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设岭东同文学堂序
丘逢甲
按语:本文写于1899年冬,手稿初名《创设岭东同文学堂缘起》,刊于1899年12月3日澳门《知新报》。今据丘氏诗文手稿第六册收录,并以《知新报》刊稿补订。1896年冬,丘逢甲应邀赴潮州韩山书院、潮阳东山书院等处担任主讲,但时受封建顽固势力排挤阻抑。康梁变法失败后,他决意创办新学,联络杨守愚、梁居实、何士果等人,创办岭东同文学堂于汕头。岭东同文学堂是清末民初粤东一所著名的新式学校,丘自任监督,温仲和任总教习,何寿朋、温丹铭分掌教务,造就了一批爱国人才。《创设岭东同文学堂序》集中而鲜明地反映了丘逢甲1895年内渡后的教育救国思想,是研究近代中国教育史的一篇可贵资料。
国何以强?其民之智强之也。国何以弱?其民之愚弱之也。民之智愚乌乎判?其学之有用无用判之也。中国之学,统集大成于孔子;孔学者,有用之学也。自孔教不得其传,而中国人士,乃群然习为无用之学。百年来西人乃以有用之学傲我,其国自士农工商兵以及妇孺,无不有学。其为课也有定程,其为效也可预计,其大旨则无非推本于民生日用之常,而有关于国计盈虚之数。
西人已以学强其国,于是乎遂侵凌远东。东方之国,首中国,次日本。日本志士,相与奋发为学,不三十年,亦遂以学强其国;而土地人民十倍于日本之中国,乃犹鄙弃西学不屑道,或仅习其皮毛,于是遂驯致贫弱,而几危亡。
夫谓我中国之人不学,国之人不任受也,曰:吾学孔子之学也。而问其何学,曰八股,曰试帖,曰大卷、白折。嗟乎!以此为孔学,恐我孔子亦必不任受也。其上自王公大臣,而下至百执事,叩以六洲之名茫勿知,询以经世之条瞠勿答。遇交涉则畏首而畏尾,值兵争则百战而百败。其负文学重名而自命通才者,亦不过求之训诂词章,以为吾学之能事已毕。语以贫弱,则曰:吾学不言富强;语以危亡,则曰:是有天运。通国之人心若此,士习若此,无惑乎外人竟嗤我为睡国,比我为病夫,夷我为野蛮、为土番也。德国报纸有谓华人之种甚贱,惟当以数点钟顷尽轰沉海底,别遣人传种其地,始为善法者。呜呼!吾闻此语,未尝不心惊肉颤、抚膺太息泣血,为我四万万同胞齐声一哭也。且以我中国人之聪颖秀异,岂真仅能为无用之学,而不能为有用之学者?毋亦为科举所累耳。其所以沾沾科举业者,亦岂尽以此为然,毋亦谓国家侥幸可以图存,科举在所不废,吾所学犹足恃耳。即有不测,国家受其祸,而民间无与。况得中国者不能不用中国之人,吾科举业,固无恙耳。
然自瓜分之说,德创法因,图说遍腾,闻者耳熟。或自宽曰:是为虚声而非实事。乃观于各求铁路权,各指省份为权力所及地,明者已不能不为寒心。至英俄协商,机牙尽露,剖裂之祸,已近在眉睫矣!无形之瓜分,浸变为有形之瓜分,国家受祸,已不待言,即我士我民,亦岂能受福?其惨祸之未然者,我不敢言,请举其已然者证之:自台岛割后,而胶、旅、广、龙之事迭见。固曰此濒海地,彼特租焉耳。然俄人之占旅顺、大连湾也,因求减税,枪毙士绅数十人;因细故起衅,毙丁壮妇孺数百人。俄弁纵兵,劫盗公行,无可呼诉。德人之占胶州湾也,民不堪其虐,起与触忤,遂乃蹂躏我沂州,残毁日照,执缚士绅,而民间之死者亦数百人;即墨圣像,且遭毁坏,此灭吾教之机也。而法人以欲占四明公所故,枪毙商民数十人,悍不偿恤;更以兵轮窥我江宁,吓我官民。今则意人之图占三门湾又见告矣。此皆见于新闻纸者也。
然犹曰外省也,请言本省:法人之在广州湾,戕我老弱,掠我妇女,残我坟墓,毁我屋庐,哀号之声,中夜四发,惨不忍听,而其祸今尚未已。九龙之属英人也,使民间夜不闭户以遂其欲,纵横数十里乡村践踏无干净土,此吾粤人人知之、人人能言之者也。其他零碎之杀我民、虐我民者,尤不可以偻指计。况外国赋役本重,其治属地又与本国不同。中国之人出洋居其属地者,其见待酷虐,犹曰恐夺彼利,故为苛法畀勿往也;若俄人之在旅大,亦曰租我地耳,其于旅大之民,身税至少年纳银三元,屋一间十六元八毫,田一亩十八元,以至畜产家具,无不有税。租地且然,若瓜分之后,俨视为彼属地,不知更将何若!吾辈设身以处,其何以堪!试问一旦瓜分,祸在国家乎,抑在民间乎?试问此时八股试帖卷折之士,其犹可橐笔取青紫乎?训诂词章之士,其犹可以名山一席占千秋乎?英据印度百年,印人无在第六等以上者;法据越南,地与吾省接壤,今试问其国之人,有在于法廷者乎?吾愿吾国之人深长思之也。
方今国势积弱,外人予取予求,视为可唾手得。二万里之广,无地不可为胶、旅、港、龙之续,即无人不在杀掳、淫掠、焚烧、驱迫之中。后顾茫茫,危机岌岌,凶刑酷状,日悬目前:我躯壳将为人纳枪炮之丛,我血肉将为人擦刀刃之具;我子孙将为人奴隶,我妻女将为人姬妾;我祖宗坟墓将为人发掘,我经营财产将为人占据!哀我兄弟邦人诸友,无贵无贱,无贫无富,即极庸愚,即极颓靡,谁无身家,谁无性命?谁无保世之思,谁无身后之想?及今不振刷精神,破釜沉舟,力图自立,顾尚日奔走于无用之学,借口于国家之荣途不外于此,几幸于西人之刀锯或不我及。譬犹大厦火已四起,坐其间者不思设法救扑,尚抚摩室中无足重轻之物,以为火尚未着吾身,姑且待之;岂知待火已着身时,虽悔亦无可追矣!悲夫!悲夫!何我黄帝子孙神明贵胄,至今日而气象危迫愁惨若此也?
