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书
豫东平原,安静至极。
村西的人家已亮起灯光,一些身影闪入厨房,在柴火堆上抓起一把麦秸,用火柴点燃。灶膛里的火,先是细小的火苗,然后显现野心,一点点占领灶膛。一片火焰,是成熟的标志。有火焰,就有乡村的活路。
锅内的水,开始发出煮沸的响声,刘二媳妇慌忙地拿出暖壶,灌入一壶开水。这故事情节太熟悉了,一个主角,在生活的帷幕里出场。她催了三遍,才叫醒熟睡的孩子,孩子哼哼唧唧的,不想起床。她强行将孩子从被窝里拉出,然后吧嗒几口饭,一天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儿子上学走后,家里只剩她一个,收拾完灶台,将院子打扫干净,然后喂饱了鸡和猪,整个院子也就安静下来,鸡窝在墙角,猪躺在圈里。
几十年了,刘二媳妇还没看够豫东平原的土地,一个人跑到地里,顺着垄沟,将往事再捋一捋。
那些年,一遇到干旱,这地里的垄沟就有水流向土地。刚开始放水时,有一个孩子趴在沟边。这孩子,是她的儿子。他安静地看着水,一点点向前方奔跑,在干涸的地方,咕咕地冒出水泡。
风刮过的田野,似乎不太安静,一些孤独的沟边草,总是等待一个赏识它的事物。哪怕一只鸟,一把收割的镰刀,它都不惧,它害怕孤独,犹如人类害怕孤独一样,总是尽力折腾出一些动静才好。
在乡村里,只有三种事会被人记住:人的出生、嫁娶和死亡。
人的出生,意味着一个新的生命被某个符号紧紧地拽着。在平原上,人活着像一棵草,忽然间就大了。人,最经受不住岁月的推磨,太阳落下,太阳升起,一个人,慢慢就老了。
村子里,一个孩子过满月,很多人去道贺。刘二媳妇却不想去,她和这家人有些过节。当初她要二胎时,这家人仗些权力,硬生生地逼她把孩子流产掉,此后她对这家人再也没有过好脸色。
许多人站在田地里,突然觉得自己小了,或者觉得自己大了,都是一种错觉。人不过是日子的一个枝杈,走着走着就不见了。
田间地头的树,靠着大地,这是它唯一的靠山。它把一身的疲惫,一年年陷入地里。
村里还有一些废弃的大棚,像被人遗忘的历史,在田野里孤独地站着。这些黄土堆积的土墙,被风吹过,被雨淋过,一次次瘦身,最后只剩下时间的通牒,看上去随时都有可能倒塌,父母经常告诉孩子远离它们。但是它们竟然一天天熬到现在,身上的裂缝越来越大,里面竟然长出青草。生命不择土地,给它一寸之地,便会让这一寸地充满希望。
在土地上,该做的旅行,是一些细微的倾听:听听草木的呼吸,一年比一年滞重了;听听人的脚步,一年比一年慢了。
土地等待人,去寻找活命。活命的过程中,会遇到一些有趣的事物,譬如春天的繁花和秋天的落叶。
就是在这条路上,有抬棺者,有迷路者。一些乡村的事,总是让回忆刺痛。许多人坐在庄稼地里,想着那些年的棺木,谁的棺木笨重,一些力气小的被它压在下面,一辈子成为笑谈。乡村的深处,是活人的世界。一些迷路的人,不知道是从哪儿来,在田野里坐一会儿,看看麦田就走了。
我记得,就在这条路上,我偷偷地吃了一个红鸡蛋。这红鸡蛋是村西的,一个满月孩子的回礼,我喜欢它的颜色,顺便也喜欢上了它的味道。骨头里爱屋及乌的思想,不限于古人,我身上也有。
一个人,在乡下改变不了什么,唯一能改变的就是年轻。风和炊烟,都与年轻毫无瓜葛,但是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风会让皮肤粗糙,把皮肤吹成旧木头的模样;人在炊烟里,经常会忘记饥饿的威胁,一个人,没有了饥饿感,便会得过且过。
田野里,总是有些人没有主心骨,今年种小麦,明年种大蒜。人们最后发现,丰收的粮食被市场所调戏,麦贱伤农的事时常发生。但是除了这些庄稼,乡村还能种些什么呢?
