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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消逝的风景

读书的“风景”:大学生活之春花秋月 作者:陈平原 著


即将消逝的风景

寓居燕园十五载,对我来说,最值得怀念的,莫过于曾有幸“从夫子游”。

说“从游”,而不说“就读”,就因前者兼及“古典”与“今事”,意味深长,值得仔细品鉴。

所谓“古典”,最容易令人联想起的,自是孔夫子的开创私门讲学。《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有这么一句:“子路喜从游”。读过《论语》的,很少不向往那时候的师徒关系。私心以为,“读书”不如“受业”,“受业”不如“从游”。后者讲求耳濡目染,且以修养而不是学识为中心,用后世教育史家的说法,叫“完全人格教育”。两汉以降,名师大儒开堂讲学,总有万千“喜从游”的“子路”们追随左右,只是不若孔夫子周游列国之栖栖遑遑。

至于“今事”,指的是晚清以降学制改革,“上法三代”难以落实,“旁采泰西”成了时代主潮。以课堂讲授为中心的新教育,其主要目的是传播知识,而不是养成人格,“从夫子游”因而一改而为“转益多师”。也有不以为然的,比如,章太炎便一再呼吁“救学弊”。可此等微弱的声音,对于现代中国的教育大业,基本上无济于事。40年代初,连最为西化的清华大学的校长梅贻琦,也对此深表忧虑:“今日师生之关系,直一奏技者与看客之关系耳。”那么,什么是理想的大学教育?梅氏在《大学一解》里所表达的理念,其实古已有之:

学校犹水也,师生犹鱼也,其行动犹游泳也。大鱼前导,小鱼尾随,是从游也。从游既久,其濡染观摩之效,自不求而至,不为而成。

这就难怪当初胡适为清华学校设计研究院课程及宗旨时,强调兼及中国古代书院与英国大学制度。

传统中国教育希望养成人格,故特别看重“从夫子游”。始终自立门户,拒绝进入现代大学体制的章太炎,自称“余讲学以来几四十年”(《太炎通告及门弟子》),“前此从吾游者”(《致潘承弼书》),多学有所成。章氏之日本讲学,更像古代大师之收徒,后来的创办苏州国学讲习会,则带有公开演讲的意味。当年在东京“从章太炎游”者,包括黄侃、钱玄同、朱希祖、许寿裳、周氏兄弟等,均一时俊彦。鲁迅后来回忆说:

直到现在,先生的音容笑貌,还在目前,而所讲的《说文解字》,却一句也不记得了。

《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中的这段话,常被理解为语含讽刺。其实,这正是大师讲学之不同于学校教育处──不以传授具体知识为主要目的。

“从夫子游”的独特魅力,主要在于精神熏陶,而不是知识传授。可这有个前提,“前导”的“大鱼”,不只能够提供实验经费和科研题目,学识及才华外,还必须兼有人格魅力,这样,方才值得“小鱼尾随”。若黄侃之名士风流,春花秋月,携弟子寻访名胜,饮酒吟诗,[1]毕竟是异数。现代大学中,较多地借鉴书院讲学经验,确保师生之间学识、精神以及情感的正常交流,改变课堂教学冷冰冰面孔的,当推研究生制度的建立。

王瑶

我也是在进入研究生课程后,方才与导师有较多的接触,理解古人所说的“从游”之乐。十五年前,我终于如愿以偿地走进了燕园,追随王瑶先生攻读博士学位。那年,先生刚好年届古稀,照现在的规定,早应该“赋闲”了。好在那时当局希望老专家发挥余热,我们因而有幸赶上“最后一班地铁”。在《为人但有真性情》一文中,我曾这样描述先生的“传道授业解惑”:

先生习惯于夜里工作,我一般是下午三四点钟前往请教。很少预先规定题目,先生随手抓过一个话题,就能海阔天空侃侃而谈,得意处自己也哈哈大笑起来。像放风筝一样,话题漫天游荡,可线始终掌握在手中,随时可以收回来。似乎是离题万里的闲话,可谈锋一转又成了题中应有之义。听先生聊天无所谓学问非学问的区别,有心人随时随地皆是学问,又何必板起面孔正襟危坐?暮色苍茫中,庭院里静悄悄的,先生讲讲停停,烟斗上的红光一闪一闪,升腾的烟雾越来越浓——几年过去了,我也就算被“熏陶”出来了。

