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新的航程,新的希望
正月初五,炮竹从凌晨就开始响起来了,此起彼伏,到八点正响得密集,出门一看,整条街烟团缭绕。据说这一天去省城各大山寺烧香的人,已排成万里长城,想来,人人都想当财神爷的弟子。
方德泽和汪雪芬起了个早去看马霖,这是每年的惯例。
上次去看马霖,他养了只猫,后来又养小乌龟。这次进门,兜头扑面飞过来一只羽毛翠绿的鸟,在方德泽头顶拍翅盘旋。哎呀,真不像话,快下来,看撞到你叔了,马霖一手提着茶壶一手拍打它。
新年好兆头,我成鸟叔了。方德泽开玩笑地说。
这叫画眉,可通灵性了。马霖圆团团的脸红光焕发,往朱砂壶嘴吸了口茶,八字眉一马平川般舒坦开来。
管它什么鸟,侍候鸟不如侍候人,我看您啊,早晚又得换。
哈哈哈,小鬼头,马霖笑着招呼他进书房,方德泽看到书桌上摊着《道德经》《传习录》《论语》《中庸》等书,问:老师近来在研究传统文化?
随便翻一翻,马霖示意他坐下,说:我们的咨询模式要改进啊。心理咨询是上世纪中叶西方的产物,以前我们国人不需要,为啥?我们有传统文化。儒、释、道就是国人心理结构的金三角。你看,孔孟学说早已经内化到国人的思想言行,妇孺皆知;《道德经》讲什么?讲天人和谐的生存智慧,懂一句就够享用终生;这个阳明心学,“致良知”提倡回归纯良本性,“知行合一”呢,知是行的因,行是知的果,动机决定行为,那什么决定动机?想法!
阳明公是文武大儒,大思想家。方德泽说,“心学”照现代话说,是不是为人做事要“走心”才有精神上的提升?
是,你说得对。在“心”上下功夫就是心学特色,这一点比程朱理学精进了一阶。“灭人欲,存天理”把两者对立,有它的时代局限性,世界发展得多元化了,要用全息观来看问题。
老师厉害,别人看到的是圣贤楷模、完美人格,老师看到的是平常人、平常心。
小方啊,要记住,这个世上没有救世主,包括心理师也只是一门职业而已。当年美国心理咨询的兴起,源于十九世纪中后期的工业革命,我们国家也是八九十年代才产生,大洗牌势必带来一轮大波动,这是规律。
是啊,老师。目前我国有心理障碍者占到总人口的百分之十左右,尤其在大城市,约百分之二十五的人存在显性或隐性的心理问题,存在心理障碍的有一千六百多万人。还有,青少年受情绪和压力困扰的现象也不容忽视。
所以你的任务不轻啊,既不要轻视也不可傲慢,摆正心态很重要。
我明白。方德泽说着抬头仰望两大排高高的书柜,说:说实话,我最羡慕您这个大柜子,什么时候我能把这些专业书全吃透了,我才算真正有底气。
嘿,这是什么?是药,急救药,慢性药,反正是治病的药。马霖扬了扬八字眉,慢悠悠地吸口茶说:药只能治一时,不能治一世,健康最终靠的是吃饭,吃五谷杂粮,懂吗?
老师,您指的这个吃饭,五谷杂粮是什么?
呵呵呵,这个问题,就留给你自己去动脑筋喽。老爷子冲他招手,说:来,来,喝茶。
小方啊,说到底,人活一辈子,有多大成就那是活给别人看的,活得真实自在,那才是活给自己看。
老师的话学生谨记,老师视名利如浮云,胸怀高远,这一席话算是您的退休感悟吧?
哈哈哈哈,马屁精。马霖给他倒了茶,说:好啦,说说你吧。怎么样,去年一年收成不错吧?
