,已经是个中年人了。他后来写了一本《马可•波罗游记》,在欧洲很是流传,因为他那本游记,促进西方人更为向往东方。

我们现在常吃的意大利“比萨”饼,有人就说是马可•波罗由我们中国的馅饼演变过去的,连意大利肉酱面条,也说是我们的炸酱面呢!

盘成一个“寿”字

在旅游的记录里,奶奶最常去的地方恐怕就是香港了。

并不是奶奶爱去香港,而是一方面在香港开会的机会很多,比如固定每隔一年世界中文报协就轮在香港开会,另外还有许多别的会也常常轮在香港举行,再有也常常在香港转机什么的,因此有时一年就有多次到香港的机会。

那么奶奶喜欢不喜欢香港呢?

我很难说是喜欢香港,可以说我因香港的便利而渐渐喜欢了。最初到香港去,除了开会,就是购物,那里被称作是购物的天堂呀!因为全世界的货物都可以在香港买到,又便宜。所以以前每到香港,不但自己买所需物,还要给亲友代买,但是近年来台湾自己的货品不管什么都有的是,不用借香港之光了。可是对于奶奶来讲,我每次去香港仍是必少不了要办的—那就是逛书店买书。那里真是一个自由市场,什么“禁书”都有,尤其是若干年前,大陆尚未开放,想要找这类台湾看不到的书,就在香港书店、书摊都能逛出来呢!

好了,关于香港,奶奶有很多资料和照片,以后有机会再写,今天我专门要讲的是一棵小盆栽—我从头说。

我和夏爷爷去了那么多次香港,离香港很近的澳门就是没去过,所以有一年—1987年的11月,我和夏爷爷便商量决定做一次港澳之游,那年并没有任何会议,是专门旅游的。11月是香港吃大闸蟹的季节,夏爷爷许多海鲜都不吃,唯独吃螃蟹。

我们到了香港先去办到澳门的手续,次日早起九点多先到移民局,那里已经满满是办去澳门手续的人,整个移民局总有数百人吧!大多是台湾要到大陆去的,后来才知道许多人是由香港到澳门去大陆,就不用在台湾经红十字会,要知道那时是1987年啊,走澳门的管道,较少人知道。我们则是纯粹到澳门游玩的。到中午才把手续办好。

我们参加的小型旅行团,共约二十人,第二天一早八时多车子来接,到码头去乘一种喷射船,名叫Jetfoil,是到澳门去的最好的船。这船据说每开一趟是赔钱的,但赔本赚游客在澳门购物、赌博的钱,结果是收回更多。

我们是在雨中游览,因为自昨晚已开始下雨了。

到澳门最大而豪华的葡京酒店集合,酒店宽大的楼廊内,摆设了许多古董,还有牛角、湘绣等物,真是美极了。现在澳门成了从大陆运出口的大运输站,所以近年大大地繁荣起来了。

我们又到市区内游览,到了一个观音庙参观,内供三佛,我在后院角落看见了一些盆景盆栽,一盆榕树盆栽真是奇妙极了,原来把树根不知经过了多久—总要几年吧—盘结成一个寿字,上面是茂密的榕树叶,这可真是功夫呀!我很喜欢,便给拍了照,想要向庙中人打听它是怎样盘结成的,却找不到人,便匆忙地跟着大队继续在雨中游逛。在各小古董店、首饰店买了几样东西,便回到集合处,等船返香港。

本来应当是五时开船,延到六时半才开,据说是有一船来澳门中途被风击抛锚了,所以耽搁了一趟。我们上得船来,风雨交加,烟雾蒙蒙。我很害怕,好不容易到八点才抵港,总算平安。

这是一次奇特的旅行,那个“寿”字的盆景保佑了我们吧!所以我要把“寿”送给我的读者。

奶奶的早课

常常有人问奶奶:“奶奶,你每天的作息时间是怎么分配的?看您这么忙,家里家外都在管,又要写稿,又要拍照,又要看书、编书、出版等,还有,您都这么大岁数了!”我笑笑说:“是吗?是够忙的,但是奶奶总还算是个会安排时间和工作的人,而且,我能把事情样样安排好,也要感谢一些人呢!”又有人问我:“那么您几点起?几点睡?一天工作多少小时?”我说:“我今天就先谈谈我的早课好了。”

