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汕的诸神崇拜及脉络

隗芾

按语：潮汕地处粤东沿海、台湾海峡西岸，是古代中国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门户。潮汕经济发达，然而经济的发展却没有带来相应的文化嬗变。潮汕地区的神仙崇拜至今仍旧保持着某种原始而旺盛的生命力。隗芾教授是辽宁新宾人，壮年而入汕头大学教授古典文学。在这篇文章中，他以一种外乡人的视角对潮汕诸神崇拜这一有趣的民俗课题进行研究。作者不但从更为宏观的全国背景透视了当代潮汕地区神仙崇拜的特点及其文艺活动的本质，更从历史源流、地理环境、人口构成及文化心理等方面爬梳了潮汕神仙系统的体系构成与发展脉络。文章深入浅出，既富学者洞见，亦充满了对潮汕大地的深切之情。

改革开放以来，出现了一个较为特殊的现象，似乎是经济愈发达的地方，迷信之风就愈盛，特别是沿海开放地区，比如浙江的温州、福建的石狮、广东的潮汕等地区。这其中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应该说，这是一种表面的耦合，绝非必然，但也确实有一些内在的因由。因为愈是经济发达的地方，人们的头脑愈灵活，对客观世界的疑问亦愈多；愈是市场经济发达的地方，人们生活的变化力度愈大，速度愈快，对前途愈没有把握；愈是在海上作业的地方，风险愈大，危险性和偶然性愈多。这些都给迷信者提供了客观的理由。加上这些地方经济富裕了，有条件拿出多余的钱财去修庙，去供奉，搞起活动来有声有色，甚至轰轰烈烈，外在表现出来的东西多，给人们的印象就深；而贫困地方衣食尚且不保，哪有余钱去供神？其实就迷信心理来说，他们并不亚于开放地区，而就愚昧程度来说，肯定甚于开放地区。何况开放地区的许多所谓敬神的活动，已经逐渐向民俗活动过渡，也就是社会学家所说的“从迷信走向俗信”，使其成为文艺活动的形式，融入社会主义精神文明之中了。

我们分析、解剖潮汕地区的诸神崇拜，不仅具有现实意义，也具有全国意义。尽管各地所供奉的神明不同，其存在和发展的规律是大同小异的。这其中既有当地的历史原因，也有现实的原因。

潮汕地区指以讲潮汕话为主的地域，古代包括粤东地区，和赣南、闽西的一部分，属古楚之地。现在主要指汕头、潮州、揭阳三市所辖区域。这里在地理上背五岭而面南海，古代与北方内地交通闭塞，与东南亚各地海上交通相对便利，是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一环。这里的人相对于山区和草原的人来说，见多识广，对客观世界接触得多，疑问也就多。于是从先秦时期起便形成了楚人“信鬼而好祠”的传统。古代楚国的著名诗人屈原在哲理长诗《天问》中，对大自然一连提出了170多个问题，表现了屈原博大的思想和探求真理的精神。屈原的思想是当时楚人的整体文化的反映，是楚人思维活跃的结晶。屈原在两千年前提出的问题，许多至今仍没有科学的答案，于是楚人便创造出众多的神明来予以解释。

对于思维活跃的人来说，科学的空白地，便是想象驰骋的广阔空间。

西方文化来源于古代希腊的神话和传说，其土壤是环地中海的海洋文化。所以，西方人始终保持着思维的活跃性。潮汕地区与此类似，平原较少，耕地不足。原始居民多是海民和山民。他们靠打鱼、晒盐和狩猎、采药为生，危险性和偶然性都很大。明清以后的海禁和现代台湾海峡的军事封锁，使这种危险大为增加。于是大量男子冒险过洋到东南亚一带谋生，海上漂流，九死一生，在靠“红头船”闯海的时代，他们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神明保佑上。

