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巢[1]
佛灭之日
路是为了回头而铺的,没有一个人走到终点。
——黄皙瑛《悠悠家园》
白领工蚁十三年后,中央空调的办公大楼依然没有寒暑感,那一天如同之前无数个工作日,又是一个只有例行工序消磨时间的平淡日子。
我通常是第一批早到的鸟儿,入口传感器读了员工卡,很久很久以前觉得是阿里巴巴的宝藏秘门、玻璃门打开,空气阴凉,睡了一晚的机器、文具、影印纸、盆栽、化纤地毯,确实如同古墓的殉葬品,恍惚有灵,而隔板规划出一格一格的工作空间,又像是训练白老鼠的迷宫。我无耻地妄想过中子战后的末日早晨,游魂归来,一人得以霸占整层空间,骑独轮车,放风筝,充满了无人的喜悦;落地窗下眺一长排云龙般美丽的樟、栾树树冠,自南徂北。
两个月前,我桀傲的工作搭档嗅出已经没有转机了,机伶递上辞呈,那时我还不了解“专业者只有自行转换跑道,没有留下来被砍头的”与“革命者只有被杀,没有自杀的”两者的差别。整整一年了,办公室弥漫着一股窒闷,显得死气沉沉,所谓总监的位子悬缺很久了,旧客户不送新案子,新客户引不进来。从口水有血丝到吐出一只鹅的谣言每个月进展。剧本一,虽然是老字号的跨国公司,但总部大头们见了区域财务报表连续几年营收溜滑梯,心里动摇了,唯一时还找不到买主也还不能决定抛售的价码。剧本二,水流湿,火就燥,对岸两地正兴旺,商人唯利是图的决策,果然准备迁往冒险家大乐园去,正在京沪港进行评估、前置作业,树迁猢狲散的日子不远了。剧本三、四、五……我们的生产力与创意有了出口。
我父亲彼辈近乎道德洁癖的工作伦理是一日不作,一日不薪,不作而领薪是为贼。他总以日语“泥棒”强化语气。我与工作搭档那段时日正是两条快乐的泥棒,没有工作不是我们的错,两人遂寻宝般吃遍了周围每一家商业午餐,饭后长长漫游,自以为是两块大磁铁吸收了沿途这城市的灵光铁片零件,收藏以待来日大用。
但突然一声霹雳,掉下了新任总监。搭档火速打了几通电话摸清了她的底,找出一本年鉴,指着新总监的代表作,一张修图的大水管平均对分,一半水流一半哗哗啦钱币,不屑哼道,这老梗也叫创意,凭那半世纪前的埃及艳后发型来监督指导我吗?干。在那倾轧之必要、批斗之必要、竞争之必要,因此互相鄙视仇视之必要、一点点暴力与羞辱之必要的钢骨水泥丛林,他或想点醒我的律条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办公室没有不可被取代的职位,关系决定一切,我们既然在她的人际网络最外沿,不是旧识或心腹,要存活下去的两条路,附势上去表态效忠,或者自行滚蛋让出位子避免受辱,走向自己的光明。
一切,蜗角蚊睫的可怜又可耻的斗争。我们甚至比不上梭罗于瓦尔登湖旁记录了红黑两只蚂蚁大军的决死之战,无论死伤,光明磊落。
“与其给我爱、金钱或名誉,不如给我真理。”真理是,白领工蚁十三年,我平均不到两年便移枝别栖一次,视职场的游戏规则如粪土,自然被反视为粪土的机率逐年增加。因为土象星座作祟,当我还犹豫着是否也再次递辞呈,还庸人自扰着工作、薪水的意义是什么?那早晨我在走道遇见埃及艳后头皮笑肉不笑的向我打招呼,本雅明的书名变形如一尾响尾蛇昂首咬了我一口,“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人啊”。下午,我接到了生平第一道资遣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