我每天早上四五点钟就醒了,那时天才蒙蒙亮。(如果是冬天,还没亮呢!)我因为每晚八九点就困得睁不开眼了,睡得早起得早嘛!起来后,先到正面窗前拉开窗帘,推开窗往下望去,我们的苏州式小庭园的鱼池展现眼下,那几十条锦鲤正扭着腰肢在水里悠哉游哉哪!我们住在正面二楼,是非常好的观景所在,水池四周是大湖石,花圃里又种植着绿竹、小树和花草,两旁是曲廊座亭。我们才搬来一年多,这房子是一位专于庭园设计的工程师所设计的,我们很喜欢,就从那已经变为色情、赌博、拥挤的老房子搬到这儿来了,虽然房子比以前小了一半。

鲤鱼,是一种体扁而肥的鱼类,鱼鳞大,鱼口的前端有触须二对,背部苍黑,腹部淡黄,产在淡水中,食水草,小鱼和蛤类,它的肉味鲜美。但是我们现在养在鱼池中的却是叫锦鲤,每条有一二尺长,浑身各种颜色,鲜艳而亮丽,有时从水中跳跃出水面,便是所谓鲤鱼跳龙门。它们是活泼的一群!我每天要在窗前向下观望好一阵子,有时也会想到鲤鱼也是书信的代称,就是因为古人有诗《饮马长城窟行》中那两句:“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我看了比我早起的鱼儿以后,就去随便擦把脸,换了轻便的运动衣鞋,开门下楼,弯弯曲曲走过曲廊,出门到国父纪念馆去。这时已经六点多了,国父纪念馆内聚集了各类运动者,韵律操、太极拳、外丹功、土风舞、交际舞,都已上场了。我则眼望着眼前升旗台四周的各色花圃,花色有鸡冠花、三色堇等,远方是一座座大楼,映照之下,令人心怡。我以快走之步(我不慢跑),绕花圃走两圈,又到湖边走一圈,找个椰树下做做立定运动,差不多一小时了,再回家来,可以赶上“可怕的”晨间新闻,如果是以立法院肢体动作为新闻,我就关上电视到我的小小厨房去。无论是泡牛奶、蒸包子、煮稀饭都方便极了,我说我要感谢一些人,就是发明各种家电用具的人,无论瓦斯炉、鸣叫壶、微波炉、电磁炉、电锅、烤面包机、洗碗机,都是举手按钮之劳,就做到了,我同时把午餐要吃的,也略做准备,中午返家也极方便。更方便的是我把要洗的衣袜扔到洗衣机里,三十分钟洗好后,再扔到烘干机里,也用不着一件件地去晒或晾。这一切都弄好了,才是我要到办公室去的时间。有时更有时间,也许也赶写个千把字交稿呢!—就比如我现在写本文。

奶奶的早课,便是如此的轻松而怡然自得写出来的。

围裙大展

日前看报,台北正在举行“中华美食展”,会场共有将近百个各式各样美食摊位,有二十八家饭店的餐厅共襄盛举。大厨师们绞尽脑汁设计各种色、香、味俱全的餐食,把个菜盘装饰得像雕塑的艺术品一样,你看了简直不相信那是菜、肉、豆腐切成烧成的,真可谓叹为观止矣!它们被切雕成“八仙过海”“古帆船”等,应有尽有。

开幕的那天,观众排长龙进场,个个睁大了眼睛,惊奇地欣赏。最惹人注目的是奶奶的好朋友烹饪专家傅培梅。她站在灶台上表演三十多年了,出现在众人面前,还是那么美丽大方,爽朗和蔼,每年和那些大人物一起做剪彩的开幕礼以及评审。在会场的表演中,我最欣赏的是拉面,那位拉面师傅张鸿俞,能从一团五斤面,一次次拉成不断的细条,这次是打破他自己的纪录—8192条—今年是16384条,加了一倍,这还了得!听说要登记到金氏纪录上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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