在乡村,有一扇虚掩的门,是梦,现实中所受的委屈,都能在梦里消解。一些人,也会无端入梦,譬如死去多年的爷爷。
当心乱时,一个人站在乡村里,突然莫名地流泪,好像麦田、木柴,都是我的亲人。
在故乡,分明有一条路,等待我回家。野花,都怒放着;野草,是我喜欢的那种。
选择一个日子,与尘世诀别。
回到故乡,重新闻一次,庄稼的味道。
羞于启齿的岁月
在豫东平原,人和草木一样,会被岁月所压垮。看到路边的草,被北风折断,我仿佛看到我未来的宿命,仿佛看到我自己,被时间一点点倾轧,仅剩下消瘦的骨头和退化的器官。岁月是个奇怪的家伙,会赶着一个人,走向生命的荒凉芜杂。
那些年,我在乡下的电影院里,和长辈们一起抵达生命的意义,《世上只有妈妈好》,未放映已营造出非正常的哭声。村人说,去看时要带上手巾,以便擦泪。我只记得看影片时我没有哭,大人却哭得一塌糊涂,像借着一个崇高的借口宣泄。
在故乡那里,有我喜欢的味道,这味道其实通融着简单的活法,顺着日出日落,活在老子的小国寡民里。
有时候,把自己关进黑暗。乡村的灯,不会关照我,它囚禁所有的光源。此刻自己是如此单纯,沿着无数返乡的记忆,摧毁一些简单的句子和文字枷锁。
我的记忆如此单调,只剩下一场雪,淹没一个亲人的远走,看她躲在土地里,是否变成一种悲伤的存在。
我的荒谬,在于不敢打通一场雪和一个人的血脉关系。我反复推敲,只觉得人生还是一种麻木,让身体的每一个环节都承受着一场疼痛。不敢相信在白色的冬天,如此纯洁的乡村里,会有灰蒙蒙的人生。
说到故乡,我首先想起的,是我卑贱的平原。从不敢在记忆里添加幻觉,譬如浪漫的爱情,譬如这灯火通明的欲望。我只是新鲜的蔬菜,会被沉默所烹炒。
一个人,在远方的白纸上,堆砌长短不一的文字栅栏,里面有蚂蚁,搬动我光鲜的回忆。那些年,一个乡里小儿,躲在树下,用树枝阻挡它们前行的脚步,在一场耐力的比赛中,我成为孤独的失败者。
我喜欢木质的桌子,上面有母亲的针线箩筐。
院里的树上、墙上,都挂满玉米,像家谱上的一些文字,发出黄金般的光泽。我一冲动,把文字书写成一场旅行。
我时常想起故乡的鸟,譬如麻雀,它来到村庄的日月,多于我。它总是栖息于枝头,我断定它是乡村的原始居民,而非迁徙的候鸟,看它们淡然的心态,应和我一样。
孤独时,一个人,会在黑夜里,用一种方式,去揭开另一种自卑。我的房间,堆满了纸张,夜晚的风吹响集结号,所有的人生账本,一一翻开。我的生活,进行着一次灵魂还债。
我的回忆,不太安静,总是惦记一些食物。那些年,总是怀揣着三两个馍,在操场上盘坐,一校的学生,黑压压的,像落下来的乌鸦。天地间,很干净,只有吃饭的声音。如今,一种灼烧感,会从往事处蔓延。一个清晰而又陌生的世界,像一次梦境。
放学后,一群孩子,结伴同行,奔跑在乡间的路上。淡月,让夜晚害羞,月不能朗照的日子,漆黑的乡间总会有几盏灯,是黑夜的旗帜,为我们引路。
写起炊烟,便会想起母亲,便会想起一些饱满的回味。炊烟散入清晨的风里,一些稀薄的白,在故乡的空中摊开。
我们是一群喂不熟的人,我们时常仰望城市的悬崖,而漠视脚下的土地。我们习惯于大马路的矫情,以此遮蔽乡村草间的虫鸣。总觉得故乡太简单了,简单得我是如此落寞,可是当我进入到城市的游戏规则里,才发现栅栏如此之多,蜗居、求职、用酒交际。
我喜欢公路上的一切桥段,一段冒险的旅程,或者说永远在路上的感觉,才能让人忘记灰白的太空、灰暗的楼房。我不计算日子,也不想在某一个时段里陷落其中。
农历的年关,最像年关,这是周先生的文字。对于传统,许多人总是很在意,而我却在不断赶路,和家人短暂团聚,然后又飞走了。这些年,我经历最多的就是拉起行李箱,一个人在车站里,孤独地等待,等待时间搬运我们。
我们在远方的房间捕捉荒诞,一种私念,像故乡的灰斑鸠,一抖身子,就掉下来很多的羽毛。人类的羽毛太多,譬如名利、虚荣,最后会一片片落下,像秋天的落叶。
我的陈年旧事,像一湖清水。无法忘记那一年,在楼梯口,一个女孩,一脸正经地问我是否拉她入梦。我羞赧地红着脸,说不出话来。从此以后,人生轨迹上所谓的爱情,被高考淹没。
我辈像一茬待割的麦子,被生活放倒,最后竟然幸福接受它的欺压。我们被生活的手,捏合成春夏秋冬的宿命,最后的审判,交给时间。
我在回忆里,像一个刽子手,一次次砍下那些灰头土脸的时刻。第一次读《平凡的世界》,读出了一地的惭愧。我被城市的风,抽取了筋骨,只剩下一副皮囊,对着每一个人微笑。
一个人,想敞开自己,有时候觉得很难。一些欲念,强迫我们一手拿砖,一手拿着瓦刀。我知道它们想让我堆砌一堵墙,堵住一些通亮的窟窿。
在一些场合,看人举起酒杯,才觉得自己如此多余。一个人,在一堆人中间,看他们用酒解读人生,才觉得自己是如此孤独。和我一样孤独的,还有我乡下的父亲,他仍旧抽着劣质烟,喝着劣质酒,而我却不能为他做什么。我肩上扛着一座楼房,一座不接地气的楼房,像扛着一座人生的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