还行。方德泽转入正题说:我跟您说过,用两到三年的时间在省城开出分公司。今年是心视野成立八周年,我策划了几个活动。唉,总的来说还是缺人手,好苗子少。
这个职业不是一般人能胜任的喽。马霖抿口茶,啧啧地响,问:这是上好的金骏眉,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挺好,不过我不懂茶。方德泽老实回答,又说:彭老还好吧?他去年退下来后,听说高血压、脂肪肝全冒出来了,您得给他去做一做。
哈哈,做什么,他好着呐。马霖慢悠悠地说:开讲座,当顾问,还要写案例出书,名堂多着。我劝他悠着点,他说要发挥余热,志在千里,说我才是窝在家里没用的老头子。
本性难改。方德泽想起当年在精神康复医院坐诊,彭求是和马霖都是副院长。彭求是一米八的身板,横眉负手,头皮精亮,白大褂挺括得像军装,那出场的范儿,小护士小医生全不敢吱声。
九十年代中期,心理咨询还少有人知,它在精神科医生眼里更不算个事儿。当时因为一桩个案有分歧,方德泽差点被彭求是打回原形,幸好马霖出面保住。不过彭求是也是大将风度,马霖退出院长竞选、自己如愿上位后,他让方德泽的心理诊所在精复医院设立临床实习进修基地,帮他渡过创业难关。所以,心视野的开山元老有两位:马霖和彭求是。
那年,他开的心理诊所叫:蒲公英心理咨询诊所。
一晃十多年,当年的小年轻,现在成为观城有名的心理专家;而当年的权威专家,成了赋闲在家的退休老人。
命运的背后如太极云手,起承转合,谁也不知道下一程是终点还是起点。
车驶过中山大桥,江面渔火点点,晚霞如一抹油彩流向天际。观城的夜晚,空气中有烟花淡淡的硫磺味。
汪雪芬在他耳边絮絮地不知说着什么,他一点也没听进去,他想给年后这期学习班QQ群取个名字,叫:新航。新的航程,新的希望。
他把住方向盘朝着远方,露出一丝笑。
年后初十上班,一直到正月十五都没啥事,倒是难得的清静。这天方德泽值班,原以为也没什么事,想不到快中午时,有人冲进来,这个人没有预约,是冒冒失失地冲进来的。
他穿着皱巴巴的涤纶布外套,鸭舌帽压得很低,杂草一样的短发四下乱蹿。他坐在那里,整个人像一柄插入椅子的匕首,杀机隐现。
我要自杀!他眼睛充血,喘着气说:我不想活啦!他又说一遍,扯开嗓门吼:别过来,你们别过来,统统给我走开!
要不要启动预警系统?
方德泽暗示小郑先不动。对方的焦虑情绪处于临界点,一触即发,不能有刺激。方德泽在对面五六米开外的位置上坐下来,姿势沉稳,态度和蔼。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对方斜着眼睛瞟了眼方德泽。
好,情绪下降了。方德泽温和地开口说:这里是安全的。我们来聊聊好吗?对我说说,你对自杀有什么想法?
想法?人都要死了还想个啥?小伙子眼珠乱转。
方德泽判断他身上没利器,继续不动声色地说:一般情况下,我们做事总是先有想法再有行动,对不对?来,和我聊聊,你想用哪种方式了结自己呢?