这段话常被论者引述,以为颇具“雅趣”。也有读者表示怀疑,以为是我“妙笔生花”。其实,此乃“写生文”,不曾着意渲染。今人之所以感觉陌生,就因为研究生教学制度化以后,同样可能窒息活生生的师生交谈。我入学的时候,中国的博士制度刚刚建立,没有统一的课程或学分规定,导师于是以“闲谈”代替“授课”。当初因缺乏经验而不曾“正襟危坐”,倒是与古人“从游”之义相吻合。

“从夫子游”还有另一层意义,即没有入学考试,也不曾举行毕业典礼。倘若值得师从,不必过分讲究名份,前往请教就是了。我进北大时,中文系有四位老先生,均学识渊博,且德高望重。除了正式“拜师”的王瑶先生,吴组缃、季镇淮、林庚三位,我也常前往请教。四老各有专长,且性格十分鲜明,王之睿智、吴之豁达、季之忠厚、林之儒雅,均无法追摹。

既是小说名家,也以治中国小说史见长的吴组缃先生,与我的研究兴趣接近,且参加过我的博士论文答辩,平日里交往较多。上吴先生家,不必做任何准备,只需挑起话题,而后便顺其自然,当个好听众就是了。或针砭时弊,或追忆师友,或纵论古今,吴先生总有说不完的逸事与妙喻。谈兴浓时,甚至不准访客早归;倘若没有勇气大声辞别,那就只好等待先生兴尽了。“天宝遗事”固然有趣,更令人叹为观止的,还是先生对历代小说的精彩分析。先生对其主持的国家重点科研项目“中国古代小说史”十分用心,可在我看来,那是永远也无法完成的。单是“导言”部分,不知听先生讲了多少遍,觉得思路挺完整,可屡次让课题组成员协助整理成文后,又全都废弃不用。理由是“文字不好,没有光彩”。大概看我“随声附和”的能力尚可,先生几次邀我加盟,均被我以“另有任务”辞谢。之所以如此“怯阵”,乃是深知即便我使出浑身招数,也写不出令先生满意的“有光彩”的学术论文。

吴组缃

季镇淮

与吴先生的健谈截然相反,季镇淮先生显得有点木讷。如果没有准备,我可不敢造次拜访。几句家常话及问候语过后,便需进入正题。季先生不喜欢也不擅长漫无边际的聊天。如果访客无话,且长屁股,温厚的季先生便接连不断地劝你喝茶、吃糖。我的妻子曾追随季先生攻读硕士学位,留校任教后又经常走动,按理说不该客套。可先生依然彬彬有礼。偶尔代查资料,必招来先生的连声道谢。先生每次出版新著,明知我们夫妇关系不错,没有离婚的打算,也非得签名各送我和妻子一册不可。如此认真执著的老人,偶尔也想调节气氛,说些轻松点的话题,可照样有板有眼。拜访季先生的最佳方案,便是尽早进入具体问题的探讨。那样,先生会两眼放光,忘记自己的病情,不时矫健地站起坐下,到书架上取下一册册书,翻给你看。先生做人做文,均一丝不苟,实在令人钦佩。可也由此带来不小的烦恼。季先生晚年视力极差,还要寻找有关资料,以便撰写新著。几次劝先生收缩战线,先把手头已有的书稿改定,先生总说“不忙不忙”。去世前两年,先生忽然说,教了一辈子文学史,还没写过关于小说方面的论文,应该补一补。于是,让我们代买大字本《西游记》,然后戴上眼镜,配着放大镜,开始重新研读──那年,先生八十有二。

王瑶先生居住的镜春园,与吴、季二师所在的朗润园近在咫尺。每回新年,总是顺道拜候,一路走去,十分惬意。如今三老均已仙逝,在我眼中,未名湖周围风景,顿时显得冷清多了。春节将近,中文系唯一需要拜访的老先生,只剩下居住在燕南园的儒雅淡泊的林庚先生了。