我潮同志,深慨中国之弱,由于不学也,因思强中国,必以兴起人才为先;兴起人才,必以广开学堂为本。爰忘绵薄,广呼同类,拟创设岭东同文学堂,举我邦人士与海内有志之徒而陶淑之。夫今日之祸,不特灭国,抑且灭种。种何以不灭?则以教存故。教何以存?则恃学在。今日之学何在?曰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中学为纲,西学为目。以我孔子,为“圣之时”,苟生今日,其必以此言为然也。
中学者何?曰学孔子。西学条目繁,时乎已迫,求其速效,不能不先借径东文,此本学堂之宗旨也。
非不知荒陬僻陋,神州大局,岂遂借此挽回?然蚁驮一粒,马负千钧,各竭力所为,亦我同人不得已之志之可共白者也。坼裂之惨,普海皆同,岂止潮州一隅,二十二省、一百八十八府、四十二直隶厅、七十二直隶州之魁儒巨子,忧时惧祸之志士,庶几接踵而起者耶!
附:岭东同文学堂开办章程
一、本学堂设于汕头埠,名曰岭东同文学堂。虽由潮中同志倡设,然同道之嘉应、惠州,邻境之漳州、汀州各属,自当不分畛域,以广造就。即各省府厅州县有志之士,均可查照章程,入堂肄业。
二、本学堂以昌明孔子之教为主义,读经读史,学习文义,均有课程,务期造就圣贤有用之学。
三、本学堂以中学为主,西学辅之;学其有用之学,非学其教也。然西文非十年不能通,非由幼年入学,不能有成;东文则一年即可成就,中年以上之人皆可学习。西人有用之书,东人多已译之,能读东文,即不啻能读西文也。本学堂拟先聘中文、东文教习,以期速成。至学堂经费稍充,始聘西文教习。
四、本学堂学生分两班,其愿由普通学以至专门高等者,以二十岁为断;其止习东文以为读译本书之用者,则不限年岁。
五、本学堂拟聘中国品学兼优之士一人,为中文教习;聘日本品学兼优之士二人,为东文教习。西方教习,俟后再定。
六、本学堂既未购地建造,先租用汕埠高爽明通之房屋,作为学堂。其租价及置堂中器用,先由同人筹捐。
七、本学堂为广开风气起见,脩金格外从廉。计学生一人,每年收脩金三十元,伙食三十元,共六十元。
八、来学生徒,以志趣远大者为上,如性情浮滑、立心卑贱者,概不收纳。入堂后如有不遵教规,酗酒、嗜烟、告诫不听者,即行辞退。
九、本学堂课程,应俟开堂后由教习编定,公酌议行,现未列明。
十、本学堂分班教授,而学生外另设一班,曰讲习班。凡未为学生而愿与本学堂相切磋者,均可先行挂号,时到堂中研究一切。
十一、有好义之士,慨愿捐资,及送有用书籍入本学堂者,本学堂均乐接受。
十二、以上开办章程,有未妥善,由同人随时商定;四方同志,如有所见,亦望函示。详细章程,应俟续订。
丘逢甲(1864—1912),字仙根,又字吉甫,号蛰庵、仲阏、华严子,别署海东遗民、南武山人、仓海君。晚清爱国诗人、教育家、抗日保台志士。祖籍广东嘉应州镇平县(今广东蕉岭),1864年生于台湾苗栗县铜锣湾,1887年中举人,1889年同进士出身,授任工部主事。但丘逢甲无意在京做官,而返回台湾,到台湾台中衡文书院担任主讲,后又于台湾的台南和嘉义教育新学。1895年秋内渡广东,先在嘉应和潮州、汕头等地兴办教育,倡导新学,支持康梁维新变法。1903年,被兴民学堂聘为首任校长;后利用担任广东教育总会会长、广东咨议局副议长的职务之便,投身孙中山的民主革命,与同盟会等革命党人参与许雪秋筹划的潮州黄冈起义等革命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