他怔住。把帽檐往额头上方推了推,一脸的茫然。
好的,我给你分析一下。比如跳楼,你看,摔下去后,你的五脏六腑全部震碎了,豆腐花你知道吧?白花花的,口感嫩滑,脑浆溅出来就是这个样子。小伙子,这么去死,我替你可惜。或者投河?投河呢,要选择去江边,特别是涨潮时,水位高,水流湍急,一下去就被卷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比掉在湖里半死不活在那里折腾好。或者,你可以选择服毒自杀,就是吃下去的时候非常难受,那药水把你的肠子活生生地拉扯。你见过大过年的做猪肠么?一截一截地灌进去,服毒的话,也差不多,是让你粉红的肠子一截一截地腐烂,活活痛死为止——
……医生你别说了!小伙子脸色灰白,呼吸有点紧,一双青筋暴突的手神经质地绞动。
方德泽试探着往前,递给他一杯冒着热气的茶。
他迟疑着接了过来,垂下头,两手摩挲杯面,犹豫几分钟后,说:医生,我不是要自杀,我是无路可走啊。我被传销分子骗光了积蓄,我把他打成重伤,自己也受了伤。你看,他说着摘下帽子,前额有条五六公分长的暗色疤痕,深红发黑的痂。
我过年也没回老家,没脸回去啊。我三个月前才出狱,原来在驾校当陪练教练,因为这事工作没了,驾照也废了,房东天天骂我,要赶我走,我在这里朋友也没一个,老家还有生病的爹妈,我什么也没有,我是活不下去了啊……
方德泽示意小郑进来,交代说:给他先做放松练习,再给他看一段精神康复医院病人在社区便民服务的视频。
二十分钟后,小伙子出来了,帽沿挪到一边露出脸,他边走边对方德泽说:医生,我知道你给我看片子的意思。你是要告诉我,喏,这些脑子不好的人都活得好好的,你一个正常的大活人,怎么想死是不是?我现在平静了,刚才不知怎么,看见你们的招牌就控制不住冲上来了。
是啊,情绪是一头野马,你不控制它,它就载着你乱跑,要出事的。小伙子,刚才教你的放松练习,平时多用用,要懂得觉察情绪,这样才不会闯祸。
医生,谢谢,谢谢你没叫警察抓我。我琢磨着办法还是有的,跑跑快递,送个外卖什么的,大不了当砖瓦工,工地上虽然苦,可有工资付房租。我一想到老家还有爹妈,我就……刚才真是冲动,唉,我再琢磨琢磨,谢谢医生。
他说着,伸手往脏兮兮的外套里掏钱。方德泽摆手说:今天的咨询不收费,我们有一些对特殊人群的公益服务项目。小伙子,新年新气象,好好干啊。
送走这个不速之客,罗娜过来,小声嘀咕说:方主任,那个人又来了。
他回头,看见戴墨镜的局长从等候厅的角落走出来,声音沉哑地说:我们又见面了,方主任。
一张纸,一个人,一封信,这是年前自由联想中,他给出的片断式的信息,这是潜意识捎来的珍贵的信号。现在,尽管过了个年,他还是老样子,整个人缄默不语,像背负着一座高山。
可是他的内心,斗争和厮打一定没有停止过。是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要用整个生命来守口如瓶?这个秘密会不会把他压垮?
不,好奇和探秘不是心理咨询师要做的事。关注来访者的内心,他的想法、动机,他的情绪、行为。换句话说,咨询师关注因胜过果,关注内在胜过外境。
沉默,强大的沉默,时间在沉默中流逝。
他的嘴巴蠕动几下。
两年前,局长投江自杀,国资局某块地皮烂账不了了之。令他想不到的是,他意外发现在自己的保险柜里,居然藏有局长遗留的一封信,不,那更像一封遗书,实际上是一本账目。从那个晚上起,他觉得自己被绑架了。那薄薄几页纸像埋伏着可怕的炸药,这个炸药不但已经引爆炸毁了局长的性命,以后还会把他也引爆,甚至把整个国土局乃至省厅震翻,后果不堪设想!
飞机、高铁,甚至性生活,任何有高度、速度、力度的事情,也可以说,一切的变化、变故都让他惊慌不安,如临大敌。
在这个所谓安全的咨询室里,他枯坐半小时,还是没吐出一句话,他觉得这个世界不安全,不安全的因素无处不在。他将逃向哪里?
有些秘密,是要带到坟墓里去的,那里才最安全吧,那就让它烂死在心里!
方德泽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了他的潜台词。
下午还有个案吗?送走副局长,方德泽洗把脸回到办公室,又喝了口水,润一润有点发干的嗓子,问罗娜。
下午三点您还有一个咨询,四点您去心理协会开会,晚上六点是新航学习班开年后第一堂课。
对啊,今晚有课。他拍拍额头,打算在沙发上先打个盹。
新航学习班报到那天,岑蓝环顾四周,没看到熟面孔,便一个人找个后排位置坐下。
你好,我可以坐这里吗?