潮汕人现在号称海内外各有一千万人。几乎每个家庭都有亲人骨肉天各一方。在过去长期内外隔绝的情况下，亲人们只能通过默默地祈祷来安慰各自的心灵，将祝福寄托于神明去实现。这些都使潮人从小就受到熏染和教育，对神明取虔诚态度。

由于潮汕地区的特殊地理环境，气候温暖，作物繁茂，兼有山海两利，又远离中原争斗的战场，就成为中原人避难的首选之地。秦末、南北朝、宋末、明末等几次大规模的移民高潮，成为潮汕居民的主要来源。他们远离故土，唯一能带走的恐怕只有他们的信仰和对祖宗的怀念。因此，他们带来了全国各地、各种系统的神明，加上原来的地方神，这就使得潮汕地区的神愈来愈多。他们到达新的居住地后，最重要的事，莫过于安排祖宗的牌位，并为灵魂的保护神安排哪怕是最简陋的庙宇。直至今日，仍可看到一些建筑工地，只用四块砖就搭成一个简易神龛。他们认为神龛建得好坏是条件问题，神明不会怪罪，而搭不搭神龛则是态度问题，关系重大。因为建筑行业充满着危险，除了加强宣传，采取多种安全保护措施外，作为防备“万一”的手段，就是希望取得那些“不可预计因素”的配合。所谓“不可预计因素”就是老百姓说的神明。这应该说是一种心理的安慰，不完全是迷信，迷信则是只依赖神明保护，而不采取任何安全措施。1997年6月1日，轰动全球的柯受良飞越黄河活动，尽管经过一年多的准备，几乎达到万无一失的地步。人为的努力已经到顶了，柯受良还要再三地祈祷上天予以配合。这在更大程度上是对他自己的心理安慰，而这对他的成功并非是完全不必要的。所以，讲科学的电视台照样予以转播。成功以后，人们仍然把功绩记在英雄身上，并没有人认为这完全是神明的功劳。现在流行在潮汕地区的许多迷信现象，大多应作如是观。

潮汕诸神系统较为齐全，神明众多。除了与全国共同的神外，其他地方没有的神，这里也创造出不少。这种情况并不只现在如此，早在《汉书·地理志》上就说：“楚人信巫鬼，重淫祀。”“巫”是指那些沟通人与神鬼关系的人。“淫”是多的意思。这里所说“信巫鬼”为人治病的情况，也已因医疗技术的发达和普及，在潮汕地区已基本绝迹。“淫”的情况，也已得到遏止。1949年前的许多神明现在早已不知去向了。由于人们的科学知识普遍提高，对那些明显知道是愚昧看法的神，也多不屑一顾了。如在潮汕很少有人再拜雷公、风婆。现在拜的神多数是与人的安全有直接关系的。

这些神祇系统繁多，名称各异。简单说，普通人死后称鬼；有特别才能和特异功能的人死后可成仙；名臣烈士死后多为神。神是指掌管一方权力的正面形象。坏人死后多为妖、魔，动植物成神的叫精、怪。神仙与妖魔鬼怪之间的斗争，其实也就是人间斗争的反映和继续。在人世间受到不公正待遇的，到另外世界里要平反。为民请命而不为皇帝喜欢的官，到鬼神世界里要掌握大权。这都是人们愿望的反映。还有些不主动参与这些斗争的，佛教叫佛、菩萨、罗汉，道教叫仙、真人等。我们为了叙述的方便，只好把凡是超现实的力量都叫神，比如祖先本不是神，但人们对待祖先与神明一样，我们也就放在一起分析。

潮汕地区的神祇按系统概括，有以下各类：

（一）自然崇拜系统

天地祖先、日月星辰、水仙、泉神、井神、海神、潮神、大湖神、山神、石神、树神、动物神、火神等。

（二）受儒家影响的崇拜系统

孔子及其配享诸神；潮汕各地韩文公祠供奉的韩愈。

（三）佛教崇拜系统

以释迦牟尼为中心的三身佛、三世佛，及其配享的菩萨（文殊、普贤、观音、地藏）、十八罗汉、护法神韦陀、四大天王和那位总是笑眯眯的弥勒佛（契此和尚）；潮汕建有许多单独的观音殿；寺院中还供奉有各自的祖师，如大颠、大峰等。