林庚

林先生乃现代文学史上有数的重要诗人,后又以唐诗及楚辞的研究名家。平日里很少听他谈起小说,直到《西游记漫话》一书出版,方才让我大吃一惊:诗人对小说竟有如此的洞察力。据先生称,历来对童话情有独衷,十年浩劫中更是以夜读《西游》为“精神上难得的愉快与消遣”。以“童话性”解读《西游记》,前人不是没有谈论过,只是大多浅尝辄止,不若先生全身心地投入,且将其作为《西游记》的根本特征来论述。童心与诗心,本就有相通之处,更何况此乃先生之“曲终奏雅”(日后先生还出版了《中国文学简史》,可那是旧作翻新,不如此书之具有原创性)。这部不到十万字的小书,对此后研究《西游记》的学者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

《西游记漫话》

记得刚入学时,林先生举行告别讲座,那天我刚好有事外出,事后追悔莫及。据说,林先生擅长营造氛围,课堂犹如舞台,一招一式,均令人回味无穷。有学生点评曰:林先生诗写得好,讲得也好,因他的生活本身便是一首诗。当我复述这段话时,先生笑着说:那学生准是将我作为写诗的素材了。

将一生作为一首诗来苦心经营,希望经得起时人及后人的再三品读,这其实很不容易。这话可以反过来说,凡是经得起再三品读的人生,都是一首成功的诗作。外系的老教授,或只是在某一特殊时刻接触(如哲学系的冯友兰、洪谦),或所了解的并非其专业成就(如东语系的季羡林、金克木),即便倾心于其人其文,未得真传,不好妄称弟子。不过,即便见闻有限,每次造访,均有“如坐春风”的感觉。而这种感觉,似乎只存在于“七老八十”的老教授身上。年轻一辈的学者,也有在专业领域里卓有成就的,可就是不如老先生“味道醇厚”。

或许,人文学者的修养,本就需要岁月襄助,速成不得。若此说成立,则如今实行的博士生导师六十三岁退休的制度,将使以后的莘莘学子,再也无法领略处于最佳状态的“导师”的风采了。

记得有一年中秋,众弟子在王瑶先生家聚会,先生一时兴起,提议夜游未名湖。月光如水,幽静的湖面,不时传来年轻人的朗朗笑声。不知是哪位师兄,念起了卞之琳的《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其实,此诗的意境,部分脱胎于明末张岱的《西湖七月半》。“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固然可看,“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同样值得观赏,至于“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不也照样是西湖边的一道风景?

那夜情景,如在眼前,只是王、吴、季等诸先生均已凋谢。记得刚进北大时,在未名湖边流连,学长指着日后逐渐熟悉的老教授的声影告知,此乃燕园里最为“亮丽”的风景。如今,秋风凋碧树,风景日渐暗淡。常听人感叹“江山依旧,物是人非”;其实,既然哲人已逝,“江山”就不可能真的“依旧”。

还会有博学之士入主燕园,但不见得“有韵”且“有味”。作为“阅读对象”的学人,知识渊博固然重要,更值得欣赏的,却是其个性、气质与才情。慨叹老一辈学人多逸事,后来者因长期压抑,有趣的人不太多。当然,还有一些制度性的因素,使得北大校园里这道特殊的风景,有可能永远消逝:一刀切的退休制度,使得以后的学子,再也没有六十三岁以上的老教授可以“从游”;校园里人满为患,新人早已撤到燕北园、西三旗去了,若干年后,未名湖边,再也见不到悠哉游哉的老教授。

没有长须飘拂的冯友兰,没有美学散步的宗白华,没有妙语连珠的吴组缃,没有口衔烟斗旁若无人的王瑶,未名湖肯定会显得寂寞多了。

江山代有才人出,单就“授业”而言,所谓“青黄不接”,大概属于危言耸听。不过,学生阅读的不只是“书本”,更包括“导师”。而我们这一代教授,是否经得住学生们挑剔的目光,是否还能为学生提供精神的乃至审美的享受,实在没有把握。

既然互联网解决不了“从游”,个性化的魅力也无法复制,新一代的北大人,必须另外构建其值得再三品味的新的“风景线”。

1998年1月22日于京北西三旗

(初刊《中华散文》1998年5期及

《青春的北大》,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1] 参见《量守庐学记》中刘、杨伯峻、程千帆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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