岑蓝抬头一看,长条脸蛋,黄皮肤,两颊有青春痘,眼睛深凹——嗬,是苏乔麦!两人都笑了。
来,介绍一下我的同事。她拉过两个人,一个叫傅永娣,她们学校总务处主任,五十左右年纪,圆梨形体型,戴深度眼镜,嗓子沙哑,一说话脖子青筋凸起。另一个是出纳,叫舒圆圆,圆乎乎的脸,剪童花式短发,穿印有卡通头像的短袄。
因为顺路,上完课,岑蓝搭舒圆圆的车回家,她问舒圆圆:傅老师的嗓子怎么回事?舒圆圆告诉她,学校基建设施改造那阵子,她的嗓子是和工程头头、砖泥小工打交道喊哑的。岑蓝说:这么辛苦还来学习?舒圆圆嘴一撅,说:好强呗。傅老师的儿子有出息,考入北京重点大学,全校就她一个人,校长让我们向她学习。说到苏乔麦,她心直口快地说:她是单亲家庭孩子,不过性格挺好,我们都喜欢她。
这个晚上的课将从理论到实战演练,大家兴奋啊,都跃跃欲试。
今天的课题是:管住你的嘴。这是练习倾听技术的第一步。方德泽坐在讲台上环顾教室,好嘛,五十个学员全到了,一个不落。
记住,作为一名咨询师,你开口所讲的每句话,背后都要有专业理论的支撑。所以在咨询初期,少说话,多倾听,这是基本功。
有三类人不适合当咨询师:第一,能说会道,自以为是,没有耐心;第二,喜欢道德评判,对别人扣帽子,是非观狭隘;第三,爱听故事,有猎奇心,好八卦。以上同学请别坐在这里,离开还来得及,去当演讲家、大法官或者娱乐记者恐怕更合适您。
方德泽的一番话说得大家笑起来。
课后,三个女人在车里聊天,舒圆圆说方德泽有绯闻呢,据说有女的来访者喜欢他,请他喝茶吃饭,这个职业很撩人嗒。苏乔麦说不对,我上次去心视野,听到方主任在批评小罗,有个女的请他吃饭被他回绝了,小罗不知情,把他手机号码泄露给对方,挨批了。
岑蓝想起上次,方德泽在办公室与美女煲电话粥的情景,心里隐隐不舒服。
还有个事,舒圆圆神秘地说,你们知道吗?方德泽离过婚,他的第二任老婆一直没生育,听说他前妻是个漂亮女人,在艺校当舞蹈老师。
离婚怎么了?嗨,我说圆圆,你不会是大叔控吧?我看你就像方主任说的第三类人,适合当娱记哈。
是,是有当娱乐名记的潜质。岑蓝笑着说。
我跟你说,国内有个知名心理学家说过,没离过三次婚,就没有资格当心理师。这个专家,他的新婚妻子就是第三任夫人。
有这事?岑蓝问乔麦:这个心理学家也太前卫了吧?
嗳呀,乔麦,别介意,我可没说离婚男人不靠谱。嗳,嗳,我发誓,我对老男人没兴趣的啦。舒圆圆嚷嚷。
一个离过婚又有绯闻的心理医生!岑蓝还在想着这事。
不对!她想起“心理健康进高校”活动,那天她看到他在做咨询,那双眼睛,那双进入工作状态的眼睛。
有人说咨询师的耳朵是探测器、过滤器;眼睛是扫描器、分解器。在她看来,那双眼睛,像无影灯下主刀医生外露的眼睛;像狙击手举枪瞄准目标的眼睛;也像科学家在实验室千钧一发时等待的眼睛;还像天文台上,一生只为守候一颗星星的天文学家的眼睛。
那天风雨交加,雨水顺着窗玻璃流下来,树被风吹得大幅度地弯折,但这一切都没有影响到室内的两个人,他甚至没发现有人站在窗口注视他。
那是一个表情悲痛的女教师,岑蓝看到他指导对方把手抚在心口,让她闭上眼睛。他嘴角蠕动着,像在作引导。几分钟后,女教师的面容从悲痛过渡到舒缓,进入一种类似催眠状态的宁静。
他对她和蔼地说话,她若有所思地点头,接过他递去的纸巾,露出一丝羞愧的笑,然后她擦干眼泪,站起,向他伸出手。他本能地后退一步,笑着打出“女士先请”的手势,像当初对待她一样,很绅士。
她再次在心里确定他不是传说中的那种男人。她不想再听舒圆圆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提前下车,退出了三个女人的八卦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