（四）道教崇拜系统

道教是多神教。中国除了儒教和佛教诸神外，其他的一切神、仙、妖、魔、鬼、怪、精、灵，原则上皆属于道教系统。包括：以三清（元始天尊、灵宝天尊和道德天尊）为首的道教神仙系统；以玉皇大帝为首的天神系统，潮汕地区供奉最多的是代表北方的玄武神，叫玄天上帝；以城隍爷为首的仿政府系统和以阎王爷为首的司法惩罚系统；以小说《封神演义》《西游记》等为蓝本创造的杂神系统，其中有太白金星、齐天圣王孙悟空、姜太公和梨山老母等。

（五）西方宗教崇拜系统

以上帝为崇拜对象，又分为基督教、天主教、东正教等派别。

（六）英雄崇拜系统

凡是历史上和现实中为人民做过好事的人，其死后潮汕多奉为神。其中最著名的是关羽和林默娘（天后、妈祖）。其他有供奉张巡、许远的“双忠祠”；供奉文天祥的“忠贤祠”；供奉介子推的“英毅圣王庙”；供奉晏子的“晏公庙”；此外还有张良、方耀、王来任、周有德等。现代的革命领袖死后也被一些人由信仰上升为神，司机把他们的相片挂在驾驶室内，用以保佑平安。

（七）祖宗崇拜系统

潮汕各姓氏的祖先，事实上也被当作神来对待的。桑浦山每年有十多万人参加的“庄氏祭祖”活动，其仪式和参加者的心理，与拜神是一样的。

（八）行业祖师崇拜

木匠供鲁班；花农供水仙花娘娘；演员拜田元帅；纺织工人供奉轩辕和嫘祖、王（实际是黄）道婆；茶商供陆羽；接生婆拜注生娘娘；出麻疹拜宝珠娘娘；药农供孙思邈；商业供赵公明和关羽。各行业几乎都有自己的神。

（九）传说诸神

三仙（李白、华佗、何野云）、八仙、风雨圣者、公婆母（花公、花妈）、慈悲娘娘、七圣夫人、保生大帝、三义帝君（刘备、关羽、张飞）、文昌爷、太子爷、魁星爷、木坑公王、指挥大使、莱芜神女、显娘、寒妈、桨官爷公、五谷母、安济圣王，等等。

（十）还有一类特殊的神，是本地人成神、传到国外供奉的

这就是汕头蓬州的翁万达。他是明代嘉靖时期的进士，三次被任命为兵部尚书。曾经在南方和平解决安南问题；在北方，增修长城，多次抵御俺答的进攻，保卫了北京和中原的安定。后来受到昏君的不公正待遇，死后被旅居泰国的陈氏奉为英（翁）勇大帝神。现在泰国有英（翁）勇大帝庙一百多个。

（十一）其他宗教信仰

如伊斯兰教、萨满教、摩尼教、喇嘛教等，在本地区都是个别的现象，未形成社会形态，故暂不论列。

隗芾（1938—2016），笔名顾乡，满族，辽宁新宾人。汕头大学教授，潮汕文化知名学者。1962年毕业于吉林大学中文系，随即进东北文史研究所深造。1984年秋调入汕头大学，曾任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主任、潮汕文化研究中心教授、汕头大学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等职。研究方向为中国古典戏剧、地方民俗文化和旅游文化。隗芾教授落户汕头逾三十载，对潮汕大地充满了感情，自然环境得天独厚的汕头是他心中理想的宜居之地。他以一个外乡人的独特视角审视潮汕文化，为新时期潮汕的文化建设做出重要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